□李 橋
保辜是我國古代獨特的法律制度,專門適用于各種刑事傷害案件。保辜是指行為人傷害他人后,未造成死亡結果的,官署根據(jù)被害人在期限內傷勢恢復情況來決定行為人是否定罪量刑[1]5。近年來,學界對保辜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尤其對唐代保辜制度的研究,至少已經(jīng)有七篇碩士論文以此為題進行專門論述①。因相關資料缺乏,僅有兩篇文章提及西夏保辜制度。馬曉明先生《〈天盛律令〉與〈唐律疏議〉中的矜恤政策比較》一文,首次提及并對比分析了《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簡稱《天盛律令》)與《唐律疏議》中涉及保辜的部分法條[2]。戴羽先生《〈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考釋及價值略論》通過《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編號為Инв.No.8083-1文獻的解讀,對西夏保辜制度中幾種誤傷情形的辜限進行了推測[3]。至于西夏保辜制度與唐宋保辜制度的關系、西夏保辜流程等問題上仍存較大的研究余地。因此,筆者在前人已有成果之上再作考釋,如有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唐律疏議》是今日可見最早系統(tǒng)記錄保辜內容的律書?!短坡墒枳h》至少有四則法條涉及保辜,即卷十五《廄庫》207條,卷二十一《斗訟》304、305、307條。其中,307條是專門記載保辜適用范圍、辜限及量刑標準的法條。宋襲唐制,《宋刑統(tǒng)》所載的保辜法條與《唐律疏議》記載基本相同②??梢?,唐宋兩朝在保辜制度上的傳承關系。學界普遍認為,西夏在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尤其在職官、禮儀等方面,大量學習借鑒了唐宋以來的成功經(jīng)驗?!端问贰肪硭陌肆断膰鴤飨隆匪d:“(西夏)設官之制,多與宋同。朝賀之儀,雜用唐、宋,而樂之器與曲則唐也?!保?]14028不僅如此,在法律上西夏也繼承借鑒了唐宋以來的傳統(tǒng)與經(jīng)驗。《天盛律令》150門中,有59門的內容與《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相似或者相近,約占39.3%[5]21。同時,西夏并未完全照搬《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而是根據(jù)本地區(qū)具體情況進行了相應的修訂[6]。在出土的西夏文文獻中涉及保辜內容的材料至少有3條,一為《天盛律令》卷十四中兩則法條,一為《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編號為Инв.No.8083-1的文獻,反映了西夏保辜的辜限設立標準、量刑標準與保辜流程。
辜限是保辜制度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因《天盛律令》書殘等因,過去學界較少涉及西夏保辜辜限的研究?!短坡墒枳h》對辜限記載較為明確。
《唐律疏議》載:“諸保辜者,手足毆傷人限十日,以他物毆傷人者二十日,以刃及湯火傷人者三十日,折跌支體及破骨者五十日,毆傷不相須。余條毆傷及殺傷各準此。限內死者,各依殺人論。其在限外,及雖在限內,以他故死者,各依本毆傷法。他故謂別增余患而死者?!保?]388
