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阿城小說《棋王》是“尋根”文學潮流中的經(jīng)典文本,該小說首先因為“知青”題材而被關注,后來才在“尋根”文學浪潮中被相關批評追認為“文化”小說。在“知青”題材和“文化”視角之外,一些批評者以及阿城本人針對《棋王》還提出過“傳奇”這一解讀視角。充分發(fā)掘阿城《棋王》中的“傳奇”因素,有利于認識該文本的故事性和世俗化特征;分析《棋王》后來被追認為“傳奇”故事的原因也可以解讀這背后的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
關鍵詞:文化 傳奇 故事性 知識生產(chǎn)機制
一、 關于《棋王》爭論:“文化性”與“世俗性”的交鋒
在《棋王》的批評史上,較早用“文化”這一關鍵詞對《棋王》進行確認并加以贊揚的是《上海文學》編發(fā)的會議記錄中的一篇名為《青年作家與評論家的對話》的文章,該文認為《棋王》“表現(xiàn)了作者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重新認識”a。 而對該小說中的“文化”因素進行具體分析的則是蘇丁與仲呈祥發(fā)表于1985年的《〈棋王〉與道家美學》一文,該文認為,“弱而化之,無為而無不為”的棋路、忘卻人世間的外在紛擾而用棋來達到超然物外的行為,那種大智若愚的“呆”,都深刻地體現(xiàn)著道家的思想內(nèi)容,而且王一生的人生態(tài)度是 “中國歷代身處亂世的正直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心態(tài)”b。文章最后強調(diào)了《棋王》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民族哲學與美學的展現(xiàn),并以此提及了“五四”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上有局限性的態(tài)度,提倡當代中國小說應當學習《棋王》這種浸潤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寫法。這種包含了“文化”“知識分子”“傳統(tǒng)”“民族”等關鍵詞的解讀,奠定了后來對《棋王》的批評基調(diào)。如辛曉征《讀阿城小說散論》一文認為“《棋王》中的王一生,是傳統(tǒng)民族精神的造形”c。 郭銀星《阿城小說初論》認為:“他幾乎沒有個人意義上的歷史,而是完全負著民族的歷史?!?d“棋王”這一題目后來成為阿城于1985年出版的小說集《棋王》的名字,季紅真為該小說集作序時認為,該小說“更傾向于對現(xiàn)實的超越,達到對世界人生整體的哲學了悟”e, 以此可以區(qū)別于以前的那些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1985年的這些評論如此注重文化,一定程度上是以“文化”與“歷史”之名對抗和解構之前一段時期之內(nèi)的政治思想與文藝政策。
相反的意見來自于黃祝鳳于1986年發(fā)表的《試論〈棋王〉》一文,該文認為《棋王》中沒有真正的道家思想。黃祝鳳認為王一生在學棋這件事上有非常強烈的功利主義心態(tài),他認為王一生“為了棋藝上的受益,他可為別人干事,不管這種事他作為一個學生是否該做或不該做”f。這篇文章很重要的一點是提及了《棋王》有非常濃厚的武俠小說色彩:
由沉迷于棋道,學藝訪師友, 到“上異人”講及棋道與造勢后又轉入傳藝授受譜,到最后競技和結局的“九局連環(huán)、車輪戰(zhàn)”的寫作方法, 用上了港臺寫武俠小說的老套(也可能是巧合)。如果將“棋”字換成“劍”字,“棋道”就變成了“劍道”。而《棋王》這篇小說, 就十足地變成《劍王》的一篇武俠小說。g
黃祝鳳認為這才是該小說的實質(zhì),“道家”只是附著在上面的色彩。實際上在黃祝鳳之前,阿城之父鐘惦棐也認為《棋王》和《霍元甲》《白發(fā)魔女》等通俗文藝作品有聯(lián)系。從這里也能夠看出在《棋王》發(fā)表的早期階段,文本中王一生的傳奇經(jīng)歷是被很多人注意到了的。阿城本人后來又有過“反省”:
《棋王》里有“英雄傳奇”“現(xiàn)實演義”,“言情”因為較隱晦,評家們對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還沒有解讀,大概總要二三十年吧。不少人的評論里都寫道“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只是被自己習慣的大話引開了。h
也許阿城這段話的主要目的是回避崇高,但也觸及了被大家所注意到的“傳奇”,不但有向“上”闡釋的可能性,也有向“下”闡釋的可能。而“世俗傳奇”的一面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被重視。
二、 從“文化”到“傳奇”:思想取向與審美趣味的轉移
《棋王》在從“文化”小說轉向世俗傳奇小說的過程中,首先是思想取向的轉移。王一生的超越和一些想象自我勝利的大團圓故事非常類似,這樣的故事不但在黃祝鳳所說的武俠小說中蔚為大觀,著名香港演員周星馳的“草根”系列影片中也都在表達著這樣的心理意愿。比如《功夫》,對這部電影中的主人公來說,后面戰(zhàn)勝邪惡勢力的力量全都來源于其童年時期,用買糖的錢從一個乞丐手中買下了一本武功秘籍,那個當時看起來只是為了騙錢的乞丐讓那個看起來蠢笨的小孩長大后戰(zhàn)勝了黑惡勢力?!镀逋酢分幸膊⒉蝗鄙龠@樣的角色,《棋王》中王一生碰到的那個收破爛的老頭棋技遠遠高于倪斌的父親和王一生,并傳授了王一生一套下棋的“哲學”理論,這是王一生最后能在“九輪大戰(zhàn)”中戰(zhàn)勝諸多高手的關鍵。
