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天柱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xiāng)整年吃咸極了的咸菜和咸極了的咸魚。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我和臺州公安報社的同事到紹興出差,紹興人拿出他們的特產(chǎn)招待,無非咸菜、咸肉和咸魚鲞。咸菜和咸肉的口味極好,唯獨咸魚鲞“資質(zhì)平平”。主人問:“大師筆下的咸魚鲞,怎么樣?”我們一眾做賓客的皆笑而不答。因為我想起了我們家鄉(xiāng)的松門白鲞。
松門白鲞很早就出名了。宋朝時,朱熹彈劾臺州知府唐仲友,在奏狀中就提到了它。到了明代,松門制鲞愈發(fā)興盛,連宋應(yīng)星在《天工開物》里都有“其東海石首魚,浙中以造白鲞者”云云。松門白鲞甚至成了明王朝的宮廷貢品。清代的超級吃貨、文學(xué)家袁枚對松門白鲞極為推崇,他寫過一本《隨園食單》,書中屢屢提及松門白鲞,似乎他在寫書的時候,寫著寫著嘴里就會冒出松門白鲞的滋味。該書起首的《須知單·先天須知》中就寫道:“同一火腿也,而好丑判若天淵;同一臺鲞也,而美惡分為冰炭。”寫到《特牲單》的時候,他又寫了一條《臺鲞煨肉》:“法與火腿煨肉同。鲞易爛,須先煨肉至八分,再加鲞;涼之則號‘鲞凍’……鲞不佳者,不必用?!痹凇端逵绪[單》中,他又把筆觸伸向了臺鲞,特地列出了一章《臺鲞》,寫道:“臺鲞好丑不一。出臺州松門者為佳,肉軟而鮮肥。生時拆之,便可當(dāng)作小菜,不必煮食也?!?/p>
袁枚說的“臺鲞”泛指臺州出產(chǎn)的黃魚鲞,而“出臺州松門者為佳”所指的便是松門白鲞。不過,令人納悶的是,袁先生喜歡松門白鲞到了“生時拆之,便可當(dāng)作小菜”的地步,這是我們臺州人都始料不及的。在我們家鄉(xiāng),可是從來沒聽過誰生食白鲞的。
臺州溫嶺的松門白鲞是由東海的大黃魚腌制曬干而成,色灰白,略帶點淡黃,特別出名。嘉慶《太平縣志》記載說:“(白鲞)他處即有,不及松門之美,其水性異也?!?00多年前,松門白鲞就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屆國際性博覽會——南洋勸業(yè)會上亮相了。
以前的東海,每年的五六月份便是大黃魚的旺發(fā)節(jié)。松門地處浙東沿海,海岸線長,島嶼眾多,東海的大黃魚品質(zhì)又特別好,別處海域雖然也有大黃魚,但質(zhì)地就差幾個檔次了。
松門人制鲞有一套獨特方法?!侗静菥V目·釋名》說:“石首魚,鮸魚,江魚,黃花魚……諸魚薨干皆為鲞,其美不及石首,故獨得專稱。以白者為佳,故呼白鲞。若露風(fēng)則變紅色,失味也?!笔佐~有幾個種類,正宗的松門白鮝,選用的就是正宗的大黃魚。
