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俊璉
P.2492為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唐詩文匯抄寫本,最早由法國學者伯希和編目,中譯本由陸翔先生翻譯,見1934年北平圖書館出版的《巴黎圖書館敦煌寫本書目》,定名《唐詩小集》。數(shù)年后王重民先生在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目驗了寫本真跡,撰寫了敘錄,認為該寫本是文人別集性質(zhì)的《白香山詩集》,收錄在他的《伯希和劫經(jīng)錄》中。受王重民先生觀點的影響,黃永武先生《敦煌遺書最新目錄》著錄此寫本為《白居易詩集》,張錫厚《敦煌本唐集研究》、上海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等皆定名《白香山詩集》。
1996年,施萍婷先生在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翻閱了Дх.3865殘片,撰寫了《俄藏敦煌文獻經(jīng)眼錄》,對Дх.3865寫本內(nèi)容進行了迻錄刊布,為研究者提供了重要信息。1999年,榮新江、徐俊先生合撰《新見俄藏敦煌唐詩寫本三種考證及校錄》,指出P.2492與Дх.3865“原為同一詩冊”,整個寫本并非個人別集,而是“多人作品的詩文叢抄”。徐俊先生于2000年出版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也著錄此寫本為《唐詩文叢抄》。而項楚先生早在1993年由新文豐出版公司出版的《敦煌詩歌導論》中,在沒有看到Дх.3865殘片的情況下,就慎重地著錄此寫本為“唐人詩選集”。按照現(xiàn)在的文獻學觀點,P.2492+Дх.3865寫本的性質(zhì)就由“別集”變?yōu)椤翱偧绷恕?/p>
那么,這個寫本到底是“別集”還是“總集”呢?
我們先看寫本的內(nèi)容。本綴合寫本無編者署名,存詩22首??煞譃槿糠郑菏壮壮驮娨唤M,白樂天《寄元九微之》和微之《和樂天韻同前》。其后抄詩19首,其中17首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16首與17首中間夾有《李季蘭詩》1首。所抄《新樂府》皆無小序。最后抄岑參的《招北客詞》,未完,下缺。計抄白居易詩19首,元稹詩、李季蘭詩、岑參詩各一首。下面做寫本的具體說明:
1.?《寄元九微之》(首題),詩題單行書寫。首尾俱全,署“白樂天”。又見于《才調(diào)集》卷一,《白氏長慶集》卷九,《全唐詩》卷四三二,題《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元九初謫江陵》。
“元九”即元稹。元和五年(810)二月,河南尹房式有不法事,時任東臺監(jiān)察御史的元稹未經(jīng)皇上同意做了處理。朝廷以為元稹處理不當,傳圣旨的中使還用馬鞭擊傷元稹的臉,元氏遭到貶謫。白居易憤憤不平,上書言:“中使陵辱朝士,中使不問而稹先貶,恐自今中使出外益暴,人無敢言者。又稹為御史,多所舉奏,不避權(quán)勢,切齒者眾,恐自今無人肯為陛下當官執(zhí)法,疾惡繩愆,有大奸猾,陛下無法得知?!保ā顿Y治通鑒》卷二三八)但皇上不聽。元稹臨行寄詩給白居易,白作是詩以復(fù)。詩極寫作者與元稹的深情厚誼?!短扑卧姶肌肪矶唬骸耙灰獍僬郏鶑?fù)纏綿,極平極曲,愈淺愈深,覺兩人覿面對語,無此親切也。杜甫于李白,居易與元微之,皆友誼中最篤者,故兩集中贈答詩,真摯乃爾?!?/p>
2.?《和樂天韻同前》(首題),詩題單行書寫,下署“微之”。詩又見于《元氏長慶集》卷六,題作《酬樂天書懷見寄》,自注引白居易原題:“初與微之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微之書至。兼覽《桐花》之什,悵然書懷。此后五章并次用本韻”。
3.?《上陽人》(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玄宗”“君王”二詞前空一格表敬,有些句式與今本不同。此外,該詩“秋”“夜”“長”三字右下角存有“丶”形重文符號。此詩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三,題為《上陽白發(fā)人》,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七首?!渡详柊装l(fā)人》的題目最早為李紳所作,元稹和白居易繼而和之(《元稹集》卷二四亦有此題詩)。傳世本詩題皆作《上陽白發(fā)人》,敦煌本少“白發(fā)”二字?!度圃姟纷ⅲ骸耙粺o白發(fā)字?!蓖袅⒚栋紫闵皆娂纷鳌渡详柸恕?,注云:“一本有白發(fā)字。”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考此篇乃樂天和微之作者,微之詩題。諸本既均作《上陽白發(fā)人》,則似有‘白發(fā)字者為是?!薄对〖分行聵犯浴渡详柊装l(fā)人》列第一,敦煌本白居易詩亦以此詩為第一首,則白詩次序本同元詩?!缎聵犯迨住反涡驗榘拙右缀髞硭{(diào)整。
