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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維視角下《韓非子》英譯本在西方的傳播及啟示

2021-02-28 02:59:18孫亞鵬
關鍵詞:大中華韓非子英譯本

孫亞鵬

(北京語言大學 比較文學所,北京 100083)

《韓非子》集先秦法家學說之大成,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也是反映我國古代法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重要典籍。自19世紀末期漢學真正成為一門學科開始起,此書從未脫離過漢學家的視野。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翟理思(Herbert A.Giles)、亞瑟·韋利(Arthur Waley)、華茲生(Burton Watson)、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葛瑞漢(A.C.Graham)、顧立雅(Herrlee G.Creel)、龍德(Bertil Lundahl)、金鵬程(Paul R.Goldin)、吳國楨、廖文奎等中外學者都對《韓非子》進行了翻譯(包括節(jié)譯)和研究。這些成果雖稱不上盈床滿篋,但也是為數不少的。然而,國內對《韓非子》的譯介則關注較少,還只是停留在一兩篇極簡短的綜述和書評上①,尚未有學者對《韓非子》的譯介和傳播情況進行深入介紹,殊為可惜。本文旨在對《韓非子》英譯本在海外的傳播情況進行分析,通過個案研究,在傳播效果的研究范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

一、“經緯相交”的傳播效果評價機制

謝天振教授曾指出:“我們今天在討論中國文學、文化外譯問題時,不僅要關注如何翻譯的問題,還要關注譯作的傳播與接受等問題?!盵1]然而,由于地域阻隔,通過實地調研、訪談進行數據收集并不方便,所以一些學者另辟蹊徑,以考察圖書館藏為進路來評估譯本在海外的傳播情況。②從邏輯上講,一本書在圖書館界的保有量越多,就意味著其有可能被更多的人所獲取,傳播范圍越廣。于此,“館藏數據”的開創(chuàng)者何明星教授指出,“圖書館館藏量能衡量圖書的文化影響,被認為是檢驗出版機構知識生產能力、知名度等要素最好的標尺。”[2]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館藏數量只是傳播介質、傳播渠道的體現,圖書館并不是傳播的終端。一本書被圖書館采編后依然有可能遭遇借閱率低,甚至無人問津的冷遇。傳播的終端是讀者,所以我們有必要構建一個多維度的而非單一的指標體系,這個體系要將讀者的反饋納入其中,作為評價譯本傳播的關鍵要素。對于《韓非子》這樣的中國哲學嚴肅讀物來說,其接受者/讀者對象大體分兩類,一類是研究型學者,他們的接受反饋多以學術書評的形式體現。在西方,學術書評有著長久的傳統(tǒng),它的批判性促成了不同觀點的交鋒,促進了學術共同體思想的交流,直接助力了學術作品的廣泛傳播,所以學術書評在西方語境中不僅直接反映了接受情況,而且還對圖書的流通產生了重要影響,書評理應納入考察傳播情況的要素之一?!俄n非子》的另一類接受者是普通讀者。在印刷時代,普通讀者很少能以“白紙黑字”的形式抒發(fā)己見,然而在數字人文時代,互聯網給予了普通讀者一個表達意見的空間,不僅如此,這個空間還具有很強的開放性,它沒有學術壁壘,不強調學術規(guī)范,這樣的評論更具有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性。特別一些讀書網站兼具社群功能,品味相近的讀者在這里形成了一個眾聲喧嘩、唱和應答的“意見場”,這個“意見場”是書籍傳播效果在數字時代的投射,我們也應當給予關照。由此,我們就形成了一個由海外館藏(機構)、學術書評(學者)和網絡意見(一般讀者)三個維度構成的、相對全面的傳播效果評價機制。

