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一伊
近年來,“粉絲”正在成為流行文化、青少年文化、數字傳播等領域中的關鍵詞。隨著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興起,粉絲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地下的、非主流的亞文化群體。在商業(yè)化、市場化的背景和社交媒體語境中,粉絲進行媒介參與的方式越發(fā)多元,各種“勞動”貢獻頗為可觀,粉絲身份不斷主流化,粉絲群體也因其消費潛力和獨特的文化社群特征逐漸被大眾娛樂產業(yè)和媒介研究領域關注。而在中國粉絲文化30年左右的自身發(fā)展中,粉絲實踐本身也在發(fā)生變遷。尤其是進入數字時代后,隨著社交網絡的興起,粉絲個體的流動性進一步擴散,粉絲社群的組織方式與文化特點也產生變化。各個粉絲群體之間不同的文本、媒介、個體與社群習慣在近10年來隨著媒介的融合而融合,并且相互碰撞、產生沖突,又彼此協商,在多重意義互動中磨合、生長,不斷重構廣義上的“中國粉絲文化”特征及其話語體系。在一定程度上,在今天的大眾話語中所流行的“粉圈”“飯圈文化”等概念,都是這一復雜而漫長的重構過程中的文化產物。
數字媒體和娛樂產業(yè)與社會、政治話語的合謀,也將粉絲文化從自己的圈層中帶出,開始與各種公眾現象和社會議題產生互動,也因此引起了主流話語的注意。有關粉絲群體的熱點現象最近在國內不斷涌現。從“阿中哥哥”“飯圈出征”,到“周杰倫與蔡徐坤粉絲打榜”,到近期熱議的“工程車擬人”“團屬偶像”,再到藝人肖戰(zhàn)的部分粉絲因舉報同人創(chuàng)作平臺AO3而引起同人創(chuàng)作者與讀者的抵制,這些圍繞粉絲的社會事件都引起了社交平臺上大規(guī)模的討論,其中也不乏帶有學術性質的猜測、爭鳴與研究。 由此,長期以來在學界較為邊緣化的“粉絲研究”似乎在國內變得流行起來。
在西方,粉絲研究從1980年代起即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研究領域開始發(fā)展,至今已有不少對于粉絲研究理論框架與發(fā)展脈絡的系統(tǒng)化綜述。但是,粉絲研究領域在中國的發(fā)展還在相對初步的階段,缺少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知識梳理。這是中國學界粉絲研究的獨特背景,它一方面讓中國粉絲研究的學術視角變得多元而豐富,使粉絲作為一個社會、文化乃至政治議題得到廣泛關注。但另一方面,理論體系的缺失也帶來一個奇怪的現象:當粉絲成為許多研究的分析對象時,他們卻在外部視角的審視下“缺席”了。他們似乎是一團沒有邊界與主體的迷霧,時而屬于公眾的一部分,時而又成為批判中的他者,時而被描述為狹義的“飯圈”,時而又變成了普遍性的“粉絲文化”。在許多描述中,“粉絲文化”是既成的、固有的,被研究者所觀察到的特定實踐模式所定義。而粉絲文化本身的復雜性,以及粉絲在這些實踐中所建構的意義系統(tǒng)、話語體系和文化邏輯,似乎并不重要。
這樣的研究無疑能夠生產出一些新鮮的論點和批判,甚至能夠把粉絲現象與若干宏大敘事直接聯系起來。但是,對于粉絲研究自身領域來說,“粉絲”主體性的缺失幾乎是致命的。一方面,粉絲的“缺席”可能會將粉絲研究重新帶回1990年代的困境中,面臨污名化、病理化的批評而無力辯駁。對粉絲文化的判斷如果缺乏闡釋性解讀的基礎,則很容易倒向簡單化的歸因和批判。另一方面,學術研究中的“本質化”傾向通常埋沒粉絲的聲音,也忽視粉絲文化自身的發(fā)展脈絡和其中形成的文化邏輯,這使得粉絲在這些研究中永遠是“他者”,幾乎斷絕了粉絲文化和其他話語平等對話的可能性。而打破壁壘、構建粉絲文化與其他文化的溝通可能,正是作為學術領域的粉絲研究在西方興起時所致力達到的。同時,在缺乏定義的情況下,任何研究筆下的“粉絲”都是概括化的對象。然而正如近期熱議的“肖戰(zhàn)粉絲與AO3”事件所昭示的,同人粉絲文化未必與偶像粉絲文化相通,它們之間當然在一些學術維度上存在重要重疊,但同時也互相摩擦與沖突,因此不應在任何嚴謹的學術討論中被一概而論。
