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成
我已經(jīng)忘記我們村在1975年通上電之前,鄉(xiāng)親們是如何把稻谷碾成米的了。難道都是用石碓?這好像不可能,用小小的石碓一點一點地舂米,那要費多少人力,豈不是每家都要有人專司其職?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電在進入農(nóng)戶之前,其實早已通到鄉(xiāng)鎮(zhèn)(公社),從而使那里一些企業(yè)的機器能運轉(zhuǎn)起來。
但我們村莊里的石碓一直都存在,即使通上電有十多年了,它還可以備不時之需。那就是如果遇到一連好多天停電,人們無法去碾米廠碾米,便臨時用石碓舂點米救救急。另外,如果誰家想用米粉做些米糕、米粑嘗嘗,就更得用它把米粒舂碎。尤其是到了每年的三月初三,村里幾乎家家都要做蒿子粑,就是把糯米浸泡后放到石碓里舂成面團,加入采來的新鮮茼蒿,糅在一起,貼在鍋里烤熟,吃起來會感覺非常香糯而又有筋道。
那石碓帶著它那木架子,就放在村中一間公屋的“大廳”上,乍一眼看上去,簡直就像一輛小型手扶拖拉機。只是它的上面有一塊蹺蹺板式的東西,前端插一尖石,尖石隨著踏板的踩踏,一起一落,落便落在石碓里,可以作用于其中的谷物,將其砸成齏粉。我們小時候,幾乎天天都要在石碓架上玩耍,爬上爬下,打打鬧鬧,是十分開心的。
石碓本身是用一整塊的大石頭挖空,形成一個石窩窩,埋在地里,只露出一截圓口。但奇怪的是,我偶爾也會在村外的山野里遇見一只廢棄的石碓。它像一只巨型石缽擱在山坡上、草叢里,成了一無用之物,里面甚至積滿了雨水,長出了荒草,更顯出山野的荒涼。當然,我們這些小孩子偶爾也會來到這廢舊石碓上玩,把撿到的已燃掉引信而沒有爆炸的鞭炮放在上面,用石頭把它砸響;或者捉一兩尾小魚、青蛙放進去養(yǎng),但最終也忘記再去探看它們是否已經(jīng)長大。
我上學(xué)的一條路穿過一片緩坡原野,遍地的莊稼和“野生”植物都十分茂盛,春夏天翠綠一片。在一道丘梁上,奇跡一般也出現(xiàn)了一只廢棄的石碓,似乎以前沒有,而是突然出現(xiàn)的。而且,石碓邊上還長出了一株高高的向日葵,微微地傾側(cè)著,結(jié)出了金黃的如火焰般的花盤,這更襯托出這石碓有幾分奇異,因為整個山野都是綠色,只有這一株向日葵黃得那么明艷。
這只石碓是誰把它搬來的,搬到這里來干什么?用它儲水嗎?
好像也儲藏不了多少水。它那么沉重,搬它的人費這個力氣干什么?我一直心存疑問,直到很久,才在小伙伴們當中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是阿玉用頭把它頂來的。阿玉?阿玉不是死了嗎?再說石碓那么重,誰能頂?shù)脛??有個小伙伴告訴我:就是阿玉,他在死之前把這石碓頂來了。我忙問怎么回事,阿玉是跟我們差不多大的一個伙伴,因為先天性心臟病不治而病故了,就在一年前。那個伙伴告訴我,他們有一天相約來這里打野仗玩兒,也約了阿玉,阿玉是答應(yīng)了的,而當他們?nèi)鍌€伙伴來到這片丘崗上趁著月色微明,玩了半天,也不見阿玉過來,他們便扯開了喉嚨呼喊:阿玉——阿玉——,喊了好久都沒有回聲,最后卻聽見一聲回答:哎——結(jié)果他們看見阿玉頭上頂著一只籮筐似的東西從村里往這邊趕來,那籮筐上面大,下面小,但阿玉頂著它卻毫不費力……但奇怪的是,等他到了眼前,他的頭上并沒有任何物件;而更奇怪的是,不久這里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只石碓,而且長出了一株向日葵……