此外,單一的《韓非子》的譯本并不能完全反映該典籍在海外的傳播情況,所以我們還有必要將不同譯本/版本并置于觀察的視野之中,對各個文本的接受程度進行比較,在“長短相形”中發(fā)現問題,思考傳播策略。于此,筆者選取了三個譯本,分別是華茲生的節(jié)譯本HanFeiTzu:BasicWritings、廖文奎的全 譯本TheCompleteWorksof HanFeiTzuVol.Ⅰ&Ⅱ,還有根據廖文奎的全譯本和張覺的《韓非子全譯》合成的《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LibraryofChineseClassics:HanFeiZi(BilingualChineseandEnglish))③這樣,以三個評價維度為“經”,三個文本為“緯”,經緯相交,《韓非子》的傳播狀況就可得見全豹了。

二、《韓非子》英譯本在西方的傳播情況

在前文所述的研究范式下,筆者對《韓非子》英譯本在西方的傳播情況進行了考察。首先我們看一下西方圖書館館藏情況,對于這一基礎數據的來源途徑,本文參照了OCLC(Online Computer Library Center)的WORLDCAT(全世界圖書館聯機書目)。WORLDCAT是世界上最大的書目記錄數據庫,內容涵蓋170個國家、72 000所圖書館,能夠快速檢索到圖書在世界各國圖書館的館藏數據,該數據庫實時更新,本文使用的數據更新至2020年7月10日,根據檢索,數據庫顯示的《韓非子》各個英譯本在西方圖書館館藏數量情況見表1:

表1 《韓非子》英譯本海外圖書館館藏數量(含電子版本)

由表1可見,美國漢學家華茲生的譯本排名第一,半個世紀以來再版了4次,圖書館目前登記的保有量為1 013冊,這還不包括收錄此節(jié)譯版本的合輯本(BasicWritingsofMoTzu,HsunTzu,and HanFeiTzu,1967)。廖文奎的譯本分為上下兩卷,上卷出版于1939年,下卷出版于1959年,兩卷均只發(fā)行過一版,共計314冊?!洞笾腥A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共四卷,其在西方的傳播效果差強人意,只有美國的密歇根州立大學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佛蒙特大學圖書館、南加州大學圖書館、伯克利大學圖書館有館藏。

其次,國外權威期刊上發(fā)表的海外專家學者的書評情況也是譯本傳播效果的重要體現。對此,呂敏宏曾指出:“翻譯文本能夠進入異域閱讀層面、贏得異域行家的承認和異域讀者的反響才有譯介效果。”[3]筆者借助EBSCO和JSTOR數據庫,對發(fā)表在西方學術期刊上的相關書評進行了調查(本文使用的數據更新至2020年7月12日)。其中,書評的數量本身就反映學術界對此譯本的關注程度,書評的內容對譯本的接受、傳播更是直接發(fā)揮著推介推廣的作用,具體情況見表2:

表2 學術書評情況

從數量上看,關于廖譯本的書評一共有5篇,關于華譯本的書評一共有4篇,目前西方沒有對《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的書評。就廖譯本的書評而言,發(fā)表時間主要集中在下卷出版的1959年之后的兩年內。④尤其令人側目的是,對廖譯本進行點評的都是漢學界名家,如卜德、葛瑞漢、高佩羅、陳榮捷都是專攻中國歷史和思想史的著名學者,所以其見解的公信力、影響力和傳播力都非常大,是一般書評在效力上所不能企及的。就點評中的具體意見來看,五位學者都對廖譯本在填補《韓非子》的英譯空白以及向西方讀者推介中國法家思想的積極意義方面給予了高度評價。卜德說:“廖譯本的上卷發(fā)表于1939年,在UNESCO的幫助下,二十年后下卷本得以付梓出版,使得我們今天看到了首部用西方語言翻譯的《韓非子》全本,這是令人高興的事?!盵4]陳榮捷說:“考慮到韓非子作為法家之大成者的歷史地位,這個全譯本顯得有一些‘姍姍來遲’。這個譯本另外一個受歡迎的原因是西方學者想了解新中國的治國理政是否和法家思想存在聯系?!盵5]當然,作為嚴肅的學術批評,學者們也指出了廖譯本中的不足:高羅佩認為廖文奎在翻譯的過程中,忽視了早期日本學界對《韓非子》的研究成果?!俄n非子》在幕府時代吸引了許多學者的注意,其中一些日語校釋版本是值得仔細關照的,因為他們所用的底本是在中國稀少且不為人所知的明代版本,例如津田鳳卿的《韓非子解詁》,這個校評本融合再現了十多位明代學者的研究成果。⑤此外,高羅佩指出廖譯本的另一個不足之處就是上卷本缺少對關鍵術語的索引。

