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靈
川江最不缺的就是龍門陣,像江中的灘和浪一樣多。從前,有一個穿花衣服的新媳婦兒到山上砍柴,被一只老猿猴背到了山洞里。上下都是懸崖,逃不走。老猿猴天天出去偷吃的東西回來養(yǎng)活她。后來新媳婦兒生了一個像人又像猿的兒子。老猿猴很高興,又經(jīng)常偷花布回來給她。有一天,新媳婦兒把花布一段一段接起當(dāng)繩子,從山洞梭下來,跑回了家。
第二天,老猿猴抱著兒子,坐在新媳婦兒家對面山中的一塊石頭上,嗚咽鳴叫。每天固定如此。新媳婦兒被叫得心煩意亂,終于想出一個法子。她燒紅一塊木炭,估計老猿猴要來了,放在它天天坐的石頭上……從此,再沒聽到老猿猴的叫聲。
上初中,讀酈道元的“猿鳴三聲淚沾裳”時,老師告訴我們:猿與猴相似,但各是一種靈長類動物,猿比猴大,沒有尾巴。猿的手還比腿長。
三峽老詩人胡煥章以前在秭歸采風(fēng),聽一位老漁民說,除非求愛、外出尋食、招喚同伴,猿不是隨便叫喊的。如果它丟失了自己的孩子,叫得腸子都像要斷了一樣,那聲音在峽谷中回蕩,很久才消失,特別凄涼。
老漁民的話,在古書上得到印證。明代《益部談資》中說:三峽兩岸猿最多,或三五結(jié)伴,或幾十上百為群,但我從沒聽到過它們的叫聲。更早的古書,南朝《世說新語》里講了個故事:東晉荊州刺史桓溫帶兵伐蜀,船行三峽中,有個士兵上岸抓了一只猿崽兒,母猿沿岸追趕,不停地鳴叫。追了一百多里路,在船離岸較近的地方一下子跳了上來,剛落到船板上就氣絕身亡。剖開母猿的肚子看,里面的腸子全斷成了一寸一寸的截?;笢刂篮?,非常氣憤,下令處罰了捉猿崽兒的士兵。
三峽崇山峻嶺,人跡罕至,樹林和山澗清涼寂靜。猿不僅平時不常叫,還不愿被聲音打擾。巫峽跳石灘兩岸壁立,山峰像要合攏了一樣,樹木蔥郁,僅隔一線。川江上剛有輪船時,航行至此,都不敢鳴笛,不然崖上黠猿會搬起石頭砸船,就連木船也不敢在此靠頭、久留。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巫山人李顯榮在大寧河邊,看見一群猴子抬著一只死猴來到沙灘,刨開一個坑,把死猴放在里面。然后圍著沙坑,一陣嗚咽哀啼后,幾只猴子準(zhǔn)備刨沙掩埋。一只老猴忽然把死猴提起來,放在坑邊,先用嘴親,再用前爪摸,摸遍死猴全身。突然又停下來,看了它很久,才慢慢放進(jìn)坑里,埋了。
原來猿與猴的哀鳴一樣。
酈道元說,“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為何是“漁者”,而不是“舟子歌曰”?
