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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殃

2021-02-24 00:23:01郝婷婷
延安文學(xué)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母屠戶母親

郝婷婷

1

孟云還是選擇徹底離開了,在她的身體與地面激烈碰撞發(fā)出一聲轟然巨響后,她的面頰被血糊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走前她只留下一句話,等她走后希望我?guī)е墓腔遥ニ睦霞夜呕贝澹乙惶幈晨看笊矫娉系牡胤綄⑺裨帷?/p>

孟云是我的妻子,她患有間歇性抑郁癥,早在一年前,她的病情越來越重,每天只能依靠藥物維持。孟云很小便住進(jìn)孤兒院,她只告訴我她的父母早已過世,還有一個(gè)弟弟早在多年前也已失散。孟云走后,我?guī)е墓腔野凑账艚o我的地址輾轉(zhuǎn)了兩天一夜才找到這處盤踞于大山深處的古槐村。

到達(dá)古槐樹時(shí)天色已晚,路遇一位白發(fā)老人。他穿著破衣爛衫,面頰枯黑瘦削,衣服上臉上布滿污泥漿似的斑點(diǎn),背上背著鼓鼓囊囊的麻袋,看起來像是一位拾荒者。我向老人打聽村里可以借宿的地方,老人一聽立馬放下麻袋,眉開眼笑,并說,你趕巧啦,我剛摘了些菜,正要回趟家去。他熱情地帶我去了他家。一座破舊的院落中立著兩間房屋,屋前有一棵古槐,院門口有一間墻皮脫落的房屋,院子一角有一處碎石圈起的花園,花園里堆著一堆黃土。進(jìn)屋一看兩間屋子貫通,中間墻上鑿有一道門,沒有門板,門框掛著半尺長的門簾,后屋是炕,前屋擺放著桌子、柜子。鍋碗瓢盆隨意散落在墻角一處。于是我便在老人家住下,老人自稱姓古,我便喊他老古。

第二天,老古便帶著我為孟云找了一處一早便能曬著太陽的風(fēng)水寶地。旁邊不遠(yuǎn)零零散散還有一些墳堆。你跟我有緣,就把你媳婦葬在我家附近吧,這兒風(fēng)水好。老古說。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萬分感激,再看看此地也正符合孟云說的背靠大山面朝南。老古很熱心,他又跟我一起為孟云挖了半米深的墓穴將骨灰盒放入其中,并在上面堆起小土堆,我又為孟云立了碑,碑文寫有:吾妻孟云之墓??粗显乒铝懔愕乇辉嵩诖颂?,古槐村雖說是她的家鄉(xiāng),可這里卻沒有她一個(gè)親人,想到這兒不由得心里一陣酸楚。此時(shí)正是秋末風(fēng)涼時(shí),山上的樹和草逐漸淡了綠添了黃。坡底隨處可見的野菊花沉沉地開著,我隨手采了幾株插在孟云的墳頭上。

服用治療抑郁的藥使孟云原本瘦削的身體看起來異常臃腫,每次照鏡子她總會抱怨自己又變胖了,并不斷問我愛不愛她。對于這類問題我從不正面回答。我向來生性靦腆,不善表達(dá),總覺得這些甜言蜜語不如放在行動上更為實(shí)際。我總不明白孟云究竟怎么想,更不明白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今我才后悔不已,如果一個(gè)女人僅僅需要幾句動聽的話便能使她感到快樂哪怕只是片刻,那為什么不說呢?臨走我又對著孟云的墓碑重復(fù)了幾遍:孟云我愛你,孟云我愛你……終于按捺不住重又跪伏在她的墳前痛哭流涕,內(nèi)心深處的悔恨與自責(zé)像塊鉛墜著不停地來回拉扯。

2

天色逐漸暗淡,暮色四合,四野空曠寂靜,夜晚的古槐村漆黑一片,樹葉被山坡上的一陣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地上的枯葉沙石隨風(fēng)一路翻飛著朝山坡下跳躍而去。山坡下的院子里亮起了燈,那是老古的家。

我推門進(jìn)屋,見老古正在前屋的桌前搟面,他把搟好的面麻利地切成條扔進(jìn)沸騰的鍋里。又從抽屜里拿出兩只洋瓷碗放在桌上,一邊看著鍋,一邊手里拿著勺子在鍋里攪來攪去,腰間系著白色圍裙。

“哎呀,你回來得正好,飯馬上就好了?!崩瞎乓娢益倚χf。

“我不吃了。”我徑直朝里屋走去開始收拾行李。屋外傳來熱油滋啦滋啦的響聲,隨即一股飯香飄散在屋內(nèi)。

“過來吃飯吧!”老古又在前屋喊我。

兩碗冒著熱氣的飯被老古端上桌,我坐到小桌前端起桌上的飯,把碗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飯香撲鼻而來,又用筷子在碗里攪了攪,只見飯里有洋芋、豆腐、豆角和面條混在一起。

“今天給你吃和和飯,你這城里來的肯定沒吃過俺們這山溝溝里的農(nóng)家飯。”老古嘿然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黑色牙齒。

“和和飯?”我一聽這名字便想起以前孟云也在家做過這種飯。

“我吃過孟云做的,不過我記得她在里邊還放了一些南瓜,面也不是條狀的是一片一片的。我就喜歡看她把一勺子燒紅的油潑在飯里。滋啦滋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很香。”

“是哩,看來你確實(shí)吃過,不管是面條還是面片子道理是一樣的,都叫和和飯?!?/p>

“我還知道山上有一種野花叫澤蒙花??梢宰飨懔?,放在飯菜里很香。以前孟云總說她家自己也種這種野花,等花瓣放干,然后揉碎了存起來?!?/p>

“啊呀,這你都知道,是哩。”老古端起碗大口吃起來。

“這些都是我以前聽孟云說的?!毕氲矫魈炀鸵x開古槐村,竟覺得像是又要失去孟云一次。

“別想啦!人死有時(shí)候也是一種解脫,你要這樣想?!蔽腋吨恍?,老古的話似有道理。只見老古已將一大碗飯吃得近空。“真香?!崩瞎乓贿叞蛇笾煲贿叢粺o遺憾地說。

飯?jiān)傧阄乙渤圆幌?,便問他:“你這兒有酒嗎?”