阿玉的家就在村上放石碓的“大廳”一側(cè),他從小都像只皮猴一樣,攀爬在石碓架上,可沒少從上面跌落下來……
石砧就是搗衣石。過去洗衣服沒有洗衣機,幾乎家家都要把衣服拎到河流和池塘里人工浣洗。而要把衣服洗干凈,不僅要打肥皂、泡洗衣粉,還要反復(fù)在清水里“投”幾次,每次還要用棒槌把它反復(fù)捶打,這樣讓水把臟物洗盡,自然就清潔了。所以在鄉(xiāng)村的池塘邊,我們總會看見安有一塊塊跳石,也就是砧石、搗衣石。這些石塊形狀不一,有的稍大,有的稍小,但大多是麻石,有的還粗糙不平,有的已被磨得平整光滑了。
幾乎所有的鄉(xiāng)村婦女,都會長年累月(有時甚至是每天)與這些砧石打交道。她們把拎來的衣服堆在砧石上,而自己蹲在末端,或赤腳站在水里,把那衣物一件件打上肥皂(如果沒有在家做這些“前期工作”的話),然后放在石上反復(fù)搓揉,揉好了又展開撒向水面,浸透了又收攏到石上,用棒槌翻來覆去地捶打,直到在水里“投”清,才算洗好一件衣物。這樣把全家的衣服浣洗一遍,怎么也得花兩個小時。有時要洗大件如被子、蚊帳等,還得有人幫忙。遇到農(nóng)忙時節(jié),白天,婦女們要和全家一起參加緊張的生產(chǎn)勞動,只有在夜里,家里人都休息了,她們忙完別的家務(wù),才有時間把衣服拎到塘邊,于是那清脆的搗衣聲在寂靜的夜晚那幽暗的塘面上回蕩,顯得格外響亮、清脆,會沖破夜色,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搗衣聲是中國詩歌里一個常見的意象。因為搗衣代表著日常生活,代表著家鄉(xiāng)和親人,會特別引起羈旅詩人的鄉(xiāng)愁。最著名的是李白的《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痹姷哪﹥删洳捎玫氖卿揭屡囊暯牵谌氲膮s是詩人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以及對天下所有離別的同情。而首兩句,繪出了一幅多么動人的“音畫”。天上明月雖然只有一輪,但可以在水中化為千千萬萬,仿佛依傍在每一個浣衣的婦女身邊,那月色也融進了清冷的泉水,撩起的水花水珠閃射著淡淡的銀輝。這是每一個在月夜浣洗過衣服的女性都不難體會到的美好情景。
但實際上,浣衣未必都如此充滿詩情畫意。剛才說了,許多農(nóng)家婦女都是在繁忙的生產(chǎn)和家務(wù)勞作之余,才擠出休息時間,趕忙提著衣物走向池塘,走上自己熟悉的一塊跳石的。她們實際上是在與疲倦作斗爭,她們用一聲聲搗衣的脆響戰(zhàn)勝了勞累和艱辛。其次,她們夏天還要忍受蚊蟲的叮咬,因為夜晚的水面是蚊子最喜歡待的地方,而夏天裸露的肌膚也正好被它們下口。還有,一到深秋,池水變寒,赤腳站在水里,寒氣漸漸漫遍全身;而到了冬天,手更是被凍得通紅,這些滋味并不好受,所以每到秋天,那搗衣聲也似乎變了調(diào),變得凄楚起來。這在古詩詞里也可以看到,如李商隱的《出關(guān)宿盤豆館對叢蘆有感》一詩中有句:“思子臺邊風自急,玉娘湖上月應(yīng)沉。清聲不遠行人去,一世荒城半夜砧?!毕胂肟?,荒城夜砧,那滋味兒也夠讓人覺得孤獨了吧,這還是夏日關(guān)外;而杜甫的《秋興八首》之一則有一句直擊人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狈路鸶屓瞬蝗搪劼牎?/p>
