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里,奶奶常坐在屋檐下,緊靠著那根用椿木做成的廊柱,瞇縫著眼睛,像睡去一樣。母親會示意我和妹妹,不要打攪。這時,奶奶的意識已經(jīng)不在這里,她已經(jīng)過了黃河。
奶奶講黃河,這是她年邁以后經(jīng)常的事情。奶奶沒有文化,并且在幼年的時候被裹腳,一生在太行山務(wù)農(nóng)。但她是我們村那個年代為數(shù)不多出過遠門的人。這也是她一輩子所引以為豪的事情。
奶奶說,第一次過黃河時,她是閉著眼睛過去的。當時黃河兩岸剛剛解放不久,不時有國民黨的飛機騷擾,過黃河,只能選擇夜間,悄悄渡過黃河。奶奶懷著對黃河的敬畏,隨著轟轟隆隆的火車,過了黃河。
我曾經(jīng)問過奶奶,她第一次過黃河的感受。奶奶總是一臉的神秘,那是黃河,黃河呀!爺爺隨南下工作隊被分派在河南省尉氏縣委后,作為南下干部的家眷,奶奶由組織上安排,渡過黃河,與爺爺團聚。有了那次過黃河的經(jīng)歷,奶奶的眼界也便開闊起來。
爺爺早年參加革命。多少次,奶奶帶著姑姑、父親和叔叔,蹚過冶河,躲過從平山縣城出發(fā)的鬼子的掃蕩。家鄉(xiāng)那條清澈的冶河,保護了我們一家。奶奶經(jīng)?;貞?,黃河,不知道要比冶河大多少倍。
冶河,是家鄉(xiāng)的一條河。歷史上,河北西部的太行山區(qū)一直是制造兵器、鎧甲和生產(chǎn)工具的重要冶金基地之一,“冶河”因此而得名。冶河流經(jīng)井陘,進入平山縣后,水面平緩開闊起來,就像嵌在綠色山巒帳幔間的一條玉帶,淙淙流淌。
奶奶的娘家北西焦村,就緊挨著冶河。冶河邊長大的奶奶,自然對河流有著特殊的感情。在她的心頭流淌著兩條河,一條是冶河,另一條,就是黃河。
1958年,爺爺因為說話耿直,被劃為右派。于是,爺爺和奶奶再次渡過黃河,回到了他們朝思暮念的家鄉(xiāng)里莊村。
里莊村,是中國新聞史上一個不得不提到的地方,因為新中國第一大報《人民日報》在這里誕生。
里莊村和北西焦村都曾經(jīng)歸屬井陘縣管轄,奶奶從北西焦嫁過來時,爺爺就已經(jīng)參加了革命工作。
爺爺從1937年開始,在村里擔任干部,曾參加過游擊小組,當過村教育委員。后來,北西焦村先期加入黨組織的田金來,也就是我的三姥爺找到他,發(fā)展他成為共產(chǎn)黨員。爺爺自小膽大心細,帶領(lǐng)著游擊小組,送情報,除漢奸,一次次完成了上級交付的任務(wù)。有一次,他們還配合主力部隊,在里莊村村南一個叫黑山的小山包,與從平山縣城出發(fā)準備撤至井陘微水坐火車逃跑的日本鬼子血戰(zhàn)七個小時,最后,鬼子兵被迫退回平山縣城。
奶奶回憶說,那次戰(zhàn)斗,日寇傷亡慘重,僅尸體就運送了三駕馬車。在奶奶心中,始終覺得爺爺做的是救國救民的大事,她默默地支持著爺爺,但也整天為爺爺擔驚受怕。爺爺和游擊小組配合主力部隊東奔西走,顧不上家里,奶奶就一個人操持著家務(wù),呵護著幾個未成年的孩子。
奶奶后來經(jīng)常提起一個叫白妮的好人,說是一次鬼子深夜掃蕩進村,查找游擊小組去向。因為是深夜,村里人誰也沒有跑掉,爺爺和游擊小組就藏在白妮家的紅薯窖里面。面對鬼子的刺刀,白妮始終不肯吐口,喪心病狂的鬼子把白妮肚子里面灌滿涼水,又用搟面杖搟出水來,疼得白妮哇哇嘶叫,但一直沒有說出游擊小組的藏身之處。多少年后,奶奶還常常夢到白妮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后來,我們家與白妮家私交甚好。奶奶說,是他保住了爺爺他們的性命。
關(guān)于《人民日報》在我們村創(chuàng)刊的經(jīng)過,奶奶作為一個農(nóng)村婦女,她了解得很少,而爺爺卻是多少年只字不提。
小的時候,我問過爺爺和奶奶多次,但他們始終沒有給我講述那段歷史?;蛟S,在老一輩的里莊人心中,這段歷史是他們應(yīng)該嚴守的秘密;或許,他們不愿意把這段歷史作為炫耀自己功勞的資本,在他們眼里,為《人民日報》所做的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都是份內(nèi)的事。在過去村子里乃至縣里的史料上,我始終找不到關(guān)于《人民日報》在這里誕生的只言片語。