4.?《百煉鏡》(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天子”“太宗”前空一格表敬,“太宗”二字右下角又加“丶”表示重文,“理化”二字右側(cè)存“√”形勾乙符號。又見于《文苑英華》卷三四七、《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二十二首。
5.?《兩珠閣》(首題),詩題單行書寫。首尾俱全,無署名。詩中“勑牓”前空格表敬,“帝子”二字右下存“丶”形重文符號。又見于《文苑英華》卷三四三、《白氏長慶集》卷四。此詩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之二十四首。
6.?《華原磬》(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樂工”二字右下存“丶”形重文符號。又見于《文苑英華》卷三三四、《白氏長慶集》卷三,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六首。
7.?《道州民》(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任土貢”三字右下存“丶”形重文符號。另有“詔問”一詞前空格表敬。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三,《全唐詩》卷四二六,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十五首。
8.?《別母子》(首題),詩題單行書寫。首尾俱全,無署名。詩中“敕賜”二字前空格表敬,“我使母子生別離”句“我”“使”二字右側(cè)存“√”形勾乙符。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全唐詩》卷四二七,題作《母別子》。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三十五首。
9.?《草茫?!罚ㄊ最}),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四十四首。
10.?《天可度》(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四十七首。
11.?《時世妝》(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時世妝”“膏唇”右下有“丶”形重文符號。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三十四首。
12.?《司天臺》(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熬胖靥熳硬坏弥敝小疤熳印倍智翱崭癖砭?,前句亦有“天子”然未空格。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三、《文苑英華》卷三四三,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十一首。
13.?《胡旋女》(首題),詩題單行書寫,題下有小注:“天寶年中外國進來?!睙o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三,《文苑英華》卷三三五。寫本所抄白氏《新樂府》17首,唯此詩題下存有小注。今考宋吳刻本、日本翻宋本《白氏長慶集》卷三,《胡旋女》題下皆注“天寶末康居國獻之”,與敦煌本異?!稑犯娂肪砭牌咴 逗奉}下注:“白居易傳曰:天寶末康居國獻胡旋女?!敝⒄Z出自白氏自傳。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八首。《新唐書·西域傳》有康國、米國、俱密國,開元中獻胡旋舞女的記載。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舞有《骨鹿舞》《胡旋舞》,俱于一小圓球子上舞,縱橫騰踏,兩足終不離于球子上,其妙如此也?!倍鼗湍呖叩?20窟東方藥師凈土變中有舞女圖,發(fā)帶飛揚,急轉(zhuǎn)如風,與白居易詩描寫的“胡旋舞”相似?!抖鼗蛯W大辭典》即名為“胡旋舞”。該窟有“貞觀十六年”題記,與史籍所記胡旋舞天寶年間傳入中國的時間不合。