但是,搗衣在洗衣機普及以前總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池塘邊的砧石,也是我們這些生長在鄉(xiāng)村的人熟悉不過的事物。那些婦女揮著棒槌捶打衣物,那種狠勁兒簡直讓人疑心她與砧石有什么解不開的冤仇。但我們男孩子卻不是這樣,一開始學(xué)游泳,只敢在池塘邊的淺水處拍水,還要用手抓著楊樹根和這石砧才覺安全。而一旦覺得技藝大長,我們學(xué)會了潛水、跳水,便會把這砧石當作高高的跳臺,站在上面躍躍欲試,然后勇敢地縱身跳入深水。而春水泛涌時節(jié),池滿塘溢,我們也會借一塊長長的砧石作為立足點,伸出長長的釣竿,欲從水中釣起一點微小的喜歡和打一頓牙祭的希望。由此可見,這些砧石楔入我們生活之深。
這么說,搗衣石已是我們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但砧石在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同時,偶爾也會給我們造成悲劇。那就是,如果它沒有被放穩(wěn)當,容易造成浣衣人失足落水,或欹側(cè)碰傷人腿腳。這似乎還是小事,落水了,再爬起來就是,最多只會弄濕了衣衫,吃一口水。但在稍稍特殊的情況下,也有落水者再也沒能爬上來,那就造成一個大大的悲劇,造成一個家庭的破碎。我在讀小學(xué)時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走到鄰村,看見許多人在往田野中間的一口池塘奔去,并紛紛嚷道“淹死人了,淹死人了”。我也趕過去,卻只看到一口橢圓形的池塘注滿了春水,水面差不多平了堤埂,溺水的人已經(jīng)被抬走,而那水卻紋絲不動,只有塘邊上的一塊砧石傾斜入水。原來溺水的是個孕婦,她來洗衣,卻沒發(fā)現(xiàn)那砧石已被流水沖得松動,不太穩(wěn)當了,所以一站上去便身子傾側(cè)掉進水里,而周邊恰好沒有人可以施救,兩條性命便這樣被無聲無息地奪去,而喪妻的男子從此二十多年都一直做鰥夫,直到中年以后才續(xù)弦??梢韵胍姡麑δ菈K砧石該是充滿怎樣的仇恨。
其實,不應(yīng)寫作“碌碡”,而應(yīng)寫作“石磙”,因為在我家鄉(xiāng),從來都把碌碡叫做“石磙”。
現(xiàn)在的孩子大約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農(nóng)具,在當年的農(nóng)村卻是不可缺少的,一些農(nóng)作物如豆秸、麥秸,必須用它來碾壓才能使谷子脫落下來。拖拽碌碡的一般是牛只,這樣就省了人力——如果靠人力來脫谷是很費勁的。
所以它又叫碾子。不過,在我印象里,碾子是放在磨盤上給谷子脫殼的,而碌碡就直接置于打谷場的地上。平時一無所用,就是一塊巨大的石頭疙瘩——花崗巖石,只有當谷物登場,它才會活起來。
我村子里的打谷場上大約有一只或兩只碌碡,圓筒狀,一頭較為粗壯,一頭略為細點,而身上還開鑿出一道道深深的石棱或者說凹槽。為什么兩頭不一樣大,只有當你看見老農(nóng)趕著牛拽著碌碡在打谷場的豆麥秸上一圈一圈轉(zhuǎn)圈時,才會明白:大頭朝外,小頭在里,這樣就有一個中心,自然就能轉(zhuǎn)成一個個圓圈。而碌碡上的棱槽,大約是避免平板一塊,易把谷物壓碎吧。沒想到,看似那么粗笨的一個石磙子,它身上也有一定的“科技”含量哩,這當中凝聚著多少代農(nóng)人的智慧!
