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娜
摘 要:2017年底,美國亞馬遜年度圖書公布,華裔女作家伍綺詩的《小小小小的火》奪得年度小說桂冠。在這部作品中,主要人物幾乎都是女性角色,這成為華裔文學中的一道獨特風景。小說深究了人物的心理,但是它探討的不只是一個家庭,而是幾個家庭,以及他們生活的社區(qū)。故事不只是關于個人,還有他們的生活歸屬感、親子關系、以及女性身份的制約。除了主題的新穎,伍綺詩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敘事形式和技巧進行的革新也引人注目,尤其是敘事時間的兩大方面——時序和頻率。時間顛倒的敘事方法,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發(fā)生的事件錯置在一起,通過碎片化的方式來增加作品的可讀性與讀者的趣味性,使得讀者通過層層填補空白,拼湊碎片,還原出故事的真實性。重復敘述擁有它獨特的審美藝術,作者運用重復敘述來表現(xiàn)情感的敘事強度,以此達到深化小說主旨的效果。本論文從從敘事時間角度來對伍綺詩的小說《小小小小的火》進行解讀,可以對小說家伍綺詩的研究開辟一個新的研究視角,也可使我們對她的寫作技巧及特點作出更深入的了解,有助于我們更能全面透徹理解小說的主題。
關鍵詞:伍綺詩 《小小小小的火》 敘事時間
伍綺詩,當代華裔女作家,她的處女作長篇小說《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2014年一經(jīng)出版便擊敗村上春樹等知名作家,位居亞馬遜年度圖書榜首。時隔三年,她的第二部小說《小小小小的火》(Little Fires Everywhere)再次榮獲多個獎項。伍綺詩的聲名鵲起使得她獲得一個新稱號—“譚恩美第二”,作者自己否認這個稱號,而筆者同樣也不太認同這個稱號。以往的華裔女作家,通常都主要探索了身份危機,身份認同等嚴肅主題,而伍綺詩卻聚焦于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際遇,她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幾乎都是女性角色,這成為華裔文學中的一道獨特風景。她所關注的重點是普通女性在家庭生活與職業(yè)的夾縫狀態(tài),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職業(yè)及母親的職責是女性所面對的雙重選擇。平凡普通的女性是伍綺詩小說中最為常見的主角,作者通過對她們?nèi)粘I畹拿鑼憗硖骄颗云毡榈纳鏍顟B(tài)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
《小小小小的火》講述了兩個家庭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的故事,尤其是兩個家庭中的兩位母親—一生追求完美秩序的理查德森太太和流浪藝術家米婭相識相知與不歡而散的故事,折射出美國上層社會文化中自欺欺人的種族平等的偽善面孔,并描述了一些身份地位和價值觀截然不同的女性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奮斗與掙扎,以及她們在追尋自身“小火苗”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家庭問題與社會危機。
獲得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學位的伍綺詩,在她的小說中不斷對創(chuàng)作形式技巧進行革新,她對寫作技藝孜孜不倦的追求可在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的爐火純青地運用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敘事是具體時空書寫中的現(xiàn)象,任何敘事文本都必然涉及某一段具體的時間和某幾個具體的空間。任何超時空的敘事現(xiàn)象和敘事文本都是不存在的。羅曼 ·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實際上擁有“兩個維度”:在一個維度上所有層次的總體貯存同時展開,在第二個維度中各部分相繼展開?!保_曼1988:11)誠然在小說作品的敘事創(chuàng)作中,既存在一個時間維度也存在一個空間維度。正如法國文學評論家讓·伊夫·塔迪埃所說:“小說既是空間結構也是時間結構。說它是空間結構是因為在它展開的書頁中出現(xiàn)了在我們的目光下靜止不動的形式的組織和體系;說它是時間結構是因為不存在瞬間閱讀,因為一生的經(jīng)歷總是在時間中展開的。”(讓·伊夫·塔迪埃1992:224)由于篇幅有限,在本論文中筆者著重探析伍綺詩在《小小小小的火》中對敘事時間的嫻熟應用。
