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廷
(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眾所周知,周人行分封之制。在西周時期,周王室分封大量同姓、異姓子弟到地方封國,“以藩屏周”。其中異姓諸侯國暫且不論,被分封到地方的絕大多數(shù)同姓諸侯都被認為是周王室的分支,例如史書所記載的“文之昭”“武之穆”和“周公之胤”(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20-421頁。,均指明了姬姓宗族的王族淵源。特別是考慮到周人除了分封在外的諸侯國,在王畿地區(qū)也保留了數(shù)量可觀的、同樣源出王室的姬姓世家宗族(2)曹瑋:《周原遺址與西周銅器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那么探究這兩類同宗同源卻境遇不同的宗族背后的親緣關系,或許正是深入了解西周時期分封制以及宗族分化問題的鑰匙。
學界就西周時期王畿內(nèi)外“諸侯”的政治身份問題曾有不少有益的討論,爭議的焦點在于是否存在“王畿”以及是否存在“王畿”內(nèi)外的“諸侯”身份的區(qū)分。趙伯雄就認為西周時期既不存在畿內(nèi)、畿外的劃分,因而也就無需探討畿內(nèi)諸侯和畿外諸侯的區(qū)別(3)呂文郁:《周代的采邑制度》(增訂版),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頁。。此后,呂文郁通過對王畿內(nèi)部采邑制度的研究,認為西周時期的采邑主要集中在王畿之內(nèi),從而對所謂畿內(nèi)采邑和畿外諸侯作了區(qū)分(4)趙伯雄:《周代國家形態(tài)研究》,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39頁。。一些學者則從西周時期貴族的稱謂和爵等問題出發(fā),結合在周原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的大量西周時期聚族而居的遺址,深入探討了西周時期畿內(nèi)貴族家族和畿外諸侯的區(qū)別(5)這方面的討論近年來已經(jīng)不少,可參見徐良高:《考古發(fā)現(xiàn)所見西周政治中的親屬盛衰現(xiàn)象》,陜西省考古研究院、上海博物館:《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8-291頁。而從西周封君、諸侯爵稱角度作出的探討,可參見王世民:《西周春秋金文所見諸侯爵稱的再檢討》,李宗焜主編:《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三輯),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年版,第149-158頁。。最近也有學者結合傳世文獻中“甸服”“侯服”“荒服”等用語,對“王畿”的地理范圍和諸侯性質(zhì)問題作了深入剖析,特別論證了“畿內(nèi)的甸服由周王直接統(tǒng)轄;而在畿外則執(zhí)行的是間接管理模式,是以侯服諸侯國為地方統(tǒng)治核心”,從而也證明了西周王朝對王畿內(nèi)外實行不同的治理方式(6)武剛:《“內(nèi)服”還是“外服”:西周甸服問題研究——兼論西周王畿的形成過程》,《史學月刊》2018年第3期,第34-46頁。。
在這些研究和討論的基礎上,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明了西周時期的同姓王族分支或者依據(jù)分封制的原則在畿外建立邦國,或者在畿內(nèi)分賜采邑生息繁衍。本文試圖從宗族分化的角度來探討西周王朝實行分封制背后的宗族血緣關系。文章將主要考察以下問題:上述兩種因為宗族分化和政治需要而居住在不同區(qū)域、承擔不同政治使命的姬姓宗族,在宗族的系譜上是怎樣一種關系?這種源于宗族分化的親緣關系,對于西周王朝政治的運轉有著怎樣的影響?筆者將首先從一些例子出發(fā),逐一詳細整理具有代表性的西周諸侯國與畿內(nèi)世族之間的血親關系,隨后在家族譜系上嘗試復原出從姬周家族分化出來的諸多宗族分支,由此揭示周代不同宗族在家族譜系中的地位與關系。
西周時期的周人貴族經(jīng)常在青銅器銘文中致意家族先祖,系統(tǒng)考察諸侯國地區(qū)的此類青銅器銘文,時常能逐步復原出某個諸侯國家族的基本宗族關系。這種對于西周王室宗族分支之血緣關系的揭示,將促使我們深入認識西周分封制的具體實行方式,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審視諸侯國與王室的關系。此處筆者選取了金文材料較為豐富的六個西周時期的同姓諸侯國,通過對這些諸侯國所出青銅器銘文中所記載的家族關系進行考證,以此揭示這些諸侯國和西周時期王畿地區(qū)的同姓世家宗族之間的宗親關系。
考慮到前人對文中使用的不少材料已有相當豐富的探討,筆者的意圖在于羅列和整理具有代表性的案例,以此對西周時期的王室宗族分化狀況進行系統(tǒng)分析,并就一系列與之相關的西周社會、政治史方面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觀點。