碌碡是一整塊巖石雕成,而且比較沉重,要拖動它,總要有個抓手,總不能將它直接套上繩子,于是聰明的農(nóng)人就給它加一個外框;外框的兩頭中間各安一截榫頭,同時在碌碡兩端鑿出卯眼,這樣榫頭可以插入卯眼里,就可以用外框帶動碌碡了。一切就這么簡單、實用,中國的許多農(nóng)業(yè)科技都這么樸素。
鄉(xiāng)村里生活單調(diào),遇到了老農(nóng)用碌碡碾谷子,我也會看上半天,看他擎著鞭子叱著牛,覺得那姿勢也是那么美。沒有谷子可碾的漫長日子,碌碡閑置在那里,我和小伙伴們有時也會推動它玩,或者試圖幾個人合力抬起它,以此比賽膂力。聽說數(shù)十年前我們的祖父輩個個身強力壯、膀大腰圓,他們有時玩鬧起來,也喜歡比試力氣,有人把辮子朝脖后一甩,就能夠抱起碌碡,甚至還能走上幾步??墒堑搅宋覀冞@一輩,卻沒有一個人能做到。難道我們都退化了么?這真令人沮喪。
逢到脾氣好的老農(nóng)碾谷,不僅容許我們看,甚至連調(diào)皮的小孩試圖跳上滾動的碌碡也不太阻止。站在碌碡上面要想不摔下來,就必須不停地倒騰雙腳,跳起、落下,落下、跳起,不能踩錯了步子,這樣才能保證他總是站在碌碡凹槽的棱上,可以此顯示他的靈巧。而有一次差點就釀成了悲劇,一個小孩不慎滑落下來,眼看碌碡就要碾到他身上,但那拽碌碡的老牛仿佛長有后眼,竟奇跡般地適時地停下了,眾人一聲驚呼后都長吁了一口氣,個個心里和那孩子一樣對那頭老牛充滿了感激(我覺得真該給這老??膫€頭)。
長長的冬天,棄置在打谷場上的碌碡無人問,真成了廢石一塊。只偶爾有人蹲在上面一邊吃飯,一邊曬太陽,間或有人把牧放的牛拴在上面。千百年來在農(nóng)村大約都是這番模樣,起碼在宋人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里就看到有首詩是這樣寫的:
騎吹東來里巷喧,行春車馬鬧如煙,
系牛莫得門前路,移系西門碌碡邊。
古時一家一戶的打谷場應(yīng)該是很小的,往往只是房舍旁的一小塊地,不似生產(chǎn)隊里的打谷場那么闊大,所以,那時候碌碡往往放在自家門邊不遠處。
現(xiàn)在,鄉(xiāng)村里估計已經(jīng)沒有人再用碌碡了,也就是說,它的使命已經(jīng)結(jié)束。對此我并不感到惋惜,而是感到高興。
由碌碡我想到石磨,因為它們與碾子都有些相似。只是碌碡是生產(chǎn)工具,而石磨應(yīng)該算是農(nóng)家的生活用具,碾子似乎可以兩者兼之。但在我的印象里,碾子多用于北方:一個大場院里,一盤龐大的圓石被削平,鑿刻上細細的棱槽,上面再置放一個石碌碡,推動那碌碡,可將平鋪在石碾上的谷子去殼。石磨盤有些不同,它有時也用于給谷物去殼,但更多的是將已去殼的谷物碾成齏粉,而它的體型也比碾子小得多,而且是上下兩片,且是放在一個木架子上。
不知是誰發(fā)明了磨盤,但我覺得其功可與神農(nóng)、大禹媲美。因為有了磨盤,人類才不會吃帶殼的谷物,才可能做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體力與智力才會提升一大層次。我想這應(yīng)該是數(shù)萬年前,至少是一萬年前的發(fā)明。最初肯定是找兩塊平整一點的石塊摩擦碾軋谷物以去殼,而后是用一根軸從中心位置將上下兩片石塊連接起來,這樣轉(zhuǎn)動起來既穩(wěn)定也更便捷些。我相信同發(fā)明其他物件一樣,人們是通過逐漸摸索、改進而后才普遍使用開來的。但起碼到了傳說中的伏羲時代,石磨已基本定型則可以肯定。因為傳說遭遇那場大洪水之后,人類毀滅殆盡,只有少數(shù)孑遺,甚至只剩下伏羲兄妹二人。為了繁衍人類,只得打破原先樸素的血親不婚觀念,伏羲決定和妹妹結(jié)為夫婦。但伏羲認為究竟能不能這樣做還須問問天意,遂與妹妹商議以石磨為驗。他們將兩片石磨搬上山頂,然后同時將之往山下滾動,如果那兩扇磨盤能夠在滾落的途中或終點自行吻合,則是天意允許他們二人成婚,否則不能。結(jié)果不言而喻,那兩片磨盤滾著滾著就合在了一起,于是才有了我們今天的人類。