導致“粉絲缺席”的原因是多重的,與國內媒體研究與受眾研究中長期的話語建構有關。同時,粉絲研究自身的特性也為外部研究在研究方法和理論分析等方面帶來了一些挑戰(zhàn)。首先,粉絲群體是一個相對閉環(huán)的“想象的共同體”(安德森,2005),許多粉絲社群甚至帶有一定的排外傾向,尤其容易排斥“局外人”的窺視。在粉絲社群里,存在大量內部流通的文本、情感符號,以及一套獨特的話語體系。這些意義實踐構成了粉絲們的日常生活,而并非外人看來通常顯得儀式化的獨立事件。這一特點在研究方法和學術倫理方面對想要觀察粉絲群體的研究者設置了一些難度,同時也為真正理解粉絲的意義系統(tǒng)提出了比較高的要求。缺乏對社群內部的長期觀察,就很容易在討論中將其設定為既成的他者。第二,當下國內的粉絲研究往往將粉絲泛化為一個固定的群體,并在此前提下嘗試分析粉絲社群結構、消費模式、勞動和參與方式等。而粉絲實踐實際上只是粉絲文化的“外部形狀”,是一種“具身實踐”(Yin & Xie, 2018)。而粉絲文化的內核——情感(affect)——則往往被忽略,或者被簡單而缺乏驗證地歸因為“母性”“宗教崇拜”“愛慕”“慕強”等固定模式。第三,從學術領域的角度而言,“粉絲研究”還沒有在中國大陸形成一個單獨的學術領域,而國內媒介研究一向更重視生產與文本,對受眾一直有所忽略。這導致當下對粉絲現象的闡釋和研究往往出自其他領域?!胺劢z”在這些理論框架下,自然容易成為純粹的“他者”。
他山之石固然可以攻玉,粉絲研究本身涉及文本、媒介、文化和資本,本質上也是交叉的、跨學科的。比如,儲卉娟(2019)從法律制度的角度看網絡文學及其粉絲在數字化時代的變化,就提供了新鮮而有趣的視角。但是,國內現有的研究往往過于依賴宏大理論框架,乃至于輕視或甚至跳過對粉絲文化及社群的深入闡釋。這樣的研究容易錯過一個最為核心問題,那就是“粉絲究竟是誰/什么?”沒有明確的定義和闡釋,“粉絲”在理論論述中就是缺席的、無聲的、本質化的。粉絲的“缺席”,使得粉絲實踐背后的文化邏輯常常被預設或曲解,又生硬地和外部框架關聯起來。
粉絲主體性的缺失,在學術研究中常常表現在疏于對粉絲研究領域文獻的回顧。本文希望能夠通過文獻梳理,為本土粉絲研究與公眾討論提供理論視角與研究框架上的啟發(fā)。實際上,作為學術領域,“粉絲研究”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就在西方開始發(fā)展。三十余年來,粉絲研究領域一直在試圖解決和修訂三個根本的問題:第一,“什么是粉絲?”;第二,“粉絲為什么成為粉絲?”;第三,“粉絲如何成為粉絲?”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下,這三個問題當然會得到不同的解答,例如日本學者對“宅文化”及其粉絲的解讀 (例如Azuma, 2001; Ito et al., 2012),就會和西方媒體粉絲研究的解讀(例如Jenkins, 1992; Hills, 2002) 有所區(qū)別。但是,這三個問題一直是粉絲研究的核心,也是粉絲主體性的體現。如果我們通過前兩個問題而窺得粉絲群體和粉絲文化的邊界,那么第三個問題則指明了粉絲文化邊界的流動性。也就是說,在不斷融合的媒介生態(tài)與不斷變化的文化環(huán)境中,粉絲文化的邊界和定義并非一成不變,粉絲社群也不是一個生來就帶著固定特征的群體。因此,在研究粉絲之前,我們需要明確一個前提:粉絲實踐可能不是固定不變的一塊鐵板,數字粉絲實踐也不僅是原有粉絲文化在技術支持下的“升級版”。我們看到的粉絲實踐與現象,是個體、社群與社會文化框架的漫長斗爭、協商和妥協。這意味著,在探討粉絲如何成為粉絲時,粉絲研究必須回到前兩個基本問題中去,在此基礎上理解粉絲社群內、外部結構的變化。對粉絲研究本領域文獻理論的熟悉和掌握,應該是理解、研究粉絲文化的前提。
