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偉
提起杜甫的詩歌,我們自然會想到他的經歷、人生體驗和至死不泯的入世情懷。這固然不錯,但杜甫的意義又不僅限于此。他還在天地造化的意義上來理解詩歌寫作,開啟了詩人造物的宏大想象。這是我們較少談論的另類杜甫,但有了這一面,才構成了完整的杜甫,成全了他的偉大。
偉大的詩人不僅需要有細膩的感受力和博大的同情心,還要有勇氣、魄力和膽識,要有思想的淬煉與智性的磨礪,尤其是在一個大破大立的時代。中唐時期的詩歌和詩論都出現了劃時代的突破,其深度和廣度為魏晉以下所罕見。但理解中唐的轉變,根源卻在杜甫,尤其是他晚年的詩作。而我們都知道,杜甫直至中唐才被重新發(fā)現,并開始產生影響。在中唐詩歌和詩論的歷史轉變中,有一個觀念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那正是詩人造物說。由此發(fā)展出詩人與造物爭功的主題,導致了對詩人和詩歌的重新認識和重新定位。
杜甫在《秋日夔州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中寫道:
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
關于“陶冶”一詞,有的注家解作“陶冶性靈”,語出《顏氏家訓》,并引杜詩為例:“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钡颂幬刺峒啊靶造`”,當從仇兆鰲注:登臨所見物色,有賴于詩篇的陶冶而斐然成章。又引王洙曰:“陶如陶者之埏埴,冶如工冶之熔鑄?!焙喲灾?,“陶以喻造瓦,冶以喻鑄金”。陶冶的過程離不開機械和模具,即陶鈞或陶甄(制陶使用的轉輪)和熔爐,由此將黏土和礦石等原料調和熔化,塑造成不同形狀和用途的制作。“陶冶”用作動詞,合“陶鈞”與“冶鑄”而為一。杜甫在此把詩篇比作了形塑和冶煉的技藝:物色雖多,仍有待于詩篇的陶鈞和熔鑄,如同黏土和礦石那樣,被制成陶瓦和金屬器物。詩篇因此是制匠之作,其形塑、營造之力,堪與匠藝媲美。
在秦漢典籍中,陶冶之功還往往被比作天地造化。洪爐大冶自不待言,《莊子·大宗師》曰:“以天地為大爐,造化為大冶?!碧这x也是如此,故有“天鈞”“大鈞”之說。落實到人世,則與圣王賢臣制禮作樂,治理天下相提并論。這些比喻因此被賦予了宇宙創(chuàng)化和規(guī)治人世的雙重意義。而杜甫也曾分別在這兩個意義上使用過“陶鈞”和“造化爐”的說法。
說到陶鈞,大禹尤其值得一提。杜甫《瞿唐懷古》的尾聯(lián)追懷大禹曰:“疏鑿功雖美,陶鈞力大哉?!?/p>
仇兆鰲《杜詩詳注》引黃生語:此詩以“西南萬壑注, 敵兩崖開”開篇,極寫大禹疏鑿航道的奇觀,但結束在對造化的禮贊上,“瞿唐天險,蓋出于造化神力也”?!皯压拧奔醋窇汛笥碇?,結尾卻歸功于造化,似與題意不合。明人王嗣奭的《杜臆》指出:“懷古亦懷禹也。人但知‘疏鑿之功,而不知其‘陶鈞之力?!彼陨跏恰6鸥Φ摹恫耖T》曰:“禹功翊造化,疏鑿就欹斜?!?/p>
在杜甫看來,大禹劈山泄洪即輔翊造化之舉,與造化彼此難分。《瞿唐懷古》的尾聯(lián)則說:大禹疏鑿治水固然功不可沒,但真正令人嘆為觀止的,還是他為山川賦形的陶鈞之力?!渡袝吩疲骸坝砥剿?,主名山川?!贝笥淼墓冊谟谄蕉ㄋ?,掌管和命名山川,由此奠定了地理疆域的文明版圖。杜甫提醒我們,大禹正是“陶鈞”之力的化身,無須向別處去見證“陶鈞力大哉”。
從“陶鈞力大哉”到“陶冶賴詩篇”,杜甫將詩藝提升到了天鈞造化的層次上來加以呈現,而詩人就正是詩歌世界的造物主或陶鈞手。將作詩與造化陶鈞相提并論的做法,在中唐的韓愈、孟郊手里發(fā)揚光大,也普遍見于元稹和白居易等人的作品。為詩辯護可以有不同的做法,但至此可謂登峰造極,無以復加了。