《唐律疏議》中,保辜辜限制定原則有二:一為,按照傷害手段由輕至重,以“手足”、“他物”、“刃及湯火”的順序,辜限由十日至三十日遞增;二為,按照傷者傷情所定。此為個例,只有“折跌肢體及破骨”這種嚴重的傷情時,無論傷害手段,辜限統(tǒng)一定為五十日。
戴羽先生《〈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考釋及價值略論》一文,利用《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編號為Инв.No.8083-1的文獻,首次對西夏保辜辜限進行推測,提出西夏辜限是按照傷情程度所定的觀點。戴羽先生所譯《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編號為Инв.No.8083-1的文獻意譯如下:
(新法)第十四,“他人大意致傷”中,有七種死傷(情形),以棍杖刀斧等誤毆打斗(致)四等傷,(判)給日期與此相同。大意致人死傷;(于)市場沿途馳騁入人群(致)死傷;過險陡境地、站立戲耍相推,致死傷;水中戲耍(時)相推,致死傷;毆打爭斗中(以)棍棒擊人身上,(致)死傷;相撲而大意(致)人死傷;無心失誤投擲、靶射鳥禽等時,箭及陡坡(上)重物失落、投擲鐵棍兵器,(致人)死傷。[3]159
戴羽先生認為,“日期”應為保辜辜限之意。七種大意致人死傷的辜限應與“棍杖刀斧等誤毆打斗(致)四等傷”相同。因記載“棍杖刀斧等誤毆打斗(致)四等傷”的法條不存,故援引《唐律疏議》關于保辜辜限的法條“以刃及湯火傷人者三十日”,推測此處辜限也應為三十日。根據(jù)對譯文的分析,戴羽先生得出西夏保辜辜限不以量刑高低為標準,而是以傷情程度為準的結論[3]161。筆者認為戴羽先生對所引文獻的翻譯值得商榷。
《亥年新法》庚種本卷十四編號為Инв.No.8083-1前四行西夏文原文如下:
1.蒜燈淮噸毋箿螇虁毋癏蒤蟨蟗槽襲沏
2. 虁搓城螇嘩脝哈綠社蛼菲惕
3. 圾獅藪莊繰弛淮稾虁磖噸帝
4. 槽 蘦 蔎 宦 笜[8]311
戴羽先生對譯無誤,轉引如下:
1.一十四第于異意傷于自七諸死然中所
2. 傷有時意無毆打爭斗捶踢杖
3. 棍刀斧火水等四等傷日限給
4. 然此與△③同[3]158
戴羽先生將“脝哈綠社”意譯為“毆打斗”,不確。《唐律疏議》中涉及保辜的法條多用“斗毆”一詞,《唐律疏議》載“相爭為斗,相擊為毆”[7]383,“脝哈綠社”對譯的“毆打爭斗”也就是《唐律疏議》中的“斗毆”。故,“脝哈綠社”可按照《唐律疏議》用詞習慣,譯為“斗毆”?!短坡墒枳h》中以傷害手段制定辜限的順序為“手足”、“他物”、“刃及湯火”恰與這件文書對譯中的“捶踢杖棍刀斧火水”相對應,“捶踢”應譯為“手足”,“火水”應譯為“火湯”。需要注意的是,《亥年新法》將《唐律疏議》中“他物” 改為“杖棍”,《唐律疏議》載:“非手足者,其余皆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保?]383可見《亥年新法》縮小了《唐律疏議》中“他物”的范圍。將“刃”改為“刀斧”,《唐律疏議》載:“刃謂金鐵,無大小之限?!保?]389可見《亥年新法》亦縮小了《唐律疏議》中“刃”的范圍。這種范圍的縮小并非西夏有意為之,而是在沿襲唐宋律令時,對其原文翻譯不準確所致?!八牡葌彪y以理解,應譯為“四種(方式)傷害”,“四種(方式)”即“手足、杖棍、刀斧、火湯”。因此這段材料的意譯應為:“(新法)第十四,‘他人大意致傷’中,有七種無意損傷致死(情形),斗毆(以)手足、杖棍(他物)、刀斧(刃)、火湯等四種(方式)傷害,(判)給日限與此相同。”
