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紹宏,宋麗璇
(1.漢字文明傳承傳播與教育研究中心;2.鄭州大學 古文字與華夏文明傳承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河南 鄭州 450001)
安大簡《詩經(jīng)》最近發(fā)布,這是文獻學、文學、語言文字學等相關(guān)研究領(lǐng)域的一件大事。與安大簡同時發(fā)布的還有安大簡整理團隊研究成果論文集,論文集收錄了程燕教授研究安大簡《詩經(jīng)》韻讀的研究成果(1)程燕:《安大簡〈詩經(jīng)〉用韻研究》,《漢字漢語研究》2020年第2期,第56-61頁。下引其說不再注。。本文在程燕教授研究基礎(chǔ)上,結(jié)合安大簡整理者研究意見(2)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藏楚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67-159頁。本文“整理者說”皆出此書,下不再注。,并參考王力《詩經(jīng)韻讀》(3)王力:《詩經(jīng)韻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6-232頁。,對安大簡《詩經(jīng)》與毛詩韻讀差異問題進行分析。
安大簡《詩經(jīng)》與毛詩所押韻部相同,以及韻部不同但屬于通韻、合韻之列者,有《周南》之《關(guān)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兔罝》《漢廣》《麟之趾》,《召南》之《鵲巢》《采蘩》《草蟲》《采蘋》《甘棠》《行露》《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騶虞》,《秦風》之《車鄰》《蒹葭》《黃鳥》《終南》《渭陽》《晨風》《無衣》,《侯風》之《汾沮洳》《園有桃》《伐檀》《碩鼠》《十畝之間》,《墉風》之《柏舟》《墻有茨》《桑中》《鶉之奔奔》《定之方中》《干旄》,《魏風》之《葛屨》《蟋蟀》《山有樞》《椒聊》《綢繆》《羔裘》《無衣》等45篇(4)簡本《侯風》五首詩毛詩均屬《魏風》;簡本《魏風》七首詩除《葛屨》毛詩屬《魏風》,其余均屬《唐風》。。依據(jù)整理者與程燕的意見,簡本《周南》之《桃夭》《芣苢》、《召南》之《羔羊》《殷其雷》、《秦風》之《駟驖》《小戎》《權(quán)輿》、《侯風》之《陟岵》、《墉風》之《君子偕老》、《魏風》之《揚之水》《有杕之杜》《鴇羽》等12篇與毛詩韻讀存有差異(5)毛詩《陟岵》屬于《魏風》,《揚之水》《有杕之杜》《鴇羽》三首均屬《唐風》。。
安大簡《詩經(jīng)》與毛詩韻讀的差異多有跡可循,有的差異可能并不存在。下面試析之。
《周南·桃夭》第三章:“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薄拜琛薄叭恕比胝娌宽崱:啽尽拜隆薄叭恕敝⒄嫱ㄑ?,雖然與傳本有別,但在通韻范圍之內(nèi)。這種情況如同《召南·殷其雷》第二章,程燕將后者歸入“與毛詩韻例相同、所押韻部相同者”之列。見下文《召南·殷其雷》條。
《召南·殷其雷》第二章:“殷其雷,在南山之側(cè)。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側(cè)”“息”入職部韻。簡本“息”作“思”屬之部,整理者說“側(cè)”“思”入職部韻。之、職通押,因此該章毛詩與簡本韻讀雖有異,但也還在《詩》押韻范圍之內(nèi)。
《秦風·駟驖》首章:“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毛詩“阜”入幽部韻,簡本作“屖”,整理者作不入韻處理。張新俊推測是借“?!睘椤案贰焙?,“?!闭`作“屖”(9)此說為張新俊在西南大學漢語文獻研究所組建的“安大簡讀詩班”微信群里提出。。此說不無道理,楚簡“?!薄皩省庇袝r候的確字形很近。若確實如此的話,那么簡本與傳本韻讀也就完全一樣了。同樣的情況也見于《小戎》,毛詩第二章前兩句“四牡孔阜,六轡在手”入幽部韻,簡本與之對應(yīng)的為第三章“四牡孔屖,六轡在手”,“屖”也很可能是借用作“阜”的“?!弊种炚`。
《秦風·權(quán)輿》毛詩第一章:“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余。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五句均入魚部韻,第一、四句“於我乎”“于嗟乎”簡本分別為“始也於我”“于嗟”,句末沒有魚部的“乎”字,只有第二、三、五句押魚部韻。該篇簡本與毛詩韻讀看似有別,而實際上毛詩第一、四句末字是語氣詞“乎”,《詩》中語氣詞一般不被視為韻腳用字。排除語氣詞“乎”入韻后,簡本與毛詩韻讀無異。
