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悅兒,李保杰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意識流名篇《達洛維夫人》通過克拉麗莎的回憶、聯(lián)想和內心獨白等表現(xiàn)手法,在不同的生活屏幕之間切換,在不同的時空之間跨越轉換,揭示了不同人物的生存困境。目前評論界對于該小說的評論,主要集中于小說女主人公克拉麗莎,對于本文擬探討的多麗斯·基爾曼(以下簡稱為基爾曼),只是在討論克拉麗莎時有所涉及,且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基爾曼長相平庸,穿著寒磣,成為男權制的犧牲品,痛恨克拉麗莎這位上層階級婦女的優(yōu)雅與悠閑[1]。其二,通過克拉麗莎的視角,把基爾曼看作一個郁郁寡歡,但政治激進、宗教狂熱,完全喪失了女性特質、被僵硬的理性話語異化了的女性形象[2]。由于以前的研究均非對于基爾曼的專文探討,因此對于基爾曼所代表的群體、生存困境及根源便缺乏深入的剖析,并且對基爾曼也缺乏同情性的理解。故本文以基爾曼為核心,探究其生存困境的具體體現(xiàn)、困境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和她的抵抗與妥協(xié),以及她尋求宗教救贖時的失敗與原因。
基爾曼一人身上體現(xiàn)了三類群體的困境:貧困者、持異見者和女性群體?;鶢柭纳胬Ь潮砻嫔峡磥硎墙?jīng)濟的原因,但其落入社會底層卻是由于社會對持不同價值觀念者的壓制與排斥,因為自身外在形象的困窘則是源于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塑造與壓迫,而其形象困窘的背后又是經(jīng)濟原因。
基爾曼首先代表著經(jīng)濟貧困者和持異見者的困境?;鶢柭幱谏畹呢毨е?,她常年穿著一件防水布外衣,“但她穿這件衣服是有道理的。首先,它便宜……再說,她很窮,窮到了卑微的地步”[3]110?!俺缘臉啡缀跏撬齼H有的唯一真正的樂趣了,然而就連這也不能讓她滿足”[3]117!經(jīng)濟上的貧困使得基爾曼滿足吃和穿這樣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感到困難。她常年的單調穿著為貴婦人克拉麗莎所詬病,其單調穿著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拮據(jù),這種經(jīng)濟因素是克拉麗莎這種衣食無憂的階層意識不到的。而造成基爾曼經(jīng)濟困難的原因是社會對于持異見者的排斥,基爾曼的困境同時也體現(xiàn)了持異見者的困境。基爾曼有豐富的現(xiàn)代史知識,本來在多爾貝小姐的學校任職,有著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經(jīng)濟收入,但是,“學校開除了她,因為她有德國朋友,她生命中惟一的幸福日子是在德國度過的,她不肯假稱德國人都是壞人”[3]111。可以看出,基爾曼職業(yè)上的遭遇實質上是由于其價值觀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左,因而被社會所排斥的結果。由于一戰(zhàn)的原因,當時德國屬于英國的敵對國家,對德國人持同情態(tài)度的德裔基爾曼因而被視為異端。社會對于異見者的這種排斥在彼得·沃爾什身上也有體現(xiàn),彼得在牛津大學求學時,因為是社會主義者而被學校開除。彼得因為其思想激進,與主流社會始終格格不入,生活也處于困窘之中?!八谖迨龤q上還不得不去求他們在秘書室給他份差事,或者給他找個教小孩子拉丁文的助理教師的工作,要聽從辦公室里某個官吏的支使,一年掙上個五百英鎊”[3]66。在五十多歲的年齡,彼得還在為了維持基本生活需要求職,由此可見其生活的窘迫。
