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杰
(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過客》是魯迅散文集《野草》中的一篇名作,《人寰》(又名《心理醫(yī)生在嗎》)是美籍華人作家嚴歌苓的一部長篇小說。從現有資料看,似乎很難證明后者受到了前者的影響,但借鑒英國作家艾略特的說法,文學史上經常出現一種現象:無論一位作家如何追求“獨一無二”,“我們反而往往會發(fā)現不僅他作品中最好的部分,而且最具有個性的部分,很可能正是已故詩人們,也就是他的先輩們,最有力地表現了他們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1]。換言之,后世作家對前世作家的傳承或在某些方面呈現出與前世作家的相關性,往往是無意識的、不自覺的,這就是文學(文化)傳統的強大力量?!度隋尽放c《過客》的關聯就屬于此類。這并不是說《人寰》缺乏獨創(chuàng)性,它是對《過客》的再書寫——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而不是照搬模仿。具體來講,嚴歌苓站在魯迅的肩膀上,進一步展開了對人類社會恩情(施恩/報恩)文化的反思。
《過客》的主題比較復雜,對恩情文化的批判只是其中一個方面。這篇散文寫道,有位“過客”,自有記憶起就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因為“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2]196。至于“前面”究竟有什么并不重要——可能有“墳”,也可能有“野百合”和“野薔薇”。在魯迅看來,走之本身就是一種值得肯定的生命狀態(tài),它代表的是希望,是進取,是有所為,是積極面向未來,是反抗既定的成規(guī)……由于一直在走,“過客”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2]196。這時,有位好心的女孩要送他一塊裹傷用的布,雖然確實需要這塊布,但經過反復權衡,“過客”最終還是拒絕了女孩的恩惠。他為什么要如此拒絕別人?對于這一問題,魯迅并沒有給出明晰解答?!度隋尽吠ㄟ^敘述原本具有獨立性的個體在接受了他人的恩惠之后所發(fā)生的悲劇,以“逆寫”的方式反證了“過客”的選擇的價值所在。“過客”的選擇也是魯迅的選擇,“他的清醒、執(zhí)拗、沉默、疲憊, 他的‘我只得走’的人生哲學, 都是魯迅對自己精神特征的扼要而精確的捕捉與呈現”[3]。
在嚴歌苓看來,必須對恩情保持警惕的第一層原因很簡單:所謂的恩情,經常會成為施恩者榨取、擺布、控制他人的一種手段。為避免被奴役的命運,拒絕一切恩惠實乃最好的選擇,雖然這一選擇不無偏頗,也會失去接受恩惠所可能帶來的諸多福利,卻是維系獨立、保持自由必須付出的代價。
《人寰》中賀一騎與“我”爸爸的關系就說明了這一點?!拔摇卑职质且晃蛔骷遥?0世紀50年代中期寫了一篇批評新政權的雜文《兒不嫌母丑》,根本上并不含有什么惡意,純粹是出于對新政權的“愛之深,責之切”,不過在隨后的“反右”運動中,這篇雜文卻成了罪狀。加之“我”爸爸在1949年之前生于中產之家長于上海租界且接受的是教會學校的教育,幾乎夠“戴上八個‘右派’帽子”[4]51了。就在“我”爸爸和“我們”家庭即將面臨滅頂之災時,賀一騎伸出了援手。賀一騎是一位自幼就參加了八路軍的老革命,愛好文學,曾以一部自傳體小說《紫槐》獲得無數榮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憑借以上革命經歷和文學經歷,賀一騎成了主管宣傳文化工作的大權在握的省委領導,“權力之一是審查每個作家的政治態(tài)度,政治言論”[4]11。因此,“我”爸爸是否需要被劃為“右派”,完全由賀一騎決定。結果,在賀一騎的幫助下,“我”爸爸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場政治劫難,但賀一騎的施恩并不是不求回報的,他希望“我”爸爸“幫”他寫小說:由他口授故事梗概,“我”爸爸替他成書。因為賀一騎僅僅粗通文墨,《紫槐》之后就再無能力創(chuàng)作了,而他又不甘于被人視為“一本書作家”。對于“我”爸爸這樣的文人來說,自由自在地寫作就是他生命存在的全部尊嚴、價值和追求,如今卻只能影子似的替人捉刀,而且成果也必須冠他人之名面世,這自然是莫大的屈辱。每當“我”爸爸稍有反抗,賀一騎就掏出隨身攜帶的《兒不嫌母丑》那篇雜文,提醒“我”爸爸欠了他的恩情:
賀叔叔和爸爸經常那樣低聲交談。有時爸爸在絕望辯解時,賀叔叔會從他方正的口袋里抽出一疊紙,然后用手指戳點這處那處同爸爸說著。我以后知道了那是我爸爸的一篇雜文,叫做《兒不嫌母丑》?!皟骸迸c“母”的關系,喻指公民和政黨。“兒”可以接受丑陋的“母親”,但絕不容忍她的墮落。我爸的眼珠子逐漸空白,焦距徹底散開,希望徹底泯滅。[4]10
就這樣,“我”爸爸用四年時間,替賀一騎完成了一部近百萬字的巨著。在外人眼里,二人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朋友”[4]27。很顯然,這種友誼自始至終都是不平等的:無論是主動施恩還是索求報恩,賀一騎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用敘事者“我”的話說:“你(賀一騎)從來沒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這政客?!盵4]56但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后來“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賀一騎被打倒了。在批斗大會上,“我”爸爸為多年來被奴役的委屈、屈辱和憤怒所驅使,幾乎出于本能,當著眾人的面摑了賀一騎一耳光。在那個特殊年代,這一耳光雖然讓“我”爸爸與賀一騎劃清了界限,并被視為“奴隸起義”和“反戈的英雄”[4]30,但也讓他陷入無盡的自責之中。畢竟,“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5],賀一騎已經虎落平陽,成了“落井人、落水狗”,“我”爸爸選擇在這個時候甩出復仇的耳光,只能證明“完全是低等動物的虛張聲勢,趁著強大者的傷殘和絕境,突然撲上去,可憐和丑陋”[4]38。這種欺軟怕硬的做派,不只令他人鄙夷,更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爸爸難以接受的,他認為這是“自己人格中突然顯露的卑鄙”[4]30?!拔幕蟾锩苯Y束后,復出的賀一騎又大權在握了。正當“我”爸爸不知如何面對他時,賀一騎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寬恕。兩人重逢之前,賀一騎的區(qū)委書記妻子正堵在“我”爸爸的房門口,歇斯底里地詈罵“我”爸爸當年曾經如何落井下石,與之相反,賀一騎的表現卻是這樣的:
他似乎偶然發(fā)現妻子身后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里瞬息的混亂。他臉上消失許久的酒窩出現了,接著,開放出很大一個笑容。他一聲不響地奔進房里,穿過他的女區(qū)委書記,到達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達時才最后完成。……“嘿,你這家伙也住這兒!”賀叔叔就這么歡叫著。他沒有把手伸給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頭。[4]30
賀一騎的寬宏大量讓“我”爸爸無地自容,乍看起來也頗讓人感動。有研究者就認為,這種“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男人風格和男人氣度”,是一種真正“偉大的友誼”[6]。這種看法過于簡單。此時的賀一騎,有能力(權力)報復“我”爸爸,按常理也應該報復“我”爸爸,而他卻刻意選擇了寬恕。實際上,這相當于又施給了“我”爸爸一次恩典,而“我”爸爸又將欠他一筆良心債。其危險之處在于:如同當年給予政治庇護一樣,賀一騎此次的恩典何嘗不會再次成為他奴役人的籌碼呢?果不其然,不久,賀一騎就又要利用“我”爸爸替他創(chuàng)作了。原來,他的寬恕不過“注定他還要繼續(xù)征服”,“他那么本能地控制局面”,只是“證實他有絕對的摧毀力量”[4]60。如同第一次一樣,在這第二次的奴役和被奴役的關系中,只要“我”爸爸略有擺脫控制之心、之舉,賀一騎就舊事重提,以“我”爸爸曾經見風使舵在大庭廣眾之下打過他耳光而他卻寬恕了“我”爸爸相要挾,并繼續(xù)故作寬容反話正說:“我沒那個意思叫你彌補償還我點啥。你也不用老覺得對不住我。打過了就打過了,我還是認你這個朋友的……不要因為負疚而為我做任何事?!盵4]65至此,敘事者終于看清了,賀一騎的“胸襟原不寬大。他只是表現得逼真而已”[4]69,他“對權術的通曉”[4]29,實在是將“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馭人手段發(fā)揮到了極致。