松門漁民殺黃魚做鲞,有專門的“鲞刀”,手掌大小,像一把薄小玲瓏的斧子。剖鲞是從魚背上開剖的。先從魚尾處的子門邊落刀,以45度角從背部剖至魚頭,然后用刀探進(jìn)魚腹內(nèi),在兩塊胸鰭骨的中間割一刀,直達(dá)頭部。漁民們稱之為“開八字”。“開八字”劈頭骨時要穩(wěn)、正,不偏不倚,別讓魚頭內(nèi)的兩顆石珠掉出來,這叫“避珠”。避過珠后,清理內(nèi)臟,把魚翻過來,在魚尾處的子門下方垂直割一刀,但下刀不能太重,莫傷著了魚皮。松門漁民把這一刀叫做“直刀”。這個時候,一條魚就像一本書一樣打開了。小時候我見過那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漁民剖魚:左手摁魚在板上,右手持鲞刀。一陣“豁豁”的剖魚聲響起,只看見刀影一閃一閃。一眨眼的工夫,一條魚已經(jīng)剖好了。老一輩人說,內(nèi)行的漁民,半分鐘剖好一條大黃魚,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剖好魚,就要腌魚了。松門白鲞的腌制講究“腌得咸,洗得淡”。腌要腌得均勻,每個刀口上用手將鹽抹上,尤其是“八字”“直刀”這些位置。腌上七八天后,把魚放入清水里浸泡三四個鐘頭,泡去咸度,刷掉血筋,洗凈雜質(zhì),然后用筷子粗的短竹將魚身撐開180度,頭朝下,掛到通風(fēng)、向陽處。這幾天里,魚體內(nèi)時有水漬“潮”出,越十余日,才徹底曬干。這時候,魚身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鹽花,在日光照耀下,散射出晶瑩的光澤。在那個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漁村里要想知道誰家富誰家貧,就看他家曬出多少魚鲞。因此,“看鲞”的孩子們都像守寶藏的衛(wèi)士一樣守護(hù)著自家的魚鲞,時不時就會出來把魚鲞翻個個兒,摸一摸魚鲞的脊椎骨處,看干了幾分:一旦有貓狗或飛鳥靠近,隔老遠(yuǎn)就會突然飛出來一根小木棍,緊接著就會沖出個男孩或女孩,嘴里嚷嚷著:“打死你,滾開!”那時候的漁村孩子,個個都曬得烏漆墨黑,跟墨魚鲞一樣。
曬魚鲞最要緊的是天氣。三伏天曬的黃魚鲞叫“伏鲞”,上午曬出來,到中午就必須收場“避晝”,以免被毒日頭曬熟了。以前的漁村條件很差,曬鲞的場地很有限,而夏天曬鲞不但要搶曬鲞的時間,還要搶曬場。每當(dāng)夏汛過后,大量的黃魚上岸的時候,搶曬場成了漁村女人和孩子們首要的職責(zé)和心照不宣的秘密。有人一大早就拿了鲞簾占地兒,有的人家鲞沒出門,卻先派出自家的孩子去圈地盤。在曬鲞的夏天里,平時天天在溪邊一起洗衣的女人們都會緊繃著臉,孩子們也都不再成群扎堆了,一個個都變得烏眼雞一般如臨大敵,大打出手的事也時有發(fā)生。好在曬鲞的活兒,漁村的男人們從來不管。這邊兩家女人打得衣服都扯破了,那邊兩家男人照樣還在一起干活一起喝酒。在大風(fēng)大浪中出沒、見慣了生死的漁村男人們,把女人爭曬場的事看成孩子們過家家——哄得了哄一下,哄不了就干脆視而不見了。
最理想的曬鲞季節(jié)是冬至前后,萬里晴空下,西北風(fēng)獵獵而來,腌好洗凈的黃魚要不了幾天就可以風(fēng)干成鲞。在這個季節(jié)里,只要不下雨,天天都可以曬鲞,而且魚鲞的數(shù)量也不多。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外面瘋跑,女人們悠閑地把魚鲞曬出來之后,就三三兩兩去溪邊洗衣,或圍坐在水神廟里修補(bǔ)漁網(wǎng)。她們談著收成、天氣、風(fēng)力,聊著男人從海上帶回家的故事,似乎把曬“伏鲞”時的吵罵打架忘得一干二凈。在這個季節(jié)里曬出的黃魚鲞,是松門白鲞中的極品,它有鹽的味道、風(fēng)的味道、陽光的味道,還有鄉(xiāng)情鄉(xiāng)愁的各種味道。