以“手足、杖棍(他物)、刀斧(刃)、火湯”的順序,由輕至重排列,與《唐律疏議》同。另外,《亥年新法》中七種無意傷害的情況,也是按照傷害手段所列,并未提及傷者傷情??梢姡飨闹贫ū9脊枷扪匾u《唐律疏議》中按傷害手段制定辜限的原則。雖然,《亥年新法》中將“他物”書為“杖棍”、將“刃”書為“刀斧”,但是通過對下文七種誤傷的情形分析,可見在實際使用上仍按照唐宋以來的概念范圍使用。
若按唐宋保辜辜限推測,“大意致人死傷”對應“手足”傷人,辜限十日;“(于)市場沿途馳騁入人群(致)死傷”對應“杖棍(他物)”傷人,即按照《唐律疏議》中“他物”的含義,辜限二十日;“過險陡境地、站立戲耍相推,致死傷”對應“手足”傷人,辜限十日;“水中戲耍(時)相推,致死傷”對應“手足”傷人,辜限十日;“毆打爭斗中(以)棍棒擊人身上,(致)死傷”對應“杖棍(他物)”傷人,辜限二十日;“相撲而大意(致)人死傷”對應“手足”傷人,辜限十日;“無心失誤投擲、靶射鳥禽等時,箭及陡坡(上)重物失落、投擲鐵棍兵器,(致人)死傷”對應“刀斧(刃)”傷人,即按照《唐律疏議》中“刃”的含義,辜限三十日。
綜上,西夏保辜制度在辜限的制定上,沿襲了《唐律疏議》中以施害手段為制定辜限標準的傳統(tǒng),未見類似唐宋“折跌支體及破骨”以傷者傷情制定辜限的個例情況。筆者推測西夏的辜限極有可能沿襲《唐律疏議》中的辜限標準。
保辜最顯著特點就是施害者根據(jù)辜限內傷者傷情變化定罪量刑,傷情不同罪責亦不同?!短坡墒枳h》中保辜量刑標準基本相同,西夏沿襲唐宋保辜后,又有所發(fā)展。
《天盛律令》卷十四《誤毆打爭門》載:“目、耳、鼻、足、手毀傷中,日限內廢人死,則依斗毆相殺法判斷,后平復不廢,則依折毀牙齒等法判斷。 平復與前不同,則當比前實毀傷罪減一等。”[9]4822019年8月舉行的第六屆西夏學國際學術論壇小組討論發(fā)言中,戴羽先生認為,此法條中的“廢”應翻譯為“罪”,而“罪”即“辜”義。則此法條的含義為:目、耳、鼻、足、手毀、傷的案件中,如果日限內保辜之人死,則按照斗毆相殺的法條進行審判;如果保辜后傷情不平復,則按折毀牙齒的法條進行審判;如果傷情部分平復,則按照比實毀罪減一等的罪責審判。可見,此法條適用目、耳、鼻、足、手毀、傷案件,“日限”即為辜限,辜限并未言明,可能與《天盛律令》殘缺有關。這則材料中量刑標準分為三種。一為“日限內廢人死”,即辜限內傷者死亡,施害者要按照斗毆致人死亡的法條治罪。二為“后平復不廢”,即保辜后傷情不平復,應按照折毀牙齒的法條量刑?!短焓⒙闪睢份d:“前述牙齒及手指、足趾傷其一,裂唇、豁鼻,當予之馬一。傷其一以上,則當予之牝牛二?!保?]482也就是說,發(fā)生對受害人目、耳、鼻、足、手的傷害案件時,如果辜限內無法平復的,施害者對傷者進行經(jīng)濟賠償,并根據(jù)傷情評估賠償標準。三為“平復與前不同”,即傷情部分愈合平復,則比之前傷害罪處罰減一等。也就是《天盛律令》所載“足、手、目、耳、鼻毀傷時,當予之絹馬”[9]482減一等的處罰。視辜限內傷者傷情的變化,給予施害者相應處罰是西夏繼承唐宋保辜的反映,也是保辜本身的一個重要特征。
《唐律疏議》中“限內死者,各依殺人論”[7]388與“日限內廢人死,則依斗毆相殺法判斷”同義,可見,辜限內若傷者死亡,唐、宋、西夏均按照殺人之法進行判決。相比西夏,《唐律疏議》對此記載更為全面,將傷者死因與傷情進行綜合分析?!短坡墒枳h》記載:“‘議曰’……其畜產(chǎn)殺傷人,仍作他物傷人,保辜二十日。辜內死者,減斗殺一等,辜外及他故死者,自依以他物傷人法。”[7]286如果,牲畜傷人,辜限內傷者死亡的,要按照比斗殺減一等的律條進行判決,如果傷者因他故而死,要依照他物傷人法進行判決。從現(xiàn)有材料看,《唐律疏議》相比西夏辜限內傷者死亡情況的判決,要周密嚴謹。
對于辜限內傷情平復的情況,《唐律疏議》載:
諸斗毆折跌人支體,及瞎其一目者,徒三年。折支者折骨,跌體者骨差跌,失其常處。辜內平復者,各減二等。余條折跌平復準此。