高羅佩認為,由于古漢語的簡潔特征以及許多有關思想的關鍵術語在先秦時期不同文本中的互通互用,所以有必要對這些術語有一個總體性的整理,從而方便讀者查詢術語的出處,分辨哪些術語是借用的,哪些表述是后來的學者所補充加入的,這樣的譯本才稱得上是一個可信度高的譯本。[6]廖譯本的索引問題在下卷出版時仍未得到很好的解決,卜德、Alexander Soper在書評中都對此有所詬病。卜德認為,這部書在思想層面和文學層面都有很大的價值,但是沒有被《哈佛燕京學社引得叢刊》收錄,殊為可惜。一部668頁的翻譯作品就以不到4頁的索引草草結束了,的確看起來有虎頭蛇尾之嫌,但是在考證之后我們發(fā)現原來這索引是歿后續(xù)筆,情有可原。⑥但無論如何,我們可見西方學者對于典籍翻譯中索引部分的重視。在他們看來,沒有一個完備的索引,一部學術譯著就是缺失而不完整的。而2015年在廖譯本基礎上整理出版的《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依然沒有做索引,這種做法使得該譯本的學術性有所折損。

關于華譯本的書評在數量和質量方面和對廖本的書評相仿,皆是名家之論。劉殿爵和Alexander Soper均稱贊了華茲生譯本中的Introduction部分是點睛之筆——對韓非的時代背景、生平、以及思想學說所做的鋪陳可以幫助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譯文。魯惟一認為華譯本可讀性很強,不僅有學術價值,也適用于一般讀者。John L.Bishop認為譯文在語言風格上也符合原作冷峻有力、廣作譬喻的文風。但是批評的意見也是存在的:雖然John L.Bishop認為此節(jié)譯本中的12章是明智的選擇,涵蓋了韓非的主要觀點以及他在透徹說理時所運用的貼切的歷史例證,但是劉殿爵質疑了華茲生選篇的角度。劉認為從體現《韓非子》的文學性上講,《內儲說上七術》《外儲說下六微》《外儲說左上》《外儲說左下》《外儲說右上》《外儲說右下》這些富含寓言的篇章都應該被翻譯。從思想體系上講,《定法》篇反映了韓非所因循的商鞅的“法”治理念,《難勢》篇論述了韓非所因循的慎到的“勢”治理念,可惜這兩篇都未被選譯。然而韓非“法”“術”“勢”是三位一體的,相輔相承不可偏廢,所以其篇章選取并不合理。此外,對于Introduction部分,劉殿爵認為此處缺乏對前期法家,特別是慎到的敘述。其中對于申不害之“術”,譯成policies也是欠妥的,不能反映“術”的內涵。魯惟一則建議在這一部分中要交代一下自漢朝起封建王朝對待法家的態(tài)度(即陽儒陰法),以免西方讀者產生“法家思想頗受歡迎,為中國的統(tǒng)治者所普遍采用”的誤解。在具體錯譯漏譯方面,劉殿爵的書評還做了一些勘誤的工作,他指出了華譯本中的翻譯錯誤在廖譯本中就已經出現了,但是在華譯本中被“沿襲”了下來,沒有得到改進。同時,在對元典的釋讀上,華茲生還盲從了陳奇猷的《韓非子集釋》中的某些錯誤校注,也導致了一些錯譯。