基爾曼因為感覺相貌丑陋而深陷痛苦之中,這種形式的困境還體現(xiàn)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塑造與壓迫。在男權社會中,通過身體的美丑來衡量女性的價值,而美丑的標準又被男性所規(guī)定,女性不得不服從于這個標準,過于注重外在形象,基爾曼在此體現(xiàn)的也是女性群體的生存困境。小說中寫道,除了經(jīng)濟上的貧困引起的痛苦,基爾曼更難以抑制的騷動痛苦的感情,來源于她肉體(flesh)或身體(body)上遭受的痛楚:
“她丑陋、笨拙,克拉麗·達洛維因此而嘲笑她;從而重又激起了她肉體的欲望……這個世界蔑視她、嘲笑她、拋棄她,首先是這樣一種屈辱——使她承受一個人們不忍目睹的令人厭惡的丑陋軀體。無論她怎么梳理她的頭發(fā),前額永遠像一個雞蛋,光禿禿,白寥寥。她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適。買什么都一樣。當然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意味著永遠接近不了異性”[3]116。
基爾曼因為所謂的“丑陋”身體而產(chǎn)生的劇烈痛楚,源于男性主宰的社會對于女性價值與身體的強行捆綁。在男權社會中,“男人是主體,是絕對,而女人是他者”[4]11。作為抽象主體的男性,不愿自身的價值被肉體所限定與界定,卻把這種物質性的身體投射到女性的領域,使其成為女性的社會標記?!吧眢w與女性的聯(lián)系,以一種神奇的互動關系作用:女性由此而被局限于她的身體,而悖論地,被全面否定的男性身體成為一個表面上徹底自由的非物質性工具”[5]。于是,男性代表著理性與精神,而女性則與感性、肉身、物質密切聯(lián)系,身體的美與丑甚至成了衡量女性價值的首要標準,而美的標準又是由男性決定的?;鶢柭薮蟮纳眢w和強健的體魄,克拉麗莎嬌小的身體,本來無所謂美丑,但是由于滿足對象化的程度不同,在社會關于美的標準序列中也就被排列在了不同的位置。
經(jīng)過男權社會的權力塑造,女性也習慣用男性統(tǒng)御的美的標準來評價女性的身體,把所謂的美視為女性的首要價值,過于注重女性的外在形象,而忽視了女性的內在感受與價值。正是由于這種原因,克拉麗莎多次指責基爾曼的單調穿著,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中權力所具有的生產(chǎn)性。如??滤?,在具有全景敞視結構的規(guī)訓型社會中,權力不僅僅是壓迫性的,還是生產(chǎn)性的,它不僅僅生產(chǎn)主體,同時也生產(chǎn)出主體的知識,“它生產(chǎn)現(xiàn)實,生產(chǎn)對象的領域和真理的儀式。個人及從他身上獲得的知識都屬于這種生產(chǎn)”[6]。在男權社會中,關于女性應如何裝扮、女性美的標準等社會規(guī)范是由男性主導的權力,相對于權力來說,克拉麗莎作為一位女性,本來是被壓迫者、被塑造者,但經(jīng)過權力的規(guī)訓與生產(chǎn),達洛維夫人已經(jīng)成為權力的合謀,開始壓迫、塑造基爾曼了。基爾曼的痛苦中,達洛維夫人的嘲笑占有很大的比重。
基爾曼所受到的壓制、塑造與規(guī)訓,是社會各種微觀權力的集中體現(xiàn)。這些不同形態(tài)的權力,一般是以分散的、隱蔽的形式存在,這些權力的支配與規(guī)訓在彼得、克拉麗莎的窮表親埃莉甚至貴婦人克拉麗莎身上都有體現(xiàn)。如福柯所言,“權力到處都有,這不是說它囊括一切,而是指它來自各處?!盵7]69社會中的權力關系已經(jīng)滲透到人類生活的每一根毛細血管。但是,由于它存在形式的分散性,不容易為人所關注甚至被無視。小說中運用筆墨于基爾曼身上,幾種權力的壓制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并且形成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權力之網(wǎng),讓人意識到權力的無可逃避,每個人都可能受到權力的壓制,總會處于權力之網(wǎng)的某個結點,逃脫了這種權力的壓迫與塑造,也逃脫不了那種權力的支配與規(guī)訓。