“議曰”……辜內平復者,謂折跌人支體及瞎一目,于下文立辜限內,骨節(jié)平復,及目得見物,并于本罪上減二等,各徒二年。注云,余條折跌平復準此。謂于諸條尊卑、貴賤等斗毆,及故毆折跌,辜內平復,并減二年。[7]386-387
《唐律疏議》中,斗毆案件中導致折跌人肢體及瞎其一目的情況,若進行保辜,辜限內傷者傷情平復的,罪責減二等。無論當事人尊卑、貴賤,只要斗毆導致折跌的,辜限內平復,皆減罪二年?!短焓⒙闪睢分袀榈玫讲糠制綇偷模瑒t當比前實毀傷罪減一等。相比《唐律疏議》罪責減兩等,西夏因保辜平復減輕的罪責更少。在西夏的保辜法條中,未見關于尊卑、貴賤情況下的保辜內容。
值得一提的是,《天盛律令》關于牙齒、手足等部位折毀的法條:“前述牙齒及手指、足趾傷其一,裂唇、豁鼻,當予之馬一。傷其一以上,則當予之牝牛二。”[9]482這則法條的量刑標準可能與《唐律疏議》有關,《唐律疏議》載:“諸斗毆人,折齒,毀缺耳鼻,眇一目及折手足指,若破骨及湯火傷人者,徒一年;折二齒、二指以上及髡發(fā)者,徒一年半。”[7]384首先,兩者均對牙、手、足、鼻等部位受傷進行規(guī)定,可見西夏與唐宋均將此類傷害統(tǒng)一規(guī)定。其次,《天盛律令》與《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對傷害多個牙齒、手指、腳趾做出的處罰也有類似之處?!短坡墒枳h》、《宋刑統(tǒng)》載:“若‘折二齒’、‘二指以上’,稱‘以上’者,雖折更多,亦不加罪。”[7]384唐宋對傷一齒、一指與傷多齒、多指的刑罰不同,“折二齒、二指以上”罪責更重,但損傷二齒、二指以上罪責均同,并不因折損更多而加罪?!短焓⒙闪睢份d:傷一齒、一指當給予傷者一匹馬,傷一齒、一指以上的,當給予傷者兩頭牝牛。這則法條與《唐律疏議》相似,傷一齒、一指以上的比傷一齒、一指的處罰要重,但若傷二齒、二指及以上,處罰相同,并不以傷更多齒、指而加罪??梢?,《天盛律令》所載關于牙、手、足、鼻等部位的毀傷案件繼承了《唐律疏議》的量刑標準。相比之下,西夏的處罰沒有直接照搬唐宋的法條,而是根據(jù)本國的實際情況進行變化,將應受的刑事處罰改為經(jīng)濟補償,可能與西夏連年征戰(zhàn)、人力不足的情況有關。也說明,《天盛律令》中法條的制定受到了西夏所處實際的重要影響。
綜上,在量刑標準上,西夏將辜限內因傷死亡的按殺人懲處,傷情好轉的減刑處理,與《唐律疏議》相似。不同的是,辜限內傷者傷情部分平復的,《天盛律令》比《唐律疏議》記載減罪更少。西夏在《唐律疏議》的基礎下,切合自身實際,將保辜中致人傷的罪責由監(jiān)禁類處罰改為經(jīng)濟處罰。
今日所能見到的唐宋時期保辜案卷僅《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此案卷較為完整地記載了保辜的整個過程。雖然宋代的案卷未有發(fā)現(xiàn),但是唐宋保辜制度基本相同,可以推測宋代保辜過程與唐代相似。《唐律疏議》中未載保辜的流程,而西夏《天盛律令》中有一則材料,似乎是對保辜流程的一個補充。
《天盛律令》卷十四《誤毆打爭門》載:“諸人毆打爭斗相傷中,當告于司,曰‘依律令上傷日之內人死則我承殺人之罪’,傷者予之憑據(jù)。傷日以內死,則依殺人法判斷。超過當天,則入……”[9]486此法條應為斗毆案件中,傷者在辜限內傷亡情況的規(guī)定及保辜具體流程。此法條適用范圍是“諸人毆打爭斗相傷”的情況,辜限未言明,“傷日以內”指辜限以內,“超過當天”指超過辜限當天,量刑標準依照辜限內傷者傷情而定。如果傷者在“傷日以內”死亡的,則依照殺人法條進行懲處。“超過當天”的情況應有多種處罰方式,殘缺不明,但是可以肯定應該與“傷日以內死,則依殺人法判斷”所受懲處不同。