傳統(tǒng)觀點認為周公在東征平定“三監(jiān)”之亂后開創(chuàng)了周代的分封制?!蹲髠鳌べ夜哪辍份d富辰的說法:“周公弟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藩屏周?!笨疾炫c周公有直接親屬關系的諸侯國,其中比較重要的有魯國和邢國。在魯、邢二國以外,西周時期還有一些將周公視為祖先的家族,例如族氏名為“胙(柞)”“祭”和“凡”的宗族,他們卻仍只是生活在王畿地區(qū)的宗族。這些家族都被稱為“周公之胤”。這表明周公家族在西周時期不斷地分化出諸多支裔,他們有的作為周公家族的分支生活在王畿地區(qū),有的則被派遣到地方成為鎮(zhèn)守一方的諸侯。
這些源自周公的分支宗族制作青銅器時經(jīng)常在銘文中提及周公,或者在銘文中寫明將禮器用于尊奉周公。例如被認為是周公之子伯禽的器物《禽簋》就提到了周公:
《禽簋》(4041):王伐蓋侯,周公謀,禽祝,禽有脤祝,王賜金百鋝,禽用作寶彝。
這件器物的做器人名“禽”,銘文講述了“王伐蓋侯”時“周公謀”的事情,則“禽”就是魯國初封國君伯禽。這件器物可能和魯國初封的史事有關。銘文提到了“王賜金百鋝”,根據(jù)周王賜伯禽的金量之多(7)2019年7月10日筆者在華東政法大學聆聽李峰教授題為“西周宗族制度和青銅器的生產(chǎn)系統(tǒng)問題”的講座,其中就提到作為銅餅重量單位的“鋝”。李峰教授參考松丸道雄的舊文《西周時期的重量單位》指出,西周王朝一般政務升遷獲得的賞賜是“5鋝”,西周“三有司”的獲賞是“10鋝”,而像《禽簋》中的賞賜數(shù)量之巨,應該就是封國建立之時獲得的賞賜。,可猜想這是分封諸侯時才有的賞賜規(guī)制,因而這件器物雖然敘事不夠明確,卻極可能旁證了魯國初封的史事。
另一個和周公家族有密切關系的諸侯國是邢國(8)過去有一種看法認為邢國源自井氏,井氏應該也是周王室的分支,然而這個家族和周公的關系尚不明確。參見徐中舒:《禹鼎的年代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報》1959年第3期,第53-66頁。。西周早期有一件《邢侯簋》(4241),其銘文作:
唯三月,王令榮眔內(nèi)史曰:割邢侯服,賜臣三品:州人、重人、庸人。拜稽首,魯天子造氒瀕福,克奔走上下,帝無終命于有周,追孝,對不敢弛,昭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典王令,作周公彝。
過去根據(jù)銘文稱為“榮作周公簋”,可實際上銘文記載的是邢侯受到了周王冊命,銘文中周王命令的人為“榮眔內(nèi)史”,其中“眔”字在西周金文辭例中多用作連接兩個人名的連詞,因而文中出現(xiàn)的“榮”及“內(nèi)史”應該是兩個人,他們大約是周王的臣僚。這意味著周王冊命邢侯并非直接授意,而是通過王室官員作為中間人代周王向邢侯傳達冊命。依據(jù)冊命類金文常見的情況,做器人往往是接受冊命的人,也就是銘文中的邢侯,因而本器當稱為《邢侯簋》。值得注意的是銘文最后邢侯將這件器物獻給“周公”,“作周公彝”,周代金文中出現(xiàn)“作某彝”一語中的“某”通常是同家族關系密切的祖先又或者是做器人的上級。在這里,考慮到“邢”在春秋時期被稱之為“周公之胤”,周公應該是作為邢國尊奉的祖先身份出現(xiàn)在銘文中的。那么《邢侯簋》銘文中這條記載則可看成傳世文獻的佐證,說明邢國自血緣上來自周公,且這個家族尊奉周公為他們的始祖。
近年來考古隊對陜西周公廟遺址作了深入的勘探和挖掘,基本上學界傾向于認為這片遺址就是周公家族的采邑和墓地(9)陳穎飛:《清華簡祭公與西周祭氏》,《江漢考古》2012年第1期,第100-106頁。楊坤:《沈子它簋銘文與西周宗法》,《出土文獻》2019年第1期,第74-89頁等。,證明了在西周時期周公家族一直在王畿地區(qū)生息繁衍,考古發(fā)現(xiàn)印證了“以太王所居周地為其采邑,故謂周公”的說法。除此之外,周公的家族還分裂出不少分支小宗,與周公宗族一同生活在王畿地區(qū),共同尊奉周公為家族始祖,如傳統(tǒng)中與魯、邢并稱為“周公之胤”的凡氏、胙氏和祭氏。其中祭氏出現(xiàn)在清華簡《祭公之顧命》中和不少西周青銅器銘文中(10)徐天進:《周公廟遺址的考古所獲及所思》,《文物》2006年第8期,第55-62頁。?!渡蜃铀?4330)銘文中則同時提到了“周公”和“凡公”,其中講到“沈子它”在祭祀周公的宗廟(“周公宗”)祭祀兩位已逝的祖先(“陟二公”),根據(jù)楊坤在最新一篇文章中的解釋,《沈子它簋》銘講述了“孝子將亡父神主升祔于其皇祖神主旁”,而器主“沈子它”應當是凡公家族的成員,更可能是凡公宗族的小宗(11)楊坤:《沈子它簋銘文與西周宗法》,《出土文獻》2019年第1期,第85頁。。則作為凡氏宗族之小宗成員的“沈子它”在祭祀時將“周公”尊為祖先,說明他所在的凡氏宗族也是周公家族的分支,“周公”則是這個小宗分支的遠祖。
胙氏在周代金文中作“柞”,這個家族在銘文中多次提及周公。河南省平頂山應國墓地M242出土的《柞伯簋》銘文將器物供奉給“周公”。更明確的一則證據(jù)來自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的《柞伯鼎》,其銘文中有一句提到:
銘文中對王室臣僚聯(lián)合諸侯國共同作戰(zhàn)之事作了詳細的描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銘文記錄下的人物關系。銘文中的“虢仲”顯然是西周時期“虢”氏家族的成員,銘文中在前線作戰(zhàn)的“柞伯”和“蔡侯”都聽命于王室官員“虢仲”及“遣氏”。過去有學者認為銘文中的“遣氏”乃“派遣侯氏”的省稱(12)朱鳳瀚:《柞伯鼎與周公南征》,《文物》2006年第5期,第67-73頁。張懋镕:《古文字與青銅器論集》(第二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頁。,但考察西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不難注意到“遣氏”應當也是人名(13)李學勤:《從柞伯鼎銘談〈世俘〉文例》,《江海學刊》2007年第5期,第13-15頁。?!扒仓佟笔俏髦苤衅诮鹞闹谐R姷耐跏夜賳T(14)翟勝利:《中國國家博物館近藏爯鼎、爯簋試析》,《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第3期,第152頁。。如出土于張家坡窖藏的《孟簋》(4162)中提到,做器人“孟”的父親曾經(jīng)同“毛公”“遣仲”一同征戰(zhàn);“遣仲”的名字還和井伯、榮伯、尹氏等一些西周中期的重臣并列,出現(xiàn)在《永盂》(10322)的銘文中。而且不少證據(jù)表明遣氏這個家族和虢氏關系很親密,不止此處《柞伯簋》銘文中記錄了遣氏和虢氏家族成員一同征戰(zhàn),這兩個家族應該還有婚姻往來。西周中期有一組青銅器《遣叔吉父盨》,其銘文作“遣叔吉父作虢王姞旅盨,子子孫孫永寶用”。以往經(jīng)常將這篇銘文看成“遣叔吉父”嫁女至虢氏的證明(15)高婧聰:《西周宗族形態(tài)及德教——以爯器所見遣氏宗族為中心的考察》,《歷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10頁。。西周中期還有一件做器人為“城虢遣生”的簋,從做器人的名字判斷,“生”即“甥”,則“城虢遣生”應該是母親為遣氏女的“城虢氏”成員(16)正如“井叔氏”在西周晚期分裂出“鄭井氏”和“豐井氏”,“城虢”應該是虢氏的一個分支小宗,或因居住在“城”這個地方而得名。。
《柞伯鼎》銘文中提到做器人“柞伯”的上司“虢仲”在命令“柞伯”時,特別提到“柞伯”的家族始祖是“周公”。這一點又同傳世文獻中提到“胙”這個家族是“周公之胤”的說法相合。這件器物的銘文記錄了一個叫“昏”的部族侵擾周人在南方的諸侯國(“廣伐南國”),于是王朝卿士“虢仲”派遣做器人“柞伯”連同南方地區(qū)的諸侯“蔡侯”一同抗擊侵犯的戎人,“蔡侯”可以任由“柞伯”的派遣。朱鳳瀚先生據(jù)此指出:
像柞伯與蔡侯同為姬姓諸侯也能形成這種特定的隸屬關系,并在銘文中以“率”、“令”這類詞語體現(xiàn)出來,在以往的金文資料中還相當少見。(17)朱鳳瀚:《柞伯鼎與周公南征》,《文物》2006年第5期,第71頁。
其實銘文中的“柞伯”在貴族身份上并非“諸侯”,他和“虢仲”“遣氏”一樣都是生活在王畿地區(qū)的貴族,在這場戰(zhàn)爭中“柞伯”是直接聽命于高級官僚“虢仲”的執(zhí)行官員。同樣很明確的是,作為諸侯參與作戰(zhàn)的“蔡侯”處于所有行政關系的下游,這說明諸侯的等級身份在西周時期未見得高于為王室服務的貴族。至少從這篇銘文看,諸侯對王室負有軍事義務,然而在具體軍事作戰(zhàn)中,諸侯的部隊基本上完全聽從王室官員的調(diào)遣。
因而,周公一脈在西周時期分化為多個宗族,這其中既有留存在王畿內(nèi)的分支宗族,如周公的大宗、柞氏、凡氏和祭氏,也有像魯國和邢國那樣因分封制被派遣到地方擔任諸侯的分支宗族。這些家族共同尊奉周公為家族始祖而在后世被稱為“周公之胤”??梢娢髦茉缙诜址庵崎_始施行的時候,除了分封文王、武王的子弟,周公一脈也大量參與了分封的進程。
西周時期的姬姓燕國源自召公家族,《史記·燕召世家》這樣記載燕國和召公的關系:
召公奭與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于北燕。其在成王時,召王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
《史記》認為被分封在燕國的封君是“召公”,但對照出土文獻的記載,《史記》的說法未見得準確。近年在山西大河口霸國墓地出土了幾件青銅器,其中有一件燕國國君的器物《燕侯旨卣》,其銘文作“燕侯旨作姑妹寶尊彝”,這表明霸國這個不見于傳世文獻的西周小邦曾一度與姬姓燕國有婚姻上的往來。早些年在北京出土了記錄西周早期覲見禮儀的《燕侯旨鼎》(2628),做器人“燕侯旨”正是此處霸國墓地這件卣器的做器者。“燕侯旨”為燕國分封后的第二代國君,還是西周早期重臣召公的直系后裔;《燕侯旨卣》銘文中則又明確提到,這件器物是“燕侯旨”為一位稱名為“姑妹”的女性所做的祭器。結合已知的幾件與燕國早期家族歷史有關系的器物銘文,便有可能對這一時期燕召家族的情況進行一番梳理。
《燕侯旨鼎》(2628):匽(燕)侯旨初見事于宗周,王賞旨貝廿朋,用作姒寶尊彝。
《燕侯旨鼎》為研究西周早期分封制度和朝覲禮儀的重器。銘文中記錄了剛剛即位為“燕侯”的“旨”前往宗周朝覲周王的情況,周王對“旨”予以賞賜,隨后“旨”用周王的賞賜為一位已經(jīng)過世的女性“姒”制作了青銅祭器,這位女性應該是燕侯家族中的女性長輩。不過與《燕侯旨鼎》銘文更多地聚焦在王朝禮儀不同,出土于北京市房山縣琉璃河黃土坡村253號墓的《堇鼎》(2703),其銘文則更便于讀者觀察和思考燕國早期的繼位次序問題:
西周初期的“太?!蔽ㄓ姓俟蝗?。從銘文可知,燕侯派遣“堇”前往宗周時,時任“太?!钡恼俟栽谑?。然而在這篇銘文中,“堇”作為燕侯的使者在受到召公賞賜之后,卻將器物獻給了“大(太)子癸”。這位“大(太)子癸”顯然是燕召家族的成員,制作器物的時候,“大(太)子癸”也已經(jīng)過世,很有可能這位“大(太)子癸”就是召公的長子,而“堇”原先亦極有可能是服侍“大(太)子癸”的臣僚。根據(jù)西周早期分封諸侯的做法,往往是派遣重臣子孫作為初封的國君,而同時保留重臣在宗周繼續(xù)擔任要職(18)《史記索隱》載“以元子就封而次子留周室”,也可視作銘文內(nèi)容的佐證。,非但為召公之胤的燕國是這樣,就連封周公在魯,最初也是由周公之子“禽”前往魯?shù)鼐腿?。同樣出土于琉璃河墓地的重器《克罍》《克盉》銘文就記錄了分封燕國的史事,其中最關鍵的一句話為“令(命)克侯于匽(燕)”,正是西周早期分封制度的寫照。
圖一 燕召家族早期系譜
從上述提及的燕國材料可知,燕自召公家族分化而出,與此同時召公家族仍在畿內(nèi)留存,正如《史記集解》引譙周說的那樣:“周之支族,食邑于召,謂之召公。”則召公家族在西周時期作為周王室支族因采邑在“召”地而得氏。一般認為召公家族在王畿內(nèi)的采邑大約位于今天陜西的劉家原一帶(21)李學勤:《青銅器與周原遺址》,《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2期,第7-8頁。張懋镕:《召公采地考補證》,《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第38-39頁。。如此,則燕國和召公家族的關系同周公家族選取分支宗族擔任諸侯的情況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
黎原是商紂的封國和支持者,商末時(武王八年),為畢公高所戡滅,因此分封各國時黎封給了畢公高,如周公、召公之封魯、燕一樣,他派自己的別子為黎侯。這便是獻簋的“楷伯”,即第一代黎侯。(23)陳穎飛:《清華簡畢公高、畢桓與西周畢氏》,《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6期,第42-43頁。
這樣一來楷國源自西周時期畢氏的事實就很清楚了,文中提到周之世家“派自己的別子為諸侯”的說法也相當準確。唯獨筆者對于楷侯諸器出現(xiàn)在黎國墓地的現(xiàn)象有不同的理解。筆者認可畢公滅黎爾后分封在黎地的說法,但是“黎”“楷”兩國名的關系應該存在著兩種可能性:或者和“曾”稱“隨”的情況相類,這意味著同一個諸侯國可以同時有兩個國名,其中一個是初封時已有的族氏名,另一個則是隨著諸侯國在當?shù)氐陌l(fā)展“以地為氏”得來的國名;或者可以模擬西周時期“噩”國的情況,西周晚期噩侯御方叛亂,周王室平叛之后在噩國故地附近分封了姜姓南申國,但與此同時原先“噩”國的宗族仍在當?shù)乩^續(xù)留存。結合楷國和黎國的關系,后一種情況可能更符合歷史的實際情況。
近期公布的出土于隨州曾國墓地的一件青銅器《嬭加編鐘》銘文曰“文王之孫,穆之元子”,這句話用來稱贊曾國的初封始祖,也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曾國家族和周王室的關系。筆者曾經(jīng)分析過“文王之孫,穆之元子”這句話,指出“文王之孫”講述的便是作為小宗的南宮氏分立之時的情況:南宮氏分立的時候,周王室的大宗宗長為文王,于是小宗南宮氏就以周文王為崇拜的先祖,周王室大宗則由武王作為文王的繼嗣(24)金方廷:《“某之孫、某之子”——談周代青銅器銘文中一種特殊的稱謂方式》,《國學學刊》2019年第3期,第31-39頁。。這句話也透露出南宮氏的始祖應該是文王的某位庶子(25)郭長江、陳虎、李曉楊、后加升、金翔、張申銀:《湖北隨州棗樹林墓地2019年發(fā)掘收獲》,《江漢考古》2019年第3期,第8頁。。在西周早期,南宮氏從周王族獨立出去之后,很快就又被王室分封到曾地,是為曾侯。但與此同時,原來的南宮氏的大宗仍舊在宗周王畿地區(qū)世代為王朝卿士(26)樊森、黃勁偉:《西周早期“南公”家族世系探略》,《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第173-181頁。。這與召公被分封在燕而召公家族仍服侍王室的情況相同。
圖二 南宮氏、曾國世系關系略圖
筆者還從貴族的稱謂方式習慣指出這件《嬭加編鐘》銘文表達世系的方式與《詩經(jīng)·魯頌·閟宮》中的“周公之孫、莊公之子”可謂如出一轍。由于這種“某之孫、某之子”的貴族自報家門的稱謂方式往往會用“某之孫”追溯貴族世家的某位遠祖,因而曾國的器銘和魯國的頌詩用“某之孫”的部分同樣追溯的是諸侯國的初封始祖,魯國將自己的始祖追溯到周公,曾國則將自己的始祖追溯到文王。甚至可以想見,對于魯、曾兩國來說,兩個家族雖然都是周王室分支,但是二者所尊奉的家族始祖卻不一樣,更因為宗族分立之時就已經(jīng)存在著輩分上的差別,這兩個家族雖然同樣擔任諸侯,卻可能在禮儀等級上存在著一些差異。
曾國作為南宮氏的分支被分封到南國的同時,南宮氏的大宗仍繼續(xù)在王畿內(nèi)存續(xù),例如西周時期的重器大盂鼎和小盂鼎都屬于南宮家族的器物?!洞笥鄱Α枫懠摧d“王曰”的冊命內(nèi)容:“而令女(汝)盂井(型)乃嗣且(祖)南公?!逼渲小澳瞎奔础澳蠈m”。于是曾國從家族譜系上說雖然源于王室,但并非是直接從周王室中獨立出來的分支,而與其大宗南宮氏一樣尊奉周文王為家族始祖。