敘事時間是指作家在敘事文本中對敘事事件的具體安排,它往往不是對故事時間和空間的模仿和重復再現(xiàn),恰恰相反,它是對故事時空的悖離與創(chuàng)造。對敘事時間的研究通常涉及敘事作者在講述故事時采用的先后順序和對同一事件敘述的次數(shù)引起的頻率。對時序的故意拆解錯置,以及倒敘,預敘的靈活構建體現(xiàn)出伍綺詩獨特的后現(xiàn)代時間觀;日常生活敘事節(jié)奏的輕松緩慢與故事層面所反映出來的驚心動魄之間充滿敘事張力,體現(xiàn)了伍綺詩“反高潮”的審美追求,形成了她的敘事作品的獨特魅力;重復敘述則體現(xiàn)出作者表達邊緣人物受壓抑狀態(tài)的效果震耳發(fā)聵。從敘事時間角度來對伍綺詩的小說《小小小小的火》進行解讀,可以對小說家伍綺詩的研究開辟一個新的研究視角,也可使我們對她的寫作技巧及特點作出更深入的了解,有助于我們更能全面透徹理解小說的主題。
敘事時間是指用于敘述故事事件的時間,它是“故事時間”被重新安排后的美學效果。時序(order)和頻率(frequency)是熱奈特在《敘述話語》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在這一章節(jié)中,筆者主要分析小說《小小小小的火》中,作家伍綺詩沒有采用傳統(tǒng)的線性敘述方式,而是故意采用時間顛倒的敘事方法,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發(fā)生的事件錯置在一起,通過碎片化的方式來增加作品的可讀性與讀者的趣味性,使得讀者通過層層填補空白,拼湊碎片,還原出故事的真實性。
一、倒敘
在文學作品的敘事過程中,如果事件時間早于敘述時間,敘述從“現(xiàn)在”開始追溯過去,稱為“倒敘”(analepsis)。在小說《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綺詩打破了常規(guī)的時序,在第一章一開始就敘述西克爾高地那場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大火。那年夏天,西克爾高地的每個人都在議論同一件事: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兒伊莎貝爾終于精神崩潰,一把火燒掉了她家的房子。(伍綺詩2018:1)給讀者造成一種懸念和閱讀沖動。隨后,米婭在理查德森太太的回憶中出現(xiàn),在回憶中作者只用只言片語描繪了關于米婭的這個令人費解的人物后,又回到了現(xiàn)在的大火現(xiàn)場,給讀者造成了大量的空白:大火的肇事者伊奇到底因何要燒了自己的家,她到底去了哪里?為何在米婭歸還鑰匙后埃琳娜會如釋重負?為何沒有提到米婭的丈夫?大火難道也和米婭有一定的關系?在小說的首章,米婭身份的不確定性便深深吸引了讀者,增加了閱讀的趣味性,讀者需要深入閱讀層層破譯,才能在文本的信息范圍內(nèi)填補空白,完整米婭的形象。
隨后作者繼續(xù)在第二章采用倒敘的敘事方式展開追溯,房客米婭和女兒珀爾來到西克爾高地,搬進溫斯洛路理查德森家的小小的出租屋,兩個家庭的相遇相識。理查德森家庭中的孩子們,萊克西,崔普,穆迪開始認識流浪藝術家米婭的女兒珀爾,并相互進入彼此的生活空間,相互影響。一直到第七章作者才正面描寫了人人口中大火的肇事者伊奇,我們開始漸漸了解伊奇的善良與純真,敢于反抗社會的不公正現(xiàn)象,始終與不公正斗爭,為了替黑人朋友德雅受辱打抱不平,慘遭停課處分。而在這之前我們所了解到的伊奇都是別人對她的評價。她的腦子不正常,會被送進精神病院,她是害群之馬,理查德森家的異數(shù)。讀者正是在不斷積極參與的閱讀進程中慢慢了解伊奇與別人的評價截然不同,對伊奇的邊緣狀態(tài)感同身受。
