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娟“羊道”系列散文,取材于她在新疆哈薩克族家庭體驗游牧生活的真實記憶,圍繞著扎克拜媽媽一家,記錄和書寫了當?shù)赜文撩褡宓纳问剑浴霸趫觥钡淖藨B(tài)和精神,細膩地描繪了游牧民族的人文風情和自然景觀。對哈薩克游牧民族人事物的觀照、民俗文化的全息式的呈現(xiàn),以及人情人性的展示與高揚,無不凸顯李娟散文的人文關懷品格,此外,作者在散文中表現(xiàn)出的自我審視和文化反思的精神,也同樣傳達了對人文價值的追求。
關鍵詞:李娟 羊道 游牧民族 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是一種普遍的人類自我關懷,表現(xiàn)為對人的尊嚴、價值、命運的維護、追求和關切,對人類遺留下來的各種精神文化現(xiàn)象的高度珍視,對一種全面發(fā)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誠如第二屆“朱自清散文獎”給予散文集《羊道》的頒獎詞:“李娟以一種個性鮮活的方式,看取邊塞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觀察邊塞人民的生命態(tài)度,探究邊塞人民的價值觀念,也驚異,也慨嘆;也感動,也凝思?!崩罹辍把虻馈毕盗猩⑽谋憩F(xiàn)出的對游牧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關切,對他們精神品格和民族文化的關注與探求,以及對自我生命的審視,不僅僅是她獨特的審美情趣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折射,更重要的是,展現(xiàn)了一個作家所應有的人文良知和社會責任感。
一、 游牧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觀照
李娟筆下的哈薩克游牧民族生活在祖國的邊陲地帶——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的富蘊縣,這里自然條件惡劣,冬長夏短,低溫是常態(tài),大風大雪更是不定期輪番登場。在日常生活中,游牧民族有許多困難和不方便之處。平常的飲用水,他們需要跋涉離駐扎地很遠的一段距離,靠人工從有結(jié)冰的地方鑿冰背回家,以便家用,“在吉爾阿特,能供我們食用的水,只有山體背陰面褶隙處堆積的厚厚冰層。我們得用斧頭把冰一塊一塊砍下來,再背回家化開。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過一座山坡,再順著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的山梁下”a。 落后的交通也同樣成了生活的阻礙。每次出門去縣城辦事或購買生活必需品,牧民們不得不幾經(jīng)輾轉(zhuǎn)與波折。想進城的人得一大早出發(fā),騎馬穿過重重大山,去石頭邊等車。聽聞有人在某處等車,司機趕往那邊接人,等湊夠了一車人,就跑一趟縣城。
游牧民族是被現(xiàn)在文明遺忘的群落,他們的生存高度依賴自然環(huán)境,時節(jié)氣候的變化決定了他們一年的生產(chǎn)秩序和節(jié)奏,比如轉(zhuǎn)場的時日和去向,薅駱駝毛和羊毛的時機,駐扎地的選擇也要充分考量地理生態(tài)的情況。他們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是敬畏和順從,有與生俱來的生態(tài)保護意識和節(jié)制精神,因為在他們看來,自然提供了他們所必需的基本生活資料,是人類母親般的存在。此外,為了延續(xù)本民族的長遠發(fā)展,對自然的索取應該是節(jié)制的,要給予它恢復生態(tài)的足夠時間和適當環(huán)境。關于游牧民族的自然保護意識,李娟在散文中有過這樣的敘述:“媽媽向我解釋了幾句,大約是與草有關的原因。對了,這是保護環(huán)境的需要。如果嫌麻煩,長時間在一個地方駐扎、炊息、圈羊,對那個地方的破壞該多嚴重!”b
