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召利 王瀚浥
1920年,陳望道先生翻譯完成的《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作為首部漢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開始在中國傳播開來。隨著歷史形勢的改變,誕生于170多年前的《宣言》有些地方已經過時,不能對當下人類社會面臨的所有具體問題提供現(xiàn)成答案。但是“其闡述的基本原理沒有過時,也不會過時”[1],依然對當下社會發(fā)展提供思想參考和原則指導。在陳譯本發(fā)行100周年的當下,重讀《宣言》這一經典文本,把握《宣言》的當代價值,要求我們必須重視馬克思和恩格斯撰寫的《宣言》序言①文中《宣言》特指不包括7篇序言在內的四章正文及其注釋部分,序言則指馬克思和恩格斯撰寫的全部7篇序言,對其作整體性說明,而非特指某篇序言。如有特指某篇序言,則會標注為“1872年德文版序言”“波蘭文版序言”“1882年序言”等字樣。,理解序言闡述的基本原理及其蘊含的方法論意義。序言共有7篇,其中不僅包括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1872年德文版序言和1882年俄文版序言,也包括由恩格斯單獨署名的1883年德文版序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1890年德文版序言、1892年波蘭文版序言以及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本文通過考察序言對《宣言》寫作緣起的分析、對1848年歐洲革命的反思以及對資本主義體系發(fā)生重大變化后未來革命發(fā)展道路的探討,重新思考序言文本的理論意義與時代價值。
《宣言》作為最早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之一,有“紅色中華第一書”與“中共第一經”之稱,對中國共產黨的成立發(fā)展以及革命道路的選擇具有重要指導意義。序言作為馬克思恩格斯根據歷史變遷不斷更新的理論文本,深刻體現(xiàn)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及其具體化的實踐路徑。然而,作為《宣言》的重要一環(huán),序言的譯介和傳播與《宣言》本身并不同步。1920年出版發(fā)行的陳譯本《宣言》僅包括四章正文,缺少序言和注釋,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完整譯本。隨著1930年華崗版本的發(fā)行,三個德文版序言逐漸在中國傳播開來。1943年博古譯本的《宣言》,使俄文版序言第一次與中國讀者見面。1949年,中國解放社翻譯了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社發(fā)行的《宣言》百年紀念版,首次收錄了馬克思恩格斯撰寫的7篇序言。自此,囊括全部序言和四章正文在內的完整版《宣言》在中國公開問世。就時間發(fā)展而言,7篇序言在中國的翻譯出版比《宣言》遲了約30年之久。
就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序言不僅在譯介傳播方面晚于《宣言》,而且在理論研究的被關注度上也遜于《宣言》。目前學界對序言的研究大體可以分為三個方面:
一是對序言譯介傳播的考證。張亮等學者清晰展示了《宣言》及序言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并依據《宣言》在中國的出版歷程梳理了序言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2](P65-134);楊哲細致梳理了序言在中國由只言片語的摘譯到逐篇翻譯再到全文收錄編譯的過程[3](P51-57);田子渝著重對陳譯本《宣言》進行考察,指明陳譯本中序言的缺乏,并詳細考據了譯本的主持者、出版社等細節(jié)問題[4](P117-123)。
二是針對個別序言所做的具體分析。王小燕從1872年德文版序言入手,根據馬克思在同時期的相關著作以及社會運動的實踐經驗,指明序言中的“過時”并不是馬克思恩格斯的自我否定,也絕不是馬克思主義的過時[5](P143-152);鐘哲明將1872年和1883年德文版序言與正文第一章內容相結合,論證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歷程以及“兩個不可避免”提出的必然性[6](P4-12);王建禮重點關注1883年德文版序言,指出恩格斯對《宣言》思想的豐富以及對歷史唯物主義社會觀和歷史觀的發(fā)展[7](P33-38);宋澤濱指出,馬克思在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對俄國作為落后國家未來發(fā)展道路的積極回應,對中國道路實踐具有借鑒意義[8](P11-16)。