從以上對書評的介紹來看,英語學界對廖譯本和華譯本還是比較關注的,自1939年廖譯本上卷發(fā)表到1965年華茲生節(jié)譯本出版,26年間陸續(xù)發(fā)表了7篇書評,說明《韓非子》在西方漢學界還是有一席之地的,同時由于這些書評自身的權威性,也進一步推動了《韓非子》及法家思想在西方世界的傳播。但是這些書評所反映的傳播情況有其局限性:第一,書評都是發(fā)表在學術雜志上,我們無法得知英語世界中一般讀者對譯本的閱讀經驗和評價;第二,書評一般都是在圖書出版之后的近一兩年內所發(fā)表的,距今已有半個世紀之久,那么當下一般讀者的接受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基于此,筆者進一步調研了網站goodreads.com和amazon.com上的網絡意見。

goodreads.com是國外權威的書評類SNS網站,類似于國內的豆瓣或知乎等網站,可供用戶搜索、分享書籍,或發(fā)表書評、更新讀書進程,用戶數量龐大。amazon.com是全球最大零售的電商,它起步于網上書店,改變了圖書銷售的整個業(yè)態(tài)。亞馬遜在每一個圖書商品下都設有開放式的讀者評論專欄,從中我們可以收集整理一些讀者的接受情況。具體情況見表3(本文使用的數據更新至2020年7月15日)。

表3 網絡意見情況

這里需要說明幾個問題:第一,評論的數量并不是購買或者閱讀此書的數量,讀者的數量應該遠高于主動撰寫評論者的數量。以goodreads.com提供的數據為例,1996年版HanFeiTzu:Basic Writings的讀者評論雖然只有5篇,但是網站顯示有69名讀者在讀完之后對這本書進行了評分,正在閱讀此書的有209人。第二,由于這本書是思想類的嚴肅讀物,并非暢銷書,所以少有水軍以商業(yè)目的撰寫評論,評論都是真實有效的。很多書評都是用心之作,有三篇800字以上的書評,其中一篇長達2 000字。這些書評不僅反饋了個人的閱讀體驗、為他人閱讀提供指導幫助,還對韓非的哲學思想進行了評價。就書評的內容來看,觀點各異,呈現出多元化的接受效果。有的讀者認為《韓非子》一書是一本“chilling classic”(令人不寒而栗的典籍),書中的觀點是“sign of tyranny”(暴政的標志),有的讀者認為這本書在商業(yè)管理層面有很大的指導意義,大多數讀者都對此書非常推薦,認為韓非子的學說非常有價值,值得一讀。有50%的讀者都能在書評中使用諸如“Qin”(秦朝)、“Fa-chia/legalist”(法家)、“Confucian”(儒家)這類關于中國古代思想史的術語,還有20%的評論將韓非與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進行了類比,可見一些對中華文化感興趣的讀者對此書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細讀和思考。

三、傳播情況對典籍譯介的啟示

以上調查基本上能反映出《韓非子》英語譯本在西方的傳播情況。從整體上講,如果我們認為《韓非子》在英語世界是婦孺皆知、家喻戶曉的,那顯然是不現實的。要知道《韓非子》一書即便是在國內也不是一本普及讀物,所以英語世界能有這樣的館藏、學者評價和讀者反饋,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另外,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當下的傳播語境,即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排頭兵依然是儒道思想而不是法家學說。這個原因可以追溯到二千年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待法家“陽儒陰法”的態(tài)度,其影響深遠至今,即法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始終在場,但也從未以“顯學”的面貌示人??紤]到典籍在海外的傳播效果在某種程度上和域內的關注程度是同頻共振的,我們就可以對《韓非子》的傳播現狀報以同情之理解,畢竟像《寒山詩》那樣墻外開花的例子是少數。