《墉風·君子偕老》毛詩第三章:“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縐絺,是紲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入元部韻。簡本與“袢”對應(yīng)之字為“樂”,整理者疑“樂”為“欒”之訛誤。盡管此字學者還有不同意見,但整理者說無疑最為可靠(10)程燕對安大簡與毛詩本篇章句差異現(xiàn)象有研究,以為毛詩第一、三章應(yīng)與安大簡同,均為七句,疑安大簡第二章脫漏一句??蓞⒊萄啵骸队砂泊蠛啞淳淤衫稀嫡勂稹罚稇?zhàn)國文字研究》(第1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5、76頁。。
《唐風·鴇羽》毛詩第二章:“肅肅鴇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黍稷”之“稷”押職部韻,簡本與之對應(yīng)的《魏風·鴇羽》第三章作“稷黍”,不入韻。整理者指出簡本“稷黍”當從毛詩作“黍稷”。簡本“稷黍”當是涉首章“稷黍”而誤,將“黍稷”誤抄作“稷黍”。
至于《周南·兔罝》第二章:“肅肅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泵姟板印薄俺稹比胗牟宽崱:啽咀x“逵”之字從“甾”得聲,整理者以“甾”聲入韻,屬于之、幽合韻。其實整理者已經(jīng)指出簡本從“甾”得聲之字可讀“逵”,則當以其借讀之“逵”字入韻,如此則與毛詩韻讀完全一致。
此外,安大簡中還有一些詩與毛詩章句有別。如《召南·騶虞》簡本比毛詩多出第三章“彼茁者蓍,一發(fā)五麋,〔于嗟從乎?!场闭碚咧赋觥拜椤薄镑纭毖褐宽?。第一、二章韻例同毛詩。毛詩兩章末句為“于嗟乎騶虞”,簡本第一章末句為“于嗟從乎”,第二、三章末句殘缺?!段猴L·葛屨》毛詩第二章:“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薄芭迤湎髶W”后簡本多出“可以自適”句(11)程燕指出郝懿行疑下章脫一句??蓞⒊萄啵骸队砂泊蠛啞淳淤衫稀嫡勂稹?,《戰(zhàn)國文字研究》第1輯,第77頁。,“適”屬錫部,但符合毛詩此章之錫通韻韻例。凡此種種。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對《關(guān)雎》“左右芼之”安大簡“芼”作“教”等問題作出說明。整理者以為“教”“芼”音可通,而華學誠則否定“教”通“芼”之說。他認為故訓資料、文獻語言、語音關(guān)系均不能支持“教”通“芼”的說法,“教”通“芼”在訓詁上缺乏根據(jù),在先秦找不到用例,在語音上有窒礙?!耙话銇碚f,通假關(guān)系的確定并不能單純依據(jù)語音相同或相近這一條,換句話說,語音相同或相近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所以通假關(guān)系的確定還需要故訓資料、文獻用例等方面的證據(jù)。如上所說,在故訓資料和文獻用例方面,都沒有材料為‘教’通‘芼’的說法提供佐證?!薄敖獭笔且娂~,“芼”是明紐,發(fā)音部位、發(fā)音方法差別很大,兩個聲紐頗為相隔。因此從語音上來看,“教”通“芼”也有問題?!啊獭汀d’連鄰紐也算不上,整理者說二者‘聲紐有關(guān)’,既無論據(jù),也無論證,讓讀者很難理解二者如何‘有關(guān)’?!?12)華學誠:《淺議異文、通假與經(jīng)典化——以毛詩〈關(guān)雎〉“芼”安大簡作“教”為例》,《語文研究》2020年第3期,第1-5頁。