有人問我家鄉(xiāng)的冬天是什么樣子,我腦海中首先映現(xiàn)出的便是門前屋后一排排斜放著的鲞簾,鲞簾中整整齊齊地曬著各類魚鲞。空氣中到處飄蕩著誘人的魚鲞香味。也許是因為這種香味,鄉(xiāng)親們固執(zhí)地把“鲞”字寫成“香”。外地來收鲞的內(nèi)行商客,都會很識趣地掛一塊牌子,寫著:收白香、鰻香、墨魚香……只有那些愣頭愣腦的新來鲞商,才會在牌子上寫著“收白鲞”字樣。這些人,我們家鄉(xiāng)人都不待見,嫌他們文化太低,連“香”字都寫錯了。
白鲞雖說類似魚干,但和魚干又是不同的。黃魚干就是完全曬干的黃魚,白鲞則還保留有一定的水分,切成段后,魚肉間的紋理清晰可見,質(zhì)地仍十分鮮嫩。它在保留了新鮮大黃魚的鮮味的同時,還多了一份松酥,多了一份Q彈和嚼勁。明末著名文學(xué)家張岱就寫過《松門白鲞》贊揚(yáng)其美味:“石首傳天下,松門擅勝場。以酥留作味,奪臭使為香。皮斷膠能續(xù),鱗全雪不僵。如來曾有誓,僧病亦教嘗?!?/p>
張岱說得沒錯,白鲞不但味美,還能當(dāng)藥膳。陸文量在《菽園雜記》中說:“痢疾最忌油膩、生冷,惟白鲞宜食。此說與本草‘主下痢’相合。蓋鲞飲咸水而性不熱,且無脂不膩,故無熱中之患,而消食理腸胃也?!笔聦嵣?,在我們家鄉(xiāng)也是這樣:有人生病了,忌這個忌那個,就白鲞不忌:女人產(chǎn)后坐月子時,不能吃生冷葷鮮,如果去請教醫(yī)家,他們一定會說:“那就蒸點白鲞吧?!?/p>
可能是生長環(huán)境的原因吧,我小時候是不愛吃魚的,就像很多山里長大的孩子討厭吃紅薯一樣,那是吃怕了。但白鲞卻是頓頓有,頓頓吃不膩的。以至于后來白鲞越來越少越來越稀罕時,我還常常念叨著“什么時候能炒個白鲞?”那種思念是真情的,甚至是刻骨銘心的。
如果有朋友想吃白鲞,到我們臺州來吧。找個松門人帶你去找正宗的松門白鲞。不用找什么名店名廚,就帶一本《隨園食單》,按照袁先生在200多年前親證的食單,自個兒就能烹制清蒸白鲞、臺鲞煨肉、鲞凍肉等。敢保你一箸一入口,頰齒留芳,經(jīng)久難忘。
不過,這幾十年以來,大黃魚的產(chǎn)量急劇下降,其昂貴的價格已使松門白鲞成了非尋常之物。正宗的松門白鲞,已經(jīng)不是一般人能消費得起了。
玉環(huán)魚丸
玉環(huán)坊間的魚丸和他地的魚丸不一樣。我自從吃過玉環(huán)的魚丸以后,一直懷想玉環(huán)魚丸,卻再也沒能得“嘗”所愿。后來在各地星級酒店也見識過幾次所謂“玉環(huán)魚丸”,玲瓏剔透,貴氣逼人,食之卻渾然不似應(yīng)有之味。
玉環(huán)魚丸的特點是:質(zhì)樸實、味鮮美、有彈性、有嚼勁。玉環(huán)人凡是能下得廚房燒得幾個菜的,幾乎都會做魚丸。我看過玉環(huán)人做魚丸:先取新鮮大鮸魚一條(鮸魚刺少肉多,越大肉越厚),將魚頭固定在砧板上,用刀背刮去鱗片,橫過刀面,用刀身均勻拍打魚身數(shù)遍,使魚身松軟。然后提刀在魚尾排泄孔處割一刀,了斷魚腸和魚肚的“牽掛”,再從魚頭腮蓋下方切入,但不斬斷魚頭,而是半提著刀繞魚頸部(魚如果有頭頸的話)割一圈,在魚頭似斷未斷時,抓住魚頭一拉,整條鮸魚身首分離,一串完好無損的內(nèi)臟就被拉出掛在魚頭下方。這種殺魚法干凈利落,直接省去了剖開魚腹、掏摸肝腸心肺的麻煩。此技堪稱一絕,我至今學(xué)不會這一招。
