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近年來,我陷入一些感興趣的史料之中,不能自拔。有一天,一位喜好收藏的人讓我看一封信,陳忠實的信,讓我鑒其真?zhèn)?。恰好我在整理陳忠實的往來書信,對陳先生當年書信的筆跡以及用語習慣,都了然于胸,所以我打眼一看,就說:“真的?!?/p>
收藏者讓我看的這封信,是用微信發(fā)來的。事后研讀,發(fā)現(xiàn)此信有日期,沒年份。為弄清年份,我就此信中提到的“群木”二字展開考證,草成《民間“群木文學社”考》一文。由對“群木文學社”的考證、研究思路出發(fā),我來談一談我眼中和心中的賈平凹。也算一論。
“文革”結束后,大約在1979年,賈平凹挑頭成立了一個民間的“群木文學社”,并任社長,陳忠實為副社長。社員有七八個人,皆當時西安地區(qū)較為活躍的文學青年。
賈平凹回憶:“記得40年前,當時我是20多歲,在西安有一幫人都是一些業(yè)余作者,都非??駸?,當時組成了一個文學團社,我給這個文學團社取名‘群木文學社’?!保ā?4歲的賈平凹,把一輩子文學創(chuàng)作秘密都公開了》,中國作家網,2016年4月13日。下引此文不再注明出處)為什么叫“群木”?賈平凹說:“取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一棵樹長起來特別不容易,因為容易長歪長不高。一群樹木一起往上長的時候,雖然擁擠,但是在擁擠之中都會往上長,容易長得高長得大?!?/p>
2016年,中國作協(xié)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賈平凹當選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從這一年往回看,看“群木”,看那一批曾經的“幼樹”,真是身后寥落。雖然還有陳忠實這個比賈平凹年長十歲的關中漢子,還在與賈“互相擁擠”著比肩成長,成了大樹,但在這一年的4月,風雨蒼黃,終因老邁不支,轟然倒下,“群木”只余賈平凹一枝獨秀。從“群木”的角度看,現(xiàn)在的賈平凹堪稱“賈獨秀”了。
從遙遠的歷史看去,一枝獨秀的景象,很壯觀,也很悲壯。
樹大招風。
“獨秀”的景象,必然招風。這個風,就是人們的關注和議論。
關注和議論,擋也擋不住。當然,這也是正常的現(xiàn)象。非常正常。
作為一個作家的“賈獨秀”,不正是為了讓人關注、讓人議論嗎?
只要這棵樹一直還矗立在文學的原野,進入文學史中,人們將一直議論下去。
遠遠看去,賈平凹無疑已是文學的一棵大樹。樹高幾何?暫時不好說,但肯定是大。大了也一定有其高度。這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他的作品的數(shù)量,在當代作家中,恐怕無人企及。在西北大學賈平凹研究中心,眼前書架里那套耀眼的紅色封面的《賈平凹文集珍藏版》,沒有重復編入,收錄的作品截止2009年底,就已是皇皇二十一卷,逾八百萬字。產量驚人,“著作等身”已經不足以形容。這是一條“文學恐龍”。
樹大根深。
根不深,則無以負其大。
賈平凹的文學吸納胃口異乎常人。他有一個超級胃。古今,中外,傳統(tǒng)、現(xiàn)代,文、史、哲,小說、散文、詩歌、戲劇、文論、評論,書、畫、音樂,收藏,民間文學、神秘文化,怪、力、亂、神,七七八八,雜七雜八,一概吸納,不是研究,不當專家,而是為我所用,用其所用。所以,他已有的文學景觀,七彩斑斕,駁雜豐富,不好言說,不好概括,不好一語說破。
一般的樹,一般的人,有吸納的,也有排斥的。賈平凹不是這樣。他萬般皆敢食,看上去似乎只有吸納,沒有拒斥的。
長出來的樹,與根有關,與吸納有關,與營養(yǎng)有關,也復雜、扭曲、多姿多態(tài)。
但缺明晰。不單純。不一目了然。不好言說。這成了賈平凹的一個特點。
一說是這個,他一定又不是這個。可能是那個,又不一定就是那個。
他的成長有一個特點,就是變化,且擅長于變化。
早年,《滿月兒》時期,“群木”時期,他的作品,特點是清新?,F(xiàn)在看來,是年輕的小清新,面貌也清晰,好把握。
《廢都》時期,已經復雜化。
往后,追求豐富性,不提煉,不抽象,當然也不明晰,混混沌沌,也湯湯水水。
這種文學風貌的形成,寫了什么,包括怎樣寫,也包括所謂的敘述,有些讓人看不清。
人、文一致。人與文應是統(tǒng)一的。這是名言,也是至理。
日常做人,如賈平凹研究行家韓魯華所說的,說什么事,對什么人,賈“都是是是是,對對對,好好好”,口不臧否人物,嘴不議論是非。當然,這都是表面上的。一定是表面上的,人面前的。
他心中一定有他的尺度,有他的好惡,一定有他的不滿甚至憤怒,以及痛感。
2016年4月11日,賈平凹在華中科技大學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主辦的“春秋講學”論壇,對學生的講演中就說過:“痛感在選材的過程中是特別重要的,而在選材中能選擇出這種具有痛感的題材,就需要你十分關注你所處的社會,了解它,深究它。”