直到我參加工作后,《人民日報》在里莊創(chuàng)刊的秘密已經(jīng)披露于世,在《人民日報》創(chuàng)刊地舊址,爺爺才悠悠地對我講起了往事,并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錯版的《人民日報》。
人民日報社尚存的部分舊居,矗立在村西的曠地上,與新落成的人民日報陳列館緊鄰??上В?jīng)過幾十年的風雨侵蝕,當年報社辦公的許多土木結(jié)構(gòu)房舍已經(jīng)頹圮。從爺爺?shù)难凵裰?,我觸摸到了那段紅色歷史的最真實記憶。
據(jù)爺爺回憶,《人民日報》在里莊村創(chuàng)刊時,他擔任村干部,他們迎接了人民日報社同志的到來。那時,里莊村已經(jīng)由井陘縣劃歸平山縣管轄。
里莊村是“抗日模范村”。當時,里莊村民聽說報社的同志們要來,家家戶戶騰房子,像迎接親人一樣迎接《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辦者。鄧拓,曾住在邢狗佬家;社長張磐石,住在李志安家。專用電臺設(shè)在李高生家,總電臺在康增祥家,總編輯室在康玉文家,揀字房在康紹光家,機關(guān)伙房在康套狗家,大伙房則在康對寶家。報社印刷廠選在李祥妮家,東房印刷,南房裁紙,北房印成冊文件。因印刷廠所占面積大,李祥妮便義無反顧地舉家搬到了另一戶人家居住。有一戶貧農(nóng)“土改”時分了一戶地主的大房子,給兒子做了結(jié)婚的新房,看到報社住房緊張,馬上就搬了出來,住到旁邊一間又矮又小的房子里。報社工作人員過意不去,不愿意往里搬,房東急了,說:“你們實在不搬,我也不叫兒子媳婦住,讓它閑起來!”
報社在里莊村的時間并不長,但當?shù)乩习傩张c報社同志卻親如一家。里莊老百姓淳樸、厚道,熱愛共產(chǎn)黨,熱愛八路軍,他們稱報社同志為“子弟兵”“文八路軍”。當然許多村民不知道他們在做著什么工作,只知道他們是“文八路軍”,是寫文章的。
當時報社正式人員有一百多人,還有家屬、孩子,而近二百戶人家一千多人的里莊村,有一多半人家住上了報社人員。報社領(lǐng)導(dǎo)因覺得村中房屋緊張,也許還有長期駐扎的打算,便組織勞力在村東的空地上蓋了十多排房屋,所用土坯都由里莊村民打制。遺憾的是,在房子完成主體,準備上梁時,正逢上連陰雨,一連七天七夜,使剛起墻的房屋坍塌了。至今,在里莊村東邊的土地上,還可以見到報社蓋房挖土留下的大坑。
因為貧窮,我家?guī)状藬D在一個小院,奶奶嫁過來時,還是用擠出的一間放雜物的小屋做的洞房。多少年,奶奶對自己家沒住上報社的同志深表遺憾。
爺爺還談起1948年的春天,他擔任村教育委員時,里莊小學(xué)贈送給報社一件珍貴文物的事情。
當時,隨著人民日報社同志們的進駐,里莊村的風俗習(xí)慣發(fā)生了變化,民主、參政、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字眼兒常常掛在普通老百姓的嘴上。那年春天,平山縣第一區(qū)搞“兒童節(jié)”集會,要求各學(xué)校制作手工藝品參加大會。里莊小學(xué)有位年輕女教師,按照從報社人員手里得到的毛澤東題寫的“為人民服務(wù)”字樣,先用自制的放大尺把字放大,再用嶄新的絮棉做成中間突起、四周平滑的大字,精心制成全幅橫書的彩色木匾,落款處寫著平山縣里莊小學(xué)校。
爺爺也把“為人民服務(wù)”幾個字精心在綿紙上寫下來,一直掛在家里的墻上。1948年春,縣里抽調(diào)爺爺作為南下干部跟隨部隊到了河南尉氏縣。奶奶說,就是在河南,他們的家里也一直掛著“為人民服務(wù)”的條幅。