本文作為對西方與中國粉絲研究的綜述,希望為未來以粉絲對分析對象的各類研究提供一個相對體系化的理論脈絡和框架。本文強調,粉絲研究應該回歸以粉絲為主體的研究視角,在充分闡釋的基礎上,盡量對研究對象進行具體明晰的定義?!胺劢z”是生動且能動的主體,而“粉絲文化”則是這些主體在長期的現實博弈中,與其他社會文化要素共同建構的流動的文化。充分理解粉絲的意義系統(tǒng)和文化邏輯,闡釋粉絲個體與社群結構、文化系統(tǒng)之間的張力,是進一步在廣義理論框架下研究粉絲的前提。
嚴格來說,作為學術領域的“粉絲研究”從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才開始發(fā)展。但是,其研究路徑脫胎于受眾理論,部分承襲自伯明翰文化研究,在起初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進行對質??梢哉f,對于粉絲和積極受眾的關注和研究至少從20世紀70年代就開始萌芽了。1992年,以粉絲為研究對象的幾部重要著作依次問世,被普遍認為是粉絲研究的起點。此后的粉絲研究得到不同領域學者的關注,也逐漸發(fā)展出不同的路徑和分支。對這些研究進行分類或階段性劃分的文章與著作不在少數,其中得到較廣泛認可的是Gray等人(2007)在《粉都》(Fandom)一書的序言中進行的三段式劃分。他們提出,粉絲研究自1990年代起經歷了三次理論浪潮,分別修訂或解決了一些在當時尤其重要的理論問題,也在方法和理論框架等層面不斷豐富著研究粉絲文化的路徑和視角。 然而,三波粉絲研究盡管框架不同、關注點有異,但這些研究嘗試解答的根本問題始終是粉絲研究所關注的核心,即粉絲的定義與身份邊界、粉絲實踐的方式與文化邏輯,以及粉絲文化的建構與發(fā)展。
Gray等人(2007)認為,第一波粉絲研究始于1990年代初,明顯帶有“為粉絲正名”的政治化訴求,這與粉絲研究當時面臨的困境有關。首先,早期粉絲研究與伯明翰文化研究及費斯克(Fiske)的后結構主義理論一脈相承。作為對法蘭克福文化批判理論的反駁,粉絲研究強調受眾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力,申明粉絲的活躍參與對于文本和大眾文化的影響力。其次,在1990年代,粉絲群體在大眾認知中被嚴重地污名化和病理化①(pathologization),幾乎等同于一群“瘋狂無腦的尖叫女孩”(Jenkins, 1992)。類似的刻板印象不僅體現在大眾輿論中,也使得粉絲很難被納入嚴肅的學術討論。為了將“粉絲”學術化、概念化,第一波粉絲研究致力于對粉絲的污名化作出澄清(Hills,2002)。美國文化學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撰文闡釋星際迷航粉絲如何通過觀眾來信影響劇集生產 (Jenkins, 1988)。1992年,他在《文本盜獵者》(TextualPoacher) 一書中率先對“粉絲”做出了學術定義。詹金斯的早期研究受到霍爾(Hall,1977)的“編碼—解碼”范式、Fiske (1989)的文本意義和文化消費理論,以及德賽圖(De Certeau,1984)的“日常生活策略”和“盜獵者”等概念的影響。