應國是西周初年的重要封國,《詩經(jīng)·大雅·大明》載:“媚茲一人,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其中提到的“應侯”就是被分封在今日河南平頂山市的應國國君(27)周永珍:《兩周時期的應國、鄧國銅器及地理位置》,《考古》1982年第1期,第48-53頁。。又如現(xiàn)藏于紐約首陽齋的新見《應侯視工簋》,其蓋銘曰:
這件器物器內(nèi)銘文又與另一件《應侯簋》(3860)相同,這兩件簋的器形也基本一致。器內(nèi)銘文作:
應侯作姬原母尊簋,其萬年永寶用。
這件器物的銘文多有殘損,僅可大致通讀文義。這件器物斷代為西周晚期,記錄了周王命“應侯視工”前去“伐淮南夷”“廣伐南國”的戰(zhàn)爭事件,最終應侯制作了一些青銅器記錄這次戰(zhàn)爭的功勛,并將這些器獻給一位稱名為“王姑單姬”或“姬原母”的女性。從銘文的表述來看,或許這位與應侯有著親戚關系的女性當時剛過世(稱器物為“尊簋”),于是趁著這次制作青銅器的機會,應侯將器物獻給這位“王姑單姬”,或稱“姬原母”。“王姑單姬”的“王姑”當采用《爾雅·釋親》中的解釋“王父之姊妹為王姑”,則“王姑單姬”便是應侯視工的祖父的姐妹。這樣的稱名屬于“親屬稱謂+夫氏+族姓”的方式符合西周女性稱姓的稱名方式,而“姬原母”則體現(xiàn)的是“族姓+名”的稱名方式。如此,這位稱之為“王姑單姬”或“姬原母”的女性應當是某一代應侯的姐妹,而這位女性同時又稱為“單姬”,已知應國和單氏的族姓同為姬姓,且這兩個家族都是周王室的分支,這件器物中出現(xiàn)的“王姑單姬”的稱名可能正揭示了應國的家族淵源:應國這一族源于周王畿內(nèi)的單氏家族。根據(jù)其他應侯視工器的器銘可知,應侯視工的父親也是一代應侯,被稱為“武侯”,則應這個國家,或者在應侯視工祖父一代,或者在其父這一代,得到分封,只有這樣,對于應侯視工而言,他稱之為“王姑”的祖父的姐妹才仍保留了應的大宗單氏的族氏而被稱為“單姬”。
據(jù)《元和姓篡》記載,單氏始祖是周成王之子,而鄭橋《通志》則載“成王封蔑于單邑”,兩種說法存在矛盾。學者很早就提到“古人傳說單為成王幼子臻所封是不正確的”,后來不少學者對此作了討論(29)馬承源、王世民等:《陜西眉縣出土窖藏青銅器筆談》,《文物》2003年第6期,第47頁。。最近王暉先生對這個問題作了比較詳細的討論,他根據(jù)山西楊家村窖藏出土的《逨盤》銘文“夾紹文王武王”一語指出,《通志》的說法相對更為合理,也即“周成王只是單氏始祖的分封者”,王先生還認為單氏始祖“應為武王之庶長子”(30)王暉:《西周金文所見宗族分化問題研究》,《歷史教學問題》2018年第6期,第8頁。。陜西眉縣楊家村青銅器窖藏被認為埋藏的是單氏家族的器物,從中出土的《逨盤》銘文記載了單氏家族和西周王世的對應關系,從銘文內(nèi)容可知,西周時期的單氏已經(jīng)是一個分支復雜的龐大家族(31)張?zhí)於鳎骸稄倪F盤銘文談西周單氏家族的譜系及相關銅器》,《文物》2003年第7期,第62-65頁;田率:《陜西眉縣青銅器窖藏與西周單逨家族》,《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4期,第82-88頁。。到了西周末年,宗周覆滅,單氏隨王室東遷,《左傳》中還保留了一些單氏世代服務于王室的記載。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國語》記載,“應”為“武之穆”,也就是說“應”尊奉的家族始祖也是武王,這一點也可以參考《詩經(jīng)·下武》中的說法,唐蘭先生在分析詩中“王配于京,世德作求,永言配命,成王之孚?!钠澮蝗?,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一段提到“成王”和“應侯”應為兩個人名,還認為這首詩“是應侯左右的什么人做來恭維成王和應侯的”,而應侯在血親關系上是武王的兒子、成王的弟弟,于是“媚茲一人”的“一人”就指成王(32)唐蘭:《西周銅器斷代中的“康宮”問題》,《考古學報》1962年第1期,第18頁。。
圖三 單氏家族和應國世系略圖
這些信息表明單氏最初是西周時期的畿內(nèi)世族,而應國作為單氏的分支被分封至南陽盆地,成為鎮(zhèn)守周之南土的重要諸侯國。單氏家族和應國的關系很有可能同前文提到的周公家族與魯國、召氏家族與燕國的情況相類,也即諸侯家族通常源于某支已經(jīng)從王室分立出來的小宗。
由上可知,西周早期王室同姓諸侯國很少是王室的直接分支,常見的情況是,周王室從已有王室支族中選取合適人選,派遣到侯國的封地另立新宗。這意味著大量從王室分化的姬姓宗族通??梢灾苯釉谕蹒塬@得采邑,只有很少被任命為“侯”并被派遣到遠離王畿地區(qū)的地方封國。于是一旦開始探索被分封至地方諸侯國的姬姓家族譜系,就會看到,這些諸侯國在血緣關系上可以直接追溯到此前早已從周王室獨立出來的王族分支,例如周公和召公的家族,及南宮、單氏、畢氏這類在西周歷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世家大族。