《過客》中的施恩者是一個善良的小女孩,這自然體現了魯迅的溫情。嚴歌苓卻特意對此進行了解構:并非所有的施恩者都是善良的,如果他是賀一騎這樣的人呢?這是作家的一大憂慮。
即便所有施恩者確實都像《過客》中的小女孩那么善良,從不期待、從不鼓勵、從不要求、從不強迫受恩者報恩,但受恩者在接受恩惠之后往往會不斷自我提示、自我催促、自我要求、自我施壓去報恩。因為報恩本身就是中國恩情文化最重要的題中應有之意,所謂“知恩圖報,善莫大焉”,即此之謂。毫不夸張地說,報恩幾乎是中華民族的深層信仰、思維結構和集體無意識。任何個體或群體一旦“忘恩負義”,就會像古典小說《西游記》中所說,“萬古千秋作罵名”[7],要承受道德方面的指責,甚至要面臨其他方面的懲罰。報恩文化是否合理暫且不論,由此帶來的問題是當報恩成為一種“必需品”時,會讓受恩者背負沉重的心理負擔,他們常常會因“無以回報”施恩者而自責和愧疚,從而良心不安,于是只能想盡一切辦法給以報答,哪怕是當牛做馬亦在所不辭。更大的問題是,中國文化對受恩者的要求常常是無止境的,它講究的不是對等回報,而是加倍回報,即俗語所說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因此,無論受恩者如何報恩,都依然覺得自己還是虧欠對方,而且施恩者越是不求回報,受恩者越是覺得虧欠更大。在這種情況下,報恩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受恩者生命的掣肘,甚至成為其生命存在最重要乃至唯一的目的,出現為報恩而自我奴役的現象。這是魯迅當年最為警惕之處。《過客》中的“過客”承認女孩布施給他的裹傷布是值得珍惜的“最上的東西”,但同時認為“這于我沒有什么好處”,因為“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2]197。“過客”認為,既然“向前走”承載了其全部的希望和追求,那就最好輕裝前行,何必背負種種負擔呢?而“感激”(報恩)正是一種沉重的良心債。這并不是說人生在世就不需要感恩,而是如魯迅所說,感恩往往“是束縛人的……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飛遠走……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別人的牽連,不能超然獨往……因為感激別人,就不能不慰安別人,也往往犧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8]。
《人寰》中“我”爸爸的苦境就闡釋了魯迅的擔憂。實事求是地說,賀一騎在奴役“我”爸爸的過程中并沒有采取什么明顯過分的高壓方式,但為了“對得起良心”,“我”爸爸對自己提出了嚴苛的要求,“他那動不動就作痛的良知、疚愧”[4]70讓他堅信:不報恩,毋寧死。特別是在得到賀一騎第二次施恩寬恕之后,已年過半百的“我”爸爸拖著病殘之軀,即便累得大口吐血,胃被切除四分之三,也要再替對方完成一部巨著。但彼時已是20世紀80年代,像賀一騎這樣的“革命作家”在文壇已經風頭不再,“我”爸爸辛辛苦苦替他寫出的小說不僅乏人問津,連出版都變得困難起來。出版社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書稿提出修改意見,足以讓“我”爸爸窮盡畢生之力也難以完成。“越寫不完,我爸爸越是負疚。似乎是他延誤了賀一騎的再次成功”[4]74,為此就只能進一步催逼自己寫得更快、更好,“日夜趕啊趕啊,只怕自己余下的時間不夠服完他心靈上的這場刑”[4]63,“我”爸爸幾乎異化成了一臺寫作機器,陷入為寫作而寫作的瘋癲狀態(tài):
他坐在飯桌邊背誦他寫的一些自認為精彩的句子——他忘了這些句子他已對我們誦過許多遍了。他已用盡了才華,只靠還愿或還債的單純愿望在拼湊字句。每一筆畫都生生被擠壓出來。偶爾擠壓出一兩個好句子,他念念不忘,以它們鼓舞自己,去繼續(xù)擠壓自己,直至他或作品完結。一寫八年……帶著還清和不可能還清的債務。我爸爸盼望他和賀叔叔兩清的那天。[4]74