從單個譯本上講,調查數據所顯示的譯本之間傳播效果差異還是很明顯的。我們可以看到華茲生的節(jié)譯本再版了4次,其銷量和被關注程度遠大于廖譯本。是廖文奎的翻譯質量不盡人意嗎?從專業(yè)學者給出的書評來看,事實似乎并非如此。高羅佩對廖本的評價是:“語言運用良好,學術研究扎實”[6],卜德也毫不吝惜地贊譽道:“這是一個智慧和汗水的結晶,充分利用了文獻研究的成果,沒有漏譯,對大部分原文都進行了準確且通順的翻譯……他對一些法家術語的翻譯要比亞瑟·韋利、戴聞達和我本人有所提高?!盵4]在筆者看來,廖文奎譯本的相形見絀其實是翻譯主體問題的外部映射,即廖文奎的華人背景是否導致了其在中西文化對話過程中處于不利地位?華茲生的國籍及文化身份是否有助于其譯本在母語世界被接受?這些譯本背后的非顯性因素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畢竟這種現象不是偶然的。以《墨子》的英譯為例,第一本較為詳細的節(jié)譯本出自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學者梅貽寶(梅貽琦之弟),三十年后(1963年)華茲生選取了他所認為“墨家十論”的精華部分進行了再次翻譯。華茲生的翻譯工作和英譯《韓非子》一樣,屬于福特基金會所資助的“Program of Translation from the Oriental Classics”項目。兩個譯本相比較,梅貽寶的《墨子》節(jié)譯是根據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時的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在翻譯中重視學術考據和語義對等,用詞風格十分雅致和考究。但是由于華茲生的譯者身份所占據的強勢地位,西方一般讀者或者墨家思想的研究者都是選用華茲生的譯本進行閱讀和開展研究的。又如以《孫子兵法》的英譯本為例,根據學者李寧的調查,世界范圍內收藏格里菲斯(Samuel B.Griffith)譯本的圖書館多達985個,是收藏中國譯者林戊蓀譯本圖書館數的28.1倍[7]80,這不能不說是由于譯者的文化身份所導致的傳播差異。而這種差異的造成是主觀的,非客觀的。在“東學西漸”的過程中,即便是這些東方譯者所接受的是西方的學術訓練,使用的也是地道的英語,但是西人仍然在心理認同上更加傾向于接受西人自己的譯作。

同樣令人感到可惜的是《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此書的英文部分是在廖文奎譯本的基礎上改編而來,旨在鉤沉稽古,再現經典,通過官方背書,對舊本拂塵去垢,擴大《韓非子》的傳播效果,豐富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譜系。然而,似乎此版本在西方受到了冷遇。當然,這個成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作者此處無意過多置喙于發(fā)行和推廣等非譯介活動,這里主要就《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一書對于“副文本”的處理提出一些建議。

首先,此書全部刪除了原譯本中的注釋(即廖譯本)。廖文奎譯本中一個顯著的特色是其所做的精細的注釋,上下兩卷共計1 487個。這不僅是譯者異化翻譯策略的重要手段,亦是其心血的體現,并不是無足輕重的。我們知道,先秦典籍語言凝練,含義雋永,加之《韓非子》一書中又運用了大量的歷史典故,所以即便是譯文在字面上力求與原文本語義對等,但缺乏相關文化背景知識的西方讀者仍會在某些問題上感到“莫名其妙”。而注釋可以為整個譯本提供豐裕的文化語境,為讀者省去了查找背景資料的繁瑣,起到了彌隙填補譯文文化空缺的重要功用,并不是可有可無的。下句的翻譯即為一例:

例1:圣人為法國者,必逆于世而順于道德?!俄n非子·奸劫弒臣》

廖譯:The sage who makes laws in the state is always acting contrary to the prevailing opinions of the age,but is in accord with Tao and Teh.[8]

廖注:道德here as elsewhere cannot be rendered as “reason and virtue” or “morals” or “morality”.Inasmuch as 道 refers to the natural course of the cosmos and 德 to the standard of conduct derived from it,transliteration seems preferable to translation.[9]