他提出了“文本盜獵”的概念,從文本生產的角度定義了粉絲想象與粉絲實踐,認為粉絲在對媒介文本的解構與重構之中完成意義生產。同年,貝肯·史密斯 (Bacon-Smith, 1992) 討論了女性關注對《星際迷航》和其他科幻作品的積極消費和文本創(chuàng)作,劉易斯 (Lewis) 編著的 《可愛的觀眾》(TheAdoringAudience:FanCultureandPopularMedia) (1992)則收集了大量粉絲研究論文,從文化、經濟、政治等角度將粉絲實踐解讀為文化活動的重要路徑。這些著作從不同角度將粉絲文化與粉絲實踐理論化,強調粉絲群體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和集體智慧。粉絲不再是失去理智、任人擺布的追隨者,成為高度參與文本創(chuàng)造和文化生產、不斷回應媒介生產者的積極受眾。2006年,詹金斯提出著名的“參與式文化” (participatory culture)概念(Jenkins, 2006a),再次分析粉絲在媒介融合時代得以發(fā)揮的集體智慧和媒介生產能力。這些為粉絲正名的重要研究在當時無疑具有獨特的理論和實際意義,卻也因其對粉絲群體創(chuàng)造性過度樂觀的烏托邦式解讀而遭到批評 (如Andrejevic, 2011)。同時,早期粉絲研究也容易落入道德評價的二元體系,而忽略一些粉絲群體形成和發(fā)展的核心內在問題(Hills,2002)。
作為對第一波粉絲研究的修正和拓展,第二波粉絲研究開始將粉絲研究帶入更宏觀的理論框架,將其看作廣義社會文化結構中的一部分。這一階段的粉絲研究提出了許多新問題,其中包括如何研究作為文化群體的粉絲,以及粉絲群體的內部結構與層級。如果說第一波粉絲研究所采用的文化研究框架在當時有效地定義了“什么是粉絲群體”,那么社會學框架則更側重于解答“粉絲群體是如何運作的”。布爾迪厄社會學范式為這些研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論工具和路徑,幫助粉絲研究學者通過場域、文化資本、社會階層、品位及文化知識等視角研究粉絲群體 (Fiske, 1989; Thornton, 1995; Harris, 1998; Jancovich, 2002)。正如馬特·希爾斯 (Matt Hills) 所總結的,布爾迪厄式的理論框架將粉絲群體帶入更廣義的社會文化結構中,將粉絲定義為一個階層復雜、流通著知識與社會資本的場域,同時與流行文化、主流話語、資本市場等其他社會因素產生互動與交流。在這一階段,粉絲研究關注的主要問題在某種程度上與今天國內的粉絲研究比較相似,都試圖聚焦于粉絲作為社會群體的形成過程與內部結構、粉絲個體如何在消費與生產實踐中積累文化資本,同時也關注作為亞文化的粉絲與其他文化產業(yè)間的權力關系。但是,作為學術領域的西方粉絲研究自1990年代起就帶有明顯的“學者粉絲”(aca-fan)特色,相當一部分的粉絲研究者長期參與粉絲實踐,因此在研究中也通過相對內部的視角對粉絲群體進行分析。研究者的主體性是另一個復雜的方法論問題,其利弊在此暫且不表。然而,在“學者粉絲”視角與研究者自反性的影響下,第二波粉絲研究雖然采用社會學框架,但并不忽略粉絲的主體性。對粉絲群體組織行為的分析,通常建立在對粉絲文化的闡釋性解讀上。即使如此,第二波粉絲研究仍因其本質化(essentialism)②傾向而遭遇詬病。Jenkins (1992) 曾批評布爾迪厄范式將粉絲簡單地與亞文化混為一談,并將其與主流文化對立起來,容易導致粉絲文化相對“低俗”、不同于“高雅文化”的誤解,繼而再將粉絲文化帶回到污名化、低俗化的困境中。Hills (2002)則指出布爾迪厄框架在粉絲研究領域的應用過于強調粉絲對文化資本的積累,而忽略了粉絲通過群內社交積累社會資本,進而獲得身份地位的過程。