一位三峽老漁民回答我:川江橈胡子的苦有號子可唱。我們無歌,在峽里與猿相伴,它的哀鳴就是我們打魚人的歌。
過去,川江打魚人在岸上無片瓦遮身,立足無插針之地,都以船為家,稱“連家船”,生兒育女也在船上。他們自嘲:“船上吃、船上屙,不搭跳板上不到坡?!?/p>
帥大腦殼出生在漁船上,長大后,跟父母學(xué)打魚,滿江跑。民國時候,跟叔叔打魚從云陽到了萬縣,后來加入漁業(yè)社。他的五兒一女都在連家船上出生。兒子長大全進(jìn)了漁業(yè)社,被派到其他連家船上。漁業(yè)社規(guī)定一條船上不能只是一家人,要岔開分班作業(yè)。一條連家船上有幾家姓,晚上怎么睡覺?老漁民說:簡單,男的一個艙,女的一個艙??词俏蚁霃?fù)雜了。帥大腦殼女兒沒打魚,在漁業(yè)社醬園廠上班,早出晚歸,但仍住連家船上。直到嫁人,男客不是漁民,才搬上了岸。
1976年5月的一天,帥大腦殼正在苦草沱打魚,離城幾十公里,突然病了。兒子接回來,到醫(yī)院一檢查,肺癌,沒治,也沒錢治,只有回漁船。路上,帥大腦殼說“我想吃皮蛋”,他看見商店在賣。兒子給他買了五個。三天后,皮蛋還剩三個,帥大腦殼就死在連家船上。家人用幾塊船艙蓋板拼接起來,訂了一副棺材,把他埋了。帥大腦殼終于上了坡,船板陪他化為泥土。無錢請吹手,沒有川江人習(xí)慣的嗩吶聲相送,更沒有猿為他哀鳴,它們早搬了家。
有一天,三峽的友人說,如今猿又回峽江了。但江上已不再聞號子聲。
故我也歌曰:舟子有唱,棹歌聲聲。漁者無歌,淚沾我裳。舟子漁者,皆唱無歌。重蹈巫峽,再聽猿鳴。
兩千多年前,筷子還沒發(fā)明出來時,古人吃飯用手抓。吃肉也是這樣,拿刀把煮熟的肉劃成小塊,用手抓了送進(jìn)嘴里。儒家禮教古書記載:聚餐時抓飯不得亂摶,或者把粘在手上的飯撥放回去。而且飯前必須洗手,不允許兩只手相互搓一下了事,別人看到了,心里會不舒服。
我愛刨根兒,心想,手指甲長了咋辦?那個時候肯定沒有指甲刀。古人喝湯嗎?如果喝,應(yīng)該有調(diào)羹或勺子吧?用這吃飯總比手抓強(qiáng)……
筷子到底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不得而知。不過到了西漢時,人們普遍使用筷子了。但名字叫“箸”?,F(xiàn)在川江一帶土話仍說:拈一箸菜。
“筷子”之名,說是長江上橈胡子喊出來的。橈胡子在“血盆”里討飯吃,險象環(huán)生,航行中忌諱之事和忌說的話很多。箸,與“住”同音,停止的意思。航行之船停止,不是好事,就反起來說“快”。箸又因是竹子制成,久而久之加上竹字頭,便成了“筷子”。
川江橈胡子用筷子,不能橫擱在碗口上。預(yù)兆船被打劈,撐船的籇竿漂在水上。打劈即打爛,也忌說。川江放排的人,筷子自己用自己保管,不能抓起一把,一支一雙地分發(fā)。這意味著散排,木排大忌。川江橈胡子把筷子也叫籇桿,他們靠這東西吃飯,一語雙關(guān)。
竹筷子之后,玉、銅、銀、紅木以及珍貴的象牙等品質(zhì)筷子不斷出現(xiàn),但只有帝王將相與富貴人家才用得起。古代銀筷,據(jù)說可試探食物是否有毒,不知真假。現(xiàn)有人提出異議,說是文人杜撰的。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們巷子一戶兒呂姓人家,老漢兒是個采購員,那時挺吃香的工作。有一次去上海出差,帶回一席化學(xué)筷子。他家細(xì)娃兒吃飯端著碗筷出來,同街的小伙伴看到后羨慕慘了。后來得知,化學(xué)筷子是尼龍品質(zhì),那幾年用這種筷子時尚。在家里乖巧、聽話,學(xué)習(xí)成績又好的細(xì)娃兒,大人往往會買一雙作獎勵。我反正是沒有份兒的。
小學(xué)五年級時,有一次春游,我和班上同學(xué)搞野炊,吃飯時才發(fā)覺忘帶了筷子。我們在山坡上擗來很多細(xì)樹枝,當(dāng)筷子用,嘻嘻哈哈地照樣吃得鍋底朝天??磥碛檬裁纯曜映燥埐⒉恢匾?。