他的很多作品,特別是后來的很多作品,就有這種“痛感”,以及對現(xiàn)實的批判,非常尖銳的批判。
但賈平凹做人,就外在形象看,特別是就外在表現(xiàn)看,非常圓潤,無棱無角,無刺無扎。所以他的人生雖偶有挫折,小的失敗,但總體上是順風順水。
賈有韜略,懂韜晦,很會做人。陳忠實會罵人,路遙也會罵文學,但賈平凹不會。賈平凹罵人,可能會在心里罵,不會當面罵出口,或者不會大聲罵。賈平凹更不會罵文學,他敬文學為神,禮之,拜之,焚香叩頭之。
賈平凹的人際關系處得好。幾次重要場合,言語往來,恰到好處,彼此歡悅。賈平凹也不吝辭色,對記者,對身邊人,關于細節(jié),關于問對,津津樂道,天下欣聞。
這就牽涉到一個作家在一個時代的處世態(tài)度。非常重要。
一個時代非??粗剡@一點。文學史更是非??粗剡@一點。
一個人的人格,特別是作家的人格,歷史最為看重;性格的其他方面,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但處世態(tài)度常常占著“大頭”。
我在小的時候,能讀到的書,魯迅不是最多,也是很多的。1976年,我十八歲,高中畢業(yè),沒有下鄉(xiāng),到新華書店做臨時工,干了四年,當過門市部的營業(yè)員、收款員,也管過庫房,比一般人有機會接觸書。那個時代,社會正在悄悄“解凍”,文學一類的書中,新書(特別是舊譯新印的外國書)已經漸漸多了起來,但最多的,庫存也最多的,還是魯迅的書,那種白皮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文革”后期出版的單行本,還是特別的多。說實話,我當時是慕名而讀,讀的是不少,但讀懂的沒多少。
后來有很長時間不讀魯迅。近年,偶爾看到有人提及魯迅,于是也讀了一點,吃驚地發(fā)現(xiàn),都能讀懂了!而且發(fā)現(xiàn),魯迅所談所罵的,比如所謂文壇上的那些事,哪里只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分明“全天候”嘛。
于是,在魯迅的啟發(fā)下,我以他所談的觀點和所舉的事例,一一對照身邊的人與事。在魯迅這柄慧眼獨具的照妖鏡下,我把文壇也能看得清楚了。
近日,讀了魯迅談論文壇的“奴隸總管”“革命工頭”和“革命小販”的文章,時不時會笑起來,覺得太形象,也太準確了。
“奴隸總管”,說的是扮演的角色仍是奴役他人的工頭之首領。以魯迅的觀點察之,那個經常坐主席臺的家伙,看起來還是個娃娃臉,其實年齡已經不小了,五十過了吧,走起路來搖擺著,有時也橫行的。一眼望去,這個家伙一臉的顢頇和頑固,出身本來是造船的,現(xiàn)在卻大談起文學種種要如何如何,會如何如何。臺下的人一邊點頭,一邊記著筆記,有的還微微笑著表示折服。那個顢頇頑固滿嘴跑火車的家伙就是奴隸總管嘍。
“革命工頭”,現(xiàn)在呢,大概也可叫“文學工頭”,通常就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刊物或者理論刊物的主編,或一個什么所的所長、一個什么中心的主任之類。他們愛搞活動。搞活動并不是出于他們的神圣的文學使命,或是因為什么文學情懷。他們搞活動,僅僅是因為要完成某種差使。
如果說,“奴隸總管”是管錢的或者是能要來錢的,“文學工頭”就是手里攥著錢,根據(jù)活路的規(guī)格、規(guī)模和施工要求,到處招攬、吆喝“革命小販”來干活的。
“革命小販”呢,魯迅指的是像當年楊邨人那樣拿“革命”來做買賣的人。現(xiàn)在的“革命小販”(就叫“文學小販”吧),當然更是把文學當作買賣來做,參加活動主要是為了拿錢,混吃混喝兼露臉。露臉很重要,露臉多了活路自然就多了。露臉成了“名角”,被下次請的機會就多,拿的錢也會多?!拔膶W小販”都是些什么人呢?教授(最好是名牌大學的教授),學者,作家,評論家,當然,少不了報社的記者、編輯。活干完了,特別需要這些“文學小小販”去鼓吹,去報道?!拔膶W”的活干了,比不得其他的活,這是要吹的。
因此,這類的活弄完后,我們就會聽到什么“進軍再進軍”“攀登再攀登”之類不嚇死人不罷休的鼓噪和吹牛。
最讓人想不明白也最可笑的是,你說那個“奴隸總管”顢頇頑固不懂文學為何物也就罷了,“文學工頭”似懂非懂文學也罷了,你們這些“文學小販”好像都還是些文學教授、學者,是作家、評論家之類,你們真不明白文學是什么嗎?你們在那里大談什么“經驗”,你不覺得一些所謂的“經驗”不正是“教訓”嗎?你們大談什么“繼承”,你不知道那個要“繼承”的害了多少人嗎?唉,想來想去,都是錢和名把你們害的,是錢名這個家伙壞了奴的名聲。如今的很多教授、評論家們,是拿“文學”來做買賣的“文學小販”和“小小販”。對投機者來說,都是為了“買賣”而設的“名頭”而已。
一眼望去,遍地的“文學小販”和“小小販”,比夜里天橋上賣襪子的還多,實在是眼中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