同時,社會學框架容易忽略粉絲個體的主觀認知,僅以實踐方式為標準定義粉絲,以至于那些在社群實踐中不夠活躍的粉絲個體在粉絲研究中被“除名”。應該說,社會學框架的進入,幫助粉絲研究解決了一部分文化研究框架所未能觸碰的結構性問題,卻又忽略了粉絲文化的情感內核與內在邏輯。“情感”在組織分析中的消失,意味著這些研究無法明確粉絲實踐對于粉絲個體而言的意義,也就難以真正窺見這些獨特的行為實踐模式背后的復雜成因。如格雷等人所總結的,第二波粉絲研究難以解答個體如何因為情感和想象而凝聚,也無法解答“粉絲如何/為何成為粉絲”的重要問題(Harrington & Bielby, 1995; Hills, 2002; Gray et al., 2007) 。
第三波粉絲研究應運而生。這些研究回歸對粉絲個體的關注,探討粉絲個體的主觀性與情感特征,分析他們如何對特定對象產生依戀并將其實踐。按照Gray等學者的劃分,第三波粉絲研究于2000年代初才開始興起。不過,早在1990年代,已有一些研究開始關注粉絲的情感機制和精神追求。例如, Grossberg(1992)從感受力(sensibility)角度解釋粉絲與文本之間的特殊聯系。他化用文化研究學者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 Williams, 1961)概念,描述粉絲在文化實踐中探索與型塑自身主觀情感的過程。葛羅斯伯格指出,情感是定義一個文化群體的意義系統(tǒng)的重要參照,是個體在社群中摸索實踐方式的“地圖”,能夠直接影響人們選擇文本、與文本互動的方式。Abercrombie & Longhurst(1998)則批評了第一波粉絲研究常用的合作/抵抗范式,并提出景觀/表演范式, 將受眾實踐理解為一種情感表演實踐。
此后,一些以精神分析為框架的粉絲研究相繼運用弗洛伊德的欲望理論、卡萊因的自我投射等路徑解釋粉絲和愛慕對象之間的情感關系(Stacey, 1994; Elliott, 1999)。2000年代初,第三波粉絲研究的代表學者Hills (2002)和桑德沃斯(Sandvoss, 2005)先后發(fā)表了重要著作,真正奠定了第三波粉絲研究的理論體系。他們分析與修正了此前精神分析框架中的不足,轉而以溫尼科特(Winnicott)的過渡對象理論(transitional object)為框架對粉絲個體進行分析。Winnicott(2005)在原理論中將過渡定義為嬰兒長大成人的必經階段。在此階段中,嬰兒容易將對家庭與母親的感情寄托于擁有類似特質的物品上,例如泰迪熊、柔軟的毛毯等。Hills和Sandvoss將粉絲依戀的對象也形容為個體的過渡對象,認為粉絲通常在傾慕對象身上尋找對自己依戀的某些特質,并通過特定實踐嘗試建構它們與自己之間的聯系。Hills (2002)認為,粉絲的情感系統(tǒng)中分為“主要過渡”與“次要過渡”,不僅包含個體生來對母親或家庭的某種精神依賴,也包含個體在成長中的文化場域中被培育起來的情感特質需求。Sandvoss(2005)則認為粉絲實踐中存在雙重過渡。第一重過渡指粉絲個體在主要寄托對象(例如襁褓記憶中的母親)缺席時將情感寄托于傾慕對象上,而第二重過渡則是當粉絲無法直接接觸、結識傾慕對象并與其建立情感關系時,通過對包括海報、專輯、模型等粉絲物品的收藏與寄托來建立自己與傾慕對象之間的非直接關系。在他們的研究中,粉絲場域是一個連接私人與外界、虛擬與現實、情感與實踐的傳遞性場域,是連接個體的情感想象與現實存在之間的橋梁。