接著是捏魚丸。這是做魚丸環(huán)節(jié)中最費工夫的程序,而且每道工序都有技巧,但很多人都樂在其中。殺完魚,洗凈魚身,將刀放平,從魚尾處貼著魚脊骨引刀向上直至魚頭,可以片得兩整版魚肉。(我每次片下的魚肉里都會有魚刺,需要一一拔掉,但我記得玉環(huán)人片下的魚肉里,幾乎找不到一根魚刺)接著把魚肉切成細(xì)條,與蔥末、姜絲(姜不能用刀剁,一定要用“姜擦”,擦出來的姜絲大小均勻,細(xì)軟如絮)和少量黃酒一起倒入陶盆中翻攪幾遍。再用手指抓揉,把魚肉和姜絲、蔥白攪拌均勻,然后用掌根用力來回揉搓,直至手感出現(xiàn)粘黏時,加入鹽。再揉,至手中魚的肉團(tuán)有了韌性,加入番薯粉(也可以放生粉,不可太多),接著再揉,直至把粉粒揉沒了,滲入魚肉中。搓揉的時間越長,做出來的魚丸就越有韌勁。待到陶盆中的魚肉變成一團(tuán)魚泥,這道大工序就算是完成了。
然后鐵鍋裝水開火。水燒開后,改文火,此刻鍋中熱水剛停止了翻滾,微微地吹著快樂的小泡泡。這時制作者一手將陶盆斜握在熱鍋上方,另一手四指并攏成耙狀,輕輕地從魚泥的表層耙下一層,在缸沿邊堆成一小條,緊跟著拇指合攏,像摘果子一樣,摘下一小撮魚泥,彈入鍋中。魚泥呈不規(guī)則的條形,狀如幼蠶,全身附著鮮亮的光澤,在熱水中會鉆,會游,像是活物,尤為喜人??刹荒芄忸欀戳?,手中還要不斷地快速摘下魚泥,入鍋,待魚丸盡數(shù)浮起即可撈出。每次魚泥人鍋不能貪多,時間長了前面入水的魚泥就會變老,需要摘一批,撈一批,如此循環(huán),直至全部魚泥摘完,開滾起鍋。
出鍋的魚丸色如漢白玉,偶爾夾雜著魚皮的點點灰褐色。它們隨意疊在盤中,不遮不掩,幾乎是本色出演(除了蔥姜,全部是魚肉);明明沒放一點油,魚肉中卻綻出了閃閃油光。你會覺得它們在彈,在動。忍不住抓起一條,你看它顫顫巍巍,搖頭擺尾,似乎有筋有骨;放入口中,一嚼即斷,頓時頰舌生津,唇齒間還傳來一股暗暗的對抗反彈,綿長有力,似有生命,像在抗?fàn)?,讓人興致盎然。世上的道理往往如此,有筋骨的人才有趣,有筋骨的美食才好吃。
玉環(huán)魚丸從外形上看不像“丸”。我在玉環(huán)以外的很多地方都找過魚丸,其中有不少的“名小吃”“傳統(tǒng)美食”,但那些魚丸都是圓的,像一個個小乒乓球。從名稱來說,它們更接近于“丸”。日本的魚丸個頭大,粉團(tuán)里面裹一點浸過汁的魚肉,狀如小孩玩的彈力球,估計扔在地上還會彈到桌上:潮州魚丸用的是絞出來的魚茸,加入了蛋清搓圓,色白如粉,看上去像湯圓,吃上去清爽有余,韌性不足;港臺地區(qū)的魚蛋也是一種魚丸,大多是鯊魚肉做的,經(jīng)油炸過,少了些細(xì)膩,少了點純正。只有玉環(huán)魚丸是用手一下一下抓揉出來的,它貴在食材質(zhì)樸,貴在心與意的交融。
玉環(huán)魚丸帶著玉環(huán)人的特質(zhì),真品實性,不喜歡虛頭巴腦。我認(rèn)識的玉環(huán)人,基本上也都是這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