老古一聽眉開眼笑,迅速把碗往桌上一撂,轉(zhuǎn)身蹲下身子打開柜門將半個(gè)身子探進(jìn)去從柜里拎出一只方形的乳白色塑料桶沖我擠了擠眼。

“正宗的老玉米酒,我可都舍不得喝,今兒個(gè)你有福啦!”

我皺了皺眉但卻被老古的豪氣感動,只見他又迅速從柜里拿出兩只瓷碗,我一看正欲阻攔卻見老古已將酒壺蓋擰開,酒水正從半指寬的壺口啾啾地傾入碗中,酒在碗壁來回蕩漾,碗心處飛濺起酒花。

“來,小兄弟,喝了這碗酒,傷心事沒有!”

老古端起酒,我踟躕之際他已將一碗酒一飲而盡,我端起酒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旋即也一口飲下,只因不勝酒力,只覺這老玉米酒辛辣割喉,酒水下肚口中胃里像有一團(tuán)團(tuán)火苗在竄燒。霎時(shí)便有些頭暈?zāi)垦#骖a發(fā)燙。

老古見我便哈哈大笑?!靶⌒值?,你慢慢喝,不急不急!”說話間又拎起酒壺將酒置滿于碗中。又起身從地上的麻袋里抓了幾把紅棗擱在桌上。

“來,吃幾個(gè)棗墊巴墊巴,紅棗就酒越就越有,咱這也算是醉?xiàng)棥!崩瞎耪f完兀自笑開,我被他的歡樂感染。自從孟云走后,我越發(fā)自閉,整天沉浸在失去孟云的苦痛和悔恨中,更為自己不解孟云而時(shí)常自責(zé)嘆息。

“啊呀,別想心事啦,來來,喝酒,吃棗?!崩瞎艓淄刖葡露且呀?jīng)有些醉態(tài),他抓起一顆棗扔給我,又抓起一顆放進(jìn)自己嘴里,棗子三下兩下便被他嚼得肉核四分五裂,棗核旋即被他從唇齒間輕輕一抿掉落在桌上。我總覺得這個(gè)老古也許是孟云冥冥之中帶給我的救星,與他為伴至少可以讓我陰郁的情緒得到些許緩解。只顧忙自己的事我還不知道他何故一個(gè)人,于是這才想起問及他的家里人。

老古聽后忽而收起笑濁重地嘆了口氣說:“沒啦!”

老古的話令我困惑不已,只見他的眼眶有些濕潤,深陷的眼窩泛起淚花。

“死的死,散的散?!崩瞎耪f到傷心處時(shí)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我一時(shí)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到老古也這般凄憐。說話間老古又俯下身子從地上的麻袋中伸手掏東西,只見他把一尊泥人塑像突然立在桌上,泥塑只有巴掌大,看起來是一位垂垂老者,老者表情徐徐生動,活靈活現(xiàn)。

“這是,你捏的?”我驚訝到。

“是哩。捏了幾十年?!崩瞎懦脸恋卣f。

“真不錯(cuò),那你是這方面的行家了?!蔽覍⒛嗨苣迷谑种卸嗽?。

“我就是沒事瞎捏著玩兒。年紀(jì)大了,怕把以前的人和事兒忘了,把他們捏成泥人沒事拿出來看看?!崩瞎怕唤?jīng)心地說到。忽然又說,“這世上要是有后悔藥該多好?!?/p>

“是啊。”我附和著說。

他沉吟了一會兒端起酒碗連飲三大碗,喝完酒,又用手掌擦了擦嘴角的酒漬,轉(zhuǎn)而破愁為笑。

“痛快,很多年沒跟人喝過酒哩?!?/p>

“那你這酒攢著就是專門在等我?”

老古一聽哈哈大笑說:“可不!這酒我原打算留著死前好好喝一頓,死之前痛痛快快喝一次,這不算過分吧?”老古臉上的表情忽然歡喜忽而沉郁實(shí)在令我琢磨不透。他的話更是令我不知所以然。

“不過分,喝個(gè)酒有啥過分的,來,我敬你!”我端起酒又與老古同飲三大碗。此時(shí)愈發(fā)頭暈?zāi)垦?,早已分不清天地?/p>

“好,小伙子,你夠意思,這樣,老頭兒我給你講個(gè)故事解解悶兒吧,都沒跟別人講過,這輩子就說這一次?!崩瞎派裆衩孛氐販惤艺f。

“好,榮幸之至!我定洗耳恭聽!”我越發(fā)覺得老古這個(gè)老頭兒有趣,更好奇他會講什么故事。

“那我就開始講啦!”老古擼起袖子,端起酒碗又將一碗酒一飲而盡,碗被咚地一聲擲在桌上。隨即便一板一眼地講起來。

很多年前有一個(gè)叫古槐村的地方住著一個(gè)屠夫,村里人都叫他李屠戶。

我立即將他打斷置辯到:“哎,你不是姓古,怎么是李屠戶呢?”我故意揶揄他說。

只見老古頓時(shí)僵住旋即又說:“啊呀,故事嘛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的,愿意姓啥就姓啥,那百家姓愛姓哪個(gè)姓哪個(gè),是不?”