14.?《昆明春》(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詔開”“君惠”二詞前空格表敬。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三,題目作《昆明池水滿》,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十三首。
15.?《撩綾歌》(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詩中“撩綾”二字下有“丶”形重文符號,“口敕”前空格表敬。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題目作《繚綾》,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三十一首。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多一歌字,非是。蓋新樂府之題目,例皆不有歌吟等字也。”
16.?《賣炭翁》(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三十二首。
17.?《折臂翁》(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文苑英華》卷三三,題目作《新豐折臂翁》,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九首。敦煌本“未戰(zhàn)十人五人死”后缺“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后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萬人冢上哭呦呦”后缺“老人言,君聽取”。為白居易未修改的作品。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此篇為樂天極工之作。其篇末‘老人言,君聽取以下,固《新樂府大序》所謂‘卒章顯其志者。然其氣勢若常山之蛇,首尾回環(huán)救應(yīng),則尤非他篇所可及也。后來微之作《連昌宮詞》,恐亦依約摹仿此篇。蓋《連昌宮詞》假宮邊老人之言,以抒寫開元、天寶之治亂系于宰相之賢不肖及深戒用兵之意,實與上篇無不相同也?!?/p>
18.?《鹽商婦》(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Дх.3865存9行,可與前文綴合。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三十八首。
19.?《李季蘭詩》(首題),單行書寫,以人名代題。該詩首尾俱全,共5行,第2行文字有部分殘缺,難以辨識,存七言八句:“故朝何事謝承朝,木德□天火□消。九有徒□歸夏禹,八方神氣助唐堯。紫云捧入團霄漢,赤雀銜書渡雁橋。聞道乾坤再含育,生靈何處不逍遙。”此詩不見于《全唐詩》等傳世文獻。李季蘭(?—784),名冶,字季蘭,以字行。烏程(今江蘇吳興)人,唐女道士。她是一位早慧的才女,據(jù)《唐詩紀事》卷七八記載,始年五六歲,作《薔薇詩》云:“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逼涓冈唬骸按伺旝锓浅?,恐為失行婦人?!奔伴L,專心翰墨,尤工格律,劉長卿稱其“詩中女豪”。其后長期寓居江東,時往來剡溪,與茶圣陸羽、釋皎然及詩人劉長卿等意甚相得。上元二年(761)赴浙東觀察使杜鴻漸幕府。大歷末年,奉詔入宮,優(yōu)賜甚厚。建中四年(783)朱泚稱帝,季蘭獻頌詩招禍被殺?!度圃姟肪戆宋宕嫫湓?6首。
關(guān)于李季蘭因向朱泚獻詩而被殺之事,唐人趙元一《奉天錄》卷一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朱泚政變,一批大臣被殺,長安血腥?!皶r有風情女子季蘭上泚詩,言多悖逆,故缺而不錄。皇帝再克京師,召李季蘭責之曰:‘汝何不學嚴巨川有詩云: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遂令撲殺之”?!斗钐熹洝凡讳浀倪@首“悖逆”之詩,徐俊先生認為就是Дx.3865卷保存的這首詩。據(jù)《奉天錄》記錄,朱泚于宣政殿繼承皇位時,“愚智莫不血怒”。當時有嚴巨川寫詩道:“煙塵忽起犯中原,自古臨危道貴存。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虜將醉西園。傳烽萬里無師至,累代何人受漢恩?!迸c李季蘭的詩表達的阿諛之情迥異。