奶奶說,當干部,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她在河南尉氏縣,親眼見證了爺爺從一個村干部,在打土匪,斗惡霸,帶領(lǐng)群眾進行土地改革的疾風暴雨中,成長為一名勇于革命敢于斗爭的青年領(lǐng)導(dǎo)干部的歷程。她也積極參加一些后勤保障的工作,鼓勵身邊的婦女同志沖破封建束縛,和男人一樣一起參加新中國建設(shè)。
爺爺被打成右派后,奶奶沒有氣餒和怨恨,她鼓勵爺爺離開河南,回到家鄉(xiāng)河北的老家。一年后,爺爺就得到恢復(fù)工作的通知。奶奶說,平山是生咱養(yǎng)咱和你參加革命的地方,現(xiàn)在國家困難,咱們不給國家增添負擔了,咱就在這農(nóng)村老家,繼續(xù)鬧革命,搞生產(chǎn)。
在里莊老家,安下心來的爺爺一直當村干部,奶奶當社員。她踮著小腳,和其他婦女一樣參加生產(chǎn),摘棉花,割麥子。
那時候,我們家小小的院落里,住著爺爺奶奶,我們一家,還有叔叔一家。爺爺奶奶的堂屋正中間,就掛著那幅自己裝裱的“為人民服務(wù)”的條幅,下面有一幅書法中堂。
奶奶常對了人夸,這是爺爺從河南帶回來的唯一“值錢”的物品,是一位書法家寫的。爺爺精心裝裱后,帶回家來。當時小,只看到那幅中堂龍飛鳳舞,后來學(xué)書法后,才辨別出書法的內(nèi)容是毛主席詩詞《清平樂·六盤山》,中堂兩邊寫的是李大釗的對聯(lián):“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p>
爺爺有兩只皮箱,天氣晴朗的時候,奶奶常搬到院落里晾曬。我就趴在皮箱旁,翻看爺爺?shù)奈锲贰.敃r,爺爺?shù)墓P記本,還有信件,奶奶是斷然不讓亂動的。奶奶只拿了爺爺在外面工作時的照片,讓我來看。那已經(jīng)發(fā)黃的照片上邊,爺爺和他的同事們穿了軍裝,在黃河邊合影留念,十分威武。奶奶常常撫摸著這些照片,瞇縫了眼睛。這時,奶奶的心境已經(jīng)越過了黃河。
奶奶說,爺爺是文化人,也許是受《人民日報》在里莊創(chuàng)刊的影響,在外工作時,業(yè)余時間經(jīng)常寫一些稿件,送到報紙發(fā)表。掙了稿費,奶奶總張羅著,做幾個小菜,晚上請奔波一天的同志們喝上兩盅。爺爺愛酒,但很有分寸,從未醉過。爺爺也常買酒,自斟自飲。爺爺在大隊當支部委員,不斷有人來找他處理家務(wù),爺爺常把來人訓(xùn)得無地自容。奶奶一直勸他說話柔和些,爺爺說,如果他稍有妥協(xié),一些對老人不孝敬的人就難以被說服。還有一些因?qū)Ψ郊依锔F,想離婚的女子,常被爺爺訓(xùn)得面紅耳赤,默默走出家門,回家好好過日子去了。爺爺說,如果脾氣好,那一家人就毀了。
那些年,村里的轱轆井引領(lǐng)著一個村莊的風流。
井臺的青石條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代,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跡把它磨得溜光,井沿上油油地附著一層綠苔,散發(fā)著生命的生機。
在水井旁的不遠處,有兩棵古老的柳樹。夏夜,水井的涼氣浸潤出來。自然也成了人們消夏休閑的地方。而奶奶,總要在這柳樹下,一遍又一遍向人們講起她初次過黃河的往事。
奶奶說,做人,心胸一定要像黃河一樣寬廣。爺爺落實政策后,一直在村里居住。但每次尉氏縣委的人來看爺爺,奶奶都不讓我們靠近,說是怕提什么額外要求。但奶奶也有自己的夢想,她常對人說,此生唯一打算,就是能和爺爺一起,再過一次黃河。
有年夏天,爺爺?shù)骄洗蛩?,遇到一對口渴的打麻繩的手藝人,便帶回家喝水休息。當奶奶聽說他們來自河南的黃河邊,眼圈便紅了起來,硬是拉著夫婦倆的手不放。
閑暇的時候,奶奶便坐在屋檐下,一遍一遍絮叨她過黃河的事情。黃河那岸,曾生長著爺爺奶奶最美麗的青春。
每當她瞇縫眼睛的時候,我便知道,奶奶過黃河了。
(邢劍君,本名邢建軍,石家莊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平山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