我一聽瞪大了眼,沒想到這老古有此等覺悟便抱拳嘆服道:“沒毛病,您講吧!”

于是他沉吟了一會兒便重又講起來。

李屠戶上有一七旬老母,下有一兒名叫李鐵,妻子張氏平日在家料理莊稼,照顧老人和孩子。李屠戶就在村頭的肉鋪里賣豬肉。一家人原本日子過得安生愜意,雖算不上富裕但肚子吃飽仍有富余。有一年,雨從夏天落到秋天,連綿不斷的雨水淹沒了村莊,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家家戶戶都遭了天災(zāi)。李屠戶與妻子每晚躺下長吁短嘆,又聽到窗外雨聲淅瀝不免愁眉不展。翌日清晨,天上仍飄著細(xì)密的雨絲,院子里到處是積滿污水的水波子。李屠戶的老母起床后拎著尿桶出了門,她一路邁著小碎步顫顫巍巍踩在石板路上,石板路面經(jīng)雨水沖刷泛著斑駁的光亮。李屠戶老母繞到屋后的下水壕,把尿液倒進(jìn)水溝里,她剛直起腰拎著尿桶朝回走,這時(shí),突然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便不省人事。屠戶與妻子早已出門,屠戶去了肉鋪,張氏去查看地里的莊稼。李鐵也去了學(xué)校。后來是后山的村民看見李屠戶家屋后的地上趴著一個(gè)人,這才找回了李屠戶老母。

屠戶將老母送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懷疑是腦溢血,要趕快送去縣城的大醫(yī)院治療。槐樹村距離縣城近百余里,并且山中道路坑洼不平,每天只有一趟通往縣城的客車,且客車要等到中午過后拉滿乘客才出發(fā),李屠戶估摸了一會兒決定將老母拉回家去。他想,要是真去城里一路顛簸估計(jì)人也得斷氣。于是,他將老母用自家板車?yán)氐郊依铩F拮訌埵弦姞畋銊裾煞?,還是得想辦法送去城里的醫(yī)院,萬一死在家里可不好。屠戶一聽怒不可竭并斥責(zé)妻子,婦人之仁,你懂什么。妻子張氏隨即便明白屠戶是想等著老母在家斷氣。過了一夜,老母雖仍昏迷不醒,但氣息平穩(wěn),毫無咽氣之相。

天亮后,屠戶出門前再三叮囑妻子倘若老母一旦咽氣立即到肉鋪報(bào)喪。屠戶出門后,先去了鎮(zhèn)上的譚木匠家詢問棺木的價(jià)格。譚木匠一看大清早就有客戶上門便笑臉相迎,聽說屠戶老母病危,寬慰幾句后便領(lǐng)著屠戶來到后院的屋里,打開一扇屋門。只見屋里迎面擺著幾口現(xiàn)成的棺材,屋里光線昏暗,寒氣逼人。這讓向來天地不怕的李屠戶覺得有些惶恐,譚木匠見李屠戶站在門口躊躇不定便笑著問,進(jìn)去看看?于是兩個(gè)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門,譚木匠為屠戶介紹起這幾副已經(jīng)做好的棺木。譚木匠說,棺材分柏木、松木、柳木、杉木……這時(shí)屠戶快速將他打斷直截了當(dāng)?shù)貑?,這幾口棺材,哪個(gè)最便宜?

看這兒。譚木匠迅速走到一口柏木材質(zhì)的棺材前指給李屠戶看。

多少錢?

譚木匠伸出兩只展開的手。

這么貴?

從譚木匠家垂頭喪地出來,李屠戶沒去肉鋪轉(zhuǎn)而回到了家中。他剛走到大門口便隱約聽見屋里傳出異常的響聲,他疾步跑回屋中,只見老母躺在炕上,睜著眼,歪著嘴巴,正發(fā)出嗯嗯啊啊的叫聲。屠戶走上前看著母親問一旁的張氏,啥時(shí)候醒過來的?

剛醒。

屠戶又湊近一看,只見老母口歪眼斜,目光呆滯,口淌涎水,口中哼哼唧唧含糊不清。

醒是醒過來了,咋看著有些不對勁兒呢。屠戶自言自語到。

他一屁股坐在炕沿兒上問,媽,你醒啦?認(rèn)得我不?

老母斜眼怯生生地盯著屠戶瞅了一眼便轉(zhuǎn)過頭去,一副不識眼前人的樣子,口里仍是發(fā)出不清不楚的響聲。屠戶掀開母親身上的被褥,又叫妻子跟自己一起攙扶著老母試圖讓老人靠墻坐起,老人身寬體重,夫婦倆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讓老母勉強(qiáng)靠墻坐了起來,可沒一會兒人又倒了下去。

屠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從炕上跳起來站到地上大叫,媽呀,你這是癱啦?