在隨后的章節(jié)中,作者抽絲剝繭地引出了米婭單身媽媽身份的由來,讀者開始填補對米婭形象的認知,她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追求自由,勇敢執(zhí)著一直都在追求藝術事業(yè)的道路上艱難跋涉。她獨立勇敢,在周美玲被收養(yǎng)事件中,不屈從主流社會的壓力一直堅持自己的聲音。正是這些品質(zhì)吸引了具有獨立和反抗精神的伊奇,為之后的大火過后,廢土之上重新開始埋下了伏筆。在小說敘事過程中,作者故意打破事件發(fā)展的時間順序,以某個特定時間為支點,將人物一生的幾個片段穿插排列,從而營造出特定的懸疑氛圍。
二、預敘
預敘(prolepsis)是指在敘述過程中,事件還沒有發(fā)生,敘述者就預先敘述事件及其過程。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綺詩不僅運用了倒敘的敘事方式,還多次使用了預敘來進行敘事。在小說的第三章中,伍綺詩把預敘和人物的自我意識結合在一起,事件是過去的,認識是后來的,創(chuàng)造了一種充滿宿命感的敘述。穆迪與珀爾成為了好朋友,他想把生命中最好的一切都給予珀爾,只為博她一笑,于是為了進一步獲得珀爾的好感,一天他把他的家人介紹給了她,告訴了母親及家人他與珀爾的友誼。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他有種預感,這樣會毀掉一切。要是他始終相信自己的預感,守口如瓶的話,也許未來會十分不同,珀爾可能永遠不會見到她的母親,父親,萊克西,崔普或者伊奇,就算以后偶然見到,也不過是和他們點頭打個招呼,不會進一步結識。她和她母親或許就可以永遠留在西克爾高地,一如她們原先的計劃;十一個月后,理查德森家的房子可能還會好端端地立在那里。(伍綺詩2018:38)這種預先透漏故事結果的預敘手法,使讀者被迅速置于緊張的氛圍中,制造出先聲奪人的懸念。
從敘事時間來看,《小小小小的火》中事件的主體時間彼此纏繞,而作者卻隨意將時間顛倒,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雜合在一起,使故事不斷出現(xiàn)懸念,不斷留白,吸引讀者一睹為快的興趣,不斷填補空白,以便解開自己心中的疑問。這種時間倒錯的敘事手法使得伊奇縱火整個故事顯得復雜多變,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小小小小的火》沒有按照自然時間順序展開,伍綺詩故意使時間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一起。但經(jīng)讀者認真閱讀文本,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這種混亂顛倒的時間順序恰恰體現(xiàn)了作者精心布局,使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能夠自由穿梭,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自由切換,這正是伍綺詩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敘事特征:運用倒敘、預敘來分裂時間,達到作者的敘事目的。
三、同一事件的重復敘述
伍綺詩敘事時間的另一個特點就是敘述頻率。依照里蒙-凱南的解釋,敘述頻率涉及“一個事件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次數(shù)與該事件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敘述(或提及)次數(shù)之間的關系?!保≧immon-kenan1986:56)按照這種關系,熱奈特提出了重復敘述(repeating narrative),即講述數(shù)次只發(fā)生了一次的事件。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綺詩通過不斷的調(diào)節(jié)敘事頻率,時而緩慢時而緊湊,使得敘述節(jié)奏更加豐富、多變,從而使得小說情節(jié)張弛有度,詳略得當。在傳統(tǒng)小說敘事中,這樣對同一事件的重復敘述常被認為不必要,不符合線性敘事和簡明流暢的標準,甚至還會被批評為語言贅述或者敘事手法的不成熟,但在后現(xiàn)代小說文本的敘事中,重復敘述擁有了它獨特的審美藝術,敘事技藝嫻熟的作家們常在敘事中運用重復敘述來表現(xiàn)情感的敘事強度,以此達到深化小說主旨的效果。