可以說,第三波粉絲研究完全從粉絲主體出發(fā),專注于研究粉絲與傾慕對象之間的情感、精神聯系,并探索這些聯系在實踐中被實現和塑造的可能性。對于第三波粉絲研究而言,粉絲實踐是一種表演實踐,是個體主觀性外化與具身化的過程,是實現個體意義的現實途徑。但是,這一階段的粉絲研究也依然面對一些問題和挑戰(zhàn)。第一,精神分析框架對個體精神的過分強調可能最終導致一些病理化的歸因,例如將粉絲對傾慕對象的感情歸結為某種特定情結;第二,在對個體實踐的描述中,缺失了這些實踐從個體實踐逐漸“集體化”和“正?;睘樯缛簩嵺`的過程。粉絲在面臨個人需求與社群結構,甚至更廣義的文化結構之間的沖突時,如何通過協商和斗爭來融入或者改變社群文化,從而定義或重構群體文化的邊界?粉絲群體的各種社群規(guī)范與文化邏輯是如何在實踐中形成的?比如,我們今天所關注的所謂“粉圈”文化就是這一過程的產物,然而,這一過程卻往往并不被研究者所關注。
如上所述,在第二波和第三波粉絲研究之間存在著理論研究層面的罅隙。當我們研究某種粉絲現象時,往往不是將其本質化為一種既有的實踐類型,就是過于側重實踐背后的個體心理成因,卻無法將二者之間的聯系與互動論證清楚。例如,一些研究將特定粉絲現象(例如“女友粉”“媽粉”)闡釋為某種對于想象關系的投射,卻無法解釋粉絲為何群體性地接受或者拒絕通過具體粉絲實踐去完成這些投射。實踐的規(guī)則、機制與邏輯如何產生,又如何與個人情感相互碰撞、妥協,這應該是當下粉絲研究所面對的理論問題之一。要研究這些問題,就必須將粉絲文化與媒介環(huán)境、數字技術、產業(yè)生態(tài)等關鍵領域聯系起來。
當下粉絲實踐的邊界、規(guī)則與機制如何在特定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形成,不僅是粉絲理論領域中的重要問題,也是中國粉絲研究尚未涉足,但值得關注的前沿問題。需要闡明的是,即使承認“粉絲個體”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產物,粉絲實踐也不完全是由個體組合自發(fā)形成的行為。因此,直接將粉絲文化或所謂“飯圈”現象歸結為“烏合之眾”或是“低智一代”,不僅是對粉絲文化的污名化,更是直接錯過了關注、闡釋其復雜肌理的可能。應該說,粉絲文化在當今中國的形態(tài)比起西方而言更加復雜,這既與中國粉絲文化誕生之初的特征有關,也與中國獨特的政治社會話語、互聯網生態(tài)與社交邏輯有關。按照Couldry & Hepp (2017)的定義,社群是一種網絡化的網絡(networked network),個體在其中不僅要承擔簡單的、目的明確的實踐行為,還要關照圍繞自身的龐大關系網絡。第三波粉絲文化開始關注粉絲文化中的“關系”,包括粉絲與傾慕對象之間的親密感(intimacy)、化用自名流研究(celebrity studies)的“類社交關系”(para-social relation)(Redmond, 2014)和“多重社交關系”(multi-social relation)(Hills, 2016)。但是,這些研究基本聚焦于兩類關系,一是粉絲和傾慕對象之間的互動,二是粉絲與其他粉絲之間的互動(van Krieken, 2012)。對很大一部分中國粉絲來說,他們在社群中不僅需要處理自身與社群、社群與媒介文本或生產者之間的關系,還必須在多方下沉話語和數字平臺算法的“脅迫”下處理其他錯綜復雜的社交關系。比如,內地娛樂圈粉絲幾乎每天都在和營銷號、微博算法或新浪熱搜斗智斗勇。數字技術在給予粉絲特定的“賦權錯覺”后,也通過算法與資本的合謀將這些實踐嵌入粉絲對傾慕對象的濃烈感情之中。在這一層面上,只研究粉絲與對象、粉絲與粉絲之間的關系,是不足以闡明中國的粉絲文化機制的。