川江一帶吃團(tuán)年飯時規(guī)矩多,最忌諱打碎飯碗和把筷子掉在地上,這是來年不吉利的前兆。小時候我常在姑媽家過年,她和姑爺忙了幾天的團(tuán)年飯,桌上擺滿了盤、碗、缽,哪還有擱飯碗和筷子的地方?我只能用手緊緊端著碗、抓住筷,生怕掉在地上,給喜慶的氣氛添“岔子”。
有一年團(tuán)年時,我去舀飯,騰出拿筷子的右手握飯勺,左手又端碗又夾筷,一不小心突然掉了一支在地上。當(dāng)時嚇壞了,幸好姑媽姑爺沒看見,趕緊撿起來插在褲腰里,另換一支。但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這頓團(tuán)年飯吃得一點不快活。吃完團(tuán)年飯,我跑到屋后的山坡上,燒了這支筷子,并在心里一個勁兒祈求老天爺不要懲罰我,也不要懲罰姑媽一家。
過去川江上的船員有一個習(xí)慣,每頓飯吃了,用一小塊布條,或扯一坨擦機(jī)器的棉紗,把碗筷洗凈擦干后,再裹在筷子上,固定放在一個自己知道的地方。洗碗時,小布條和棉紗順便可以擦一下嘴巴。那時沒餐巾紙,嘴有油,擦在手絹上不安逸,說不定是女朋友送的,更舍不得。
竹木筷子用久了,容易起霉生細(xì)菌,健康專家說對人體不利,建議少用、勤換,并定期高溫消毒?,F(xiàn)在最新式的是陶瓷筷子,并非普通的陶瓷制品,是氧化鋁陶粉末在一千六百度高溫下,用三百噸重壓制成的高科技環(huán)??曜?。
我岳母年輕時去巫峽深處一個鄉(xiāng)村搞社教,有一次從生產(chǎn)隊回大隊駐地比平時晚了點,大家已開始吃飯,筷子用完了。煮飯的社員把自己正吃的一雙,夾到狹孔(腋下)里一抽,算是擦干凈了,遞過來:“我這兒有。”然后擗下竹響篙上的一根篾條,折斷成兩根當(dāng)筷子。岳母要和農(nóng)民兄弟“打成一片”,不嫌臟,也不怕細(xì)菌,接過來,馬上開吃。
一個姓忻的川江水手,很少很少的一種姓。那是1982年的一天,他退休了,馬上要離開拖輪上岸。收拾東西時,突然,一雙明顯看起來比一般筷子要短很長一截,而就是他平時吃飯的筷子出現(xiàn)在眼前。于是,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揚(yáng)手,丟進(jìn)了江里。再也用不著了,回到家里有很多。
隨即,他像似想起了什么,回過頭,望著江面漂浮的那兩支筷子,心想:會流回上海嗎?
二十九年前,忻水手從上海隨挖泥船入川。臨走時,母親給了他這雙筷子。出遠(yuǎn)門的人,帶上一雙家里的竹筷,在外不缺飯吃。這一吃,一雙筷子竟吃了整整二十九年,還吃短了一大截,如他的姓一樣,少有。也不知吃下了多少細(xì)菌。
古人的雨鞋用木板做成,板面有鞋絆,板底釘著木齒。下雨天,穿著布鞋套進(jìn)鞋絆,靸起走,不打濕腳又防滑。雨鞋的名字叫木屐,大家都認(rèn)識,早在春秋時期就有了。但當(dāng)初并不當(dāng)雨鞋穿,說是晉文公為紀(jì)念介子推發(fā)明的。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十來歲,看見鹽廠灶房工人穿這種木屐,喊板板兒鞋,文雅一點的稱木拖鞋兒。灶房地上濕漉漉的,含鹽分,草鞋、布鞋要不了幾天就穿爛了,雨靴又不透氣,皮鞋根本穿不起。最關(guān)鍵的是,熬鹽的灶大,出爐渣的下洞比人高,下去掏渣時,木拖鞋兒踩著帶火星的炭渣沒事兒。鹽熬出來后,要拖到炕鹽坪烘干,炕鹽工人也穿木拖鞋兒在鹽堆里來回翻、鏟。
古人穿木拖鞋兒想來很普及,除古籍多有記載外,古詩中提及的也不少,李白、白居易、司馬光、辛棄疾這些名人都吟唱過。最有名的恐怕要數(shù)宋代詩人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后兩句幾乎人人皆知:“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我要說的是前兩句:“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薄獔@子的主人也許擔(dān)心我的木屐踩壞了他那愛惜的青苔,輕輕敲叩柴門,好久都沒人來開。