最后,作品雖然勉強出版了,但是沒有引起任何反響,“像百貨店里出來一批雨傘,糧店出來一批掛面”,平平淡淡到“誰也不大驚小怪”[4]79。這種結局,至少在“我”爸爸看來,意味著他終究沒能償清賀一騎的恩情。“我”爸爸這一生,“但求無愧于人,終卻抱愧于己,對他人的承諾、感恩、贖罪一再擠壓著自己的生命意志和生存空間,所付出的才情、精力和華年也一概付諸流水,勞勞塵夢,哪堪回首”[9]。說起來,“我”爸爸也算一個作家,而且非常勤奮非常有才華,但為了報恩,終生都在為賀一騎代筆,至死都沒能騰出精力創(chuàng)作出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作品。連他自己都無奈、悲涼地感慨:“我有什么作品???一個人管自己叫作家總得有作品吧?”[4]78對于“我”爸爸的這種自我奴役,作家當然是不認同的,多次指出這是一種“奴性”的表現。以至每當寫到“我”爸爸,《人寰》的筆調就或是調侃的,或是反諷的,或是哀婉的,或是批判的。
嚴歌苓的反思對象絕不止“我”爸爸這一個個體,她是將“我”爸爸作為整個中國知識階層的代表來敘述的。同樣,賀一騎也并不僅僅是一個賀一騎,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傳統政治文化的縮影。傳統政治文化在對知識階層“規(guī)訓與懲罰”時,一直都是恩威并施的。通常情況下,知識分子在面對“威”時,尚有個別人能夠做到“威武不能屈”,并以此贏得生前身后名。但在面對“恩”時,則基本上都是一觸即潰,不僅鮮能保持獨立自主之品性,而且為報知遇之恩經常“雖九死而猶未悔”[10]。即便受到再大的侮辱和損害,只要政治文化略施恩惠——如給予“平反”,知識分子都會繼續(xù)感恩戴德,頌贊“天王圣明”。一旦這種感恩意識作為一種自我律令內化于心,就會造成無數的人性悲劇?!拔幕蟾锩苯Y束后,在反思知識分子在非正常年代的悲劇命運時,很多作品都將他們敘述為無辜的受害者?!度隋尽凡]有遵循這種“公共語法”,“在父親與賀叔叔合作關系的個案中,我們看到了受害者那愿意挨打的一面。知識分子的政治失足就像浮士德把靈魂抵押給了摩菲斯特”[11]。很多時候,事情正像俄羅斯學者別爾嘉耶夫所說的:“人受奴役的最后一樁真相是人受自我的奴役……不僅受低劣的動物本能的奴役,也受美好天性的奴役?!盵12]即如《人寰》中“我”爸爸的感恩,無論如何都應該說是一種美好天性,然而如果為了感恩而自覺扼殺一切其他天性和生趣,人不就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單向度的人了嗎?
魯迅的作品具有濃郁的中國性,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其實都是要敘述出“中國向來的魂靈”[13],《野草》同樣如此。因此,研究者在解讀《過客》對恩情文化的反思時,總是緊密結合著中國經驗。如此“民族性”的解讀雖然不能說錯,但無意之中會給人帶來一種錯覺:恩情中的奴役現象主要甚至僅僅存在于中國文化語境中,從而得出“中國傳統倫理是建立在施恩與報恩關系之上的,恩情觀念是中國倫理的核心”[14]的觀點。嚴歌苓并不認同這種說法。作為一個移民作家,在經歷了中西文化的雙重洗禮之后,她認為,無論是以施恩而奴役他人還是為報恩而自我奴役,都具有超越時代、國家、民族、文化的普遍性,是整個人類社會共有的現象。這是《人寰》對《過客》另一層面的再書寫。
這一點主要是通過“我”與美國人舒茨的故事呈現出來的?!度隋尽返臄⑹抡呤且粋€女性主人公“我”。賀一騎與“我”爸爸施恩與報恩中的“恩典與奴役”關系,給“我”的成長造成了揮之不去的心靈創(chuàng)傷,從故事開始時的6歲到故事結束時的45歲,“我”一直都因父親(包括“我們”整個家庭)被賀一騎所奴役而憂郁、屈辱、傷痛、憤恨,最終患上了某種心理疾病。年過而立之后,為“尋求別樣的人們”,“我”“走異路,逃異地”,遷居到了美國。這種選擇無疑是百年中國現代化的縮影和隱喻:自晚清肇始,由于西方是現代化的先行者和主導者,“以西為師”或顯或隱地支配了中國的社會文化心理,即便在宣稱“超越西方”時,內里仍然是以西方為參照的?!度隋尽分械摹拔摇睂⒚绹暈檎戎?,也體現了對這一現代化范式的體認。反諷的是,“我”在美國不僅沒能治愈在中國所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反而在某種程度上重復了父輩的悲劇。“我”與舒茨的關系,幾乎就是“我”爸爸與賀一騎關系的翻版。