這些世家大族不少在西周早期已經(jīng)是從王室中分化出來的宗族(33)也有學者認為有些西周時期的姬姓家族未見得是從姬周王室中分化而來的分支,而是通過將自己家族的宗譜接續(xù)到周室當中來獲得家族在整個宗法制度中的合法地位,參見韓巍:《從葉家山墓地看西周南宮氏與曾國——兼論“周初賜姓”說》,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青銅器與金文》(第1輯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98-118頁。?!秶Z·晉語四》記載胥臣向晉文公講述文王時期的故事,曾經(jīng)列舉了不少周代重要的宗族族氏名:
孝友二虢,而惠慈二蔡,刑于大姒,比于諸弟?!捌浼次灰?,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閎夭而謀于南宮,諏于蔡、原而討于辛、尹,重之以周、邵、畢、榮。(34)左丘明:《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56-257頁。
這段話中的“邵”即召公之“召”,這段話中提到的虢、蔡、南宮、原、尹等都是西周早期重要的宗族,且絕大多數(shù)都是周王室的同宗。楊寬先生在《西周史》中探討西周初年分封制時引用了《國語》的這段話,并嘗試據(jù)此指出這些宗族的血親關系:其中“八虞”是文王的父一輩,“二虢”是文王的同一輩,“二蔡”是文王的子一輩,其余剩下的“周、邵、畢、榮”也是文王的子一輩,并且楊寬先生已經(jīng)很準確地指出虢、榮、畢這些都是“畿內(nèi)諸侯”,即“同姓親屬、身居要職的如召公、畢公、榮伯等人的封邑,也都在王畿之內(nèi)”(35)楊寬:《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98頁。,他對于周代早期周王室宗族分支的認識已經(jīng)比較接近本文討論的情況,唯獨從現(xiàn)在的觀點看,似乎不能用分封制的概念理解西周時期所有的宗族分化。實際上“周、邵、畢、榮”這些生活在王畿之內(nèi)的宗族世代生活在王畿地區(qū)食采邑為生,所謂周、召、畢等本來都是王畿內(nèi)的地名,這些家族從王室中分化而出便“以地為氏”,與此同時這些家族亦成為西周時期世代服務王室的世家大族。
就西周時期的王朝政治結構而言,如果說周王室是王朝政治結構的主干,那么從周王室分化出來的同姓宗族像是這個王朝體制的不可或缺的枝干。王暉先生曾依據(jù)西周金文中的材料,提出一種關于宗族分化問題的看法,他認為大宗的王室、公室或卿大夫宗室的一、二代王子王孫或公子公孫不會從王族或公族分化出去,而總是到了王孫之子或公孫之子那一輩才逐漸分化出王族或公族。這一說法顯然頗有見地,然而王暉先生文中使用的主要證據(jù)基本都是西周時期的畿內(nèi)家族,例如出土過青銅器窖藏的微史家族和單氏家族(36)王暉:《西周金文所見宗族分化問題研究》,《歷史教學問題》2018年第6期,第3-8頁。。在這個意義上,本文主張對于西周宗族分化的研究應當兼顧畿內(nèi)宗族和畿外諸侯國。
從周王室分化出來的諸多同姓宗族分支十分注重親屬的組織關系,朱鳳瀚先生指出:“分封出去的王室近親貴族與王室之間(存在著)尚未脫離的親屬組織關系與宗法關系?!?39)朱鳳瀚:《關于西周封國君主稱謂的幾點認識》,陜西省考古研究院、上海博物館:《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5頁。宗法關系的存在意味著這些同姓宗族遵從一種以家族內(nèi)部譜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秩序,即便到了春秋時期,各個源出王室的同姓宗族之間的實質(zhì)血親關系已經(jīng)相當?shù)?,對于自身血統(tǒng)的強調(diào)以及建立在親屬組織和宗法制度之上的秩序仍為人所重視。《國語·晉語四》講述了晉文公重耳在公子時期流亡各國尋求庇護的故事,在重耳及其隨從造訪一系列同姓諸侯國時,各國卿士均特地強調(diào)晉國祖先與這些同姓諸侯國的祖先在家族譜系中的地位關系。在重耳流亡至衛(wèi)國時,衛(wèi)國的寧莊子告誡衛(wèi)國國君:“晉公子善人也,而衛(wèi)親也,君不禮焉,棄三德矣。臣故云君其圖之。康叔,文之昭也。唐叔,武之穆也?!蓖瑯硬車涫控摿b也用類似的方式告誡曹伯:“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晉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實建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廢親。今君棄之,不愛親也?!眱蓢闹爻贾赋鲂l(wèi)國和曹國均將先祖追溯至周文王,而晉國源出唐叔并視周武王為其先祖(40)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春秋中期的重器《晉公盆》(10342)銘文,晉國追溯自己宗譜至“唐公”,傳世文獻載晉國的始祖是“唐叔虞”,事實上“唐”作為宗族在西周時期也繼續(xù)存在,“唐”在金文中往往寫作“昜”或從“爵”的“觴”。有學者根據(jù)國家博物館藏《公簋》銘文“遘于王命唐伯侯于晉”認為:“唐伯管轄的唐地與‘晉’為鄰”,銘文則記錄了唐伯被提升為“侯”的事件。