屠戶猜對了,老母雖醒但卻癱瘓了,這讓屠戶感到難辦,人沒死成,還得人伺候。起初,老母吃喝拉撒全在炕上,她一會兒要拉屎一會兒要撒尿,屠戶把伺候老母的膽子都撂給妻子張氏,妻子怨聲連連,屠戶回家一看屋子里屎尿味彌漫,臟衣爛衫一地,便對妻子罵聲不斷,有時(shí)甚至拳腳相加。半年后,老母仍然不能走路大小便不能自理,其他方面恢復(fù)地跟以前好人時(shí)一個(gè)樣,兒子兒媳認(rèn)得了,孫子也看得清了,話也說得利索了。可每回老人來不及喊兒媳便已拉進(jìn)褲子,為此,兒媳張氏對婆婆總是疾言厲色,并總在屠戶面前抱怨自己如何辛苦照顧老人,如何委曲求全。為此,夫妻二人總是怒目相向,最嚴(yán)重一次,屠戶把妻子打得三天沒下炕。

老古講到這兒像是已口干舌燥便又自顧自端起一碗酒飲下。喝完酒緩緩放下碗便又繼續(xù)講起來。

屠戶眼見家中老母癱瘓,妻子抱怨,家中整日雞飛狗跳,家翻宅亂,加上災(zāi)荒,早已甕牖繩樞便心中暗生一計(jì)。

不久,老母便被屠戶送去院門口的倉房內(nèi)。屠戶交代妻子每天送一塊白饃過去,減少老人食量,免得屎尿不斷。但妻子張氏只在偶然記起時(shí)才去倉房瞅一眼順便丟下一點(diǎn)兒吃的。

一日,屠戶回家陡然想起院門口倉房中的母親便去一探,他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心明眼亮,紅光滿面便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踱出門去。其實(shí)這幾日是屠戶的兒子李鐵偷偷給祖母送飯送水,老人才沒被餓死??蓪O子李鐵很快去了縣城讀書。這天屠戶來到老母房中,他看了老母一會兒便面露難色,老母見狀關(guān)切地問兒子,兒啊,你這又是咋了不高興?

屠戶愁眉苦臉地說,媽,兒子苦,不好活。

老人又問,咋個(gè)不好活?鐵蛋兒也考上學(xué)了,莊稼也收成了,咋還不好活哩。

屠戶一聽愕然,竟不知自己的老母整日窩在這黑屋子里怎就知道孫子和莊稼的事兒便問,媽,你咋知道莊稼收成了?咋知道你孫子考上學(xué)了?

我的傻兒啊,媽活了一輩子,雖說在這見不著天的屋子里,可這外頭的事兒媽啥都知道。媽又不聾不瞎。老人說完又問,你信不?

媽,那你說,兒如今為啥不好活?

這時(shí)老人垂下眼簾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兒啊,媽明白你的意思,是媽拖累了你,媽早就該死可咋也死不了。老人說完嚶嚶地哭開了,眼淚像從干涸龜裂的土地上鑿開的井眼兒突突地往外冒。

屠戶聽到母親這番話,心里騰地微微顫抖了一下便又囁嚅道,媽,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說咋辦?

老人無奈地微微閉上眼,又扯了衣袖擦了擦眼角和臉上的淚動情地對屠戶說,兒啊,你莫發(fā)愁,有媽在,媽替你想辦法。

當(dāng)晚屠戶吩咐妻子端了一碗紅燒肉送去倉房給母親。

夜半時(shí)分,屠戶隱約聽到像是母親在喊他,他起身走去倉房推開門,果然看見母親穿戴整齊,窩著瘦削的身子半躺在床上,見屠戶來便囅然而笑將兒子迎進(jìn)門。

不一會兒倉房里傳出母子二人一起痛哭的聲音。

第二日,屠戶又囑咐妻子做碗紅燒肉送至倉房給老母,妻子疑惑不解并置辯,家里的肉得用來賣錢,哪能這么糟蹋。屠戶一聽斜倪妻子一眼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只說,叫你做你就做!

這晚,深藍(lán)色的天空壯闊清幽,皎潔的月亮懸在空中光彩熠熠。夜深人靜時(shí),屠戶趁妻子熟睡自己悄悄來到倉房,將母親背在后背上,一路小跑直奔后山的僻靜之地。一路上屠戶低著頭不停地呼呼喘氣,背上的老母一會兒抬頭看看月亮不無感慨地稱贊,兒啊,你抬頭看看今兒的月亮,又圓又亮。屠戶心想母親此刻仍有心思看月亮便不知該作何感想,只顧悶頭趕路。老人又低頭看兒子心疼地說,兒啊,你跑慢些,天色還早,天亮之前能趕回來。說話間又用衣袖為屠戶擦去額上的汗珠。

3

窗外隱約傳來幾絲聲響,不遠(yuǎn)處像有大鳥懸空而起并伴隨著幾聲凄涼憂怨的啼叫。老古頓了頓方又繼續(xù)講起來。

后山有塊野地常年作為臨近幾處村莊的公用墳地,堆砌著大量墳包,屠戶前一晚已來此地勘查,他發(fā)現(xiàn)有個(gè)別墳包已被挖開,尸骨恐被家人遷移,里頭的墓窯便裸露在外,當(dāng)晚屠戶背著老母到了墳地,按母子事先說好的,他將老母口眼用黑布蒙住,手腳用繩索捆綁,后將老母放進(jìn)空置的墓穴之中,又在穴口蓋上雜草以掩人耳目。

屠戶料理完一切剛想轉(zhuǎn)身離開以防被人看見,便聽得洞穴內(nèi)老母輕聲喊叫,兒啊,你走了嗎?