游牧民族的生產(chǎn)方式是原始的,生活形式是傳統(tǒng)的,注定了他們的生存脫離不了繁重勞動的艱難和積勞成疾造成的傷痛。但是,辛勤的勞動讓他們生命的質(zhì)具有強大的韌性和力量,傳統(tǒng)的生活形式讓他們對生命的認知充滿著樸素的智慧,也使他們能夠得到獨一無二的快樂,這種快樂比現(xiàn)代都市靠泛濫的商品和物質(zhì)堆疊出來的快樂更恒久和踏實。在《從城里回來的人》這篇散文中,李娟對扎克拜媽媽令人酸楚和感動的辛勞有過描述。媽媽要去城里吊唁,為了不耽誤家務,擠壓自己的休息時間通宵干活,“出發(fā)頭一天,媽媽幾乎忙碌了整個通宵,盡可能多干些第二天的活兒。還要煮牛奶,捶酸奶,洗黃油,再一一裝罐”c。 由于沒有現(xiàn)代工業(yè)和技術(shù)帶來的高效率,幾乎全靠體力勞動從事經(jīng)濟生產(chǎn)活動,游牧民族的辛苦和勞累超越了普通人的想象,他們的生命承載和背負了太多,扎克拜媽媽操勞的一生是整個民族的一個深度縮影。
游牧民族是一支永遠走在路上的民族,也是一支融入自然,依靠自然生存的民族,他們以草原為家,以羊群為伴,以自然雨水為生命之甘霖,也源于此,他們對生命的認知也處處顯現(xiàn)出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與哲學。在《馬陷落沼澤,心流浪天堂》這篇散文中,游牧民族那種“盡人事,聽天命”的自然哲學和達觀態(tài)度,從救馬事件中可見一斑。該散文敘說了阿依橫別克、斯馬胡力和卡西成功拯救一匹陷落寒冷沼澤的馬的故事。在整個救馬的過程中,面對馬兒命懸一線的危險處境,“我”只是一味泛濫悲情和表現(xiàn)出憐憫的樣子,卻沒有能力做出實際的行動,而斯馬胡力他們盡最大努力投入營救,并且從頭到尾都無所謂地笑著。通過對比“我”與斯馬胡力他們表現(xiàn)出的截然不同的處事態(tài)度與智慧,高度贊揚了他們從容與豁達的生命觀,正如作者在散文最后發(fā)出的深刻議論:“節(jié)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們才不是殘忍的人,他們的確沒我那么著急、難過,但到頭來卻做得遠遠比我多。只有他們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他們一開始就知道悲傷徒勞無用,知道嘆息無濟于事,知道‘憐憫更是可笑的事情——‘憐憫是居高臨下的懦弱行為。他們可能還知道,對于所有將死的事物不能過于惋惜和悲傷,否則這片大地將無法沉靜、永不安寧。”
二、 人性美的展示與高揚
作家李娟的人生經(jīng)歷充滿著曲折與磨難,她有過晦暗的成長時光。年幼父愛缺失,與七十多歲的外婆、九十多歲的祖祖生活在一間八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屋破敗不堪,家產(chǎn)只有一個泡菜壇子,一個大木盆,一個陶爐,此外還有一把竹幾,一個木柜,幾個板凳。外婆以撿破爛為生,逼仄的房子里除了三個人,便是碎紙破布、瓶瓶罐罐這些垃圾。由于貧困和缺衣少食,李娟童年矮小瘦弱,形象邋遢,放學路上常常被男同學霸凌與毆打。頻繁輾轉(zhuǎn)于四川和阿勒泰兩地,也使她的生活處于漂泊流浪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中。諸如種種,李娟過早地體驗了人生的苦難與不堪,也漸漸養(yǎng)成了敏感細膩的性格和對人情冷暖卓越的洞察能力。李娟在散文中,極力描繪和全息式地呈現(xiàn)哈薩克游牧民族的民俗與文化傳統(tǒng),努力挖掘文化和民俗行為背后牧民們的優(yōu)美人性與人情。
