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林淵液
在男性散文家楊獻平看來,女性于今天的文學,無疑是半邊天。拿散文來說,他常感嘆于女性散文銳利的角度與別異的識見,也驚異于她們在文本中所展現(xiàn)的巨大的情感和精神張力。由此,本刊特約楊獻平與林淵液兩位散文家對話,沿文學史長河行走,梳理中國女性散文發(fā)展歷程,探討女性散文文本中體現(xiàn)出的各種意識,在“貫通”之余,亦探討女性散文寫作“另起”的可能。
近代化進程促成了女性意識的萌芽
楊獻平:文學這個東西,按性別的方式來劃分,有些旁門左道的嫌疑。好在大家都習慣了這種基本的類分法,談談也無不可。
林淵液:這是典型的男性作家思路。所有的女性類分,都是女性在各種領(lǐng)域長期缺席的一種代償。我倒是希望有一天這個提法消失了,或者談論女性散文時,必須有男性散文來陪襯,真正的男女平權(quán)。
楊獻平:就從林淵液你這里談起,我可以肯定地說,你本人是一個極有才華的散文家。
你的散文作品,我讀過,也編輯過。有以下三個方面的認識,第一,堅執(zhí)而醇厚的精神意志,這一點難得,比如你的《色達筆記》系列,信仰本身是一個宏大的、關(guān)于心靈的問題,但落實到個人,則有一種現(xiàn)實上的掣肘或者說與之悖反的情況,因此,你在《色達筆記》系列中的情感和細節(jié)表現(xiàn),是富有多重意味的,其中許多順與逆、悖與正,寫出了一個人的復雜心境。第二,你的寫作一直有一種很強的獨立性,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從”的表現(xiàn),即不從于潮流,不從于他人去做一種摹寫和翻版,不從于當下的某些“統(tǒng)一認識和寫法”。第三,你的散文作品當中,有很強的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交織的色彩。這種扭結(jié)或者說欲舍難舍、欲近不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及其作品中很普遍。而你的潮汕地域,以及閱讀而融入的思想隨筆一類的寫作,體現(xiàn)的海洋氣息與內(nèi)陸氣象,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出花園之路》《往生之路》《巴別塔看云》《走過我初戀的狄青》等。
你關(guān)注的情感、道德、不對稱的愛等等,其實都是女性寫作的顯著標志,也是女性寫作喜歡的“點位”。但我一直覺得,無論是哪一種主題,其實是和寫作者本人的內(nèi)心欲望或者說氣質(zhì)、脾性是有關(guān)的。當然還涉及到成長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你的這些,正是個人優(yōu)勢所在,也是其他人無可比的地方。
林淵液:謝謝過譽,這種面對面的贊美令人不安。不過,你從我的寫作get到的幾個點,還是十分敏銳。我一直覺得,精神性是散文的主體性,當然,它可以是顯性的也可以是隱性的。女性作家在寫作這件事情本身獲得的生命的完成度,會比男性作家更高。所以,從某個角度講,女性作家的散文都是精神自傳。
我的身體里,一直涌動著兩股河流,一股是傳統(tǒng)的,一股是現(xiàn)代的,它們相互沖撞、交匯、分岔、奔騰、跌宕,這給我造成了迷局和困境,卻也給予了我一種奔流向海的永動力。我對文化的祛魅和復魅充滿了興趣。我發(fā)現(xiàn),我們在談論祛魅和復魅時,對于這個進程的狀態(tài),默認是線性的,其實它是非常復雜、無序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我只能一個又一個地手工辨析。你所提到的,我在散文中寫到的潮汕地域文化等,看起來一片芳菲,那是因為我需要穿花拂柳,才能厘清自己的精神路徑。一些寫作者寫到一定程度,常會發(fā)出感慨寫不下去了。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不下去的人,畢竟還是有所追求,不像有些人,在同一層面上無阻力地滑行、無限度地自我復制。