當我在村里聽到小伙伴講到這個故事,感覺是無比的慶幸。我不禁對人類的遠祖伏羲以及女媧他們,充滿感恩之情,就是對石磨也感覺親近。正好我們常來玩耍的公屋廳堂廊檐下就放著一架石磨,我們常常圍繞它做游戲,喜歡在上面打牌,甚至制造各種泥巴玩具,現(xiàn)在想來這不啻是在一位十分古老的老人身邊嬉戲。
但那時卻很少有大人用到它,這架石磨放在那里,似乎也就是一塊石頭。因為那時人們能勉強吃飽肚子就不錯了,哪里還能講究吃得“精細”或吃出花樣?但到底農(nóng)村政策還是變了,糧食逐年多了起來,這架長年不轉(zhuǎn)的石磨也轉(zhuǎn)動起來了。這家要在上面磨豆子做豆腐,那家也要在上面磨米粉,還有的要磨高粱等等,石磨每隔幾天都會歡快地旋轉(zhuǎn),傳出嗚嗚嚨嚨的摩擦聲,廊檐下也不時地傳出些歡聲笑語,村子里終于才有了一些生氣。尤其是到了初秋,地里的辣椒紅了以后,石磨更加忙碌起來——我們那里不像北方人喜歡把辣椒摘下來結(jié)成串,掛在欄桿上風干,一年中任何時候想吃就揪下一兩顆佐餐;我們是先將辣椒在水里浸一浸,然后把它放進磨盤里磨碎,變成很稠的辣椒糊,盛進陶缽,撒上鹽,像曬醬那樣曬一曬,便可以食用一年。因為家家都如此辦理,用石磨就得排隊,當然也不需派人守在那里,互相轉(zhuǎn)告一聲即可。
我多次參加磨辣椒的勞動。不是推石磨就是往石磨里填辣椒。那磨盤的上片一側(cè)鑿有一個圓洞,可以楔入一截木頭。木頭外端也穿了孔,石磨的推手正好有一個垂直向下的尖喙,將尖喙插入木頭的孔里,就可以推著石磨轉(zhuǎn)動起來。推子呈“丁”字型,“丁”字上面那一“橫杠”的兩頭再拴一根繩子,吊在空中一根梁上,推手就不用始終端著。辣椒一放進去,兩片磨盤中間有物間隔、頂著,推起來比較輕松;待到辣椒磨碎,磨盤也變得沉重起來。我常常是一開始滿有興味參與這一勞動,但推了一會兒就感到臂酸手軟,便嚷嚷?lián)Q一種“工種”即“喂”辣椒。方法也很簡單,就是當觀察到石磨里的辣椒都磨得差不多時,便用鐵釬戳起一串辣椒,待石磨那插有圓木的位置轉(zhuǎn)到眼前,就抓住那圓木,向上一抬,迅速將辣椒填入,合上磨盤那石磨就又悠悠地旋轉(zhuǎn)起來。要點是要上下合榫,錯開來一轉(zhuǎn),磨盤有掉下來的危險。當然這樣的事很少發(fā)生。只有推過石磨的人,才知道這活兒看起來輕松,甚至“好玩”,其實不然。在電磨進入農(nóng)村以前,農(nóng)家碾磨食物幾乎都用人工石磨,特別是制作面粉,那工作量是很大的,尤其是開面粉或面條店的人家,那一般會養(yǎng)一頭驢子,讓驢子拉著轉(zhuǎn)石磨。據(jù)說,為了讓驢子干活踏實,還要用布把驢子的眼睛蒙上,這樣它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也就減少了煩躁。
石磨用得多了,沒兩年,它的齒即棱槽就被磨平了,母親就會請石匠師傅來鑿。其人我叫他“新合姐夫”,其實他跟我一個姓,不知為何叫他姐夫;只知他也讀過幾年私塾,肚子里裝著一些古時候的傳說,我放學(xué)回家來,看著他戴上花鏡,一板一眼一鏨一鑿地開出新槽,就蹴在一旁跟他絮叨,聽他講些陳年往事。送走了他,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奇地問母親,為什么是你請人來開磨齒,石磨不是放在公屋,為大家所用么?母親答道:不是,這石磨當初是我們家的,土改時分作與另一家共有,也就是說有一半是我們家的。哎呀,還有這事!原以為是公共財物的石磨竟是我家的(起碼有一半是)。我的心里頓時五味雜陳,祖上遺物,不知凝聚有先人多少的手澤,有多少親人的光陰是從那磨眼里流走的,思來不禁悵惘。
這真是一盤“飛來的石磨”了。但時間過得是太快了,就在得知這石磨是祖上故物沒幾年,我也告別了童年,徹底走出了鄉(xiāng)村,再也沒有見到這盤石磨。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歸于誰家,即使還存在,鄉(xiāng)親們大約也早已不用它磨食物了吧。希望它依然完好,以見證過去的漫漫時光、悠悠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