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敏 韋 莎
擁有詩人性格的黃怒波,從在詩集《第九夜》(2014)寫下“一匹馬的性感經歷及其道德困境”開始,就一直喜用以物喻人的修辭呈現其對現代文明之下人類精神困境的關注。同樣,黃怒波的小說創(chuàng)作表現出他尋歸“自然”的詩人浪漫主義歷程,一則是對作為物質實體的原始大自然的回歸,二則是對人類精神文明恢復自然人性的純粹真實的呼喚,這是一種蘊含人類意義的生態(tài)價值觀。
在2021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珠峰海螺》中,黃怒波以雙線并軌的行文結構敘述了主人公英甫在自然冒險與商場圍戰(zhàn)的重重險惡中領悟人生真諦,最終獲得身心的解脫和釋然。該部小說所發(fā)生的文體變化反映了黃怒波試圖用小說文體延續(xù)他的詩性思考,追求尋歸自然和精神超脫的一種書寫建構,更傳達了作為一位詩人、企業(yè)家、登山家的黃怒波,如何在多重身份的跨界融合中,通過小說文本中真實性和虛構性的復義、自然性和社會性的諧存、反思性和關懷性的調和等文本建構路徑,實現他對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狀況的深切觀照。
誠然,長篇小說《珠峰海螺》的素材來源于黃怒波的真實生活經歷,但他在小說敘述中還通過多種敘事技藝,對自身的人生歷程進行多角度、多方面的有效“重組”,使小說呈現出復雜多義的人生和現實生活,這也是其作為優(yōu)秀小說的復義所在。
具體而言,一方面,該小說的真實性體現在對人物身份、精神追求、時代感的真實性呈現上。小說塑造了一位與作者自身相似度極高的主人公形象英甫。一個企業(yè)家、登山家,對珠穆朗瑪峰(下文簡稱“珠峰”)有著不可言說的執(zhí)著,由此出現了“在8750 米高”的山上追溯過往、思考人生的情節(jié)設計。除了身份契合之外,在精神維度上相吻合,即英甫對都市文明丑陋一面的反思促成了他回歸自然、寄情山水以尋求精神解脫的行為轉變。另外,小說中,時代被敘述為一種話語,時代敘事往往與人物的個體經驗相結合。小說立足大視野,敘述人物活動的時代背景、主人公發(fā)跡的經過、企業(yè)項目樓盤開發(fā)的漲落態(tài)勢等,以此全面反映現實社會發(fā)展的經濟面貌與人物精神狀態(tài)??梢哉f,題材、閱歷以及體驗的真實性書寫能拉近讀者與文本間的距離,讓讀者切身體味故事中的價值追求。
另一方面,小說作為虛構敘事文體具有虛構性這是不言而喻的,否則它與事實敘述便沒有區(qū)別,小說與歷史雖然都是在時間的流逝中進行敘說的,但小說是事實的虛構再現,而歷史則是事實的真實再現?!吨榉搴B荨肥峭ㄟ^使用敘事技巧展現時間的藝術來表現其虛構性的,一則其虛構性體現為虛構敘述者對敘述結構的編排,小說采用雙線并行的敘事結構,通過虛構敘述者的敘述使得山上與山下世界交叉開展,救援行動與生命流逝穿插進行,如敘述英甫珠峰遇險與東方夢都企業(yè)驟變兩件事齊頭并進,使讀者得以在回憶與現實的交替中解讀英甫的精神歷程;二則該小說的虛構性還表現為對敘述時空巧妙處理上。小說時間跨度僅為三天。在三天里,英甫往返于現實記憶與歷史記述之中,身躺在珠峰之上卻也“目睹了遠處”,得以反省內心進行對人生的追索??傊适掳l(fā)生的時間的連續(xù)性被切斷,因果邏輯之鏈被割裂開,空間的統(tǒng)一性也隨之被打亂,從而完成了對敘事時間的重塑,建構起該小說的虛構形態(tài)。
在該小說中,自然和人類社會并不是處于一種分離并列的狀態(tài)。小說為我們展現了自然的珠峰世界,又運用比擬修辭來描述人與動物之間的相關性。以動植物譬人,將人塑造為自然生靈的一部分,又賦予自然景物以人的特征,生動地展現出自然是人類生存發(fā)展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兩者互生共榮,和諧存在。
一方面,在小說中,各色人物的身體部位與動植物的某些特點在雙向比擬的作用下表現出自然性和社會性的諧存,產生“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雙向互動的審美藝術效果。就人的自然化而言,小說描寫了主人公英甫在竣工慶典現場揭露胖小姨子克扣工人薪資的丑事時,形容她“雙手亂揮著,瞪圓了眼,如一頭失控的母豬?!蓖ㄟ^對人物體型、行為舉止類動物化的一種比擬,讓讀者對人物的印象深刻;再如,小說形容慶典現場工人們頭頂上的安全帽讓“廣場成了雜色蘑菇園”,通過將工人們的著裝與具有相似紋樣的植物蘑菇進行比擬,反映出工人們服從管理的工作狀態(tài)。就“自然的人化”而言,是指小說對珠峰、風暴等自然元素進行擬人化的描寫。譬如,小說開篇在描繪英甫面臨的惡劣環(huán)境時,特意讓自然天候都有人的舉止,形容風雪尖叫著,山神怒氣沖沖地拍打生靈,閃電密集地甩著鋼鞭抽打著等等。不難看出,小說在人與自然的雙向比喻中呈現出敘述主體對人物行為的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在藝術修辭上實現“和諧統(tǒng)一”,進而闡發(fā)出小說主張自然與社會相互依存的主題。