關(guān)于“教”與“芼”古音相通問題,出土文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多例佐證材料,如楚簡中有多例“爻”聲字與明紐字相通的例子。郭店《五行》簡32“顏色容貌”,用作“貌”之字原簡從人爻聲,作“”。滬簡六《孔子見季桓子》簡7“仁人之道,衣服必中,容貌不求異于人”,用作“貌”之字原簡作“”,可以隸作“”;滬簡六《孔子見季桓子》簡8“□有此貌也,而無以合諸此矣”,用作“貌”之字隸作“”。清華簡八用作“貌”的字,《治邦之道》簡17作“”,《邦家處位》簡3作“”,前者從頁爻聲,后者從人爻聲。九店56號墓第20號竹簡之“”可釋“皃(貌)”字。阜陽漢簡《詩·邶風·旄丘》037-038號簡之“旄丘”作“鸮丘”,“旄”與“芼”同屬明紐宵部,“鸮”與“爻”同屬匣紐宵部,“鸮”與“旄”可通,則爻聲字與“芼”可通(13)郭店簡通假材料可參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頁。滬簡六兩例可參俞紹宏、張青松:《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集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76、83頁。清華簡文例可參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37、128頁。九店簡材料可參徐在國、程燕、張振謙編著:《戰(zhàn)國文字字形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2頁。阜陽漢簡材料可參胡平生、韓自強:《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52頁。。
所謂“訓詁上缺乏根據(jù),在先秦找不到用例,在語音上有窒礙”,這些都是基于對舊有的先秦文獻材料考察而得出的結(jié)論。然而流傳下來的先秦文獻畢竟數(shù)量有限,因此留下來的訓詁材料、文獻用例也就存在著局限性。比如“鳳”借用作“風”恐怕就難以找到訓詁材料、先秦文獻用例的支撐,但是商代甲骨文中卻很常見,我們不能因為缺乏訓詁材料和先秦文獻用例的支撐而否認商代甲骨文中“鳳”借用作“風”現(xiàn)象;再如各類出土古文字材料中均存在大量詁訓材料、傳世文獻中所未見的新字形,我們也不能因為它們不見于詁訓材料和傳世文獻而否認它們。近幾十年來,隨著新材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刊布,研究也不斷深入,揭示和發(fā)現(xiàn)的語言學新現(xiàn)象不勝枚舉,基于舊材料而得出的漢語史上的結(jié)論,包括文字、音韻、詞匯乃至語法上的一些條例、規(guī)律,也就不斷地被改寫。
安大簡《詩經(jīng)》中真正與毛詩韻例有別者只有以下幾篇。
《秦風·小戎》毛詩第一章:“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環(huán)脅驅(qū),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薄膀U馵”之“馵”入屋部韻,簡本為“騏驥”,“驥”不入韻。
我們以為安大簡《小戎》作“騏驥”或是該詩原貌,這里可能原本就不入韻。檢索古籍文獻,“騏馵”在先秦文獻中似只見于毛詩《秦風·小戎》一篇,漢代文獻中雖出現(xiàn)此詞,也是出現(xiàn)在引述《小戎》詩句中,后世文獻時有用例,應(yīng)屬于對《小戎》詞語的仿古套用。而先秦秦漢文獻中,“騏驥”一詞極其常見。如《管子》之《地數(shù)》“騏驥黃金然后出”“騏驥黃金”等,《荀子》之《勸學》“騏驥一躍”,《莊子》之《盜跖》“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與《秋水》“騏驥驊騮”等,《楚辭》之《離騷》“乘騏驥以馳騁兮”、《九章》“勒騏驥而更駕兮”與《卜居》“寧與騏驥亢軛乎”等,《戰(zhàn)國策》之《齊策》“臣聞騏驥盛壯之時”,《大戴禮記》之《勸學》“騏驥一躒”,《淮南子》之《主術(shù)訓》“騏驥騄駬”、《繆稱訓》“騏驥不能與之爭遠”與《俶真訓》“是猶兩絆騏驥”等。毛詩作“騏馵”,可能是漢代人在整理《詩經(jīng)》時為了押韻而改易的結(jié)果。
《魏風·陟岵》毛詩第二章:“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寐”為物部韻,與“季”“棄”質(zhì)、物合韻。簡本與之對應(yīng)的為《侯風·陟岵》,“寢”屬侵部,不入韻?!囤灬病匪^“寐”原本也有不入韻的可能(14)俞紹宏:《據(jù)安大簡考辨〈詩經(jīng)〉韻讀一例》,《漢字漢語研究》2019年第1期,第50-60頁。。
《唐風·揚之水》毛詩:
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第二章第三句毛詩“繡”幽覺通押。簡本作“夃”不入韻。“素衣朱襮”之“襮”,毛傳“領(lǐng)也”,孔疏“為領(lǐng)之別名也”,《說文》“黼領(lǐng)也”??梢姟耙q”是衣服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整理者指出毛詩“繡”《禮記·郊特牲》注引作“綃”?!墩f文》“繡,五彩備也”,為刺繡?!敖嫛睘榭?,為生絲?!墩f文》“繒,帛也”。無論是“繡”還是“綃”,都不是衣服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都不能與“襮”很好地對應(yīng)。簡本“夃”整理者讀“裾”,解為“衣后襟”,可與“襮”對應(yīng)??赡艿诙碌谌湓揪筒蝗腠?,后人為了押韻而改作“繡/綃”。第三章簡本多出“如以告人,害于躬身”兩句,與該段前文同入真部韻。整理者指出《荀子·臣道》“不敢以告人”引作“不可以告人”,“敢”作“可”與簡本同;“害于躳身”引作“妨其躬身”。此二句不是楚簡本增衍,就是毛詩脫漏或刪除,相對而言,從該篇前二章均為六句來看,結(jié)合《荀子》引文,毛詩脫漏或刪除的可能性較大。程燕指出,段玉裁“恐漢初相傳有脫誤”,安大簡可證段氏所論鑿鑿可證(15)程燕:《由安大簡〈君子偕老〉談起》,《戰(zhàn)國文字研究》(第1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頁。。劉剛指出安大簡為《詩》之原貌,《荀子》所引之詩“如以告人”似涉上文“不可以告人”而脫(16)劉剛:《〈詩·揚之水〉“卒章四言”新證》,《戰(zhàn)國文字研究》(第1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8-82頁。。
《唐風·有杕之杜》毛詩: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適我?中心好之,曷飲食之?
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來游?中心好之,曷飲食之?
第一章與第二章“好”遙押幽部韻。簡本與之對應(yīng)的《魏風·有杕之杜》兩章均為“喜”字,整理者指出“喜”與下句“食”之、職通韻。傳本《有杕之杜》與簡本在韻讀上存在差異,可能也是傳本改易文字的結(jié)果。
可見,安大簡《詩經(jīng)》與傳本毛詩在韻讀上的差別實際上是很小的,二者之間存在的些許差異,可能是毛詩在傳抄過程中,或者是漢代人在傳承、整理毛詩時改易文字的結(jié)果。漢代人整理先秦文獻時改易文字現(xiàn)象是不爭之事實。比如,郭店簡與滬簡中均有《緇衣》一篇,均引有:“《詩》云:‘吾大夫恭且儉(或斂),靡人不儉(或斂)?!?17)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134頁。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0頁。這應(yīng)當反映了《緇衣》古本原貌,而傳世《禮記·緇衣》無此句,這可能是漢代的整理者在整理《緇衣》時,以“詩三百”篇作為《詩》之圭臬,在“詩三百”篇中沒有能找的句子就不屬于《詩》,因此刪除了這一句。將安大簡與傳本毛詩比較,為了保持押韻,韻腳用字盡管也有改動,但不同的字之間一般多可相通(18)安大簡有的異文可以幫助我們更為準確地把握《詩》義,如毛詩中“采采”出現(xiàn)多次,據(jù)郝士宏研究,安大簡表示“采摘”義,單獨用時用“采”,重疊使用時用“菜菜”,只有《芣苢》一詩兩現(xiàn)“采采”,可能是抄寫者誤抄。盡管“菜”“采”可相通,但“菜菜”形容“鮮艷茂盛”??蓞⒑率亢辏骸稄陌泊蠛喛础丛娊?jīng)〉“菜菜”一詞的訓釋》,《戰(zhàn)國文字研究》(第1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6-73頁。,屬同韻部,少數(shù)在通韻、合韻范圍內(nèi)。
安大簡與傳世本毛詩存在的若干文字差異,包括韻讀上的差異,可能是后人,有的可能就是漢代人在整理先秦文獻時改易的結(jié)果。當然也存在安大簡所據(jù)的底本或傳抄有訛及后人誤釋文字的可能性。個別的異文現(xiàn)象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如《召南·摽有梅》篇“摽有梅”之“摽”,魯詩、韓詩作“”,齊詩作“蔈”,安大簡《詩經(jīng)》此字從“艸”,從二“又”。安大簡整理者以為二“又”即“”字,作聲旁,整個字讀“摽”。徐在國則以為其本是從“友”聲的“苃”字,讀為“囿”;后人將“艸”下所從的兩“又”看作“”了,于是將此字釋為從“艸”“”聲之“”字,《玉篇·艸部》訓作“落也”,其與“蔈”音同而通;毛詩作“摽”,則是與“”“蔈”音同的緣故。李家浩認為此字從兩“力”,即“荔”字,在簡文中當讀為“籬”(19)徐在國:《安大簡〈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之篇名試解》,《北方論叢》2019年第6期,第5-6頁。。