屠戶伏在洞口低聲回到,媽,兒打算走了,你可千萬不要出聲。不然被人發(fā)現(xiàn)兒子就不能活啦。

老人回道,兒啊,你放心去吧,媽不出聲。

屠戶返回途中頓時(shí)覺得有些傷感,畢竟是自己的親娘,可又想到母親癱瘓把自家的日子攪得雞犬不寧,又想到母親前一晚說過的話,“媽早就想死啦,如今這副樣子,活著也受罪,你不要自責(zé)?!比绱艘幌氡阌趾萘撕菪囊Я艘а李^也不回地往回走。

屠戶回到家時(shí)天已蒙蒙亮,妻子問他三更半夜上哪兒去了,屠戶謊稱自己鬧肚子。

屠戶每晚都要悄悄前去后山埋葬母親的墓穴洞口聽聲,第一晚他低聲試探地喊了一聲,媽?墓穴內(nèi)無人回應(yīng),他又喊媽,這回他聽見洞內(nèi)有聲。母親有氣無力地回到,是我兒啊。媽,是我。屠戶說。給媽一點(diǎn)兒吃的吧,媽快不行了。屠戶聽到這兒嘆了口氣便不再言語??焖俎D(zhuǎn)身離去。

第二晚,屠戶又去,又在喊媽,不一會兒又聽到墓穴內(nèi)傳來一絲隱隱的啜泣聲。兒啊,媽快死了,不餓死也要被自己的屎尿熏死啦。屠戶心想,還能拉出屎來,這更讓他心里煎熬。接連三日屠戶沒再去墓穴口。第四日晚上,屠戶再去趴在洞口小聲喊媽,這回他一連喊了十來次都沒再聽見洞內(nèi)傳出聲響,他跪在墓穴口掉了幾滴眼淚,朝里磕了三個(gè)響頭,又說了一聲,媽,別怪兒子,你一路好走,到了那邊就不挨餓啦。說完便起身回家去了。

那晚,原本月明如洗,卻突然烏云翻滾,狂風(fēng)四起,雷電交加,不久便下起傾盆大雨。屠戶與妻子正在熟睡忽聽屋后轟隆隆巨響,有如大山倒塌,巨石滾落,間或聽見像有巨獸在嘶吼。二人驚魂未定便被突如其來傾瀉而下的泥沙洪流淹沒于屋內(nèi)。翌日晨起,眾人見屠戶家房屋被掩埋,全村其他人家安然無恙。

“屠戶和他妻子死了?”我忙問道。

“妻子死了,屠戶沒死。”

“怎么這樣?你這故事不好,應(yīng)該惡有惡報(bào)!”我憤憤不平地沖他嚷到?!盀樯秹娜藳]死?天理不容??!”

“屠戶出來撒尿逃過一劫?!鳖D了頓老古又說,“但人給嚇瘋了。”

“再后來呢?”

“再后來他兒子李鐵上學(xué)回來,看見家中房屋倒塌,家破人亡便從此綴學(xué)在家,母親死啦,父親瘋啦,只靠自己種地艱難度日,可恨總趕上年成不好,那時(shí)村里家家戶戶都餓著肚子。后來李鐵便去做了鄉(xiāng)村貨郎,整天挑著擔(dān)子走村串戶,再后來娶妻生子,一家人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彼挠牡卣f著像在背書一般。

“沒了?”

“沒了。故事總得有個(gè)頭兒?!?/p>

“這后面的也太敷衍了事了,那惡人屠戶后來怎么樣了?”我催問道。

“死啦,也死啦?!彼麘脩玫匕霌P(yáng)了揚(yáng)手并從板凳上蹲坐在地上背靠著墻。眼睛微閉。

“你剛不說沒死,怎么這會兒又死了?”我也干脆坐在地上靠在他一旁?!澳阒v的這個(gè)屠戶是你?”我故意擠眉弄眼試探著問老古,只見他突然扭過頭睜圓了眼將臉湊上前盯著我正色道:“是我,你信不信,怕不怕?”

我被老古盯得頭皮發(fā)麻,只見他眼里充滿血絲,枯瘦的臉頰溝壑縱橫,我實(shí)在看不出眼前的老古會是弒母之人。雖然人都具有種種不可能的可能性。我扭過頭一時(shí)失語,說不出話來。倒不是因?yàn)楹ε拢挥X這故事實(shí)在令我不寒而栗,心酸不已。像有人拿了把刀子戳在心口上。只見他忽而又咧嘴一笑,我更無從判斷這個(gè)故事幾分真幾分假。

“別怕。我一個(gè)半人半鬼的糟老頭子早活夠啦,要是有人能讓我死,我還得感謝他哩?!?/p>

老古的話越發(fā)讓我聽不懂,我想他可能是醉糊涂了。他半瞇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窗外忽而想起幾聲悶雷,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合上眼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夜半時(shí)分,迷迷糊糊覺得口干舌燥,頭痛欲裂,睜開眼醒來發(fā)現(xiàn)老古已經(jīng)倒睡在地上鼾聲如雷,我掙扎著欲起身,剛站起便覺得天地旋轉(zhuǎn)便又搖晃著坐下。重新合上眼陡然想起仿佛剛在睡夢中見到了孟云,她冷冷地對我一笑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便化身為一只白鶴飄飄然而去,我怎么追也無濟(jì)于事。

我正做著夢,隱約聽見周身有響動。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不知什么時(shí)候我已躺在炕上,又瞄了一眼屋里,老古正在桌旁收拾碗筷。桌上杯盤狼藉,酒碗飯碗擺了一桌,要是換做以前在家,孟云看到定會暴跳如雷。

老古一邊收拾桌子一邊扭頭對我說:“你醒啦?起吧,車中午就走?!?/p>

我支著雙臂從炕上坐起,問他:“是你把我拉到炕上的?”