這大概就是寫作者常說的,遭遇了創(chuàng)作瓶頸。我向來對瓶頸說持懷疑態(tài)度,如果不把創(chuàng)作置放于瓶子之中,哪里來的瓶頸?創(chuàng)作是隨什么物賦什么形,于我來說,如果發(fā)生了問題,它直接表現(xiàn)為精神危機。最徹底的精神危機,都是關(guān)涉生命目的的。毫無征兆地對自己周遭的一切產(chǎn)生了厭倦,不愿與朋友深度交流,不愿籌劃遠行,煩于讀書,不再能夠在女紅中修行。而文學,仿佛在冥冥中看到了它的各種可能與不可能,透過長長的走廊把它們最終末的樣子也看到了。但在慘遭精神危機多次打壓和勒迫之后,我慢慢接納了它,甚至開始感激它,那其實是一種高強度的自我精神調(diào)適,身在其中當然痛苦不堪,但如果能夠捱得過去,便是雨后彩虹,一切都不同了。遭遇創(chuàng)作瓶頸的寫作者,側(cè)重的是寫作的方法論,而精神危機則是回歸到一個人的精神內(nèi)核。這透露出來的信息就是,寫作者群體當中,有人是把寫作當成手藝活兒,有人則是把它當成精神表達。
一個人的精神活動,你說它與性別是否有關(guān)?在我自己身上,性別賦予我的既是有意義的也是沒有意義的。從這個角度看,我也理解你對女性散文這個提法的微詞。
楊獻平:我本人雖反對如此的類分,但不妨礙我們可以把近代以來的女性散文寫作做一個回顧、剖析。
林淵液:一旦進入討論,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語詞一不小心就會觸及性別文化背后的真相。你一提“近代”,性別的意味就出來了。確實是在近代,女性意識才開始抬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秋瑾的《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這是一篇演講詞,但當成散文來看也無不可。開篇是這么為女子打抱不平的:“唉!世界上最不平等的事,就是我們二萬萬女同胞了。從小生下來,遇著好老子,還說得過;遇著脾氣雜冒、不講情理的,滿嘴連氣說:‘晦氣,又是一個沒用的?!边@是從女性最源頭的命運說起。在秋瑾之前,女詩人是有一些,但寫文章的極其稀罕,好像真沒有誰的散文作品能夠迄今傳唱。西漢時班家的兩位才女,算是十分優(yōu)秀了。班婕妤不止寫五言詩《怨歌行》,還寫《自悼賦》。她嫡親兄弟的孫女班昭,《文選》中唯一入選的一篇女性賦作《東征賦》,哀民生之多艱,通達賢明。她的《女誡》,更是近代之前若干朝代女子的啟蒙讀物??晌覍λ悬c犯怵,似乎在文字里看不到她這個人。她的情感是大眾化的,王朝賦予的,不管近看遠看,都是一個峨冠博帶的女子,一點不知其真性情。我有時想,如果生在近代以前,我倒是更愿意寄身于民間,而不是在上層社會家庭。在一篇散文《蒜茸與一個女子的成長史》中我寫過,在我國,從周朝到十六世紀末期,長達兩千多年的時間里,賦稅的征收都是以稻谷和布匹共同完成的。兩性的關(guān)系在這里微妙地并列著。與那些錦衣玉食,可以用金錢購買應征物品的上層人物不同,我猜想,因為同等的勞作和承擔,那些民間女子應該比我們原來能夠預想的更加自主。
楊獻平:這么一回溯,把整個女性散文的歷史貫通了。
林淵液:近代的這個節(jié)點很重要,中國的近代化進程,也促成了女性意識的萌芽。像秋瑾這樣的先覺者,她的意識覺醒是全方位的。河流的上中下游,河床上分別留下了什么,都是有定數(shù)的。女性散文也不獨立于這條河流之外。但舊的社會形態(tài)和觀念,還會長時間地存在,還會竭力阻止新的發(fā)生,一番博弈和拉鋸,就到了現(xiàn)代。
充滿體諒的人會俯下身子觀察女性
楊獻平:現(xiàn)代的女性散文,能夠讓人立馬想到的是張愛玲,這個女作家,大抵是那個年代的文學天才之一。當然還有蕭紅、石評梅、楊絳、冰心等人,以及后來的張潔等人。到現(xiàn)在,我覺得張愛玲的影響還在持續(xù),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敏銳與細致,以及深到靈魂里的世俗體驗與感悟,是獨一無二的。蕭紅的文學書寫是另一個路子,她的文章氣質(zhì)既區(qū)別于張愛玲和石評梅等人,又能夠以強烈的女性意識獨立出來,是非常了不起的。當然,若論起那個年代的散文寫作,堪為圭臬者,還是魯迅先生,尤其是魯迅所開創(chuàng)鄉(xiāng)土文學一脈,至今我們很多人還在延續(xù)。