根據(jù)此法條,可見保辜流程有三個重要步驟,第一,“當告于司”指案件由官府處理。第二,“曰‘依律令上傷日之內人死則我承殺人之罪’”應指施害者主動向官府提出保辜的請求,所言含義為按律令如果傷者在辜限內死亡,我愿意承受殺人罪的懲處。申請保辜時,之所以要言明對施害者最壞結果,一來證明施害者主動情愿的保辜;二來證明施害者了解律令中關于保辜的條款,辜限內傷者若身亡,施害者對于按殺人罪懲處無異議;三來施害者為了主動減輕自己的罪責,有助于積極救助傷者。第三,“傷者予之憑據(jù)”就是傷者要向官府提供受傷情況的憑證。這則法條明確了西夏保辜的流程,對比《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這三個過程均在此案卷中有所體現(xiàn)??梢?,西夏可能繼承了唐代以來的保辜流程,也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了唐宋保辜流程缺失的遺憾。不過對于西夏保辜流程仍存部分疑問,按照常理,應為受害者向官府報案,《天盛律令》僅載“當告于司” 四字,按照文意后文為施害者所言,那么究竟是不是受害者“當告于司”呢?另外,“傷者予之憑據(jù)”中“憑據(jù)”為何?這些問題均需要進一步分析。
在吐魯番文書《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10]128-134中記載了一起意外傷人案件,反映了唐代保辜的流程,這件文書記載了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發(fā)生的一起康失芬行車誤傷倆兒童的案件。
首先,文書第1—15行,為受害人家屬向官府控告施害者罪行的內容,相當于西夏保辜流程的第1個步驟“當告于司”,也就確定了“當告于司” 是受害者一方向官府報案。其次,文書第39—40行“今情愿保辜,將醫(yī)藥看待,如不差身死,情求準法科斷”[10]133是施害者向官府主動提出保辜的內容,即我現(xiàn)在希望保辜,對傷者進行醫(yī)治,如果傷者不幸身亡,情愿受到應有懲處。這反映的就是西夏保辜流程的第2個步驟“曰‘依律令上傷日之內人死則我承殺人之罪’”。施害者要在公堂之上,主動提出進行保辜的請求,官府則依據(jù)案情、傷者傷情、保人情況及施害者意愿,進行裁決是否同意保辜。需要注意的是,在《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中施害者并不是在事發(fā)當日(四日)的審問中申請保辜,而是在當月十九日的審問中申請保辜的,并于當日官府同意保辜。所以《天盛律令》所載保辜流程的第2個步驟出現(xiàn)在這件文書的末尾。
《唐律疏議》中所載的“凡是毆人,皆立辜限”[7]389,并不單指施害者故意的人身傷害,也包含無意的人身傷害。也就是說,只要涉及人身傷害的案情,都要制定辜限。辜限是伴隨傷者傷情而出現(xiàn)的,與施害者是否有意愿進行保辜無關。此件文書中官員“舒”表示“款占損傷不虛,今欲科斷,更有何別理?”[10]133即供詞中傷情狀況為實,現(xiàn)在就可判決,還有什么其他情況可以供述。因為案情、傷情事實清楚,可直接設辜限,并進行判決。對傷者而言,即使不施行保辜,如果辜限內傷情惡化,則施害者亦將加重刑罰,起到保護傷者的作用。反言之,若官府未同意施害者保辜,而是禁在獄中,受害人辜限內傷情減輕,也不應以傷情平復的情況對施害者減輕處罰。到了宋代,是否進行保辜,傷者意見也被作為重要依據(jù)。《慶元條法事類》載:
諸杖以下罪,已結正而有瘡病妨決者,長吏躬親勒當行人驗定注籍,責保知在,以時檢舉,損日追決。或罪人小有瘡腫,不妨受杖及毆傷人,杖以下罪,被毆人不愿保辜者,當職官審驗論決。[11]卷七十三
這條材料可以證明,在南宋時期的毆人案件中,存在被毆人不愿保辜的情況,也就是說被毆人的意見對保辜與否也很重要,被毆人可以選擇不進行保辜。
最后,第23行,“ 遂輾前件人男女損傷有實”[10]130,為官府確定傷者傷情屬實,屬于西夏保辜流程的第3個步驟“傷者予之憑據(jù)”的范疇。除此之外,“傷者予之憑據(jù)”還應包括辜限到期后的驗傷報告,這是《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中所缺內容。也就說是,《天盛律令》中“傷者予之憑據(jù)”是包括案發(fā)時對傷者的驗傷報告及辜限到期后的辜限保辜兩項內容。需要注意的是,“傷者予之憑據(jù)”所言過于籠統(tǒng),其中是何人驗傷,無論《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天盛律令》、《亥年新法》,亦或是吐魯番出土文書《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均未提及。幸運的是《俄藏黑水城文獻》第6冊第296頁有一件編號為俄Инв.No.1381A,題為《乾祐五年驗傷單》④的文書補充了這個遺憾。
杜建錄先生在《黑城出土的幾件漢文西夏文書考釋》[12]一文中對《乾祐五年驗傷單》進行了錄文,后人稍有補正,筆者結合《附錄?敘錄》及其圖版重新整理,為研究方便,現(xiàn)將文書移錄如下:
文書第一行“醫(yī)人康□亨”為撰寫主體。第2—4行是醫(yī)人康□亨向上級部門判定傷者傷情的情況。第5行為文書的落款及日期,“乾祐五年”就是公元1174年,乾祐是西夏仁宗李仁孝的第4個年號,這件文書為西夏漢文文書無疑。這件文書的呈報對象為當?shù)刎撠熜淌掳讣徖淼墓偈稹?/p>
何謂“醫(yī)人”?《天盛律令》卷五《軍持兵器供給門》將“醫(yī)人”歸入獨誘類屬[9]224。丁潔韻在《從〈天盛律令〉看西夏與宋醫(yī)政制度之異同》一文中將西夏“醫(yī)人”的職責進行了研究,丁潔韻認為西夏的“醫(yī)人”有四個主要職責,即負責內廷醫(yī)療的御醫(yī)、負責獄囚診治的獄醫(yī)、負責司法鑒定的法醫(yī)、負責治療馬匹的獸醫(yī)[13]。顯然,在這件文書中“醫(yī)人”的職責在丁潔韻歸納的四個主要職責內,屬于司法鑒定的法醫(yī)。
《番漢合時掌中珠》載:
諸司告狀,大人嗔怒,指揮局分,接狀只關,都案判憑,司吏行遣,醫(yī)人看驗,蹤跡見有,知證分白,追干連人,不說實話,事務參差,枷在獄里,出與頭子,令追知證,立便到來,子細取問。[14]61
杜建錄先生認為:“醫(yī)人看驗”是西夏審判時重要取證環(huán)節(jié)[12],西夏地方主管官署根據(jù)傷者傷情不同,進行判案。正如杜先生所言,這件文書確實反映了西夏斗毆傷害案件中檢驗傷勢的過程?!搬t(yī)人看驗”就是做出傷情判斷,為案件量刑提供依據(jù)。醫(yī)人做出傷情判斷為案件量刑提供依據(jù)確實是《乾祐五年驗傷單》的作用之一。除此之外,這件文書還反映了西夏保辜的驗傷環(huán)節(jié)。以往學者將此件文書的重點放在第3行“鼻內見有血蹤,驗是拳手傷”一句上,而“無妨 ”與第4行“驗已后稍有不同,依 條承受罪愆”卻被忽略?!盁o妨”一句殘文應表達無妨性命之意。第4行意為醫(yī)人檢驗以后,根據(jù)傷者傷情變化,要依照法律條文定罪。