李娟在“羊道”系列散文中,描繪了大量哈薩克族家庭的生活片段,而這些零碎的生活細節(jié),共同拼湊成了哈薩克游牧民族的壯麗生活圖景,而最讓人憧憬和迷戀的是他們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傳統(tǒng)和民族禮俗。哈薩克族有互助的傳統(tǒng)禮俗,是不摻雜任何功利企圖和交易意識的。他們心甘情愿地給鄰居提供幫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覺行為,也是一種特有的民族本能,而鄰居在接受幫助后,會給予感恩和回饋,這種回饋并非是錢財來衡量的,而是一件充滿人情味的禮品或生活用器。這種純粹的禮俗往來,排斥了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人與人之間冰冷的契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利用,剝離了人的虛偽與欺騙,只剩下心與心的赤誠相對,情與情的碰撞與升華。
熱情好客是哈薩克族的另一民族傳統(tǒng),與其說這是他們世代傳承的生活禮儀,不如說是支撐起本民族蓬勃與繁榮的民族精神。游牧民族人口密度低,稀稀落落地分布著,轉(zhuǎn)場駐扎在一個地方,映入眼簾的只有茫?;囊?,如果需要到鄰居家串門得辛苦奔走一段距離??梢韵胂蠊_克族牧民生活在如此冷清與荒涼的環(huán)境,該是多么的寂聊,多么的孤獨。大概也正是人煙稀少的地域特征和流浪般的轉(zhuǎn)場生活,難以有足夠的社交活動來填補情感的空虛,哈薩克民族會格外倚重人情交往。一旦有駱駝隊從自家門前路過,牧民會給予他們熱情的問候,提供他們吃食和奶茶,如果有鄰居來串門,會像對待貴客一樣款待他們。此外,如果有轉(zhuǎn)場新搬來的鄰居,牧民同樣會攜食物上門拜訪。
哈薩克民族除了在人際社交方面注重禮俗,在屠宰方面會遵守宗教儀式,給家畜必要的禮遇和尊重。比如,李娟在《山羊會有的一生》 中寫道:“我知小尖刀,鮮活畜。僅僅幾分鐘的時間,它就從睜著美麗眼睛站在那里的形象化為被拆卸的幾大團肉塊,冒著熱氣,堆積在自己翻轉(zhuǎn)過來的黑色皮毛上……我知道斯馬胡力在結(jié)束它的生命之前,曾真心為它祈禱。我知道,它已經(jīng)與我們達成了和解?!眃哈薩克族牧民是伊斯蘭教的忠實信徒,在屠宰家畜過程中會嚴格依照宗教規(guī)定的程序和方法。比如,要使牲畜面向“格卜賴”,念“臺克比爾”贊詞;應該從動物的前面宰,不可以從其后面、脊背宰起,割斷動物脊髓是不可以的。從這一系列宗教儀式中,我們感受到的是牧民心靈的圣潔,屠宰行為的文明,以及對家畜生命的無比敬重。
三、 自我審視與文化反思
李娟的“羊道”系列散文,不僅表達和記錄了哈薩克游牧民族生命形式與文化傳統(tǒng),而且揭示了作家自我的情感與精神世界。透過散文質(zhì)樸清新的文字,我們在為哈薩克族生命的堅韌與人性的高貴肅然起敬的同時,也會為作者自我審視的真誠人格和文化反思背后的人文關懷所感動。李娟散文的自我審視,來源于對“孤獨”的深刻體驗,她在散文中大膽袒露和抒寫自己的孤獨感,并追尋和探求造成這種孤獨感的根源。有關孤獨感的文字書寫,如“每平方公里不到一個人,這不是孤獨的原因。相反,人越多,越孤獨。在人山人海的彈唱會上,我更是孤獨得近乎尷尬”?!白诖蠹抑虚g,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談這談那……我無法進入。我捧著茶碗,面對著高山巨壑。不僅僅是語言上的障礙,更是血統(tǒng)的障礙,是整個世界的障礙”。從這兩段文字中,作者給我們揭示了自身孤獨感的根源,即文化的差異和隔閡使作者無法完全融入哈薩克族的民俗生活。擁有漢族血統(tǒng)身份的李娟,從小接受的是漢文化教育,價值觀、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完全異于游牧民族,即使有與哈薩克族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也難以跨越兩種異質(zhì)文化的鴻溝,消弭種族屬性和生活習慣的差異。站在人類歷史的高度,其實孤獨感是人類生命主題之一,孤獨體驗作為生命存在,是普遍的,無法避免的,正如作者說的“是整個世界的障礙”。