三是對序言作整體性把握。以艾四林為代表的學者概括了7篇序言的主要內容,認為序言在堅持科學社會主義基本原則的基礎上,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寶庫[9](P26-31);高放指出,序言不僅明確了《宣言》的寫作背景和目的,也體現(xiàn)出對《宣言》原則的實際運用,并將7篇序言比作開啟研究《宣言》甚至整個馬克思主義學說的7把鑰匙[10](P11-16);袁小云等學者著重強調了序言對《宣言》發(fā)表以來資本主義社會變革的考察,指出開放性和創(chuàng)新性是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基本特征[11](P25-29)。在此基礎上,劉明華將序言與全球化發(fā)展相結合,指出馬克思沒有將目光囿于以英法為中心的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而是擴展到全球范圍,關注后發(fā)資本主義國家及落后東方國家的道路選擇問題[12](P5-8)。
針對序言研究而取得的豐富成果,對我們進一步理解和體悟序言的重要意義奠定了基礎。然而,現(xiàn)有對序言的研究并未充分全面地展開,主要集中于序言與《宣言》文本的關系問題,或是探討馬克思與時俱進的理論品格,或是將序言視為對《宣言》的概述、說明和補充,梳理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歷史脈絡,都有意無意地將序言置于附屬地位,忽略了它本身蘊含的理論價值和時代意義。筆者認為,只有結合馬克思恩格斯在同時期撰寫的相關著作,在考察歷史現(xiàn)實運動的基礎上,整體把握序言對《宣言》一般原理在不同社會生產方式下的實際運用,才能真正闡明序言所展現(xiàn)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及其內在蘊含的方法論原則。
隨著《宣言》的不斷再版,在20余年間馬克思恩格斯為之撰寫了7篇序言,時間跨度非常大。1893年的意大利文版序言距離《宣言》發(fā)表已約半世紀之久。在此期間,工人運動此起彼伏,1848年2月法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1871年巴黎工人武裝起義等革命運動相繼爆發(fā),世界形勢發(fā)生巨大變化??紤]到以上因素,馬克思恩格斯萌發(fā)了依據不同國家發(fā)展狀況起草序言的想法,借此闡明《宣言》與發(fā)展變化的歷史時代之間的關系。
首先,序言詳細闡明了《宣言》文本的思想歸屬和寫作主體問題,補充豐富了《宣言》的基本內容。按照文體學的詮釋,序言多是放在著作正文之前,用來說明寫作意圖、基本內容、學術價值及譯者介紹等內容。在1872年德文版序言開篇,馬克思恩格斯就明確指出,因受到“共產主義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會的委托,奉命為這一“秘密團體的國際工人組織”起草撰寫“理論和實踐的黨綱”[13](P376)。在明確寫作目的的基礎上,序言概述了《宣言》的發(fā)行和再版情況。除1883年德文版序言外,其他6篇序言均涉及《宣言》在歐洲的譯介傳播。大體而言,《宣言》歷經了大衛(wèi)·哈維所謂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轉移”,從德、法、英等西歐國家逐漸轉向波蘭、俄國等東歐國家再到美國等其他國家,在全世界流傳擴散。1888年英文版序言指出,《宣言》的傳播狀況不僅反映了所及國家工人運動的發(fā)展狀況,也是衡量經濟發(fā)展程度的標桿,是“大工業(yè)發(fā)展的一種尺度”[13](P394)。隨著工業(yè)發(fā)展程度的提高,工人階級愈發(fā)想要認清自身的生存狀況,其理論需求與社會運動也隨之增多。另外,序言進一步明確了《宣言》的理論歸屬以及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關系問題。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在其單獨撰寫的1883年德文版和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指出,雖然《宣言》是二人合作完成,但是“構成《宣言》核心的基本思想是屬于馬克思的”[13](P385)。在1890年德文版序言中,恩格斯再度表明,早在1845年與馬克思在布魯塞爾會面時,馬克思已經把這一思想考慮成熟,并且?guī)缀跤谩懊魑恼Z句”[13](P380)加以闡明了。
其次,序言明確解釋了《宣言》何以被稱作“共產主義宣言”的緣由,進一步充實了馬克思學說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理解。在《宣言》第三章,馬克思恩格斯對不同類別的社會主義(如反動的、保守的以及批判的社會主義等)進行了批判,指出他們要么沉溺于對過去和未來的幻想,要么企圖通過各種改良手段維護資產階級利益。《宣言》雖然指出了社會主義的軟弱性和不徹底性,但缺乏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詳細闡述,未指明二者的本質區(qū)別。1888年英文版序言將當時的社會主義者分為兩類:一是批判的或空想的社會主義者,將共產主義社會看做個人活動的必然結果;二是反動的和保守的社會主義者,試圖通過各種補綴方式維護資產階級利益。與之相比,只有工人階級表明了唯有從根本上解放所有人才能解放部分人的堅定決心。