這里來看,張愛玲是現(xiàn)代的,而蕭紅的現(xiàn)代性可能更激烈,與傳統(tǒng)之間的掙扎也更深刻。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丁玲、冰心之外,女性散文家好像屈指可數(shù)。到八十年代之后,女性散文家可謂群起,如現(xiàn)在大家比較熟悉的馬麗華、斯妤、王英琦、張抗抗、鐵凝、筱敏、郭碧良、裘山山、張立勤、馮秋子、素素、艾平、陳染、葉夢、李佩芝、唐敏,以及稍晚一點的周曉楓、潔塵、格致、潘向黎等人,都是相當出彩的。至今的更多,生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單來。但一個現(xiàn)象是,散文這個文體,看起來宏大,人眾,但真正一路寫來,令人翹首以望的并不多。也就是說,散文文體是極難成名成家的,與詩歌、小說的情況有些不一樣。
由此而言,現(xiàn)當代女性散文家中,能夠與張承志、賈平凹、韓少功、張煒和史鐵生這些小說之外的散文家相比的,確實少之又少,也可以說干脆沒有。這是一個比較吊詭也是有意思的現(xiàn)象。女性散文與男性散文家分庭抗禮,平分秋色,我覺得是有些過譽的。
林淵液:你談的時間跨度比較長,其中有些現(xiàn)象還有可探討的余地。比如,上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這三十年間,其實不止是女性散文作家稀缺,男性散文作家也是。
還有,在評價男女作家成就這個事情上,我覺得你過于苛求了,帶有先天性傲慢,這個傲慢是男性性別賦予的。充滿體諒的觀察者,對于女性的觀察是應該俯下身子來的。在男權(quán)社會,整個社會的總則是只有適用男性的。別說蕭紅,就是波伏娃,這個被譽為女性主義理論大師的女人,她之于薩特,從本質(zhì)上來看,都是無法平齊的。女性主義者大都相信,他們之間關(guān)于愛的契約是平等的,給予了雙方足夠的自由,是一種理想的兩性模式??墒?,契約生成的年代不是當下,我們應該回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時候女人沒有選舉權(quán),法國最好的教育機構(gòu)不招女生,女人不能去酒吧,連去咖啡館都會遭受非議。秋瑾的那篇演講詞接下來就說到“沒到幾歲,也不問好歹,就把一雙雪白粉嫩的天足腳,用白布纏著,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許放松一點,到了后來肉也爛盡了,骨也折斷了”,這是非??植赖氖虑椤N乙恢庇X得,裹足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隱喻,它不止是身體性的,還是精神性的。散文這個文體,就是以精神性為主體,而女性的精神性是慘遭戕殘的,能夠盜取一根思想的肋骨,已經(jīng)很不簡單很了不起了,遑論分庭抗禮。
在你所羅列的當代女性散文作家中,葉夢最早書寫女性身體經(jīng)驗,在1980年代。那個年代,小說家、詩人,大都找回了自我,借著各種軀殼蓬蓬蓬生長起來,先鋒派、現(xiàn)代派、朦朧詩等等,可是,散文界是等到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才開始井噴。這當然也是文體的緣故。散文是重真實性的,技法是末法,因此它有道德忌諱,一般情況下,是必得等待觀念和精神趨于穩(wěn)定的。對于女性身體經(jīng)驗的書寫,葉夢的散文幾乎比小說家林白、陳染等更早一些。
楊獻平:其實我并不看重這些純粹書寫女性身體體驗的散文,這類皮囊經(jīng)驗,其實占了一個大便宜,仗恃著自己是女性,在散文中進行過分的性別表演。至今一些女散文家還在這么干,我覺得這是一種純粹的性別上的自我炫耀,在很大程度上是生物性的,而不是精神性的。今天的寫作者尤其是女性,倘若還沒有從身體經(jīng)驗的怪圈中走出來,我只能說,這樣的女性散文家,是純感知型的,而不是思想意識來主導肉身的。當然,也有人將之稱為冒犯,但冒犯僅僅像叛逆期的孩子那般不明所以、不知所謂,那么,這種冒犯就是可疑的,甚至是矯情的,沒有任何文學價值。