朱泚于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僭即偽位”,李季蘭之詩當創(chuàng)作于此時。而次年(784)三月,“官軍入苑,收復(fù)京師”,《奉天錄》所謂“皇帝再克京師”即此年,李季蘭被“撲殺”亦于此時。同寫本所抄之詩,可以考定創(chuàng)作時間最晚者為白居易《嘆旅雁》,作于元和十年(815),此為寫本抄寫時間之上限。是時距李季蘭被殺已逾三十年,知李季蘭獻朱泚之詩仍于坊間流傳。李季蘭于涇原兵變投叛朱泚,遭德宗欽令“撲殺”,是為謀逆之徒,在白居易詩中夾抄逆亂之詩,其中或另存蹊蹺。
20.?《嘆旅雁》(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一二,題為《放旅雁元和十年冬作》。《放旅雁》非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敦煌寫本抄于《新樂府五十首》第十六首與第十七首間,則說明白居易之《新樂府五十首》,非同一時間所寫,創(chuàng)作出來分別流傳社會。敦煌本17首的次序與傳世本不同,說明敦煌本是早于五十首為一組的傳本。元和十年,白居易謫居江州。詩中借勸雁之詞,表達作者對淮西兵變的憂慮。
21.?《紅線毯》(首題),詩題單行書寫,無署名。又見于《白氏長慶集》卷四,為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第二十九首。
22.?《招北客詞》(首題),署名“岑參”,題署單行書寫,共5行,有兩處隨文小注。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唐人樂府詩集《雜抄》,存樂府詩35首,最后一篇《蜀道招北客吟》,署名“岑參”?!短莆拇狻肪砣d“畏途一”載錄于獨孤及《祭纛文》后,題為《招北客文》,未署作者,但書前《目錄》作獨孤及?!段脑酚⑷A》卷三五八“騷五”收錄,題為《招北客文》,作者署“岑參”,下注:“《文粹》作獨孤及。”《太平廣記》卷四二五引《北夢瑣言》作“岑參《招北客賦》”。唐杜確《岑嘉州詩集序》中有《招蜀客歸》文題,當即此文。聞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證》:“大歷四年(769)旅遇成都,《招北客文》疑作于本年?!?/p>
《招北客詞》全文較長,Дх.3865只存開頭部分。本篇形式上摹仿《楚辭》中《大招》《招魂》的形式,謂蜀地險惡,“蜀之不可往,北客歸去來兮”。其后四段鋪陳描寫其東、其西、其南、其北之地理形勢,謂“蜀之東不可以往,北客歸去來兮”“蜀之西不可以往,北客歸去來兮”“蜀之南不可以往,北客歸去來兮”,唯獨“蜀之北可以往,北客歸去來兮”。
P.2492+Дх.3865綴合寫本的性質(zhì),學術(shù)界有《白香山詩集》和《唐詩選集》兩種意見。自從發(fā)現(xiàn)Дх.3865可與P.2492綴合之后,《唐詩選集》的意見似乎已經(jīng)成為共識。從選集者的個人編集意識講,我更傾向于別集說,即認為本寫本是《白居易詩選》。但寫本時代的“別集”與刻本時代的“別集”是不同的。下面說明我的理由。
綴合寫本中抄錄了白居易(772—846)十九首,而元稹(779—831)、李季蘭(?—784)、岑參(715—770)詩各一首,可見編集者的重點是白居易的作品。因為選錄了白居易的《寄元九微之》,所以附錄元稹的《和樂天韻同前》,這是合乎古人編集情理的。岑仲勉《唐人行第錄》說:“唐人詩集常以和作附原作后?!必M止唐人詩集,寫本時期的詩文集多是如此。因為古人是為了求得事情的原委。比如《韓非子》有《存韓篇》,但收錄的除了韓非的《上秦王政書》(《存韓》)外,還收錄了李斯《上秦王政書》《上韓王安書》兩篇,這主要是為了說明韓非《上秦王政書》之后秦廷出現(xiàn)的情況,用后世別集的眼光看,后兩篇是附錄。
而《李季蘭詩》,抄在白居易《鹽商婦》和《嘆旅雁》之間。《鹽商婦》寫不勞而獲,享受榮華富貴的鹽商婦?!秶@旅雁》借旅雁喻人心難測,彼此相食者時有發(fā)生。季蘭曾出入宮中,優(yōu)賜甚厚,而一經(jīng)戰(zhàn)亂,即為刀下冤鬼。所以,編者在此插入季蘭詩,是一種警醒和關(guān)注。作為一種過渡,表達編集者彼時彼地的心情。而岑參的《招北客詞》,實際上是一篇招魂詞,表達一種心灰意冷,近乎絕望的心情。編集者在這里是作為結(jié)束的標志,是一種吶喊,也是一種呼救。而寫本《招北客詞》存雙行小注,標注音訓,說明編者是很在意這篇作品,悠悠涵泳,低沉吟誦,長歌當哭!