在我看來,又硬又重的木拖鞋兒不僅踏壞苔蘚,靸起走,后跟濺水,還弄臟褲腳。走過沒水的地面和樓板時,摩擦聲響又大。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日本電影電視劇在國內(nèi)陸續(xù)播放,劇中人物,特別是男女主人公愛穿木拖鞋兒,一時間,商店里當(dāng)時尚品出售。當(dāng)年我女友趕時髦,買了一雙,木板米色,配粉色絆帶,上綴一朵絨花,精巧好看。她穿第一次時,宿舍走道上啪嗒啪嗒的清脆聲格外盈耳,同事紛紛從門里探頭看,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貙嬍液?,把它塞到床底下,再沒穿過。后來怎么處理的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女友成了別人的女友。
民國時期,渝東北的老百姓下雨天穿爪釘鞋,可自己做,也可在鞋鋪買。爪釘鞋幫子用布四層,鞋底密納后,均勻地釘上十來顆帶爪的鐵釘。因此稱了這個名字。然后往鞋底上一遍一遍地刷桐油,干了再刷,刷了又干,反反復(fù)復(fù),直到整個鞋底被桐油浸透,連鞋幫子下面一圈都飽含了油脂。
我岳母小時候穿過爪釘鞋,她說,鞋底拿刀都砍不斷,防水防滑效果好。因為是布的,穿起來比木拖鞋兒好走路一些。她加重語氣說:“那時窮啊,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渝東北一帶的人稱“想苦方兒”,書面語言叫“苦辦法”“窮辦法”。
徐老伯年輕時當(dāng)挑二,從開縣溫湯井挑食鹽,販賣到陜西安康一帶,翻山越嶺,山道陡險。冬天路面因霜結(jié)冰,叫打凝,又硬又滑,像是走在玻璃板上一樣,爪釘鞋不管用,鞋上要套鞋犁。鞋犁為土碗大小的橢圓扁鐵圈,在鐵匠鋪打制,有鋸齒的一面觸地,兩個橢形微微上翹,綁扎著羊皮鞋絆,叫“過肩籠”,套在腳背上。徐老伯說,過肩籠上的帶子要繞踝骨系一圈,很多人開始不曉得,走著走著,鞋犁就脫出來了。
鞋犁,像犁田一樣破了路上的凝,自然就不打滑了,很貼切。其實這個“犁”字是我安的。徐老伯已93歲,屬上壽之年,識字不多,說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字。我覺得應(yīng)該是這個“犁”。這鞋犁,有點像今天登雪山用的冰爪。
“沒得鞋犁的挑二,走凝路的時候,就用草繩綰一個圈圈,套在鞋子上,也不溜了?!毙炖喜犖以儐枴袄纭弊郑a(bǔ)充道,“這種叫草腳馬子?!?/p>
大巴山的城口縣山高路更陡,陡得前面挑二的腳后跟,可踩到后面挑二的肩上。他們因此用一頭翹的扁擔(dān),貨物綁在翹頭上,翹頭朝前,挑擔(dān)在肩,要高出兩三個人頭來,才撞不到前面的路。挑二們自嘲為“龍?zhí)ь^”。路太陡,更多的是背二,貨物放在“背夾子”上,用肩背起走。
山路開鑿不易,僅幾尺寬,一邊是坎,另一邊是崖,背著東西錯身,必須十分小心,掉下去就沒得命了。路窄沒“稍臺”,想歇?dú)猓硦A子卸不下來,用打杵支撐著省點力,再叉開兩腿,構(gòu)成一個三角形,有了穩(wěn)定性,趁機(jī)喘個氣。如果要屙尿,就這樣撐著屙。徐老伯說,女背二屙尿同樣站起,也不管羞不羞人了。她們都帶了一只筍殼,放在胯下接起,才屙不到褲子上。一路上,背二大汗淋漓,額頭上的汗水直往下淌,蒙住眼睛,看不清路,胸前掛個篾條圈圈兒,用來刮汗水。背夾子是木棒做的,抵著腰背堅硬,背二便用稻草做一個腰墊,舒服多了。
爪釘鞋、鞋犁、翹扁擔(dān)、筍殼接尿……這些“想苦方兒”的故事讀著酸楚,但卻有它的“巧”與“趣”。換個說法,“想苦方兒”也叫“窮則思變”——在窮困艱難的時候,想辦法改變現(xiàn)狀。
城里的老百姓和挑二、女背二何嘗不是?哪怕改變的是那么地微乎其微。