比較文明史的學者曾經認為,在古代中國的學說中,宇宙創(chuàng)造只是一個自發(fā)自生的過程。而造物或造物主不過是自然力的化身,與這一自然過程之外的意志和目的無關,也不依賴工具與勞作。他們得出結論說,中國的思想傳統(tǒng)中沒有產生關于Creator(造物主)的想象,也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觀念。但這一看法已經受到了強有力的質疑。實際上,中國古人并不總是將宇宙視為自我生成的,也沒有簡單地將造化看成是自然而然的過程。相反,造物往往被人格化,具有獨立意志、目的性和行動力。他們的計劃無人知曉,動機神秘莫測,但匠心獨運,天工超絕。秦漢典籍經常以陶鈞、大冶來描述造化。這不僅是比喻的妙用,也暗示著工具和機械的介入。
“陶鈞”和“陶冶”等比喻構成了理解中國傳統(tǒng)造化觀的關鍵所在。而這一造化觀的主要特點又可以通過與希伯來創(chuàng)世敘述的對比彰顯出來。
學界普遍認為,希伯來《圣經》(即《舊約》)打上了近東(蘇美爾、巴比倫、迦南等)多神教的烙印,呈現出復雜的面貌;自公元前六世紀波斯帝國興起后,又在瑣羅亞斯德二元論宗教的影響下,形成了撒旦與上帝分庭抗禮,重塑世界的敘述。但是,后世神學基于對《創(chuàng)世記》第一章的解釋,發(fā)展出了一神教的創(chuàng)世觀:創(chuàng)世神是唯一而全能的,創(chuàng)世是“從無到萬有”(creatio ex nihilo)、一次性完成的事件。由此形成了意義深遠的希伯來創(chuàng)世觀。
與此相對照,中國傳統(tǒng)的“造化”說包含“造”與“化”兩個部分;它將世界的形成理解為一個綿延不絕的演化過程,而非無中生有的一次性“創(chuàng)造”。造物就像使用轉輪和熔爐那樣,持續(xù)不斷地將既存的材料制成形制不同、大小各異的器物,由此重塑整個世界。
正因為如此,推動和參與造化者就不僅限于造物而已,還有地方神或半人半神者,如劈山造河的河神巨靈。據說它分別在華岳之上和首陽山下留下了手印和足跡,如同作者的簽名,確認了自己作為當地形勝的塑造者(fashioner)或陶鈞手(potter)的身份。這些地方神看上去各行其是,又各司其職。而大禹除了鑿山開河,還在一個宏觀的層次上,承擔了整體規(guī)劃的使命。傳說中的禹跡遍布九州,神秘的禹謨暗藏了造化的天機。后世的尋訪、搜索之旅因此絡繹不絕。
根據這一造化說,重要的不是單數的、唯一的造物,而是參與造化的形形色色的陶鈞手。或者說,他們之間不存在明確的界限。更重要的是,這些陶鈞手不僅包括地方神、半人半神者,甚至還可以包括人本身,例如詩人。而詩人也因此被神圣化了。
韓愈的《調張籍》追慕李白、杜甫曰:“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在韓愈的筆下,李杜就如同大禹那樣,疏鑿水航,改造山川。大禹當年施手治水的場景雖不復可見,他留下的斧鑿之痕依然歷歷在目。李杜的詩篇也是如此,其鬼斧神工之跡令人浮想聯(lián)翩:“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韓愈徑自將李杜寫成了陶鈞手大禹:他們作詩之際,巨刃摩天揚起,垠崖劃然崩豁,震天動地,轟鳴之聲經久不息。詩的誕生與世界的誕生彼此重合,聲息相通。而又唯有詩歌才能夠再現世界最初形成的那個一去不返的神奇時刻,重溫造化的奇觀!韓愈在《南山詩》的結尾贊美終南山為造物的杰作:
大哉立天地,經紀肖營腠。厥初孰開張,僶俛誰勸侑?
創(chuàng)茲樸而巧,戮力忍勞疚。得非施斧斤?無乃假詛咒?