李娟是一個具有強烈憂患意識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作家,她秉著紀實的態(tài)度,以“非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形式,為我們高度還原和呈現(xiàn)了哈薩克族的真實生存景觀,不僅揭示了游牧文明的優(yōu)與劣,而且洞察出現(xiàn)代文明的滲入給當?shù)卮俪傻淖兓c影響,文化反思的意味十分濃厚。李娟對游牧民族的文化整體上抱以肯定和贊賞的眼光,在某些方面,她卻持謹慎和保留的態(tài)度。游牧民族勤勞節(jié)儉,尊重自然,熱情好客,講究禮性,但是缺乏人本意識和科學觀念,不重視生命健康。例如,有的哈薩克家庭把孩子的命看得比牛羊輕賤;卡西的耳朵流膿,她自己卻不當回事;斯馬胡力牙疼了,在家里翻到藥就吃,也不看藥是否適合病癥;扎克拜媽媽犯胃病,家里胃藥吃完了,就用土方子隨便應付一下。游牧民族繼承先輩一代代積累的生存經(jīng)驗和智慧,安守于草原謀取生計和繁衍子孫,因各種原因與外界的交流較少,新的文明和思想難以在當?shù)芈淙~生根和普及,所以,依賴本土經(jīng)驗的牧民們的思想觀念難免傾向傳統(tǒng)和保守。
阿勒泰哈薩克族游牧區(qū)雖然遠離都市的喧囂與繁華,沒有發(fā)達的工業(yè)、盛行的消費文化和拜金主義,牧民們基本上仍舊保持著本民族古老素樸的生活方式,節(jié)制物欲,也沒有沾染城市人的壞習氣。但是,強勢的現(xiàn)代文明還是像風一樣,悄無聲息地吹到了這片土地。比如,新的奶油分離工具——分離機的使用,把許多主婦從沉重的勞動中解放了出來,但是,用這種省功的方法生產(chǎn)出的脫脂牛奶,做成胡爾圖又酸又硬,也沒有什么香味,口感差多了。還有家畜生長激素的應用,“實在難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牛羊不再依靠青草維持緩慢踏實的生長,而借助黑暗粗暴的力量走捷徑的話……那種東西才是最骯臟的東西”。生長激素雖然能夠縮短牲畜的生長周期,使牲畜長得看起來膘肥體胖,提高了牧民的經(jīng)濟收入,但是,食品安全會因此成為問題,人心的異化也會隨之產(chǎn)生。李娟在她的另外一部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木耳》一篇中,也提到過外界事物的滲透給游牧民族帶來的改變。敘述的是受金錢的誘惑,牧民競相瘋狂的采摘山里的木耳,最終導致木耳瀕臨消亡的故事。綜觀李娟“羊道”系列散文,作者雖然沒有給游牧文明做出確切的評價,更沒有與現(xiàn)代文明進行比較,給出直接分明的立場與態(tài)度,但是,她對哈薩克民族的常與變的如實描述,對他們生存形式和民族文化的冷靜觀照,能夠給讀者提供許多文化反思的空間與方向。
總而言之,李娟散文對哈薩克民族生存的全景式書寫,對他們?nèi)诵院腿饲榈恼故荆约皩λ麄兠褡逦幕年P切和自我生命的審視,飽含了深厚的人文精神和價值內(nèi)涵,同時也彰顯了作者真誠的人格和現(xiàn)實關懷精神。閱讀李娟“羊道”系列散文,讓我們得以走近哈薩克游牧民族的真實生活樣態(tài),窺見他們的精神世界,觸摸到他們民族文化的肌理。
a李娟: 《春牧場》,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1頁。
bd李娟: 《深山夏牧場》,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55頁,第376頁。
c李娟:《前山夏牧場》,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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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輝 ,中南民族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