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 劍 簡俊宇
土家織錦是一種極其古老的民間工藝,通過在腰式斜織機上采用通底經底緯斷緯挖花的手法手工織造而成。土家織錦不僅是土家族人民日常生活中的實用品,還是記錄土家族歷史演進的重要載體。緣于土家織錦的織造手法和圖案構成原理,土家織錦的色彩呈現(xiàn)出平面化的裝飾色塊構成,并隨不同材質和經緯色紗產生不同的色彩效應。[1]其獨特的設色手法與色彩內涵代表著土家族織女對于理想生活的追求,蘊含著深厚的審美意識和文化內涵。
土家族聚居于我國云貴高原的東部延伸地帶,豐富的植被給土家織錦染色提供了天然的染料。他們采馬桑樹葉染黑色、土紅染紅色、黃枝子染黃色、竹葉菜染藍色,豐富的天然染料給土家織錦的色彩表現(xiàn)提供了基礎。另外,土家織錦依賴的自然染色方法固色性較差,在長期使用后容易褪色,因此織女們在染織過程中便會想方設法地使用原色搭配。土家族民間流傳的“繪畫無巧,鬧熱為先,用色無巧,斑斕為佳”諺語,生動地體現(xiàn)了土家織錦以應用鮮艷明亮的原色為主的設色特點。土家織錦近看鮮艷明亮、對比強烈,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感,遠看時又自然和諧、耐人尋味,正是通過遵循原色使用、色彩對比、色彩調和等規(guī)律來實現(xiàn)的。
對比色是指在24 色相環(huán)上相距120 度到180 度之間的兩種顏色,對比色通過排斥感形成視覺沖突,強化視覺感知。土家織錦的色彩搭配中大量使用對比色來強化圖案色彩,使主體圖案形成更為強烈的視覺效果。如土家織錦配色藝訣中所唱:“黑配白,哪里得;紅配綠,選不出;藍配黃,放光芒?!被パa色對比在土家織錦色彩構成中尤具有感染力。
除了色相對比外,土家織錦還通過明度與純度的對比完成對比色的搭配。土家織錦多采用冷暖色配置色塊,“椅子花”“大刺花”“蛇花”等圖案應用明度較高,且對比強烈的色塊進行相互配置,紅與綠、黃與紫、橙與藍,這些對比色被放置在圖案中恰當?shù)奈恢?,部分圖案得到強化,色彩在幾何形橫紋與斜紋中的有序排列,加之邊緣以灰色或淺色調和過渡,整個織錦畫面不僅鮮艷明快,也更為細膩精致,呈現(xiàn)一種艷而不俗、古樸典雅的效果,形成強烈的對比關系和藝術裝飾性。同時,這種設色手法也由土家織錦的主要用途所決定。作為普通百姓所使用的日常生活用品,土家織錦若在色彩上多使用飽和度低的色彩,就無法滿足普通民眾對于強烈視覺刺激的需求,故而形成了土家織錦熱鬧為先、鮮艷明亮、對比強烈的設色手法。
色彩調和是兩個或以上的一組色彩,為滿足心理與視覺生理的需求而相互產生秩序、統(tǒng)一與和諧的現(xiàn)象。一般通過采取降低色彩明度、純度、色相,或將距離拉開等方式,統(tǒng)一色彩的變化或協(xié)調。通過原色的應用與色彩對比,土家織錦呈現(xiàn)出色彩鮮艷明亮、主體圖案突出醒目的特點。為了讓對比色的強烈炫目感降低,一般采取有序配置色彩之間的面積大小、色塊的空間分布、以臨近色包邊等手段來調和畫面的統(tǒng)一,讓畫面效果鮮艷奪目又突出主體。在實踐中,先將色彩基調確定,再根據(jù)主色調選擇同色系確定畫面的色彩傾向,并充分考慮色塊的形狀、大小,使其在空間位置上有序排列,互相聯(lián)系使色彩整體達到和諧統(tǒng)一。
土家織錦染色配色靈活,同一種圖案的色彩搭配可以多種多樣,在傳統(tǒng)傳承中講究“傳圖案不傳色彩”。傳統(tǒng)圖案“四十八勾”的色彩基調有紅色、綠色、黃色、橙色、棕色等,無論哪種色調,“四十八勾”強烈的色彩對比皆呈現(xiàn)出強烈的動感與生命感,而臨近色的勾線與黑色為底等調和手法的應用,又使得錦面色彩細膩精致、和諧典雅。另外,織女們設色時,在色彩的明度、冷暖、純度中選取某一方面進行漸變推移,以使色彩有序排列,從而產生統(tǒng)一的秩序美感。這種色彩的有序“退暈”也是土家織錦使對比色得到和諧的慣用手段。