如果社會僅通過資產階級發(fā)動“社會主義運動”,而非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的“共產主義運動”,注定無法實現(xiàn)消滅資產階級所有制這一根本任務。通過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對比,恩格斯指出,社會主義代表的是資產階級的運動,而共產主義才是“工人階級的運動”[13](P385)。在廓清二者本質差異的基礎上,1888年的序言進一步表明,雖然當時的共產主義處在一種“粗糙的、尚欠修琢的、純粹出于本能的”狀態(tài),但它“接觸到了最主要之點”[13](P385),著手聯(lián)合工人階級反對階級壓迫,將維護工人階級利益、實現(xiàn)共產主義視為最終目標。由此看來,序言通過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在概念內涵以及階級立場方面的闡述,用共產主義為該著作命名,充分反映出共產主義宣言所蘊含的理論旨趣與現(xiàn)實價值,對準確把握馬克思思想發(fā)展中關于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的詮釋有重要參考價值。
再者,序言凝練概括了《宣言》的基本原理與核心思想,澄明并捍衛(wèi)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為正確把握馬克思主義奠定了重要根基。1883年德文版序言對《宣言》的基本思想進行了三重解讀:第一,立足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指出“每一歷史時代的經濟生產以及必然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是該時代政治的和精神的歷史的基礎”[13](P380),闡明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第二,對社會發(fā)展的根本動力進行總結,指出自氏族社會解體以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就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將階級斗爭視為擺脫資產階級剝削的重要手段;第三,指明現(xiàn)今這個斗爭已經達到了“這樣一個階段”[13](P380),如果無產階級不使整個社會得以解放,就不能解放自身。1888年英文版序言引用了1883年德文版序言中對《宣言》思想的概述,同時強調了首版德文版序言中社會局勢的變化。1882年俄文版序言和1890年德文版序言明確指出《宣言》的根本任務,力圖通過革命斗爭“宣告現(xiàn)代資產階級所有制必然滅亡”[13](P389)。由上述論證可知,1882年俄文版序言、1883年德文版序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以及1890年德文版序言,均對《宣言》的核心思想和最終目標進行強調,表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以及運用該思想對社會進步以及無產階級革命發(fā)展方向等主題的探究。序言對《宣言》基本原理的提煉,不僅強調和佐證了《宣言》這一歷史文本立足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核心表達,而且從歷史規(guī)律的高度闡明了未來社會的發(fā)展方向,增強了《宣言》的理論厚度。
左爾格曾在1872年請求馬克思和恩格斯審閱海爾曼·邁耶爾翻譯的《宣言》英譯本,馬克思也答應對此作必要的補充,但最終在1876年致他的回信中明確寫到,“我們想著手審閱《共產黨宣言》,但作補充的時機還不成熟”[14](P169)。由此來看,序言雖然是因《宣言》在不同國家出版所作,但并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未經思考草率完成的“序”。與之相反,馬克思恩格斯對待序言的態(tài)度極為嚴謹審慎,他們以社會現(xiàn)實的演變以及理論的發(fā)展狀況為參照,決定是否為《宣言》撰寫新的序言。因此,序言并不停留于對《宣言》寫作的社會背景、思想主體和出版發(fā)行狀況的明確,而是依托具體革命實踐與時代發(fā)展狀況,對《宣言》的核心思想和一般原理進行高度凝練,進一步豐富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內涵,對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意義具有重要作用。
序言對《宣言》的承繼、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對《宣言》一般原理在革命實踐中的具體運用,并不是馬克思恩格斯倏忽之間的想法,而是歷經時代檢驗澄思渺慮的理論結晶。序言對社會現(xiàn)實始終保持敞開狀態(tài),不僅闡述了《宣言》發(fā)表以來工人運動的發(fā)展狀況,總結了1848年歐洲革命風暴的歷史經驗,而且將其視閾擴展到東方世界,從原則上指明了革命運動在不同國家的發(fā)展方向及其通向共產主義的新的可能性。