“哪里有權力,那里就有抵制。”[7]71造成基爾曼困境的根源是各種形態(tài)的權力壓制,基爾曼也試圖進行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是由于基爾曼是處于一張權力之網(wǎng)中,各種微觀形態(tài)的權力無所不在,也就意味著權力沒有主體,或者說,權力主體是分散的,因而對權力無法進行總體性的反抗。按照福柯的觀點,“對于權力來說,不存在一個大拒絕的地點——造反的精神、所有反叛的中心、純粹的造反法則?!盵7]71因此基爾曼的抵抗也只能是局部的抵抗。在基爾曼日常所能感受到的切身痛苦中,基于外部形象的痛苦最為強烈,這種痛苦的直接來源是男權社會的壓迫與塑造,因而基爾曼首先試圖抵抗這種壓迫,尋求獨立于男性主宰的自我價值評判標準。但是,這種局部的反抗是無法徹底改變自己的生存困境的,也注定是無力的。因此,基爾曼最終還是屈服于社會的壓力,著手改變自己的著裝。
基爾曼總是穿著一件防水布外衣,為達洛維夫人所詬病?;鶢柭绱舜┲?,除了拮據(jù)的原因,還因為“她已經(jīng)過了四十歲了;畢竟不是為了取悅人而穿戴”[3]110?;鶢柭辉笧榱巳側硕┐鳎w現(xiàn)了她對男權社會以外表衡量女性價值的反抗意識。在男權社會,服裝對于男性和女性的意義是不同的?!澳腥说姆b,像他的身體一樣,應該表明他的超越性,而不是引人注目;對男人來說,無論瀟灑或者俊美,都不在于將自己構成一個對象;因此,他一般不把自己的外表看成自己存在的反映。相反,社會本身要求女人把自己看成一個肉欲對象。她屈從時尚的目的不在于把自己顯現(xiàn)為一個自主的個體,而是相反,在于把自己與超越性分割開來,以便當作獵物獻給男性的欲望……當她接受自己成為性對象的命運時,才樂于打扮自己”[4]703?;鶢柭姆纯贵w現(xiàn)了女性一定的自主自覺意識,表明她不愿在兩性的關系范疇中以外表評判自己的價值。因為基爾曼自認為和克拉麗莎這類女性不同,自己的內在價值在于學識,“……她是基爾曼。她有學位。她是一個在世界上取得了成功的女人。她在現(xiàn)代史方面的知識是相當可觀的?!盵3]118學識是她衡量自己價值的首要標準,所以她從心底里蔑視達洛維夫人。
然而,在多方面的壓力之下,基爾曼的這種意識出現(xiàn)了動搖。這種壓力除了來自于擇偶的困難和克拉麗莎的嘲弄,還來自于社會其他人。當基爾曼對伊麗莎白說出自己相貌一般又不快活的話之后,小說里緊接著是這樣描述的:“都是因為那些經(jīng)過這里的人——拿著大包小裹、看不起她的人,使她說出了這樣的話”[3]118。這充分說明了基爾曼感受到的壓力是來自社會多方面的,不僅僅是來自克拉麗莎。權力的主體分散,使她無法有效有力的抵抗。于是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基爾曼開始了轉變。她多次自言自語,“是肉體的問題,是肉體的問題”[3]115,終于走進了襯裙部,“心不在焉、神情古怪地挑選著”[3]116。從長時間只穿一件防水布外衣的單一著裝模式,到購買襯裙打扮自己,基爾曼開始了改變外表的行動。