土家織錦圖案十分豐富,傳統(tǒng)圖案包括動物類、植物類、生產生活用品類、天地屬象類、幾何勾紋類、吉祥象征類,多達200 多種。土家織錦不同紋樣類型的色彩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大部分土家織錦紋樣比較素雅、古樸、沉著,亦有對比強烈、反差較大、略顯艷麗的,不同類型的土家織錦紋樣,通過色調的濃、淡、素、雅,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性格。
土家織錦的植物紋樣受到傳統(tǒng)色彩觀和植物染色影響,呈現(xiàn)出古樸典雅的色彩性格,顯示出了土家族樸實的審美意蘊。
以自然界植物花卉為原型的紋樣“梭羅樹”“梭羅丫”“大白梅”“小白梅”“大刺花”“八角花”“棉花花”“韭菜花”等,主要以淺黃、橙紅、淺藍為主,為了使畫面不顯得“火氣”,通常還會在花紋周圍以鄰近色勾線,并以大面積黑色為底,使整個畫面的色彩有效退暈、和諧典雅?!八罅_丫”(如圖1)在土家民間被稱為月亮中的樹紋花,民間常有“梭羅花,梭羅丫,梭羅樹下開桂花”的俗語。[2]“梭羅丫”花在織盤中有八朵花,花瓣以淺黃、橙色為主,橙、黃間隔排列,主體紋樣乍看反差較為強烈,但在周圍同類色“萬字紋”的環(huán)繞下以及大面積黑色底色的襯托下,整個畫面又顯得十分淡雅和諧、古樸典雅。
鮮艷華麗的色彩性格主要通過吉祥象征類紋樣得以展現(xiàn),如祥禽瑞獸、吉祥漢字等題材。土家織錦吉祥紋樣配色鮮艷華麗,多以大紅色為主色調,顯得格外喜氣,多作女性嫁妝使用。同時,吉祥紋樣多受漢文化影響,典型的包括“龍鳳呈祥”“鳳穿牡丹”“蜂子牡丹”“鷺鷥采蓮”“喜鵲鬧梅”“獅子踩繡球”“麒麟送子”“鯉魚躍龍門”“壽字花”“萬字格”“福祿壽”等,是從剪紙、刺繡、年畫中提取相關元素,結合土家族自身的審美需求與土家織錦特殊的工藝形式加以改造而成。
“龍鳳呈祥”(如圖2)是傳統(tǒng)紋樣“雙龍雙鳳”的變體紋。受土家織錦工藝的限制,龍與鳳皆以直線為構成形式來表現(xiàn),整個造型被簡化成S 形,但作品中的龍、鳳仍展現(xiàn)出飄逸的動態(tài)。傳統(tǒng)雙龍雙鳳的數(shù)量被更改為三龍一鳳,此外還輔以花、蝴蝶等元素,整個畫面熱鬧非凡,一片喜氣。畫面中龍、鳳皆以金黃色為主色,主題紋樣形式大氣而又精美,龍在空中騰云,鳳在花中穿飛,在大紅底上的花、蝴蝶等小元素飾以粉紅、草綠、橙黃等色,鮮艷華麗的風格一覽無遺。
土家織錦中的抽象紋樣反差強烈,尤其集中表現(xiàn)在“勾紋”以及如“八角紋”“萬字紋”等呈多層次的中心擴散狀的紋樣上。
圖1 土家織錦梭羅樹(局部)
圖2 土家織錦龍鳳呈祥(局部)
圖3 土家織錦·四十八勾(局部)
有研究表明,這些紋樣是土家族太陽崇拜的反映,多層擴散既表現(xiàn)太陽的光芒四射,同時亦是母性崇拜的隱喻?!肮醇y”是土家織錦中最普遍的一種紋樣,以“勾紋”為主體紋樣的織錦占整個傳統(tǒng)紋樣的1/6 左右。根據(jù)勾形數(shù)量分類,可分為單勾、雙勾、四勾、八勾、十二勾、二十四勾、四十八勾等。勾狀方向的變化與反差色的運用使其具有強烈的對比,統(tǒng)一的角度變化以及二方連續(xù)或四方連續(xù)的排列形式,又使其形成了規(guī)范的程式,產生了鮮明的形式美感?!八氖斯础奔y樣(如圖3)常以高飽和的原色設色,并將內外相鄰的勾紋處理成高反差的對比色,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四十八勾”設色的另一大特征是“陰陽雙勾”的設色形式,是在深重色的勾紋外圍再勾一層輕淺色的細線,色彩對比得以進一步加強。一排排、一層層,給人以極強的節(jié)奏感和視覺沖擊感。