作者多次提到了伊奇精神崩潰,情緒不正常,是大家眼里的害群之馬。僅小說的第一章就出現(xiàn)了兩次描述伊奇的另類,不合群。伍綺詩正是以這種重復敘述的敘事手法來是強調(diào)伊奇所面臨的邊緣處境,在家里母親對她嚴苛,父親對她疏于關心,同時還被哥哥姐姐們排擠;在學校不受同學歡迎;甚至在整個社區(qū)也把她當作異類。這種不被理解,不受關心和不被愛護的邊緣狀態(tài)使得伊奇很快被善解人意的米婭所吸引,因為米婭讓她感受到了溫暖與愛護,讓她更加堅定自己所追求的公正和自由。她替黑人女孩德雅受辱一事打抱不平,制造了轟動校園的“牙簽事件”;在亞洲嬰兒周美玲被白人家庭領養(yǎng)的案子上,她諷刺西克爾高地自欺欺人的公平,始終堅定將嬰兒判給亞裔親生母親的立場,當大家都自認為身邊并沒有種族主義時,她卻堅稱種族主義其實一直都在。盡管伊奇被大家當成異數(shù),承受著冷言冷語,處于家庭與社會生活中的邊緣狀態(tài),但她依然堅守自我,勇敢追尋公正和自我,同周圍的惡劣環(huán)境相抗爭。正如在小說 《小小小小的火》 的最后一章中,米婭給伊奇留下的照片—一朵掉落地面的黑色玫瑰,“粗糲中透著纖弱,卻有種奇特的美感”雖然環(huán)境惡劣,玫瑰依然可以扎根荒涼之地灼灼盛放,它象征著伊奇的堅強、勇敢和希望。(吳琎榮2021:3)
除此之外,小說中多次敘述了周美玲被領養(yǎng)風波一案。重復敘述能夠喚起讀者對白人家庭領養(yǎng)亞洲嬰兒事件的重視,加深事件在讀者頭腦中的印象。因為重復意味著強調(diào),表明伍綺詩通過重復強調(diào)的方式讓讀者慢慢體會領養(yǎng)風波的意義和重要性,以使讀者能夠更加全面透徹地理解小說故事的意蘊——作為在小說中失語的弱勢群體,貝比在白人與她爭奪孩子撫養(yǎng)權的沖突中失語了,美國主流社會剝奪了她的聲音。讀者只能透過小說中她兩次動物般的哀鳴來感受她內(nèi)心的極度痛苦與絕望。
《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綺詩以靈活顛倒的敘事時間技巧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簡單的故事反射出深刻的蘊意。她以倒錯的時序和重復敘述的方式將西克爾高地幾個家庭,和他們的生活歸屬感、親子關系、以及女性身份的制約娓娓道來,文章看似東拉西扯,卻深藏著人生的頓悟——在人生長河中,每個人都應該追求自由,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部小說的成功離不開伍綺詩高超的敘事策略和敘事技巧,尤其是敘事時間的運用。在小說中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都不是線型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是經(jīng)過了重構的變形。初讀故事,讀者會感到撲朔迷離,然而經(jīng)過一番積極構建,在填補空白懸念的進程中,便發(fā)現(xiàn)一切水落石出了。更加值得關注的是,在伍綺詩小說中,“邊緣人”不再局限于華裔移民及其后代,而是延伸到美國社會中的眾多少數(shù)群體。他們不再以融入主流社會和文化為目標,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堅守“邊緣人”的身份。(余寧寧2021:172)這些女性人物以各自的方式抗爭社會規(guī)范,傳統(tǒng)秩序與種族制度,努力逃離現(xiàn)狀,追尋人生自由。正如小說封面作者所期望:“永遠記得,你呼吸著的每一個瞬間,都應該去過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伍綺詩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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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集寧師范學院附屬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