序言通過對1848年2月法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巴黎公社革命等運動的深入性反思,進一步豐富了無產階級專政的相關思想?!缎浴分赋觯瑹o產階級要使自身成為統(tǒng)治階級,就必須推翻資產階級統(tǒng)治,奪取國家政權,但對掌權后如何對待舊的國家機器,用何種方式對其進行取代等問題沒有進行具體說明。歷經1848年歐洲革命風暴,馬克思在《1840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以及1852年寫給魏德邁的信中先后兩次提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概念,但受困于當時的認識程度和現(xiàn)實社會的發(fā)展階段,馬克思未對其進行詳細闡述。1848年2月法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勝利果實被資產階級竊取后,馬克思意識到,這一變革“使這個機器更加完備,而不是把它摧毀”[13](P761)。經過巴黎公社革命的失敗,馬克思在1872年序言中進一步明晰,無產階級“簡單地掌握現(xiàn)成的國家機器”[13](P377)不能達到革命的目的,“奴役他們的政治工具不能當成解放他們的政治工具來使用”[15](P642);與之相反,無產階級掌權的首要條件是“改造傳統(tǒng)的國家工作機器”,“把它作為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消滅掉”[15](P642)。在徹底推翻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前提下,無產階級才能真正掌握國家政權,解放社會繼而解放自身。從未提及何以對待國家機器到摧毀、破壞再到徹底打碎,馬克思在序言中對待國家機器態(tài)度的變化,是歷經社會實踐后對《宣言》思想的重大推進和完善。列寧十分重視這一轉變,將其視為對《宣言》“一個極其重要的修改”[16](P142),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中主要的基本的東西”[16](P134)。
通過對《宣言》發(fā)表以來資本主義社會深刻變革的論述,序言反映出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自我擴張趨勢以及從民族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過程,展現(xiàn)出其豐富性。自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起,資產階級為拓展商品市場,獲取增殖利潤,在世界范圍內不斷流動,到處“落戶”“開發(fā)”“建立聯(lián)系”[13](P404),逐步確立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打破各國之間孤立封閉的自守狀態(tài),“使每個文明國家以及這些國家中的每一個人的需要的滿足都依賴于整個世界”[13](P194)。1882年序言詳細分析了以美國、俄國為代表的后發(fā)資本主義國家和東方國家的社會變化。早在1847年,俄國和美國都只是歐洲國家的原料供應國和產品出口國,為其提供外部支撐。隨著資本在全球的擴張,情況已經“完全不同”[13](P378)了。移民人口的不斷增多使美國工農業(yè)迅猛發(fā)展,不僅撼動了歐洲封建所有制的基礎,沖擊了英國的工業(yè)壟斷地位,也使產業(yè)工人的隊伍不斷壯大,推動了工人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在當時被稱為“反動勢力”代表的俄國,也由于資本主義狂熱勢力的發(fā)展,逐步演變成了“革命運動的先進部隊”[13](P379)。概言之,序言闡述了《宣言》發(fā)表以來后發(fā)國家對原有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沖擊,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歐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不再是世界的唯一中心,世界逐漸形成一個整體。與此同時,序言對世界各國相互依存的論述,對民族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的描繪,并不是基于“‘自我意識’、世界精神或者某個形而上學幽靈”[13](P169)等抽象思想,而是以交往和分工為基礎,依托現(xiàn)實歷史性活動的科學論斷。