老古笑了笑沒說話仍在忙手里的活兒,我突然又想起昨晚的故事便問他:“昨晚那個(gè)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暗暗觀察老古的表情,他停下手里的活兒思忖了片刻才說:“都說了是故事嘛,看樣子我這故事編得不錯(cuò)。”

我心想,看樣子故事只能到此為止了。

吃過午飯,老古送我到村口陪我站在路邊等車。只見他黝黑褶皺的臉在太陽光下閃著一條條亮光,不知怎么我竟想起孟云在世時(shí)總給自己的臉上涂抹一種叫高光的化妝品,竟覺得孟云的臉部輪廓跟老古有幾分神似。

4

回到城里,家里到處是孟云的影子,她的一顰一笑總是不斷在我眼前跳躍,一想到如今與她陰陽兩隔便覺得心如刀割。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我總是沉浸在思念孟云的悲痛之中,整日對著她的遺物莫名發(fā)呆,整個(gè)人越發(fā)消沉。轉(zhuǎn)眼入了冬,我決定將孟云的東西逐一收起,期間無意中在抽屜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本日記,我隨意翻看了幾頁才發(fā)現(xiàn)里面似乎并不是日記而更像是一篇未完成的小說手稿,孟云生前有寫小說的愛好。她曾告訴我這是她找到的唯一一種可以和世界對話的方式。

天亮之前,父親就離開了家。當(dāng)晚,天上飄著雨點(diǎn)兒,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弟弟在熟睡,母親被窩是空的,很快便聽見門閂被母親拉開的一霎,門嘩啦一聲被門外的人推開。門外的人是父親。我翻身面朝外屋,隔間的門框上掛著半尺長的門簾,我看見兩個(gè)半截兒的身子相對立著,母親穿著粉紅色拖鞋,那是她在趕集時(shí)給自己買的。父親的腳上總是一雙白底黑面的布鞋,鞋幫上粘著泥土。地上扔著一只鵝黃色的帆布包。很快便聽見母親低聲啜泣,她的身體在輕微搖晃。接著又聽見父親似乎也開始嗚嗚咽咽。他的哭聲越來越大,口里不停地在說,完了,全完了。我悄悄起身走到門口躲在墻角?;椟S的燈下,父親癱坐在地上,母親伏在父親肩上。父親突然止住哭聲,扭過頭怒睜著眼兩手揪住母親的頭發(fā),母親的頭發(fā)又長又黑,披散在胸前,她的頭像一顆球被父親死死地摁倒在地上。父親翻身壓在母親身上對她拳打腳踢,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父親第一次動手打母親。

你這個(gè)騷貨,都是你害的!父親撕扯著母親的衣襟喊叫著,母親的身子懸在半空,發(fā)梢落在地上,粉紅色的睡衣前襟被扯開,兩只水袋一樣的乳房半掩半露。母親不知是因?yàn)樘弁催€是別的原因一直不停地號哭。父親打她,她也不反抗。這時(shí)弟弟醒了,他翻身坐起便哇哇大哭起來。雨越下越大,一道閃電劃過把窗戶紙照得霎時(shí)通亮,我突然感到渾身冰冷,轉(zhuǎn)身跑回弟弟身邊,鉆進(jìn)被窩。

記得是母親先止住哭聲。她對父親說,別哭了,你趕快跑吧。母親的話很奏效,父親頓時(shí)就停了手,也不再哭罵。最后他把自己的額頭貼在母親額上,他的鼻涕眼淚黏在母親的鼻尖、發(fā)梢和臉頰上,在跟母親做完最后的告別,父親以最快的速度撿起地上的帆布包,奪門而去。

那晚我突然心疼起父親,我覺得他像個(gè)無助無辜的孩子。

聽說父親那晚在雨夜中瘋一樣地疾跑,他穿著薄底兒的黑布鞋,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他跑一跑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在追,他看見古槐村慢慢在漆黑的雨夜中縮小,聽說他跑出村子便一路朝著村外的小狼山奔去,小狼山在村北面,據(jù)說那里偶爾有野狼出沒,我寧愿父親被抓也不愿意他躲進(jìn)小狼山被野狼吃掉。可后來我卻不這么想了。

父親一路向前飛奔,他開始隱約聽見身后有一大群人也向他狂奔而來,他像瘋了一樣開始邊跑邊大聲尖叫,肩上的挎包帶子突然斷裂,包掉落在地上,他不管不顧只是朝前飛奔,他腳上的鞋也掉了一只,父親毫無察覺,他的奔跑令人不寒而栗,就像當(dāng)年父親偷偷尾隨祖父,親眼目睹他的父親如何將自己的母親活活埋葬并將其餓死的那夜,父親也是這樣奔跑,無知無覺地在黑暗中狂奔。

突然身后有人對父親吼叫,站?。±铊F!李鐵!你站??!不然一槍打死你!李鐵聽不見,他此時(shí)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他自己的喊叫聲和頭頂漫天的雨聲覆蓋了其他一切聲響。他怎么會聽到別人在叫他呢?即使聽到,他怎么可能停下來等著被抓呢?在快要到達(dá)小狼山山坳里時(shí),只聽砰地一聲,黑暗中那個(gè)如狼一般快速奔跑的身影極速倒下,倒在亂石之中,再差一點(diǎn)兒,父親就可以躲進(jìn)山石林立的小狼山里??伤麄兿翊蛩酪粭l瘋狗一樣將父親一槍斃命。

打死父親的人是田三兒的家里人。聽說父親在田三兒熟睡之際翻窗而入,用一根木棍便將田三兒打死。田三兒死時(shí)全身赤裸。父親也會殺人這一點(diǎn)超出了人們對他一向敦厚老實(shí)的印象,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女人早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我和其他人一樣也不明白父親平時(shí)看上去唯唯諾諾的一個(gè)人怎么就有膽子殺人?等到我長大戀愛后才逐漸體會到,也許父親是因?yàn)樘谝饽赣H,他不能容忍背叛。再后來我明白了父親是想活得有尊嚴(yán)。