舒茨雖然已經70多歲了,但作為美國一所大學的系主任,畢竟手握一定的權力,像“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新移民為在該院系謀得教職,就不得不半主動半被動地與他合作,與他合著的專著《中國當代文學語言的非流通性》也基本由“我”執(zhí)筆。在兩人交往的過程中,舒茨總是抱著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姿態(tài),認為他在“我”求職時提供的幫助是一種施恩,而“我”為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他理所應當得到的報恩,因而從不掩飾對“我”的“統治欲,占有欲”,也不覺得這種“統治欲,占有欲”有損“我”的尊嚴。譬如在得知“我”偷偷去另外一所學校應聘的消息后,舒茨認為“我”是想擺脫他,立即當著“我”的面歇斯底里地將為“我”寫的求職推薦信撕得粉碎,并揉成紙團砸向“我”,“憤怒得如同臨終前給瘧疾弄得冷戰(zhàn)連串”[4]13的病人。舒茨那里雖然一直有一份職位空缺,“但他要等我全面接受了他才能把它給我”[4]75。因為這個職位正在被幾十個人覬覦著,如果力排眾議將它“賞賜”給“我”,舒茨覺得他“必將失人心,必將承受更大的聲譽和人格的損失”。既然如此,他認為“他的犧牲應有價值,應有實在的等值的回報”[4]75。這與賀一騎并無區(qū)別,雖然表面看來二人的種族、身份、文化背景等毫無共同之處。
其實,女主人公認為自己對舒茨并不真正反感,也可以不計任何名分,接受與他半公開的關系——舒茨是有婦之夫,包括偷偷地同居,包括“每周做愛三次到四次”,包括“我煮三頓晚餐他煮另外三頓”,包括“讓全世界明白我們在相愛但不冒犯公德亦不蔑視法律”[4]67,等等。但她同時又堅持認為,所有這一切,都必須以真誠的愛為支撐。對此,《人寰》說得很清楚:
我對他(舒茨),相當好感?!倚睦锞粗剡@個人,感激他為我而與妻子去婚姻調解處。……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對一切無所求時悄悄上升,成為愛。在他和我為一個概念爭執(zhí)的時候,或許,在許多人在場時他淡淡地隔著人叢向我一頷首。有一種骨血親情才有的淡泊。我在類似的時刻會意識到我們之間頗美好的內心往來。我總是在系里每周四十五分鐘的教學會上,遠遠地,讓他看到我的眼睛。[4]26-27
可以看到,“我”對舒茨產生愛情的時刻,都是在兩人相處時,帶有幾分浪漫情調的精神交流的時刻。這種“頗美好的內心往來”[4]27,才是“我”這樣一個東方女性真正向往、追求和珍惜的,為此,“我”可以奉獻一切犧牲一切。無奈的是,舒茨很多時候偏偏喜歡在“我們”的情感中摻入施恩/報恩的雜質,一旦融入這種功利性成分,“我”就感覺對“我”構成了一種精神壓迫。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是否愛舒茨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情感問題了,而成了一種道德義務:對方有恩于你,你是否愿意“以身相許”?而最無奈的是,“我”雖然明確意識到這種性質的愛對“我”是一種羞辱,但由于性格和父親驚人相似,于是和“我”爸爸面對賀一騎一樣,“我”也一直沒有勇氣擺脫舒茨那“恩典中的奴役”。有感于這種歷史輪回般的痛苦,主人公多次痛苦地吶喊:“我要做個正常的人?!盵4]68何謂正常之人?對“我”來說很簡單,就是“除卻我父親播種在我身心中的一切:易感、良知、奴性”[4]68,即是除卻自我奴役。當然,面對奴役和自我奴役之苦,“我”并沒有像父親一樣隱忍終生,而是積極向心理醫(yī)生尋求幫助。在小說結尾,“我”終于在一個雨天徹底離開了舒茨,雖然并無目的地,但“我”已經決定“一直要在這雨里走下去,找下去”[4]84。這顯然又像《過客》中的“過客”一樣,“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永遠“在路上”。嚴歌苓說自己是一個“只信達爾文”[15]進化論的人,所以《人寰》雖然是一部悲劇,但并未淪入悲觀、絕望:作為子輩的“我”終于超越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