安大簡《詩經(jīng)》與傳本毛詩相比較,文字、韻讀上存在比較大的一致性,似能說明二者可能都是源自孔子編訂的本子,要不然簡本《詩經(jīng)》與毛詩在韻讀上沒有這么大的一致性,它們的文字差異只是在傳抄過程中發(fā)生的分化。將安大簡《魏風·蟋蟀》、毛詩《唐風·蟋蟀》與清華簡《耆夜》周公所吟、見于簡10-14的《蟋蟀》比較(20)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50頁。,可以明顯看出前兩者的一致性。
安大簡、毛詩、清華簡《蟋蟀》對比表(21)本表簡本釋文用通行字,通假字直接用本字。
安大簡《魏風·蟋蟀》與毛詩《唐風·蟋蟀》相比,除了第一、二章次序顛倒外,其他文字差異不僅很少,而且主要表現(xiàn)在虛詞使用上,實詞差異僅有三例。第一是安大簡第一章“內(nèi)康”之“內(nèi)”,毛詩第二章作“大”,安大簡整理者一方面指出“內(nèi)”與“外”相對,比毛詩“大”于義為勝,又指出楚簡“內(nèi)”可能是“大”的形近訛字。第二是簡本第一章“懼”與毛詩第二章對應(yīng)的字為“居”,整理者一方面指出“懼”“居”音通,又指出不如簡文作“懼”文從字順。第三是簡本第三章“浮浮”毛詩作“休休”,整理者指出“浮”為並紐幽部,“休”為曉紐幽部,毛詩“休”與上章“役車其休”犯重韻,似不如簡本作“浮浮”為優(yōu)。
在書籍靠手抄傳承的時代,經(jīng)歷傳抄的年代越久、代系越多,書籍之間的文字差異就會越大。從文字差異角度看,安大簡《蟋蟀》與毛詩《蟋蟀》親緣關(guān)系要比清華簡《蟋蟀》與毛詩《蟋蟀》親緣關(guān)系近得多。安大簡與毛詩的一致性,以及三本《蟋蟀》之間文字差異之比較,可能有助于對毛詩源流與傳承問題的探討。
孔子曾編修包括《詩經(jīng)》在內(nèi)的六經(jīng),如《莊子·天運》:“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标P(guān)于毛詩源流與傳承問題,文獻記載多語焉不詳。如《漢書·藝文志》記載:“《毛詩》二十九卷?!薄啊睹姽视杺鳌啡?。”“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薄稘h書·儒林傳》記載:“毛公,趙人也。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后漢書·儒林傳》記載:“趙人毛萇傳詩,是為《毛詩》,未得立?!薄端鍟そ?jīng)籍志》記載:“漢初又有趙人毛萇善詩,自云子夏所傳,作《詁訓傳》?!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記載相對而言較為詳細:“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卿授魯國毛亨,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薄督?jīng)典釋文序錄》也有孔子刪《詩》、以授子夏、子夏作序的記載,對《毛詩》的傳承有二說,其一引徐整說,以為“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傳》于家,以授趙人小毛公”,其二內(nèi)容與陸璣說同(22)參見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73頁。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8、3614頁。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569頁。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18頁。趙佑:《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校正》,《叢書集成續(xù)編》(第7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841頁。陸德明撰,吳承仕疏證:《經(jīng)典釋文序錄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9頁。。以上說法,學者或信之,或疑之。