另一方面,小說通過敘述各類角色在“珠峰”與“商?!眱蓚€場景之間現身,還描述了人物因為大自然提供的環(huán)境和物資而得以生存,反映出自然性和社會性的諧存關系。比如,根據主人公英甫的回憶,幾乎同線并舉地對主人公所置身的“珠峰”環(huán)境的惡劣與社會商戰(zhàn)之激烈展開描述,通過對主人公所在環(huán)境的對比描寫,塑造了一個既享受城市職場生活又向往自然的主人公形象;又如,小說多次敘述珠峰腳下的登山救援隊依賴珠峰得以謀生,揭示出人物的生存發(fā)展既離不開社會,也離不開自然;再如小說敘述東方夢都一期工程的竣工,也是通過對工人夜以繼日辛苦趕工的勞動場景的描寫,揭示出人物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不可割裂的關系紐帶。通過閱讀整部小說,使讀者不自覺會深入人、地關系如何和與共等問題的思考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珠峰海螺》并不是簡單地對現實生活進行富有情感體驗的記述,字里行間也反映出黃怒波對現實人生的深刻反思以及對社會問題的人文關懷,這也延續(xù)了文藝創(chuàng)作立足時代現實表達心聲、抒發(fā)情感、寄托抱負的傳統(tǒng)。
具體而言,一方面,小說通過描寫人物所置身的京郊社會與“珠峰”,表露敘述主體對作為提高人物自我人格的“誘惑飛地”的自然和讓人物付出各種代價的“陷阱之域”的城市所持有的復雜態(tài)度。譬如,小說描寫了“東方夢都”的上下級之間、商業(yè)集團之間的爾虞我詐,兄弟姐妹的鬩墻之爭,揭示出敘述主體對都市生活中人物行為模式的反思;同時,小說借尕子對英甫的控訴以及甘米對英甫的主動援助,側面反映敘述主體對英甫作為老板的“惡”和作為慈善家的“善”褒貶不一的態(tài)度;對主人公英甫,雖身歷職場生活卻不忘提高自我人格,諸如對其做慈善、為工人討薪指點方向等的記敘,側面反映出敘述主體對這一行為方式的肯定。總之,在對各色人物的行為和最終結局的描述中,敘述主體完成了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揭示與價值引導,表現出深刻的反思和深切的關懷。
另一方面,敘述主體對人類生命、生存、精神等方面的關懷隨處可見,其往往以“人心向善”的倫理價值觀念來燭照人物行為。比如,小說對珠峰腳下登山營救隊中的各個角色進行勾勒,特別是對主人公英甫的向導——加措在遇險時的抉擇進行深描,展現出敘述主體對人類生命的關懷;對建筑工人生存狀況的表露、對邊緣職業(yè)人員即登山營救隊的危險工作狀態(tài)的描摹,文字間閃現出敘述主體對人類生存的關懷;對小說中的“負面人物”并不是以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加以批駁,而是用關懷的溫情筆調寫出尕子、老張等人背后的情非得已,同時也讓讀者體悟到人在世事中的無奈;主人公英甫在勾心斗角的商戰(zhàn)中所缺失的安全感,最終在珠峰遇險的生死剎那間得以尋回,身心都得到了自然的援救:“英甫新生了,像是剛從母親子宮里孕育而出的嬰兒,要踏上回到人間的路。”小說人物最終得到援救并重返人間的結局,向讀者傳遞出具有包容性的人文關懷。
恰如黃怒波在小說扉頁引用魯迅的話為小說做題注時所指出的:“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反映出該作品以探究人類靈魂的復雜性為目的,闡明文本要人們保持精神“自然性”的主張。這里的“自然”,不是指具體實在的自然山水,而是指思想維度上的單純。的確,黃怒波的寫作一直表現出強烈的矛盾風格,小說《珠峰海螺》通過對故事復雜多義的真實性和虛構性的呈現,對人物身上的自然性和社會性共存的抒寫,對人類文明陷入困境的反思和深切的人文關懷,為新時代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立足現實以寄寓主體思想和書寫時代“心聲”,提供了具有一定借鑒意義的書寫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