“鼻內見有血蹤,驗是拳手傷”與《天盛律令》卷十四《誤毆打爭門》“目、耳、鼻、足、手毀傷中”情況相同。文書中有無妨性命之意,可見“日限內廢人死”不適用此案?!膀炓押笊杂胁煌本褪恰捌綇团c前不同”或“后平復不廢”兩種情況之一?!叭障蕖本褪潜9嫉墓枷蕖!肚v五年驗傷單》因為殘缺亦未有辜限記載,不過第二行強調案件發(fā)生的日期“此月十三”可能是辜限的起始日,與辜限有重要關聯(lián)。文書中,“鼻內見有血蹤,驗是拳手傷,無妨 ”說明受害者鼻子被人攻擊,經(jīng)檢驗是拳手相傷?!短坡墒枳h》載:“諸保辜者,手足毆傷人限十日,以他物毆傷人者二十日,以刃及湯火傷人者三十日,折跌支體及破骨者五十日。”[7]388-389用不同手段傷人,則辜限不同,所以在醫(yī)人看驗中,明確為“驗是拳手傷”。另外,《亥年新法》載:“(新法)第十四,‘他人大意致傷’中,有七種無意損傷致死(情形),毆打爭斗(以)手足、杖棍、刀斧、火湯等四種(方式)傷害,(判)給日限與此相同?!逼渲幸浴笆肿恪睘閭朔绞绞侵匾脑O立辜限的依據(jù)。按上文對西夏辜限的推斷,這件文書中的拳手傷辜限為十日。“無妨”一詞后缺,應為無妨性命之意。此詞甚為關鍵,說明傷者若在辜限內身亡,則與所受之傷無關,符合《唐律疏議》中“限內死者,各依殺人論。其在限外,及雖在限內,以他故死者,各依本毆傷法”[7]388的記載,也符合《天盛律令》中“目、耳、鼻、足、手毀傷中,日限內廢人死,則依斗毆相殺法判斷”的記載。可見傷情是否致死對于案件的量刑至關重要。這件文書內容中,傷者僅是“鼻內見有血蹤”,應不會傷及性命?!叭謧币辉~涉及案件量刑情況。無妨性命這也說明此驗傷單有一個時間性,醫(yī)人看驗此傷后的一段時間里無妨性命。而此時間性正與保辜辜限相關,此為這件文書是保辜文書的重要證據(jù)?!膀炓押笊杂胁煌?條承受罪愆”指罪責需按照傷情恢復后的情況量刑,也說明此次驗傷后的傷者傷情變化,將影響加害人將按何種法條進行懲治。
筆者認為俄Инв.No.1381A文書《乾祐五年驗傷單》是一件保辜驗傷文書,擬將其定名為《西夏乾祐五年醫(yī)人康□亨呈劄子保辜驗傷事》。這件文書反映了西夏保辜制度下醫(yī)人看驗,對傷者進行驗傷的內容。
綜上,《天盛律令》所載西夏保辜的流程在唐代的《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中均有體現(xiàn),說明西夏的保辜制度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唐宋以來的傳統(tǒng),在律令的記載上,西夏記錄了《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未記載的涉及保辜過程的重要內容,反映了《天盛律令》有著極強的實用性。而《乾祐五年驗傷單》是《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及《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中缺少的內容,豐富了《天盛律令》所載“傷者予之憑據(jù)”的具體流程,有著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
西夏保辜制度是在繼承唐宋律令的基礎上,根據(jù)當?shù)貙嶋H情況所發(fā)展的法律制度。西夏保辜辜限延續(xù)了《唐律疏議》中以施害手段為制定辜限標準的傳統(tǒng)。因西夏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在軍事生活中馬匹的重要地位等原因,西夏重視牲畜類的經(jīng)濟處罰,而少監(jiān)禁類的刑事處罰,是一個重要特點。保辜流程上,西夏基本與唐宋相吻合,而學界忽視的《乾祐五年驗傷單》正是反映保辜流程的關鍵內容,也是現(xiàn)存唯一一件唐宋之際反映保辜制度的驗傷文書,是關于西夏保辜制度的第一手公文資料,頗為難得,價值巨大,對西夏法律研究乃至唐宋之際的保辜制度研究起到重要的補充、借鑒意義。