基爾曼的這種轉變不過是基于生存的欲望而服從于權力的表現(xiàn)。因為在權力的世界中,個體都有一種生存的欲望,期望生存與更好的生存,對此福柯在《性經(jīng)驗史》中分析過,“個體們如何被引導去關注自身、解釋自身、認識自身和承認自身是有欲望的主體的實踐……使得他們可能從欲望中窺得自己存在的真相”[7]125。而權力正是利用了個體的這種欲望,去塑造一個符合社會規(guī)范要求的主體。在權力對主體的規(guī)范、限制和生產(chǎn)中,主體生存的欲望轉換成了權力所要求的欲望形式,從“生存與更好的生存”欲望轉變?yōu)榘凑铡皺嗔λ蟮哪J缴妗庇6疫@種轉換具有隱蔽性,最后主體按照“權力所要求的模式生存”表現(xiàn)得仿佛是主體自己的權力意志了。這種隱蔽性的轉換是通過權力生產(chǎn)出主體的“自反性”實現(xiàn)的。所謂“自反性”,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是指由于權力的生產(chǎn)性,主體產(chǎn)生一種轉回自身的驅動力,形成了一種自我反省、自我審查和自我申斥的精神習慣[8]19-20?!皩ψ苑葱缘挠?,從終極上來說,就是對服從的欲望”[8]20。基爾曼為了在男權社會中更好地生存,不被男性疏離和排斥,形成了自反性,對自我進行了反思。“她必須控制的正是肉體……她未能掌握自己的肉體。她丑陋、笨拙,克拉麗·莎達洛維因此而嘲笑她;從而重又激起了她肉體的欲望,因為在克拉麗莎身邊她很不愿意自己是這副模樣”[3]115,她多次喃喃“是肉體的問題”,向伊麗莎白承認自己相貌一般,把痛苦的處境歸結為自身原因,這一系列的自我反省、自我審查與自我申斥都說明了基爾曼在形成自反性。在自反性的作用下,基爾曼開始服從了女性裝扮的權力規(guī)范性要求,購買襯裙即是服從的表現(xiàn)。
造成基爾曼生存困境的原因在于社會對持異見者的排斥和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與塑造,在于社會中無所不在的各種權力控制與規(guī)訓,她所作的些許改變并不能消除造成這種壓迫的根本原因。因此,在購買襯裙之后,她仍然處于痛苦迷惘之中。為了掙脫這種困境,基爾曼最后選擇的是傳統(tǒng)的宗教救贖之路,試圖通過信仰宗教得到救贖。
然而,處于困境中的基爾曼并沒有通過信仰宗教得到救贖。根據(jù)全美宗教學會主席、宗教史教授斯特倫的研究,宗教救贖是人們通過信仰宗教所實現(xiàn)的一種內在的根本轉變?!案巨D變,是指人們從陷于一般存在的困擾(罪過、無知)中,徹底地轉變?yōu)槟軌蛟谧钌畹膶哟紊?,妥善地處理這些困擾的生活境界”[9]2。對于基督教信仰,這種轉變就是體悟到上帝的存在,“使自己的精神變得充實和圓滿”[9]3。然而,基爾曼尋求宗教救贖之后,并沒有實現(xiàn)這種根本轉變。首先,基爾曼對上帝的體悟還不夠確定和深刻?;鶢柭鼛е鴿M腔憤怒和不滿走進教堂,聽了牧師布道和唱詩歌的贊美詩,看到了圣光降臨;她心中翻騰涌動的憤怒的感情平息下來。但是,這種心靈的暫時安寧,“究竟是由于音樂,還是由于說話的聲音”[3]111,恐怕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也就是說,基爾曼是否被牧師布道的教義內容所感動,是否體驗并領悟到了上帝的存在,她自己也不是十分確定,因此,當她說上帝給她顯靈了時,“說到這一點時總是低下頭去”[3]111。其次,宗教信仰對她僅僅具有暫時性的情緒平復作用,并沒有使她的精神變得充實和圓滿。信仰基督教以后,每當她因為憎恨達洛維夫人,內心翻騰起痛苦憤怒的感情,她就想起上帝,她就想起惠特克先生?!坝谑瞧届o就取代了怒氣。一種愉悅的感覺充溢在血管之中,她微張著嘴唇,身穿防水布外衣令人生畏地站在樓梯平臺上,以安詳中帶著堅定和險惡的眼光看著和女兒一起走出來的達洛維夫人”[3]112。小說中在此處對基爾曼的描述非常耐人尋味,“平靜”“愉悅”“令人生畏”“險惡的眼光”這些看似相互排斥的詞匯同時用于刻畫一個人,充分表現(xiàn)了基爾曼的矛盾心理,也說明她并沒有真正地達到精神的充實和飽滿。最后,信仰基督教并沒有使基爾曼“一般存在的困擾”中解脫出來,在生活中仍然不時地受到強烈痛苦的侵襲,并沒有實現(xiàn)根本轉變。信仰基督教后,基爾曼由于階級差別所導致的對于達洛維夫人的仇恨心理并沒有消除,反而轉化為一種強烈的征服欲:
“在她身上涌起了一股強烈的欲望:要征服她;要揭露她。如果她能打倒她,就會感到輕松些。但她希望征服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靈魂和其假象;要克拉麗莎感覺到她對她的控制。要是她能夠讓她哭、讓她毀滅、羞辱她、使她跪在地上喊叫:你是對的!那該多棒。但這是上帝的旨意,不是她基爾曼小姐的旨意。這應是宗教的勝利。于是她瞪著眼;于是她怒目而視”[3]112。
這種仇恨心理和征服欲望,恰恰屬于“一般存在的困擾”,在基督教的信仰中屬于被消解的對象。因為在基督教信仰中,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在彼岸的終極力量作用下,會在精神上獲得新生,“他會有一種和平、向善、歡樂、信賴的內心感受,并且在崇拜與信仰的情感宣泄中表現(xiàn)出來……關心和同情他人”[9]64。然而,基爾曼對基督教的信仰,并沒有使她獲得這種精神轉變,反而成為她敵視、征服克拉麗莎的精神依靠,這也表明基爾曼沒有通過信仰基督教實現(xiàn)救贖。小說中,當基爾曼在教堂里通過祈禱和上帝交流時,盡管“她的愿望時如此頑強”,“她不住地祈禱、祈禱”,依舊覺得“接近上帝是如此艱難”[3]120。這段描述可以視為她沒有得到救贖的注腳。
基爾曼尋求宗教救贖的努力宣告失敗,我們需要到社會中探尋其根源,小說中提供了諸多線索。文中描述基爾曼異乎尋常地痛苦,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教堂,其中有幾句話意味深長。“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塔聳立在她的面前,那是上帝的住所。上帝的住所就在這車水馬龍之間”[3]119。把教堂等同于上帝的住所,而上帝的住所又在鬧市區(qū),不過是在暗示讀者,“宗教不在社會的彼岸,不在社會之外,而在社會關系之中”[10]。宗教中雖說有一些高于世俗秩序的神圣秩序和獨立價值令人向往,但歸根結底宗教離不開社會的土壤?!叭祟愘x予上帝的一切,從根本上說,只不過是社會群體或社團之自我界定以象征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罷了”[9]313。按照宗教社會學的觀點,社會觀念是宗教的靈魂,宗教是社會團結的表現(xiàn)形式,宗教是典型的集體存在的思維方式,它提供了宣講集體意識的手段[11]。這種社會觀念和集體意識的闡釋,話語權當然掌握在達洛維夫人所屬的統(tǒng)治階級手里?;鶢柭诂F(xiàn)實世界里的處境,源于社會中的階級對立和各種壓制,在統(tǒng)治階級的社會觀念和集體意識里,在“男人炮制的宗教”(1)波伏瓦認為,“立法者、教士、哲學家、作家、學者都熱衷于表明,女人的從屬狀況是上天安排的,有利于人間。男人炮制的宗教反映了這種統(tǒng)治意愿:他們從夏娃和潘多拉的傳說中,汲取了武器?!盵4]17里,這種處境具有合理性,用惠特克牧師的話來說,“這是上帝所為”[3]111。因此,在這種宗教里,基爾曼想要獲得救贖,只能把現(xiàn)實的困境歸結為人的原罪,在靈魂深處進行自我懺悔,心甘情愿地接受當下的處境。然而,接受這種處境并不是她“信仰”基督教的目的,她的目的恰恰是通過“信仰”改變這種現(xiàn)實困境,她把“信仰”基督教當作一種工具,幻想以此征服達洛維夫人,這就與基督教所謂的救贖背道而馳了,嚴重背離了宗教的社會功能,當然不可能得到“救贖”。小說里寫到,當基爾曼在教堂里和其他教徒一起舉起雙手禱告時,“那些形形色色的膜拜者手舉在面前,這時已沒有了社會地位的區(qū)別,幾乎連性別也難以區(qū)分;但是一旦他們把手從面前拿開,立刻就顯出是虔誠的英國中產(chǎn)階級的男男女女”[3]119。也就是說,通過信仰只能實現(xiàn)所謂的靈魂平等,在現(xiàn)實生活中,教徒之間的階級差別和不平等依然存在,因為階級差別等導致的壓迫也就依然存在,基爾曼因為壓迫所導致的現(xiàn)實困境也就不可能通過信仰基督教得到改變。