據(jù)整理者前言,安大簡年代為戰(zhàn)國早中期。假設(shè)安大簡與毛詩諸篇均是從原始祖本遞代傳抄而來,形成了各自獨立的傳抄鏈條,那么從諸篇原始祖本的產(chǎn)生到戰(zhàn)國早中期,年代跨度大的有六百年多,小的也有二百多年,與從漢代傳承至今的毛詩相比,文字差異應(yīng)當很大。而安大簡與毛詩具有很大的一致性,合理的推測是,安大簡也好,傳世毛詩也罷,均是源自孔子刪定的本子??鬃泳巹h《詩》之前,《詩》諸篇由原始祖本屢經(jīng)傳抄,必然會形成眾多的、文字迥異的抄本??鬃诱砗笮纬闪硕雷姹?,源自二世祖本的毛詩由師徒相傳,理當變異不大;而安大簡時代為戰(zhàn)國早中期(23)經(jīng)科學鑒定,安大簡年代上限早至公元前400多年,可參黃德寬:《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第54-59頁。,離孔子時代不遠,傳承的代系較少,因此二者文字差別不大。清華簡雖為戰(zhàn)國遺物,但《耆夜》文本的產(chǎn)生可能早于戰(zhàn)國時期,征引的《蟋蟀》是未經(jīng)孔子整理過的,因而與毛詩存在很大差異;或者《耆夜》文本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期,作者征引的《蟋蟀》來源于與安大簡、毛詩《蟋蟀》親緣關(guān)系更為疏遠的他系別本。
孔子做官多年,又廣收門徒,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士,還周游列國推廣自己的學術(shù)與理念,社會知名度很高,是當時的學術(shù)文化大師?!墩撜Z·微子》載孔子派子路問津于長沮、桀溺,長沮曰“是魯孔丘與”“是魯孔丘之徒與”,桀溺曰“是魯孔丘之徒與”。雖然問津碰壁,但作為隱士的長沮、桀溺都知道魯國孔丘,足見其知名度高?!对姟方?jīng)孔子刪減編纂,由于孔子及孔門在學術(shù)與文化上的巨大影響,得到廣泛傳布。考察安大簡《詩經(jīng)》諸篇,與毛詩相比,除了有的存在章序差異外,在章句文字上,與毛詩大多能夠?qū)?yīng)起來。雖存在大量異文,除了語助詞等虛詞外,異文之間大致存在音或義聯(lián)系,即異文之間或為通假關(guān)系,或為同義字詞關(guān)系,少數(shù)屬于文字訛省。像《墉風·君子偕老》《召南·騶虞》《秦風·蒹葭》《秦風·無衣》《魏風·葛屨》《魏風·揚之水》《魏風·綢繆》等篇,簡本與傳本毛詩之間章、句數(shù)量存在差異,簡本與毛詩之間,是哪一個存在脫漏、增衍,有的可能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盡管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所述毛詩的兩個傳承鏈條孰是孰非,目前還不能確知,但安大簡、荀子所引之詩、清華簡《耆夜》所引《蟋蟀》、毛詩之間的同異比較,表明安大簡《詩經(jīng)》與毛詩具有較大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或可說明安大簡與毛詩同出于孔子整理、子夏所傳之《詩》,也即安大簡可能就是孔子整理之《詩》在楚地流傳的抄本,由于其距二世祖本的產(chǎn)生年代較近,因此在文字、韻讀上與毛詩存在比較大的一致性。黃德寬根據(jù)安大簡《詩經(jīng)》文字情況指出:“戰(zhàn)國之前《詩經(jīng)》定本就已經(jīng)形成則是毫無疑問的。雖然春秋戰(zhàn)國時代《詩經(jīng)》就有了定本,但傳授既非一家,轉(zhuǎn)抄也必經(jīng)多人之手。”(24)黃德寬:《略論新出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異文及其價值》,《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71-77頁。郝士宏指出,戰(zhàn)國之際“因書寫者個人因素而造成的用字上的差異為數(shù)不少”,“春秋以來,教育平民化后,文字的適用范圍逐步擴大,抄寫者的文化素質(zhì)可能參差不齊,因而抄寫出的文本有可能因一時之誤而有所不同”(25)郝士宏:《從安大簡看〈詩經(jīng)〉“菜菜”一詞的訓釋》,《戰(zhàn)國文字研究》(第1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3頁。。安大簡《詩經(jīng)》與毛詩由于同出一源,因此文字上大致能夠?qū)?yīng);由于傳承者有異,因此存在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