色彩的表現(xiàn)是對紋飾形象意念的一種升華,色彩依附于形而又超越于形。土家織錦的織女一梭一線編造的理想化的五彩世界,絢麗華美的色彩表現(xiàn)與山地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及舊時代勞動婦女勞累、辛酸的人生經歷形成鮮明反差。[3]縱觀土家織錦的總體色彩特征,我們可以看到黑、紅二色被廣泛運用,而白卻幾乎沒有出現(xiàn)。作為民間藝術的土家織錦,共時與歷時的原發(fā)性決定了其色彩內涵從來都不是制作者個人主觀情緒的表達,而是在“集體思維”的影響下,融合了一定主觀想象與理解的客觀形象的創(chuàng)造。在土家族文化的世代傳承中,土家織錦以其獨特的色彩表現(xiàn),記載著土家人深厚的審美意識與悠久的文化內涵。用最直接的視覺語言,表達出土家兒女對真、善、美的追求與向往。
圖4 土褐地矩紋錦(局部)
圖5 土家織錦·小龍花(局部)
土家織錦設色最大的特點之一便是以紅色作為主體色的大量使用。土家族對紅色的崇拜觀念,至少可追溯至其先民古代巴人時代?!逗鬂h書》載:“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乃共擲劍于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嘆?!保?]一般認為武落鐘離山即今湖北宜昌市長陽縣很山,很山上紅、黑兩個小型洞口被視作當時巴人“赤黑五姓”所居的赤黑二穴。[5]也有觀點認為,長陽縣西部的柳山是武落鐘離山,柳山上洞口巖石呈紅、黑二色的榨洞與虎洞是赤、黑二穴。 由此可見,無論是很山還是柳山,《后漢書》所記巴人所居赤黑二穴皆有相關遺址可考,可見巴人對紅色崇拜的事實。
土家織錦常以黑色為底來襯托紅色,除了達成“以深襯淺”“以黑顯花”的視覺效果,與古代巴人“五穴”中以赤穴占主導地位有關。另外,黑與紅的這種配色效果與楚國漆繪藝術配色風格頗為相似,土家織錦的紋樣也常見楚文化的影子。長沙左家塘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土褐地矩紋錦(如圖4)與土家織錦的“小龍花”紋樣(如圖5)在形式構成上幾乎一致。不僅是“小龍花”,土家織錦中各種散點連續(xù)的幾何紋樣幾乎都可以在楚國地區(qū)出土的織錦中找到原型。可見,深居大巴山武陵山區(qū)的古代巴人,亦受到楚文化的深度影響,將楚文化的色彩基調和紋樣傳承了下來,保留在象征性極強的土家織錦中。
此外,紅色在土家族人眼中還有十分豐富的內涵。作為土家族女性嫁妝的土家織錦,無論是“龍鳳花”“獅子滾繡球”這類傳統(tǒng)紋樣,還是后來移植改編的“老鼠嫁女”“吊燈花”,均以大面積紅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熱烈的喜慶氣息。同時,紅色還是太陽的象征、熱量的源泉、溫暖的意向,反映了土家人求生祈福、驅災辟邪的宗教心理?!秴问洗呵铩っ舷募o》記載:“天子居明堂左個,乘朱格,駕赤駱,載赤旅,衣赤衣,服赤玉,食寂與雞?!保?]反映了赤亦是太陽之色、夏天之色,具有驅邪護生的內涵。在土家族“求生”“護生”的祭儺儀式中,儀式場的布置、巫師“梯瑪”的服飾(如圖6)皆以紅色為主色調。在土家族人的觀念中,紅色不僅滿足了族群對于祖先的想象,還被賦予了與生命本體息息相關的內涵。
黑色在土家織錦中的應用多以底色的形式呈現(xiàn),其大面積的使用反映出土家族人“尚黑”的傳統(tǒng)?!秴问洗呵铩っ隙o》記載:“天于居玄堂左個,垂玄格,駕鐵驪,載玄旅,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鼠?!保?]黑是冬天之色,五行屬水。一方面,黑屬水,在農耕文明的古時,水是農作生產的重要依賴,象征著生命與活力。另一方面,黑代表冬天,萬物凋零。