然而筆者在此支持朱鳳瀚先生的觀點,即從金文辭例判斷,命某人“侯于”某地均表示的是被封者從原駐地遷至此受封之地,所以“改唐為晉”之說很難成立。由此可知,晉國受封的情況很可能與本文討論的諸多西周同姓諸侯國類似,晉是出自唐氏,而唐氏源于武王,所以晉國銅器中追溯武王為家族的祖先。參見朱鳳瀚:《關于西周封國君主稱謂的幾點認識》,陜西省考古研究院、上海博物館編:《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275頁;朱鳳瀚:《公簋與唐伯侯于晉》,《考古》2007年第3期,第64-69頁;田建文:《古唐、唐國、晉國》,三晉文化研究會編:《2010年三晉文化研討會論文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6-104頁。。這個例子從旁證明了親屬組織關系和宗法制度對于春秋時期的諸侯貴族仍具有相當?shù)募s束力和影響力。
西周時期的宗族組織和宗法關系按理說只能比春秋時期更加嚴格。過去認為基于宗法制度的原則,存在著一個由大宗、小宗逐級遞減的等級模型,而這個親族內(nèi)部的等級結構在周代又演變成一套社會等級框架:天子、諸侯、大夫、士之間保持著嚴格的尊卑等級界限,而界定這種等級差別的根源是宗法制度下的“大宗”“小宗”之別(41)陳戍國、陳雄:《從“周因殷禮”到“周文郁郁”——西周宗法禮樂制度的建構》,《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15-116頁。,也即對于諸侯而言,天子為“大宗”;對于大夫而言,諸侯則為“大宗”。前文對西周時期諸侯國所在宗族譜系關系的整理恰恰表明,這些同姓諸侯國在血緣上與周王室未見得很親密,他們通常是姬姓王室宗族二次分化之后產(chǎn)生的支族,從宗族譜系角度看,對于這些身為“小宗”的諸侯國而言,他們直接隸屬的“大宗”都是生活在王畿地區(qū)的世家大族,而周王室則又是這些王畿內(nèi)同姓世家大族的共同“大宗”。這種宗族分化的關系可參考下圖所示:
圖四 周初姬姓王室宗族分化圖
從圖中可知,周王室憑借大量分支宗族和姻親部族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家族樹”。但是從這個“家族樹”的結構卻推導不出傳世文獻中記載的由“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的逐級而降的等級關系。以往認為,作為天子之“小宗”而在等級上僅次于天子的諸侯,在實際血緣關系上不是從周天子一脈直接分立出來的“小宗”,而往往是周天子之“小宗的小宗”。這樣的話,依據(jù)宗法制度規(guī)定的大宗、小宗關系,金文材料中的貴族等級秩序應當是“天子—王畿世家宗族—諸侯”,兩兩之間彼此互為“大宗”“小宗”的關系。這種序列與傳世文獻相比,西周時期王畿內(nèi)的世家宗族顯然因血緣關系上與王室更為親密而應當普遍高于諸侯,與之相對,則諸侯在西周的姬姓宗族內(nèi)部未見得有很高的地位。
傳世文獻所記載的由“天子—諸侯—卿大夫—士”構成的宗法等級秩序,不符合在西周金文材料中看到的情況。此處談到西周時期居于王畿地區(qū)的世家宗族地位時常高于諸侯,在不少材料中也能找到用來支撐整個觀點的證據(jù)。此前美國學者羅泰(Lothar von Faulkenhausen)在探討虢氏和晉國家族在禮器用器規(guī)制上的差別時,就曾經(jīng)注意到身為諸侯的晉國在禮器規(guī)格上要低于身為畿內(nèi)世族的虢氏。羅泰對這一現(xiàn)象的理解是,宗族的地位甚或與家族始祖在王室親屬關系網(wǎng)中的地位有關,而周王室則是所有源出王室的姬姓宗族進行內(nèi)部排序的“參照點”(42)[美]羅泰著,吳長青、張莉、彭鵬譯:《宗子維城:從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國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頁。。盡管在西周時期是否形成了如禮書所記載的那樣嚴格的禮器數(shù)度規(guī)制,還有待進一步的討論(43)俞偉超、高明:《周代用鼎制度研究(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1期,第84-98頁。俞偉超、高明:《周代用鼎制度研究(中)》,《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2期,第84-97頁。俞偉超、高明:《周代用鼎制度研究(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第83-96頁。林沄:《周代用鼎制度商榷》,《史學集刊》1990年第3期,第12-22頁。,但在西周中后期,不同宗族以及不同身份的貴族在使用禮器方面存在著等級上的差異仍是明確的事實。于是此前不少研究將出土的成套禮器數(shù)量同禮書中的記載相比照,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存在著禮器制作的“僭越”現(xiàn)象,其典型當屬西周晚期“函皇父”為“琱妘”制作的一整套禮器,依據(jù)盤銘的說法,這組禮器包含“盤盉,尊器、鼎、簋一具:自豕鼎降十又一、簋八、兩罍兩壺”(44)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51頁。。