從“文化”小說向世俗傳奇小說轉移的過程中,審美趣味的轉向是更為明顯的。季紅真在《宇宙·自然·生命·人——阿城筆下的“故事”》這篇文章的題目中將“故事”打上引號,就說明了她已經(jīng)注意到了阿城《棋王》這一文本的虛構性特征,季紅真當時強調(diào)這種虛構性的主要意圖可能是為了與之前對阿城《棋王》的“現(xiàn)實主義”解讀形成區(qū)別,然而對“故事”一詞的強調(diào)也隱藏了對該文本較強的可讀性的發(fā)現(xiàn),這種可讀性的浮現(xiàn)乃是《棋王》審美趣味轉換的一個樞紐。
到了敘事文學中的時候那種詩歌中的文人式的抒情性減少了,而故事性的色彩則增強了很多。這樣的特點在武俠小說中比較常見,《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當初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傻愣小子在光明頂接連戰(zhàn)勝各大門派高手與“棋癡”王一生的“九輪大戰(zhàn)”是極其相似的,這兩個人在大戰(zhàn)前都可謂不名一文,又都因為自己堅守的價值而顯得很“愣”,而且最后都戰(zhàn)勝了強者。
總的來說,這種道家文化的特點在敘事文學中更多地走向“故事性”,這類似于西方中世紀教會文學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中世紀悖論”——為了讓文化水平不高的民眾接受枯燥而晦澀的教義,教會采取創(chuàng)作教會故事的方式來宣講這些教義,那些生動而富有趣味的故事固然有利于教義的傳播,但是教義本身又會被故事的娛樂性,或者說是“文學性”消解掉。
雖然《棋王》中確實有“傳奇”成分,但阿城也并不是要將《棋王》闡釋成一個《故事會》中的故事。如果試著將阿城的這番言論放到20世紀80年后期及之后的中國文化思潮和社會環(huán)境當中去理解的話,也許能夠更好地理解“傳奇”被強調(diào)的原因。
三、批評史轉向的內(nèi)在原因:20世紀80年代“文化”概念的知識生產(chǎn)機制的衰落
阿城強調(diào)“傳奇”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文學實踐與知識生產(chǎn)機制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阿城《棋王》的批評史實際上也是在知識生產(chǎn)機制的不斷改變下而做出調(diào)整的。
“文化”一詞可見于《周易》《禮記》等中國古籍,但古籍中的“文化”與“教化”一詞大體相同,和現(xiàn)代“文化”概念是有很大差別的。從20世紀80年代的社會語境和“尋根派”的目的看來,其挪用“文化”這個概念時背靠的知識生產(chǎn)機制是靠近尼采主義的,這個概念同啟蒙主義的被挪用一樣,被用來反抗遠去不久的僵硬教條的高壓政治律令。后來的部分新歷史主義小說承接了這個知識生產(chǎn)機制并有所增殖,開啟了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
總的來說,這種內(nèi)含著“精神性”“特異性”“能動性”的文化概念在20世紀80年代是頗有市場的,主要是因為它和啟蒙主義一樣(在西方尼采主義和啟蒙主義實際上是針鋒相對的)能為反抗遠去不久的政治話語提供強大的動力。
然而當時間來到90年代,中國社會無論是在經(jīng)濟上還是在思想文化上都與《棋王》產(chǎn)生以及早期批評的那個時候很不一樣了,90年代的中國更有沖擊力的是大眾文化,以往在高壓之下人文知識分子尚能獲得“殉道”式的崇高感,而現(xiàn)在對面的是“無物之陣”,無論是啟蒙也好還是尼采也好,都難以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獲得存在感?!拔幕弊鳛椤镀逋酢放u史的早期關鍵概念,它背后的那一套知識生產(chǎn)機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因不合時宜開始變得空洞而僵化,所以它就在《棋王》的后期批評中被拋棄?!拔幕备拍畋粧仐壓螅⒊寝D向了“世俗”和“傳奇”,由此, 《棋王》 也經(jīng)歷了從“知青小說”到“尋根小說”再到“世俗傳奇小說”的批評史歷程。
a 《青年作家與評論者的對話》,《上海文學》 1985年第2期。
b 蘇丁、仲呈祥:《〈棋王〉與道家美學》,《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3期。
c 辛曉征:《讀阿城小說散論》,《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5期。
d 郭銀星:《阿城小說初論》,《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5期。
e 季紅真: 《宇宙·自然·生命·人——阿城筆下的“故事”》,《文明與愚昧的沖突》,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36頁。
fg黃祝鳳:《試論〈棋王〉》,《文藝理論研究》1987年第2期。
h 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作家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17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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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肖雄,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