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叫云安廠,川江支流湯溪河邊的一個古鎮(zhèn)?!皬S”為舊稱,因鎮(zhèn)上有一個大鹽廠,清代實行“以廠統(tǒng)井”的鹽監(jiān)建制得名。
來鎮(zhèn)上做生意的下江人十分羨慕,說:云安廠是一個金窩窩,鹽鹵水像一股股銀水流淌。這話有童謠印證:“女娃子,快點長,長大嫁到云安廠,三天一個牙祭,五天一個膀,半個月關(guān)回餉?!?/p>
有一天,我爺爺來云安廠姑爺家“走人戶兒”。姑爺和他一邊裹葉子煙抽,一邊擺龍門陣:“老漢兒,你信不?外面再劣的煙葉子,進(jìn)了云安廠,要不了幾天,味就醇和了。”云安廠的天空彌漫著鹽蒸汽,滋潤了煙葉。
小時候,有一次看姑媽做菜,聽她嘰咕了一句:“精香百味,沒得鹽有味兒?!蔽也欢?,便刨根兒問她。于是,姑媽給我擺,從前有個皇帝老兒問廚子:“世上什么東西最好吃?”廚子回答:“鹽?!被实凵鷼獾卣f:“天天吃的鹽有什么好吃的!”認(rèn)為欺騙了他,便殺了廚子。其他廚子都不敢給皇帝的菜里放鹽了,吃了幾天,皇帝老兒哪還吃得下這菜喲!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川江支流大寧河上游一個鄉(xiāng)村山洪暴發(fā),沖毀公路,進(jìn)出山交通中斷。山民們并不著急,自家種的糧食、蔬菜都有,房梁上還掛著臘肉,地照種,活照做,學(xué)校也正常上課。但沒過多久,供銷社食鹽賣光了,首先是上課的學(xué)生吃了一天淡食,鬧了起來,被迫停課。這下大家才慌了。幸運(yùn)的是,駐軍官兵很快冒險翻山越嶺送來兩樣?xùn)|西:一箱藥品和一噸食鹽。
無鹽吃的日子現(xiàn)在沒人嘗過。過去貴州人吃鹽,流傳著一句俗話,是說鹽的金貴:“斗米換斤鹽?!倍?,古代量器,雖然各地各年代換算標(biāo)準(zhǔn)不一,但一斗米起碼有二三十斤重。而實際上,貴州很多地方一斤鹽要抵五十斤大米,最多時七十斤大米才能換到一斤鹽。烏江邊有個江口鎮(zhèn),屬四川管轄,運(yùn)往貴州的鹽,一部分在這里起岸后,由人背馬馱走山路去黔北。鎮(zhèn)上有十家鹽商號依次輪流販運(yùn)和賣鹽,其中有個姓楊的老板,賣一年鹽,賺的錢就能修起一棟房子。
貴州人吃鹽俗話跟著還有下一句:“斤鹽吃半年?!彼麄儾死锸遣环披}的,做湯的時候,才把鹽在鍋中滾幾下,然后馬上拿出來。這種吃法叫牛滾凼——牛在水凼里洗澡,滾來滾去,只能打濕一下身體。有的地方干脆叫洗澡鹽、涮涮鹽。如果出現(xiàn)“鹽災(zāi)”,有錢人家也買不到鹽,吃飯時,拿鹽在醋碟里泡一下,趕緊取出,蘸著菜吃。
貴州人買不起鹽,又買不到鹽,很多人家吃悍椒代替,那是一種又小又辣的辣椒?,F(xiàn)在那里的老人說起當(dāng)年的境況,調(diào)侃道:“辣椒當(dāng)鹽,合渣過年,一條褲子穿幾十年?!焙显前腰S豆泡脹后磨漿,連汁帶渣加青菜葉煮食。在黔東南山區(qū),有的村民三十年沒吃到過鹽,他們以酸菜湯代替,甚至用草木灰泡了水,煮菜吃。辣椒和草木灰里含鈉、鉀成分,可補(bǔ)充缺鹽所需。這是我請教了化學(xué)老師才知道的。黔東南的酸菜是把青菜煮熟后用清水泡酸,而非我們現(xiàn)在吃酸菜魚里用鹽水泡的酸菜。
吃鹽艱難,不僅是貴州。河南有個老作家,在小說里寫了一個親身經(jīng)歷故事。河南西部深山里,主婦去河溝撿幾顆光滑的小卵石備用。家里來了客人,弄一碗鹽開水,放入小卵石,擺在桌子中間。吃飯的時候,客人夾起石子,用嘴呡一下味兒,又放進(jìn)鹽水碗里。吃幾口飯菜后,再呡呡石子。城里的作家聽了這故事,不相信是真的,連編輯也把這個情節(jié)從小說里刪去了。重慶開縣的徐老伯年輕時挑官鹽去陜西販賣,一百斤,來回四十八天,除去成本和吃喝,賺的錢可買兩千來斤谷子,鹽在陜西也值錢。再有云南,本身鹽產(chǎn)較豐,自古多鹽井,為黑白兩種。但吃了之后,脖子上長“猴兒包”,也就是得大脖子病。滇鹽摻和了川鹽后,即無此患。
這些吃鹽故事我都相信,但只是對貴州人的吃法不解,鹽在湯里怎么“滾”?下了鍋還能拿起來?在醋碟里泡一下,不化了么?