在分析歐洲革命形勢和社會變化的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進一步對無產階級的革命道路展開追問,指出不同國家依據自身現(xiàn)狀選擇革命道路的可能性。恩格斯在1892年波蘭文版和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論證了歐洲國家民族獨立與無產階級革命之間的關系,通過對兩國大工業(yè)發(fā)展境況的考察,指出資產階級最終會發(fā)展成為“它自身的掘墓人”[13](P397),為無產階級革命鋪平道路。在此維度上,實現(xiàn)民族獨立,壯大資產階級隊伍,對實現(xiàn)無產階級工人大聯(lián)合具有重要意義。《宣言》雖然將民族問題與階級問題聯(lián)系起來,認為如果消滅“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那么“民族之間的敵對關系就會隨之消失”[13](P419),但并未將階級解放與民族獨立問題結合起來。恩格斯在總結波蘭革命的經驗教訓時指出,唯有依靠無產階級而非資產階級才能實現(xiàn)波蘭的獨立,其他歐洲國家的工人也像波蘭工人一般渴望波蘭的獨立。換言之,波蘭的獨立是一件“不僅關系到波蘭人而且關系到我們大家的事情”,是“實現(xiàn)歐洲各民族和諧的合作”[13](P395)的重要基礎。在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恩格斯再度重申民族獨立和國家統(tǒng)一的關聯(lián)性,指出其不僅可以夯實工人運動在世界范圍內蓬勃發(fā)展的社會基礎,也為各民族進行國際合作提供了重要條件。序言雖然主要圍繞意大利、波蘭等歐洲國家展開論述,但對世界范圍內的國際工人聯(lián)合和無產階級革命具有重大借鑒意義。列寧關于殖民地革命的相關理論正是對該思想的延伸和拓展。
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并不局限于對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的分析,而是將視閾擴展到落后的東方國家,在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正面回應了俄國社會的發(fā)展問題?!缎浴访鞔_指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巨大力量,它“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13](P404),“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3](P405)。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具有的世界性意義,馬克思此時認為無產階級革命將率先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西歐國家進行。在《紐約每日論壇報》擔任歐洲通訊記者期間,馬克思也曾多次就印度、中國等落后國家的發(fā)展問題進行評論,指出印度存在的“半野蠻半文明的公社”[17](P148)極具“不開化的人的利己性”[17](P149),使人屈服于環(huán)境并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沒有“任何歷史首創(chuàng)精神”[17](P148)。自19世紀50年代起,隨著對人類學、考古學等材料的不斷占有,馬克思對東方國家的論斷也更為清晰準確。他指出,西歐國家的發(fā)展道路并不具有普遍適用性;如果我們固守“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鑰匙”,那么將永遠不可能通達真理,因為“這種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18](P131)。
1881年,馬克思在給查蘇利奇的回信中進一步表示,他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分析僅針對西歐國家,《資本論》中關于國家發(fā)展道路的論斷對俄國并不具有實質意義。此外,馬克思恩格斯在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繼續(xù)對俄國的社會狀況進行分析,針對“大半土地仍歸農民公共占有”這一社會事實,指出俄國的農村公社有可能成為俄國社會的新生支點。“假如俄國革命將成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而雙方互相補充的話,那么現(xiàn)今的俄國土地公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fā)展的起點”[13](P379),不經過西歐國家經歷的“瓦解過程”直接過渡到“高級的共產主義的公共占有形式”[13](P379)。將1882年俄文版序言對俄國現(xiàn)狀的分析置于馬克思恩格斯整體思想發(fā)展脈絡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恩格斯并未按照《宣言》中研究西歐國家的一般歷史規(guī)律去分析俄國問題,也沒有堅持共產主義必定首先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實現(xiàn)這一既有研究結論,而是在切實考察俄國原始土地公共形式及農村公社發(fā)展的前提下,在對該國社會發(fā)展狀況和獨特國情進行具體把握的基礎上,指明了俄國革命的獨特道路。這一論述不僅展現(xiàn)出馬克思恩格斯探究世界國家發(fā)展的原則高度,也體現(xiàn)出他們結合現(xiàn)實具體分析革命道路的實踐特質,對俄國及世界范圍內落后國家的發(fā)展具有指導意義。