以往認為這套器物制作存在“僭越”的前提,恰恰在于默認了諸侯一級貴族的禮儀等級地位僅次于天子??梢罁?jù)前文的討論,一旦注意到王畿地區(qū)貴族在西周時期的身份等級未見得低于諸侯(45)王世民在討論西周春秋貴族禮器制度時也曾經(jīng)談到:“西周后期享用禮器與其身份明顯不合的人物(即所謂‘僭越’),似乎限于天子左右的若干樞要之臣?!眳⒁娡跏烂瘢骸犊脊艑W史與商周銅器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408頁。,則函皇父制作一整套數(shù)量可觀的青銅禮器就不見得是“僭越”或“違制”的結果,反而很可能正是西周時期的“正常的現(xiàn)象”(46)林沄:《周代用鼎制度商榷》,《史學集刊》1990年第3期,第13頁。。此外,諸侯國銅器經(jīng)常在銘文中表達對身處王畿的“大宗”的尊重,在不少同時出現(xiàn)畿內(nèi)貴族和諸侯的青銅器銘文當中,時??梢钥吹街T侯聽命于畿內(nèi)貴族的例子。
王畿貴族和諸侯之間有著怎樣的政治層級區(qū)分,尚需要更加細致的論證。這些周王室的分支宗族還有一個有趣的特點,那就是同姓諸侯習慣將自己的始祖追溯到某一位周王室大宗系譜上的先王、先公,不同分支宗族追溯的祖先根據(jù)輩分先后自動形成了一個秩序。既然姬姓宗族遵從一種以家族內(nèi)部譜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秩序,這個秩序的核心或許和每個宗族尊奉的家族始祖在周王室“大宗”中的排序地位有關。正如前文引用《國語》的例子,晉國將自己的祖先追溯到武王,而曹國、衛(wèi)國將自己的祖先追溯到文王,這些宗族追溯的祖先除了西周諸王以外還包括了周公,這也可以看出周公也許在周王室大宗的世系中占有獨特的一席之地?!秶Z》的記載說明,這些實質(zhì)血緣關系已經(jīng)相當疏遠的同姓宗族用來“攀親戚”和“論交情”的方法,就是追溯各自祖先在王室譜系中的宗親關系。于是,分支宗族之間的秩序很有可能也是通過祖先在家族輩分次序的先后來界定的。
由上可知,王室的宗族分化和諸侯的分封在西周時期是兩種并行的制度:宗族分化是一種在宗族社會十分常見的社會現(xiàn)象,而諸侯分封則是在政治要求下受指派的宗族分化和遷徙。周王室在整個西周時期不斷地分化出新的分支宗族,這些分化出來的宗族中只有少部分被王室冊命為“侯”,剩余的絕大部分王室分支宗族均通過在周王畿獲得采邑的方式得以生存繁衍。通過考證出土青銅器銘文中對家族譜系的描述,還可以看到許多西周時期的同姓諸侯的“大宗”,往往就是那些已經(jīng)從王室獨立、生活在王畿地區(qū)的分支宗族:魯國和邢國是周公家族的“小宗”,燕國是召公家族的“小宗”,其他像楷國和畢公家族、曾國和南宮氏、應國和單氏家族的關系也與此類似。至少從本文探討的西周早期的同姓諸侯國來看,這些同姓諸侯國與周王室之間的血緣關系并不那么親密。周王室到了西周晚期也分封了一些諸侯國,這些新諸侯國和王室之間的血親關系仍有待進一步考證,例如眉縣楊家村窖藏出土的《四十二年逨鼎》銘文提到的“楊國”就被認為是宣王時期新分封的諸侯國(47)董珊:《略論西周單氏家族窖藏青銅器銘文》,《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4期,第49-50頁。,但我們還不能確定這個姬姓“楊國”是否是從周王室直接分立的小宗?;究梢源_定,相比姬姓王族頻繁的分化,諸侯分封仍不是很尋常的事件,同姓諸侯國在血緣和宗法關系上與周王室的關系也未見得很親密。
近年來不少學者就“五等爵”制及封國君主稱謂等問題提出的新見(48)李峰:《論“五等爵”的起源》,李宗焜主編:《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三輯),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年版,第161-177頁。,此處的討論也從旁證明了西周時期的“侯”更像是一種承擔軍事職責的官稱而非爵稱,西周時期還尚不存在《孟子》記載的以“公侯伯子男”為降序排列的爵等,反而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親族組織秩序在西周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性,依據(jù)宗法關系建立起來的親族組織秩序對這些姬姓宗族仍具有很強的約束力。西周時期,既然身為“大宗”的家族在宗法體系中的地位高于“小宗”,居于王畿地區(qū)、服務于王室的世家重臣較之諸侯應在禮儀上享有更高的等級,這種由親族組織決定的宗族關系勢必影響到西周王朝的政治架構和政治走向。王畿地區(qū)的貴族們在宗族系譜上的地位普遍更為高貴,這些貴族身居王室重臣的職位也使得他們在具體的政治和軍事活動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與王畿地區(qū)的貴族相比,被冊命為“侯”的諸侯在獲得較為自由、獨立發(fā)展空間的同時,在王朝架構中往往只能發(fā)揮區(qū)域性的影響力。由此可見,對于同姓諸侯國血緣關系和宗族組織情況的研究,不僅有助于深入討論西周時期周王室的諸多分支宗族之間的等級關系,也是了解西周社會和西周政治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