希爾斯在2014年提出“跨粉都”(trans-fandom)的概念(Hills, 2014),來描述粉絲個體如何在成長過程中游走于各個媒介文本與粉絲社群之間。作為第三波粉絲研究者的代表,他仍然偏向于關注粉絲個體,對于個體粉絲在經驗上的轉變過程有具體的分類和討論。但是,“跨粉都”對于中國粉絲文化來說可以變成一個非常有趣的“群體化”概念,它不僅在個人層面上指出粉絲的流動性,更暗示了一個切入中國粉絲研究的角度:在30年來的大規(guī)模流動中,粉絲文化究竟是如何在沖突與妥協中成形的?個體在豐富的文本和社群之間游走時,如何接受或拒絕不同的粉絲實踐習慣和消費生產傳統(tǒng),進而在互動中構建出當下粉絲文化的?類似的研究問題,不再將粉絲文化理解為一個既成的實質,而是將其理解為一段復雜的、流動的、歷史化的發(fā)展,其本身就是一個“跨粉都”。
實際上,中國的粉絲文化從20世紀90年代誕生之初就是雜糅的,其中最早一批實踐者也出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Zheng, 2016)。粉絲文化在中國迅速發(fā)展的1990年代,正是中國經歷全球化與網絡化的時代,也是本土文化產業(yè)發(fā)展相對薄弱的時代。第一批中國粉絲在豐富且國際化的文本中游走,先后在大眾媒介上消費日本動漫、西方影視劇、日韓偶像。在網絡興起后,又接觸到大量媒介資源與亞文化文本。社交媒體平臺也在同一時期快速發(fā)展,粉絲實踐和參與的方式一變再變,不斷受到各種外來文化和技術的影響。可以說,中國的粉絲文化本身就是“外來”的、“雜糅”的,在初期就至少融合了日本“宅文化”、韓國偶像文化與西方媒介粉絲的部分特征。在這樣的背景下,相較于長期執(zhí)著某一文本對象的“狂熱粉絲”(cult fan; Hills, 2002) ,中國粉絲似乎更適合被描述為“跨粉都”的一員。他們在特定時期內對文本對象可能是狂熱而執(zhí)著的,但也完全習慣于游走于各種文本和文化消費之中。這意味著,中國粉絲文化的邊界、話語機制與意義系統(tǒng),都是在流動和互動中生成的。例如,英文中用以統(tǒng)稱粉絲的“fan”一詞,在中國粉絲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就經歷過 “迷”“飯”“粉”等多個版本的翻譯和演繹,而且都有其特定的文化來源和意義所指,很難一概而論 (Zheng, 2016)。每一個概念背后,都有一些具有時代、環(huán)境特征的話語體系和文化邏輯。因此,忽視粉絲與粉絲文化本身的主體性,妄談粉絲現象并試圖直接建立它與其他社會文化因素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是一種稻草人式的、隔靴搔癢的研究。
如前文所說,近年來,國內涌現許多以粉絲為分析對象的討論,其中有來自各個領域的研究論文,也有一些雖不完全是論文,但帶有學術性質的討論。比如,趙皓陽(2018)認為男性粉絲對于傾慕對象的感情是一種強權崇拜,而女性粉絲在“催產素”的影響下,容易對傾慕對象產生母性關懷。也有人認為當代粉絲的數字化實踐是意識形態(tài)“游戲化”的佐證(劉陽子,2019)。胡岑岑(2019)將“粉圈”理解為追星粉絲文化的一個發(fā)展階段,將“粉圈”描述為更嚴密、更正規(guī)的粉絲組織。這些研究有一些共通的問題:第一,“粉絲”主體性的缺席導致群體化的瓦解式解讀。對他們而言,無論是粉絲文化本身還是粉絲文化的變化都被簡化為一種實體,粉絲本身的文化邏輯和話語機制顯得并不重要。比如,女性粉絲30年來一直是粉絲社群的主要活動者,為何所謂“媽粉”的標簽在近年忽然被粉絲大規(guī)模接納,進而成為一種身份象征?而粉絲又為何會沉浸在“游戲化”的數字實踐中?對于他們而言,熱衷于打榜是源自一種游戲化的樂趣嗎?“粉圈”文化的誕生和發(fā)展則是更加復雜的問題,很難被簡單的線性邏輯所總結。所謂的“粉圈思維”和“粉圈邏輯”并非單純由粉絲個體強烈的感情依賴所推動,由此歸因粉絲的非理性情感是將復雜現象的簡單化理解。正如伊娃·易洛斯 (Eva Illouz)強調的,情緒樣式是社群內預設的文化邏輯和實踐技術,產生于對人際關系的想象。在粉絲群體中,作為相對封閉的社群,“粉圈”行為的情感驅動正是基于對數字平臺上多重社交關系 (Hills, 2016)的實踐和想象。在這一層面上,“粉圈邏輯”不完全是粉絲文化的產物,更是由塑造了多重社交關系想象的數字技術和市場資本建構的,是“情感經濟”的一環(huán)(Illouz, 2007, 2017)。