“道德”這組文化核心負載詞,具有豐富且深厚的哲學內涵,在英語中很難找到與其語義完全對等的詞匯,為了能正確傳播作品的思想主旨,降低作品文化價值在傳播過程中的損耗,廖文奎采用了音譯加注釋的方法。但是,在《大中華文庫》版本中,所有的注釋都被刪去了,此處僅把原譯文中的“Tao and Teh”改成了現代漢語拼音“Dao and De”。試問沒有了注釋的補充闡釋,“道德”只是由指示語音的拼音字母所取代,西方讀者的閱讀如何得以順利進行?這樣的改編意義何在呢?舉例說明如下:

例2:彼又使譎詐之士,外假為諸侯之寵使,假之以輿馬,信之以瑞節(jié)?!俄n非子·說疑》

廖譯:They also disguise deceitful men as favorite envoys from the feudal lords and equip them with coaches and horses,provide them with jade and bamboo.[10]

廖注:瑞節(jié).In ancient China credentials carried by envoys and messengers were made of 瑞 “jade tablets” or 節(jié) “bamboo tablets”.[11]

同樣,在《大中華文庫》版本中,由于刪去了所有的注釋,讀者無從得知“瑞節(jié)”是中國古代邦交禮儀的一種指代,一些和異質文化相關的內隱信息就這樣流失了,jade and bamboo在西方讀者看來就是一個突兀出現、不知所以的器物。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千余條注釋被一筆勾銷實在是令人扼腕,而編者也并沒有交代這樣做的理由。

其次,《大中華文庫》版本的不足之二是對書后索引的刪除。索引(Index),也稱“引得”,是查閱圖書中的知識、信息而編制的檢索工具。索引由“西學東漸”而來,是西式治學的產物。1910年,王國維發(fā)表《世界圖書館小史》一文,首先將“索引”一詞介紹給國人。[12]58在隨后的“整理國故”運動中,胡適明確提出,國學系統(tǒng)整理的第一步”是“索引式的整理”[13]1,引導國人重視編制索引、利用索引。這期間,最大的碩果就是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Sinological Index Office)在1930年至1950年期間所做的具有較高學術水平的《引得叢刊》共64種81冊。這些編撰成果不僅對國內傳統(tǒng)文化的整理與研究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也受到了歐、美、日等地區(qū)和國家海外漢學家的重視,美國和法國對此項工作持續(xù)給予資助。⑦國際漢學界之所以對此表現出非常大的熱忱,是因為索引是符合國際學術界檢索通例的,也省卻了漢學研究者翻檢古籍之苦,有助于他們使用中國典籍開展專題性研究,大大便利了國際漢學研究。

筆者手頭的幾部英譯典籍,如《墨子》英譯本、《莊子》英譯本、《孟子》英譯本、《論語》英譯本、《商君書》英譯本、《申子》英譯本都有索引部分,有的索引還相當細致,有十幾頁之多,譯本和學術著作后面附加索引在西方已然是一種常規(guī)現象。就《韓非子》在英語世界的兩個英譯本而言,華茲生的節(jié)譯本是有索引的,廖文奎的全譯本,也是有索引的,而四卷本的《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卻刪去了廖本中的索引。要知道《韓非子》一書十萬余字,字數在“子部”(先秦時期)是最多的。如此巨著如果沒有索引就好像一個城市沒有了地圖,學界又如何在這樣一張由論說和典故所編織而成的龐大的信息網絡中尋得研究線索?更何況,如前文所言,高羅佩、卜德、Alexander Soper已經在對廖譯本的書評中對其索引不夠完備的現象進行了指謫,《大中華文庫》譯本理應做出相應的改善。很可惜,《大中華文庫》版本對這些意見不僅沒有重視,反而刪去了廖本中的索引,這種做法不符合學術慣例,也不方便國際漢學專家的研究,影響了這個譯本的傳播。