從時代背景來看,基爾曼尋求宗教救贖的困境,在當時的社會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是基督教的影響衰落的一個縮影。文藝復興以來,科學的發(fā)展使得人對自己的理性越發(fā)充滿信心,對基督教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叭招恼f”告訴人們,我們所居住的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使得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的理論難以自圓其說;達爾文的“進化論”宣布了人不過是猴子進化而來的,這使得上帝這位人類的締造者更加處于尷尬的境地。這種沖擊在小說中得到了體現(xiàn)。小說里用了大量的文字描寫了在人們的注視下,飛機在天空中盤旋的情景,最后寫道:
“飛機越飛越遠,最后變成了一個小光點;一種渴望;一種濃縮;象征著人的靈魂;象征著人通過思維、愛因斯坦、推測、數(shù)學、孟德爾的遺傳學理論來超越自己的軀體和自己的蝸居的決心……然后,一個衣衫襤褸、不三不四的男人提著一個皮包站在圣保羅大教堂的臺階上,進退遲疑,因為不知道里面會有什么樣的安慰、多大的歡迎”[3]25。
飛機的發(fā)明是人類科學進步的重要體現(xiàn),表明人類向宇宙的探索邁出了關鍵的一步。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使人們接觸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時空觀和宇宙觀。對于人類來說,宇宙和浩瀚的星空一直屬于神秘的領域,也是人們寄托信仰、尋求安慰和安放靈魂的地方;在傳統(tǒng)的基督教教徒心中,那里是上帝居住的地方。然而,科學的發(fā)展意味著人類探索的觸角已經(jīng)伸向了傳統(tǒng)中宗教的領域,侵入了宗教據(jù)以保持其神秘性和神圣性的空間和維度。孟德爾的遺傳學理論使人們開始探索人類的基因構成,在基督教信仰中,這是創(chuàng)造人類的上帝才能掌握的密鑰。雄心勃勃的人類試圖用科學和理性實現(xiàn)對“自己的軀體和自己的蝸居”等人生有限性的超越,而這種超越性以往只有在宗教的彼岸世界里才能達成??茖W的這些發(fā)展盡管沒能徹底動搖基督教的統(tǒng)治地位,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基督教影響的衰落。小說中那個男人在教堂臺階上的進退遲疑,便是基督教統(tǒng)治地位動搖和衰落的生動寫照。
對于基爾曼及其所代表群體的生存困境,小說中重點揭示了來自社會上形形色色的權力的排斥與壓迫。對社會的批判也是作者的意圖,伍爾夫在1923年6月19日的日記里談到《達洛維夫人》時寫到:“我要批判這個社會制度,并表現(xiàn)它如何在起作用,寫它最緊張的運轉方式”[12]。因此,在貴婦人克拉麗莎之外,作者對基爾曼的刻畫使得對社會的批判更加全面?;鶢柭蛏胬Ь硨で笞诮叹融H,而仍然無法改變處境的無情現(xiàn)實,一方面反映了20世紀初傳統(tǒng)信仰與價值觀的衰落,另一方面又深刻揭示了宗教的社會功能,暗示宗教信仰對于社會底層群體也只能是想象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