上文在一定意義上澄明了序言對《宣言》的重要性及其方法論意義,但如果我們停留于此而不繼續(xù)追問馬克思恩格斯撰寫序言的全部理論基礎,那么對序言的研究就其根本而言依然是晦而不明的。對此,我們有必要更進一步闡明,序言的撰寫對全部馬克思主義學說所具有的本質意義。
要把握序言運用《宣言》核心原理所體現(xiàn)的方法論意義,必須澄明其存在論基礎,指明序言在何種意義上貫徹了具體化原則。馬克思早在其新世界觀的萌芽時期,就已經認識到具體現(xiàn)實的重要所在。對他而言,社會現(xiàn)實并非直接給予的現(xiàn)成的東西,而是人們在生產生活實踐中形成的全部社會關系?!霸谒急娼K止的地方,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fā)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13](P153)。只有在充分把握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上,才能理解歷史演進與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進程。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進一步指出,無論是從事自然科學還是歷史科學研究,都必須從實在和具體出發(fā),立足“現(xiàn)實的前提”[19](P37),把握社會這一既定主體,遵循從抽象到具體的發(fā)展道路。其中,馬克思一方面肯定了“生產一般”作為“一個合理的抽象”,闡述了生產在其存在時代的共同特征;另一方面,這個由共同特征所組成的一般,本身就是由許多“不同規(guī)定的”“組成部分”[19](P22)構成的;更重要的是,“有別于這個一般和共同點的差別”,作為“本質的差別”[19](P22),作為立足社會現(xiàn)實的具體,是歷史發(fā)展的重要動力。在歷史唯物主義視閾下,脫離社會現(xiàn)實被先驗規(guī)定的忽略差別的一般,就其存在本身而言并無特別的意義。而正是包含了一般的差別,指明了立足社會發(fā)展的不同的可能性。
在切實把握社會現(xiàn)實的基礎上,具體化原則逐漸展開其內涵?!拔镔|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20](P2)。有學者指出,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表述應被“理解為并且稱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具體化路徑”[21](P283)。具體化原則不是“現(xiàn)成的”“自身封閉的”[21](P284),而是立足現(xiàn)實不斷敞開自身,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重要方法論。它提供的不是普適性的永恒真理,而是指導人們從事物質生產的指南,是經由具體現(xiàn)實理解歷史發(fā)展的原則。如果不能從根本上理解和貫徹該原則,那么序言所提供的方法論意義甚至馬克思的整個學說都將會陷入崩潰瓦解的境地。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恩格斯表示,《宣言》將對歷史學產生“像達爾文學說對生物學所起的那樣的作用”[13](P385-386)。這里的作用絕非停留于經驗科學意義上對進化論這一真理性結論的掌握,而是正如進化論給當時社會帶來的顛覆性革命一般,序言闡述的基本原理以及其內在蘊含的方法論對當時泛濫的抽象的經驗主義、實證主義等思想造成了巨大沖擊;也正是這一具體化的實踐原則,為澄明與捍衛(wèi)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起到重大作用。
正如馬克思不否認“生產一般”一樣,馬克思也不否認《宣言》作為科學共產主義的綱領性文件對無產階級進行階級斗爭,實現(xiàn)“自由人聯(lián)合體”的重要意義。如果說《宣言》立足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闡明了批判資本主義的一般原則性,那么序言在資本主義何以過渡到下一環(huán)節(jié)的問題上,則體現(xiàn)出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注重差別的靈活性。就序言來說,它本身就是馬克思深入貫徹《宣言》基本思想,依托具體歷史進程不斷豐富發(fā)展的理論成果。無論是對無產階級打碎國家機器的強調,還是對跨越卡夫丁峽谷可能性的論述,抑或是對無產階級運動與民族獨立關系的闡釋,都是馬克思恩格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結合不同國家的具體國情,“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13](P376),在實踐運動中不斷與時俱進、探索創(chuàng)新的結果。