有一次,我和兄長謝老夫子擺龍門陣,疑惑才解開。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年輕時的謝老夫子在貴州修鐵路,看到當(dāng)?shù)厝酥鬁?,提著一塊像石塊的東西,中間鑿有一個小孔,用細(xì)繩系著,順鍋邊涮幾圈,馬上提出來。謝老夫子以為這有什么講究,便問“石塊”是什么。回答:“鹽?!敝x老夫子進(jìn)一步弄清了,這叫“炭巴鹽”,為堅硬的塊狀物。
川鹽入黔路程時間長,起碼一兩月,先從烏江船運(yùn),江水湍急,起岸后人背馬馱,山區(qū)雨霧天氣又多,塊狀的炭巴鹽在途中可減少受潮損失。后來,我讀到貴州老作家蹇先艾的小說《鹽巴客》,川黔古道上,過去經(jīng)常有背子(背夫),一路幾十個,背著仿佛大理石塊的物品,一塊塊重疊在背篼上,從旁邊側(cè)身而過的人,很擔(dān)心滾下來打破頭。這就是炭巴鹽。
重慶攝影家汪昌隆給我擺了一個龍門陣,他在川滇古道上聽來的。過去背子、挑夫和抬轎的、趕馬的以及包袱客、雜貨客,每晚住店后,老板首先問:“幾轉(zhuǎn)兒?”是問晚飯的菜湯里,炭巴鹽在鍋里轉(zhuǎn)幾圈,按圈收錢,老板要做到心里有數(shù),好提前安排。鹽肯定要吃,才有氣力趕路和背、挑貨物。如果這趟生意找錢“泡和”的,就財大氣粗地回答:五圈!手頭緊的,便輕聲道:三轉(zhuǎn)兒就夠了。
我以為叫炭巴鹽,是因為形如炭塊,又是黑色。謝老夫子卻說,炭巴鹽為米白色塊狀物。接著,他擺了個杵杵鹽的故事。缺鹽吃的時候,有的小娃兒不吃飯,哭鬧著找大人扯皮。無奈之中,父母或其他長輩就找一塊像炭巴鹽的白石塊,在小娃兒的飯菜碗里杵幾下,哄騙說:“有了,有了,給你飯里放杵杵鹽了?!?/p>
我從自貢老鹽工“笑羅漢”那里得知,食鹽分“巴鹽”和“花鹽”,巴鹽為塊狀,花鹽是粉末。燒煤熬出來的叫炭巴鹽、炭花鹽,燒天然氣熬來出的稱火巴鹽、火花鹽。
用天然氣熬鹽?笑羅漢解釋道:東漢時,四川邛州、蓬溪、富順等地已有天然氣井了,稱“火井”。大約一千七百多年前,古人開始利用火井的天然氣熬鹽。明清時期,四川發(fā)現(xiàn)很多火井,用竹管引氣到灶房,最長達(dá)三十多里。竹管連接處用漆布包好,以防漏氣。1934年,中央通訊社一個記者到自貢采訪,記載這里有火井七千七百多口,井底距地面最深達(dá)一千米,鑿一口這樣的火井要三年時間,耗資幾萬元,但可供二百多個灶熬鹽。
我這才完全弄清了炭巴鹽的來龍去脈。
云安廠雖然不缺鹽,吃鹽卻也有一句俗語,聽姑媽念叨過:淡了還有改,咸了沒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