父親死后幾年,古槐村的人有時(shí)還會在太陽快落山,天空泛著橙黃的余暉時(shí),站在村北的空地上談?wù)撍灞泵娴男±巧竭€在,可父親卻不在了。有時(shí)他們還順便談?wù)撈鹱娓?。只是他們知道的遠(yuǎn)非真相。自從祖母和曾祖母過世,祖父便瘋瘋癲癲,父親只身一人一邊照顧癡傻的祖父艱難度日,一邊靠四處出賣苦力才勉強(qiáng)活下來,隨后日子逐漸好轉(zhuǎn),父親又在院中蓋起兩間瓦房。那時(shí),我家在村東頭有一間祖父留下的肉鋪,鋪?zhàn)硬淮?,不過是間銹跡斑駁的褐色鐵皮房。父親為了多掙些錢又在肉鋪房搭建了一間簡易房,另開了一間小賣部,據(jù)說父親同母親結(jié)婚前早年做過鄉(xiāng)村貨郎,整天挑著擔(dān)子走鄉(xiāng)串戶,他把山外的稀罕物件帶到山里來賣給山里的人。父親就是在那時(shí)跟母親相識。他第一次見到母親便將一根紅頭繩送給她,后來又將一些火頭針線,胭脂肥皂悉數(shù)送給母親。父親的小賣部里放了一張床和一排貨架,他每晚就睡在那張小床上,白天他就坐在小床上。除過古槐村的人,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也專程趕來在父親的小賣部買東西。他們都說父親為人厚道,貨好,價(jià)錢公道。有時(shí)遇到來買東西忘帶錢的村民,父親也給賒賬。可誰也沒想到忠厚老實(shí)的父親殺了人。殺人對年復(fù)一年窩在古槐村的人來說是件足可談?wù)摵芏嗄甑氖隆?/p>

自從父親死后,祖父便徹底失蹤不知去向。母親關(guān)閉了肉鋪只開了小賣部,可小賣部的生意卻冷清不少,買東西的人寥寥無幾。村民們只是站著或者探身朝小賣部里頭張望。

母親每天坐在小賣部里懨懨欲睡。每次我去小賣部時(shí)總覺得這間狹小逼仄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汗腺味,那是父親身上的味道。銹跡斑駁的墻壁上一件黑色長衫靜靜地伏在墻壁的陰影里,看上去灰蒙蒙的。這是父親穿過的。有時(shí),我總覺得它像是父親的替身在對著小賣部虎視眈眈。

那晚父親的尸首被抬回家時(shí),母親伏在父親身上痛哭流涕。我不知道她的眼淚有幾分淚水幾分是父親身上的雨水。我和母親都沒想到父親的死不僅意味著我們從此永遠(yuǎn)失去了這個(gè)人。也意味著從今以后我成了殺人犯的女兒。村子里的孩子會在我的身后突然扔來一塊石頭,嘴里大喊,殺人犯,殺人犯,李蘭的爸爸是殺人犯!

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會在經(jīng)過我身后時(shí)竊竊私語,有時(shí)我覺得我的聽力突然一下子倍增很多。后來我從別人的眼神和嘴巴里明白了一些道理:

我的身體流淌著殺人犯的血,我的基因有殺人犯特有的會殺人的基因。

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殺人犯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

我的父親殺了人,我也好不到哪兒去!

母親終于熬不住帶著弟弟離開了。臨走,她淌著淚對我說,媽走了,會有人管你的。她就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天太陽快要落山,她拉著弟弟一直朝著村口的方向走。我跟在身后,心想她為什么不帶著我一起走?弟弟頻頻回頭看我。他瘦小低矮的身子被母親拖拽著搖搖晃晃往前走。母親看到我跟著便抱起弟弟加快速度,并對我喊,蘭蘭,快回去,別跟來,別跟來!走到村口時(shí),我看見母親帶著弟弟坐上一輛停在那里的拖拉機(jī)。天黑了,我看不清拖拉機(jī)上的男人是誰,男人很快發(fā)動拖拉機(jī),突突突,濃煙滾滾,他便帶著母親和弟弟離開了,從此我便再也沒見過母親和弟弟。母親在我眼里等同于已經(jīng)死了,后來我被送去了孤兒院,又被一戶姓孟的人家領(lǐng)養(yǎng),將原來的李蘭蘭改名為孟云,從此,世上再無李蘭蘭這個(gè)人。

5

幾天后,我重新來到古槐村,走到老古家院門外時(shí),我看見院子比先前破敗了許多,房屋的門半遮半掩,院落內(nèi)滿是散落的枯葉、塵土。推門而入發(fā)現(xiàn)屋里沒人。走出院門口時(shí)路過一位村民,我便向他打聽老古的下落。

村民回到:“沒有老古。”

我便將老古的相貌簡單描述于村民,并說前些日子我就同老古在這院子里的屋中暢飲。

“你說的是那個(gè)瘋子啊,那是老李,已經(jīng)很多天沒看見這個(gè)人啦?!?/p>

我正踟躕之際,那村民又說;“要不你上后山的墳地里找找去?!?/p>

我好奇問他為什么要去墳地那種地方找他,村民聽后搖了搖頭嘆息著說:“唉,這家人也真是慘,死的死,散的散,后來他的腦子就壞掉了,前幾年有人看見他總是跑去后山的空墳里,有時(shí)晚上也住在里頭,都沒人跟他說話了。對了,他還跑去村里的泥匠家死活要人家教他捏泥人,那匠人被他纏磨的沒辦法就教了他一段日子?!?/p>