在土家族人的生活日用方面,黑色也有普遍涉及。傳統(tǒng)土家服飾如衣服、頭巾、鞋子等,全是黑青色的裝束。老人最后入土的棺材也需要刷成黑色。土家族兒童的特定用品“臺臺花”蓋裙(如圖7),是在1 平方米見方的黑色土布上,三面各鑲約15 厘米寬的“臺臺花”織錦而成,小塊而明艷的錦條包圍著蓋裙大面積的黑色,素雅中顯出幾分生機。在家它是包裹嬰兒的襁褓,在外它是貼身背負的背包?!芭_臺花”還被賦予特別的宗教意義,具有保護小孩不受邪氣驚擾、鬼祟侵襲的護生功能。不僅是“臺臺花”,所有作為生活實用的土家織錦在織造完成后,必須在四周鑲以30~40 厘米的黑色土布為邊。此外,土家織錦的染料基本都是本地出產的天然植物染料,大部分染料易褪色,而黑色的固色性相對較好,可經反復洗滌,且可做黑色染料的馬桑樹葉、五倍子、山柳等天然染料又隨處可得,這些也就成為土家織錦中黑色被大量運用的另一現(xiàn)實因素。同時,與“尚紅”的觀念相似,“尚黑”的觀念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土家族在楚文化、漢文化影響下形成的一種特殊信仰符號,象征著土家族包容情懷的宇宙觀和自然觀,其間彰顯出旺盛的生命力和強烈的生命意識。
與對紅色、黑色的熱烈追捧相反的是,土家族人對白色的認知與感受呈現(xiàn)出一種完全相反的傾向。白色在中國古代象征頗多,既有高潔之義,又有君子之德,另一方面又與兇喪相關,被認為是死亡和不祥的象征。但在土家族人眼中,白色成為一種禁忌。但“忌白”觀念并不是土家族人對白色的摒棄,而是結合本民族宗教信仰的色彩觀念升華。
同時,“忌白”還是土家族“趕白虎”民俗信仰的延伸。潘光旦描述了湘西土家族“趕白虎”的儀式:“凡在十二歲以下的小孩,最怕‘白虎招魂’。有小孩的人家在每年秋收以后,要請土家巫師趕一次白虎,做法是:在門外坪壩上插一根竹竿,上面掛公雞一只,巫師則在室內做,等到外面公雞一叫,表示白虎已被趕走,法事才完。”[8]白虎被視為兇邪之物,因此受到了湘西土家族人的排斥和抵抗。在鄂西巴東一帶,民居門楣上常見虎頭裝置(如圖8),白虎成為土家族的圖騰。對于既“趕”又“崇”的這種矛盾的行為,是因為土家先民巴族其實是一個多部落合成的民族共同體,存在兩支完全對立的部落,其中“板楯蠻”便是“以射白虎為事”,而“白虎夷”一支則是視白虎為先祖崇拜。[9]這兩種風俗共同流傳到今天的土家族中,便形成了這種對于白虎態(tài)度十分矛盾的心理。
但土家織錦對于白色的使用,卻沒有存在這種矛盾的現(xiàn)象。在土家織錦的傳統(tǒng)圖案中,沒有出現(xiàn)白色作為底色的紋樣,也沒有成片的白色出現(xiàn)。即使“大白梅”“小白梅”等固有色為白色的形象表現(xiàn)時,也會將花色更改成其他顏色,而白色僅作花瓣的邊緣線。另外,作為生活日用品的土家織錦,大部分天然染料制成的顏色易褪色,不能經受反復洗滌,白色被限制使用也具有了耐臟的實用考慮。因此,土家織錦“忌白”同“尚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反映出的是一種既顧及主觀信仰又考慮客觀現(xiàn)實的辯證精神。
圖8 土家族民居門楣上的虎頭裝置
作為土家織錦最重要的構成元素,相對于形體而言,色彩無疑具有更為強烈的視覺指向性。土家織錦獨特的設色方式亦賦予了土家織錦獨特的色彩表現(xiàn),這種色彩表現(xiàn)是客觀現(xiàn)實與主觀需求的統(tǒng)一,土家織錦織女通過各種色彩的搭配,營造出豐富的色彩環(huán)境,不僅豐富了圖案的畫面構成,也使得這種色彩體系帶給土家族人一種心靈的慰藉。同時,土家織錦的色彩運用根植于土家族人對自然萬物之美的肯定,對外來文化的接納與包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集中展現(xiàn)了土家族人浩然博大的群體精神,生發(fā)出深厚的文化內涵與獨特的審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