我們認為,寫本的編集者是一位憂國憂民的文人,吐蕃攻占河西以后,他有家難回,流落敦煌。他集錄白居易的詩,是表達對下層勞苦人民的關(guān)注。中間插入李季蘭的詩,是表達對人生無常的感悟,對戰(zhàn)亂頻仍的憂慮,而下篇接著抄白居易的《嘆旅雁》,就是通過白氏對淮西兵變的擔憂,來呼應(yīng)他此時的心情。不然,我們就無法理解:編者本來是集錄白居易《新樂府》詩的,卻偏偏在《鹽商婦》《紅線毯》(二首皆《新樂府》之一)中間,夾抄《李季蘭詩》和不是《新樂府》的《嘆旅雁》。
寫本時代的文人編輯詩文集,往往用特別的作品作為過渡,表達結(jié)集到此時此刻的心情。就像P.2555是一個存有210多首詩的寫本,我們從內(nèi)容可以明顯判斷此寫本可以分為八個部分,說明編集者至少是分八個段落編集完成的。在第二部分“離別詩”編集完后,編者用一詩一文作為過渡標志:佚名《明堂詩》和孔璋《代李邕死表》。《明堂詩》寫對四夷的威懾,《代李邕死表》寫為正義而視死如歸的士人精神。第五部分“閨怨詩、宮怨詩”之后,抄錄《為肅州刺史劉臣璧答南蕃書》作為過渡,展示吐蕃入侵河西的硝煙戰(zhàn)火,并表達對吐蕃統(tǒng)治者的嚴正警告。寫本的最后,抄錄者特意用大字抄寫了唐玄宗的《御制勤政樓下觀燈》,表達對盛唐太平祥和氣象的向往。
寫本所集白居易《新樂府》17首,次序與今本不同,題目也多與今本相異,而且沒有今本的小序。說明敦煌本《新樂府》不是按照白氏編定的《新樂府五十首》抄錄的。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說:“此小冊子,蓋據(jù)元和間白氏稿本。白氏詩歌,脫稿后即傳誦天下,故別本甚多,即白氏所謂通行本也。然其價值,當仍在今行諸本之上?!碧茟椬谠统?,李紳首唱《新樂府》20首(已佚),元稹和12首,白居易在他們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了50首。這50首,并不是同時創(chuàng)作的,大約經(jīng)過五六年的時間。元和十年(815),白居易第一次編定自己的詩集十五卷,他把《新樂府》放在150首“諷諭詩”內(nèi)?!杜c元九書》寫道:“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guān)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這個時候流傳的《新樂府》,大致還沒有經(jīng)過細致的編排,也沒有寫序。王重民謂敦煌本根據(jù)“元和間白氏稿本”,說的應(yīng)當正是這個流傳的本子。王重民《敘錄》又說“此敦煌小冊子,似即當時單行之原帙”,這也是他的卓見。但王生生說的單行原帙,主要指白居易新樂府的單行本,像明代流傳的《白氏諷諫》二卷那樣。其實,寫本時代,大多數(shù)詩文是以“一個寫本”的形式流傳,“一個寫本”就是一卷,可以抄一篇文章,也可能抄錄數(shù)篇文章,短小的詩可能抄錄更多。
寫本中的白居易、元稹詩皆署“樂天”“微之”字,不署名,這在敦煌寫本中也是比較特殊的。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云:“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贝蠹s當時元白詩傳播社會,冠以“樂天”“微之”之名。而且寫本的款式很嚴格,題目單列一行,遇到應(yīng)當表示恭敬處皆空格,說明寫本是作為正式的詩集抄寫的。
該寫本的編集時間,前輩學者因為沒有看到俄羅斯藏Дх.3865寫本,判斷有誤,如伯希和《巴黎圖書館敦煌寫本書目》認為是“唐天寶間寫本”,《敦煌遺書總目索引》著錄P.2492:“殘詩集,天寶年間寫本?!苯练颉抖鼗汀獋ゴ蟮奈幕瘜毑亍分^P.2492為“天寶間的唐人小集”。
寫本所抄之詩,以白居易《嘆旅雁》創(chuàng)作時間最晚,作于元和十年(815),這是寫本編集的上限。此時,敦煌正值吐蕃統(tǒng)治時期。我們認為,從寫本編集所表現(xiàn)的情緒看,也應(yīng)當結(jié)集于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黃永武推斷白居易《新樂府》“完備的詩題與小注,可能是白氏親手編定前集、后集、續(xù)集時所加”,而唐寫本大多題注缺失,抄寫“或許在他(白居易)自編成集之前”。這也僅是一種推測。白氏一生曾七次編集過自己的詩文集,從元和十年(815)到會昌五年(845),每一次編集的文集都在相當長的時間廣為流傳。敦煌本應(yīng)當是這流傳廣泛的文集中的一種。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