隨后我便一個(gè)人來到后山,果真在一大片雜草叢生的山林間堆砌著一座座墳包,這里像是一片廢棄的墳場,繞著墳堆轉(zhuǎn)了一大圈我發(fā)現(xiàn)其中的確有一座沒有被掩埋的墓穴,只見墓穴口上只蓋有幾株干枯的玉米稈,站在墓穴口踟躕了一會兒我才走上前掀起玉米稈探身朝里望,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在外面抽了根煙,俯下身打開手機(jī)射燈鉆到墓穴里去,進(jìn)入墓窯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棺木。地上散落著幾塊石頭,一只破碗,一床破棉被,其他什么也沒有。

天上飄起了雪花,回到老古家中,老古仍不知所蹤。幾個(gè)月前的那壺老玉米酒已經(jīng)喝空,白色的空酒壺還立在墻角。

來古槐村前我特意從家里帶了孟云喜愛的書和棉衣打算為她寄去。雪后的山上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草木,一陣寒風(fēng)呼呼地刮過,像刀子一樣。遠(yuǎn)遠(yuǎn)的,我便看見孟云的墓碑穩(wěn)穩(wěn)地立在雪地之中,走到近前我用衣袖拭去留在墓碑上的積雪,將棉衣和書點(diǎn)著,火苗隨風(fēng)竄燒,很快便氤氳出一股灼熱。希望孟云到了那邊可以做個(gè)快樂的姑娘。如今大約才有些明白孟云,只是遺憾即便她更名改姓,可終究沒逃脫殺人犯女兒帶給她的陰影。而像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本該盡情綻放的年紀(jì)而凋零。

天色已晚便決定在老古家暫住一晚,待第二天再回城。

晚間時(shí),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往年欠下的雪債都趕在這場雪還完似的。院落里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以前孟云在時(shí)就喜歡在下雪天里打雪仗。風(fēng)呼呼地刮著,陡然聽見疾風(fēng)將門板吹開,門板吱吱作響,到窗前一看,院門口的一間房屋門被大風(fēng)吹開來回蕩漾。我裹緊衣裳走到院中,踱步到屋門前,出于好奇便鉆進(jìn)屋里,屋里漆黑一片,我從兜里掏出手機(jī),打開燈,霎時(shí)被驚出一身冷汗,只見一個(gè)巨大的人影立在眼前,驚慌之余定了定神又舉燈近前細(xì)看,人非真人,竟是一尊半人多高的泥塑,扭頭在門口墻壁處找到電燈開關(guān),一拉燈繩咯噔一下屋里霎時(shí)亮起,眼前所見景象令我目瞪口呆。只見昏黃的燈下映出兩尊形如真人般大小的泥塑像。一尊塑像端坐于炕上,看上去是位老嫗頭發(fā)盤在腦后,兩腿置于褥榻中,枯槁褶皺的面容平靜、肅穆。眼窩深陷卻目光炯炯,兩唇微啟,面露笑容。她垂下眼簾,眼中有淚,兩眼凝望著炕下之人,又像是沉浸在某種悲傷之中。

地上的塑像看似一位中年男子,男人雙膝跪地,佝僂著背,雙臂和腿部肌肉筋攣,兩手握有棍棒高舉過頭,手指骨節(jié)突出。他低頭看地,眉頭緊鎖,雙眼微睜,眼睛深陷于眼窩,眼眶有淚,嘴唇緊閉,表情像被某種苦痛糾纏、折磨。

門被大風(fēng)刮得支離破碎,突然又被風(fēng)吹開,屋里旋即鉆進(jìn)一股冷風(fēng),我關(guān)好門后反身重又打量塑像,陡然發(fā)現(xiàn)那跪地男子的側(cè)后身有一條縫隙,里面隱約顯現(xiàn)出一些黑色的填充物,難道這尊泥人是空心的?我愣怔了一會把手指伸進(jìn)縫隙中戳了戳,手指碰觸到的并非一般的棉質(zhì)填充物。我從兜里掏出一根煙給自己點(diǎn)上,再次將手伸進(jìn)縫隙的裂紋處并用力一拉,泥塑男子的整塊后背被拽下,我看見一具瘦削干癟的尸體形態(tài)怪異地被緊緊固定在幾塊木板之中,我扔掉煙頭,長舒了口氣,將置在泥塑中的尸體拉出使其躺在地上,盡管我已經(jīng)料到,但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旋即我又看到泥塑內(nèi)壁留有一張字條,我連忙打開字條,上面工工整整寫著兩行字: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天道好輪回,善惡終有報(bào)!

老古的尸體散發(fā)著死亡冰涼的氣息,醬紫色的臉上顯現(xiàn)出某種平靜。我無法猜想老古死時(shí)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想這也許是他用了近半生的時(shí)間為自己設(shè)計(jì)的死亡儀式,或者說也是李屠戶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在向母親贖罪?

我將老古埋在后山的一處背靠大山面朝南的地方,他的墓碑挨著孟云的墓碑,跪在他的墓碑前,我對老古說,你的泥塑我?guī)湍阒匦抡澈虾昧?,你就安心躺在這里吧。我不禁想到,如果我早來幾天是不是就能阻止老古的死?我無法想象他是如何讓自己活著鉆進(jìn)箱子又將泥塑男子的后背粘合從而又讓自己咽氣。一個(gè)人一心赴死的決心怎么會比求生的欲望還要強(qiáng)烈?這樣違背人性的意志力我無法理解,我更無從斷定老古所講的故事和孟云的日記究竟是巧合還是果真有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回去的路上我思前想后心煩意亂,突然間車廂里傳出一個(gè)姑娘玲瓏悅耳的聲音,我這才想起,無論怎樣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的孟云永遠(yuǎn)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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