注釋:
①宋玉成《唐代保辜制度研究》,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楊君《論中國古代的保辜制度——以唐代為視角》,西南政法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陳超《唐代保辜制度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楊芹《論唐律中的“保辜”》,甘肅政法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劉淳萍《唐代保辜制度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傅承鴻《唐代保辜制度研究》,華僑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劉洋《唐代保辜制度》,遼寧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
②下文所引《唐律疏議》材料與《宋刑統(tǒng)》基本一致,故僅列《唐律疏議》參考文獻。
③語助。
④據(jù)《附錄?敘錄》介紹,《乾祐五年驗傷單》為西夏寫本,系西夏文刻本經(jīng)折裝《大般涅槃經(jīng)》卷第232封套裱紙,未染麻紙。高16.6厘米,寬18厘米;多層紙黏疊;共5行,行13字;楷書,墨色濃。有“醫(yī)人康□亨”、“月十三”、“鼻內見有血蹤,驗是拳手傷,無妨,/驗已。后稍有不同,依 條承受罪?”等字。杜建錄先生曾在其《黑城出土的幾件漢文西夏文書考釋》一文中對這件文書進行了初步解讀。杜先生認為這件文書是一件醫(yī)人驗傷文書,其中“醫(yī)人看驗”是西夏審判案件時的重要取證環(huán)節(jié)。杜先生之后,戴羽博士論文《比較法視野下的〈天盛律令〉研究》、丁潔韻《從〈天盛律令〉看西夏與宋醫(yī)政制度之異同》等文均提及《乾祐五年驗傷單》文書,圍繞杜先生所言的西夏審判案件的重要取證環(huán)節(jié)這一觀點進行歸納總結,并未對這件文書進行專門研究,更未對文書所反映的西夏保辜制度進行探討。
⑤下有豎線,為隔字符。
⑥“呈”為小字。
⑦第2行《附錄?敘錄》錄文為“月十三”。杜建錄先生的錄文為“準□□□□月十三□□□嵬……”。《俄藏黑水城漢文非佛教文獻整理與研究》錄文為“準本囗囗驗七月十三,筆者核對圖版,錄文應為“準本劄呈:此月十三”?!皽省笔俏臅谜Z?!氨尽弊譄o異議,“本”后字不清,按照語義、字形應為“劄”字。“本劄”指這件文書,“劄”也說明這件文書的性質為劄子?!皠灐焙鬄椤俺省弊??!抖聿睾谒菨h文非佛教文獻整理與研究》錄為“七月”,落款處的日期為“三月”,文意為醫(yī)人在傷害案件后對傷者傷情的鑒定,若為七月,與落款處三月不符,相差數(shù)月之久,對于一個刑事傷害案件的驗傷來說,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根據(jù)字形與語義判斷,應為“此月”。此月就是三月,這起案件應該就發(fā)生在三月十三日?!抖聿睾谒菨h文非佛教文獻整理與研究》錄為“被嵬”,“被” 字在文書中并非常用字,此字殘,僅存下半部分,根據(jù)殘文字形和文意,似為“殺”字?!搬汀睉獮榘讣斒氯诵彰谝粋€字,“嵬”是常見的黨項姓氏中的頭字,可見此件文書涉及的當事人之一應為黨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