四、結語

綜上,海外圖書館的館藏量是評價中華典籍傳播效果的重要指標,但并不是唯一的。實際上,根據傳播學學者拉斯韋爾的5w傳播過程模式,圖書館屬于傳播的渠道/媒介,而并不是傳播的受眾。一本書在圖書館中是有可能被束之高閣、珠玉蒙塵的。這正如明季金尼閣輾轉將七千余卷西洋書籍引入北京南堂圖書館,只可惜這批介紹當時歐洲先進知識的圖書大部分都無人問津,否則中國“開眼看世界”至少能提前一百年。所以,除了館藏以外,我們必須將傳播受眾,即對讀者的調查納入進來,將評價方式多維化。此外,通過比較研究,我們發(fā)現在中華典籍外譯的過程中,還要注意對諸如注釋、索引、序跋等“副文本”的把握,使之符合國際學術規(guī)范,以如琢如磨的態(tài)度處理細節(jié),精益求精,以期取得更為理想的傳播效果。

注釋:

①在譯本研究方面,通過以“韓非子”“法家”“英譯”“譯介”“西方”等關鍵字組合在CNKI和CALIS的進行檢索篩查,并未發(fā)現有任何以《韓非子》的英譯本研究為主題的或涉及英譯本研究的學位論文和專著。以學術論文的形式出現的相關研究成果也是寥若晨星,如蔣洪新教授和尹飛舟博士發(fā)表的《伯頓·華茲生的〈韓非子〉英譯本漫談》(1998)一文。在韓非子思想譯介方面,也只有一篇宋鴻兵教授的《英語學界的“韓非像”》(2013)。

②如姜智芹:《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影響力——基于中英文本海外圖書館藏的考察》,《燕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第40-45頁。林廣云,王贇,邵小森:《中國科技典籍譯本海外傳播情況調研及傳播路徑構建》,《湖北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第150-161頁。

③《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是在廖文奎譯本基礎上改編而來的,但本文將其做為獨立的研究對象是出于以下三點考慮:第一,《大中華文庫》是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總署指導下的“中國文化外譯工程”項目,贊助者層面上強烈的官方色彩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原譯者的主體性,筆者希望能探究此類“再生產”的譯本的接受效果;其二,廖本于上世紀中葉由倫敦Arthur Probsthain出版,是著名的普羅賽因東方文學叢書之一(Probsthain’s Oriental Series),是一種典籍譯介的“譯入”行為?!洞笾腥A文庫》版本對其的改編則可看作是“由入轉出”,這種出版行為有一定的代表性,值得觀察。第三,《大中華文庫》版本并不是對廖本簡單的拂塵去垢,其對細節(jié)的處理值得商榷,因此此文將其列為獨立的研究對象。

④廖譯本分為上下兩卷,上卷出版于1939年,后因作者辭世,在UNESCO的幫助下,下卷本于1959年出版,所以上下兩卷相隔20年。

⑤晚清及以后的《韓非子》校釋版本的底本多為南宋“乾道本”在清代的影抄本和仿刻本。而明代凌瀛初《韓非子訂注》本、天啟年間王道焜與趙如源同校本、趙如源之子趙世楷重訂本等卻流傳到了日本學界。因此,日本學者依據明代校釋版本所做的研究具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日本對于《韓非子》“西漸”的影響可參見拙作:《追根尋源:〈韓非子〉海外傳播“經過路徑”中的放送者研究》,《中國比較文學》,2020年第2期,第161-171頁。

⑥由于廖文奎博士在下卷發(fā)表之前就已經去世了,所以整部書的索引是由漢學家Dr.Neville Whynant所做的。

⑦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閉校,引得編纂處被迫停止工作,乃至被撤銷。在法國駐華大使戈思默的號召下,法國與中國學術界合作組建了中法漢學研究所,設立了“通檢組”,繼續(xù)編纂古籍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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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看成嶺側成峰——淺析《紅樓夢》兩個全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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