在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馬克思坦率指出,《宣言》的“某些地方”可以作“一些修改”[13](P376):由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變革,《宣言》第二章末尾提出的十條措施“根本沒有特別的意義”,在今天會有“不同的寫法”[13](P377);隨著工人階級隊伍的壯大及革命活動的興起,《宣言》中關于無產階級掌握國家政權的論述與當下現(xiàn)狀并不相符;有關共產黨人對待各反對黨派態(tài)度的相關論述也由于“政治形勢”的“完全改變”,其“實際運用”“已經過時”[13](P377)。由此來看,《宣言》對西歐各國革命形勢的分析僅具有暫時性意義;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及工人運動的變化,必須立足于變化了的社會現(xiàn)實對相關問題進行重新思考。但由于《宣言》是“歷史文件”,“沒有權利”對其“加以修改”[13](P377),馬克思恩格斯決定撰寫序言,彌補其歷史局限性。在此維度上,序言的撰寫鮮明展示了馬克思思想的開放性,是連接《宣言》這一歷史文本與當下時代發(fā)展的階梯,對理解馬克思主義與變化了的時代的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序言對《宣言》基本原理的貫徹和發(fā)展,不僅突出了《宣言》的當代價值,也要求人們在領會《宣言》時把握其內在規(guī)定的具體化原則及方法論意義。事實上,序言的撰寫本身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對世人的告誡:《宣言》絕不是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經由歷史發(fā)展不斷豐富的理論,是立足當下有待不斷解讀的思想。恩格斯在致勞·拉法格的信中寫到,如果不指出《宣言》是怎樣產生的,那無論以何種語言出版都是不行的。不闡明這點,“第二章末尾以及第三章整章和第四章整章就完全不可理解”[22](P372);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歷史性思想和具體化原則不僅是序言的重要規(guī)定,而且適用于馬克思主義的整個思想體系。它絕不是脫離歷史存在的絕對真理,而是扎根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實踐對特定社會中生產生活方式具體展開的科學抽象,“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xiàn)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13](P153)。在安·拉布里奧拉看來,由于《宣言》具有“那種剛剛誕生而且還未脫離其誕生土壤的事物所具有的全部真實而又原始的力量”,在馬克思的所有著作中,“沒有一本能代替《宣言》,也沒有一本能起《宣言》的那種特殊作用”[23](P7)。換言之,因為《宣言》扎根于社會現(xiàn)實這一土壤,立足歷史發(fā)展不斷豐富完善其基本內涵,才不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序言則是這一原則的集中展現(xiàn)。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在當代還擁有強大的生命力,正因為它提供的不是現(xiàn)成的教條和永恒不變的真理,而是立足社會實踐開辟了通往真理的道路,明確了何以在社會現(xiàn)實的展開過程中把握歷史運動的方法論原則。
解讀《宣言》時,將序言和《宣言》視為一個整體加以把握,不僅要從根本上理解《宣言》的基本思想和一般原理,更要注意序言依據世界歷史演進對《宣言》的豐富和發(fā)展,領會序言蘊含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的方法論意義。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對待馬克思主義,不能采取教條主義的態(tài)度,也不能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24]。如果不顧社會歷史的具體發(fā)展,不假思索地將馬克思在特定時期針對既定社會提出的具體措施奉為永恒真理,就會脫離社會實際,甚至產生失誤;盲目以主觀臆斷的實用性為評判標準,將有用的奉為真理,無用的視為謬誤,會忽略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整體性,對其理解產生差池。當下,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僅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更要結合具體的社會實踐不斷進行理論探索與創(chuàng)新。只有將堅持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與依據社會發(fā)展的具體歷程結合起來,才能切實把握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巨大理論價值,深刻領會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本質意蘊,并以此為理論武器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