應該說,真正以粉絲為主體的中國粉絲研究領域尚處于起步階段,而且大多數集中在文化研究框架和文藝學框架內,來自外部視角的粉絲研究則以社會學框架為主。楊玲(2012;Yang, 2009)較早開始關注選秀節(jié)目《超級女聲》的粉絲群體,她早期受到Jenkins及其理論的影響,比較強調粉絲的創(chuàng)造性和集體智慧。香港學者馮應謙在流行文化研究的框架內研究粉絲,從產業(yè)角度先后研究過周杰倫、李宇春的粉絲現象(Fung,2009,2013),Bilibili上的粉絲實踐和媒介參與(Yin & Fung, 2017),以及中國數字視頻網站的“粉絲化”(Fung,2019)。周潞鷺(2014)分析了內地粉絲對香港影星的跨文化消費。張瑋玉(Zhang,2015)則通過對“西祠胡同”迷影群體和微博影迷的傳播路徑分析,討論粉絲成為公眾的可能性。在文藝學框架內,邵燕君(2016)及其研究小組在網絡文學和粉絲現象方面做出了一系列成果。鄭雪梅(2010)、鄭熙青(2015)則重點討論了中國內地的粉絲同人發(fā)展歷程,以及耽美同人文本生產與文化價值。Liu(2019)、林品等學者對粉絲與民族主義、數字文化產業(yè)的討論,也是目前的熱點。筆者(Yin & Xie, 2018)也就粉絲文化及粉絲情感具身性在近20年來的改變和發(fā)展提出了一些觀點。同時,進行以粉絲為主體的粉絲研究也需要配合得當的研究倫理和研究方法,以及長期的觀察、理解和闡釋。在西方,有關研究者自我定位與研究方法的討論一直在粉絲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Jenkins, 2006b),而有關粉絲研究方法論的討論在國內還相對較少。楊玲(2012)和鄭熙青(Zheng,2016)曾先后提及訪談法在粉絲研究的利弊,而最近的部分研究也開始嘗試將文本話語分析和民族志方法相結合。
上述粉絲研究涉及了一些粉絲研究中的經典問題,也開始著眼于領域中的前沿關注。其中,很多研究來自“學者粉絲”們相對內部的研究視角,但有些也存在或多或少的本質化傾向。同時,由于“粉絲研究”在中國尚未形成一個單獨的學術領域,這些研究在當下的學術環(huán)境中并不是主流學術話語。在粉絲文化和相關現象逐漸走進主流關注,并且面臨包含文化收編在內的多重挑戰(zhàn)與變化之際,粉絲研究應該避免浮躁的外部歸因和本質化傾向,回歸粉絲主體,進行真正在地的、闡釋性的研究。唯有如此,才可能把握粉絲文化的實踐邏輯和意義系統(tǒng),進而有效地分析這一社群內部與外部的互動形態(tài)。應該說,中國粉絲研究學者在理論挖掘、方法探索等方面,都還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也有許多經驗材料可以分析。只有當粉絲本身不再在粉絲研究中“缺席”,粉絲研究才能跳出本質化的怪圈,在理論層面和實際層面都有所突破。
注釋
① 粉絲的“病理化”指將粉絲文化歸因為假定的心理癥候。此處沿用Joli Jesen (1992), “Fandom as Pathology”一文中對粉絲病態(tài)及病理化的定義。
② 本質化(essentialism),指將主體理解為固定存在的、一成不變的本質(essence)或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