鴻荒竟無傳,功大莫酬僦。
終南山赫然聳立于天地之間,如同是人的身體,外部需要經紀肌理紋路,內里離不開營衛(wèi)血氣。為了創(chuàng)造這座生命之山,造物不得不忍受勞疚,并且借助詛咒(語言),施用斧斤(工具)。“大哉立天地”一句,仿佛在呼應杜甫的“陶鈞力大哉”。在造物留下的杰作面前,我們除了贊嘆還能說什么呢?創(chuàng)化的奧秘久已湮沒無存,而造物之功又如此宏大,任何酬報都不足以償其耗費。韓愈只能像他想象的造物那樣,乞靈于語言的魔力,以一首《南山詩》,去克服時間的遺忘,拯救這鴻蒙開辟的奇跡。
將詩人比作造物者或陶鈞手,在杜甫之前已略露端倪。一方面,漢代司馬相如聲稱“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晉人陸機說“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都是在“賦體物而瀏亮”的思路中孕含了一個造物的視野。另一方面,在書論畫論中,書法丹青之妙,“合造化之功”或“窮極造化”之說,更是屢見不鮮。所以,杜甫的《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贊李邕的書法文章:“情窮造化理,學貫天人際。”他在《畫鶻行》中寫畫中的蒼鶻栩栩如生,令人誤以為真:“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初驚無拘攣,何得立突兀?”細看之下,方知為畫。故此感嘆:“乃知畫師妙,功刮造化窟。寫此神駿姿,充君眼中物。”
杜甫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給出了畫師巧奪天工的另一個絕佳的例子:皇帝詔令曹霸當眾作天馬圖,曹霸下筆如神,斯須之間,但見絹素之上,“真龍”現身,仿佛自天而降。畫中的駿馬不僅“一洗萬古凡馬空”,也足以與墀下的天馬分庭抗禮,乃至令天馬為之減色。曹霸的天馬圖深得天子的歡心,此時此刻,“玉花卻在御榻上” ,正是“充君眼中物”,唯此“神駿姿”了。于是,天子決定厚賜曹霸,宮中養(yǎng)馬的圉人太仆為之意氣沮喪,悵然若失。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看上去圖畫是照著天馬描繪而成的,可是唯有圖畫才能揭示它“真龍”的姿態(tài)。庭前的天馬是造物的作品,但與畫師的作品相比,就黯然失色了,更不用說古往今來的凡馬了。此外,盡管圖畫須臾而就,畫師卻不免“慘淡經營”。他的創(chuàng)造正像造物陶鈞那樣,離不開勞役與匠心。
回到杜甫的“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不難看出杜甫的一個連貫的思考脈絡:與繪畫相似,詩歌功期造化。通過詩歌寫作,詩人也像畫師那樣,塑造了自己的宇宙。我在《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一書中指出,杜甫先后嘗試以不同的方式,回應先行者以一首詩占據一處名勝的看法。例如,“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待老夫”和“江城含變態(tài),一上一回新”。前者強調此處名勝的物色并沒有為先行者宋之問的詩篇所窮盡,仍舊為遲到者留下了一份,等待他的到來。后者把重心移到詩人身上,在他每一次登臨觀照之下,江城都呈現出新的姿態(tài)?!暗桥R多物色,陶冶賴詩篇”更進一步,從客觀的“物色”和詩人對物態(tài)的觀照,落到了詩篇上。登臨所見的物色千姿百態(tài)而又千變萬化,但物色本身并不足以成全詩篇。詩人需要傾造物陶冶之力,將它轉化成詩歌的辭采文章。辭采文章與物色的關系,正如圖繪的天馬之于眼前所見的天馬。這是一個以詩歌文字為本體的世界,得造化之秘,故此巧奪天工。它可以取物色而代之,或令物色相形見絀。
一八九三年,作曲家馬勒到奧地利北部阿特湖畔度假作曲,據說他對正在欣賞湖光山色的朋友說:“不用看了,我已經把它們都寫在音樂里了?!贝苏Z或可為杜甫作注。
從杜甫的“一洗萬古凡馬空”和“乃知畫師妙,功刮造化窟”,到李賀的“筆補造化天無功”,已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如此界定詩歌與自然的關系,勢必將詩人凌駕于自然之上,而與造化相抗衡。實際上,“陶冶賴詩篇”一句不僅把作詩比作陶冶之功,還明言陶冶有賴于詩篇,而非相反。
有人會問:詩人得造化之秘,通過書寫來復制自然,豈非順應天意,輔佐造化之舉?但情況卻并非如此。仍以陶冶為例,荀子在討論陶人與他們制作的陶器時,特意說明這些器物并非出自陶人的天性,也不反映陶人的天性。相反,“器生于陶人之偽”,是工匠有意為之,而非自然的產物。時至中唐,韓愈、皎然已不再借助“自然”“天真”的名義,來為詩辯護了。皎然反駁“不要苦思,苦思則傷自然之質”的看法曰:“夫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而杜甫早就說過:“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彼粌H為勞作正名,還第一次將詩歌的修改打磨變成了言說的話題,開了中唐詩人的“苦吟”之風。
與強調詩人的勞作、詩歌寫作的匠藝相一致,作詩變成了對自然的重塑、對抗與征服。韓愈等中唐詩人常常把作詩比作獵奇探險,以此獲取造化之秘。這是詩人內心的“冥搜”之旅,捕逐于八荒之表,搜尋于幽冥之域,升天入地,向至難至險處去立意取境。為此,他們還不時訴諸身體和暴力的譬喻,如取虎子于虎穴,探驪珠于龍頷。杜甫曾評論當代詩壇說: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盡管嘲笑初唐四杰者仍大有人在,但沒有誰的才力在他們之上。杜甫因此詰問道:“凡今誰是出群雄?”他在自問,也在挑戰(zhàn)當代的詩人。那些風雅之士,只是一味地觀賞翡翠鳥在蘭草的花莖上嬉戲玩耍,把詩作得精致討巧,賞心悅目。他們不知道作詩還是一場力的較量與征服,是孤注一擲的冒險。鯨是大自然磅礴偉力的象征,而真正的詩人,就應該拿出全副的膽識和勇氣,赤手空拳,到碧海上去將它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