林淵液:這點我贊同,冒犯是有時效性的。之所以說葉夢,就是因為在最初始的時間點,其冒犯是有效的,但長期的觀念復制和沿襲,很快就趨于平庸。在張揚女性意識的寫作中,除了身體經(jīng)驗,還延伸到生命史、家族史,女人代際輪回等等的書寫,但是,如何以此作為視角和觸角,對人與外部世界進行觀察和省思,從生物性提升到精神性非常重要。作家筱敏在《血脈的回想》中,就以個人獨立和個體尊嚴引入到對女性命運的理解。她筆下的外祖母、母親和“我”三代女性,外祖母勇敢、辛勞而強悍,也曾有過反抗,但她最后還是匯入了女性既定的生活秩序當中,被家庭、丈夫、子女擠占和剝奪,最后成為墓園中一抔同質(zhì)的砂土。母親因外祖母供她念書,成為知識女性,成為穿著雙排紐扣干部服的干部,投入到了革命的洪流,可是,數(shù)十年時間,她卻只“學會忠誠與服從,學會融入大眾,學會刪除自己”,即便外部禁錮已經(jīng)解除,她也難以自我恢復了。這是另一種擠占與剝奪,無形的,她與外祖母的命運,是一枚硬幣的雙面。從這個精神向度來看,它的表達既是有性別的,又是超越性別的。
楊獻平:能寫到這一步,非常不容易。
女性散文的題材、思想廣度仍顯偏狹
楊獻平:女性作家當中,有自覺的寫作意圖的,大概很多人帶有女權(quán)主義的某種底蘊或者說企圖。進入21世紀之后,中國女性的現(xiàn)實地位,包括家庭的、社會的和政治的,尤其是財富權(quán)、婚與不婚等等權(quán)利,早已超越了男權(quán),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散文寫作中,女性散文家倘若還在弘揚和堅定地踐行女權(quán)主義,糾結(jié)其中,纏繞其內(nèi),我覺得,這起碼是還沒有過“現(xiàn)代文明”或者“當代思維”這一關(guān),仍沉浸在臆想與 “戰(zhàn)風車”的譫妄階段?,F(xiàn)代女性,在很多方面占據(jù)主導地位之后,缺乏的是擔當意識。女性寫作,尤其是散文方面,至今為止,我覺得做得相當不夠。
林淵液:很感謝你讓我了解到一個男性作家的真實想法?!白杂墒冀K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雖然我不一定贊成你的觀點,但反對思想的存在很重要。我在你的這一段話中,獲取了一個信息,是需要我們檢省的,那就是女性散文的題材、思想廣度還是偏狹了一些。在作家群體當中,男作家的自覺性比女作家更強。這是客觀和主觀的因素共同造成的。即便提出來,恐怕也不一定能夠破解。
關(guān)于女性主義的話題,你看,我選擇的語詞跟你已經(jīng)不同了。我更愿意用“女性主義”而不是“女權(quán)主義”。女性主義理論的主張是千頭萬緒的,難以一言蔽之。比如,我自己是女性主義者,但并不主張女性代替男性主權(quán)的主語置換,而更愿意基于性別差異、性別平等而建立起來的兩性和諧和合作。你所提到那種極端的女權(quán)主義者,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稱為“女權(quán)癌”,或者“女權(quán)婊”,如果是女權(quán)的極端主張還利用了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的女性待遇,形成雙重標準,被叫做“中華田園女權(quán)”,這種女性的心態(tài)就更復雜了,一方面,她要求男性賺錢養(yǎng)家,另一方面,她又必須擁有歐美女性的那種自由和權(quán)利,她只選擇對其有利的思想理論。更有甚者,會因為超敏而充滿戾氣,動輒指責異性對女性的歧視、物化、標簽化。這種被歧視妄想的本質(zhì),其實還是男權(quán)文化傳統(tǒng)的后遺癥。這在都市中產(chǎn)以上的知識女性可能會有,但在整個女性群體中,所占比例是極少的。
最近閻連科出版了一本書《她們》,他倒是關(guān)注到另一個現(xiàn)象,就是中國農(nóng)村龐大的女性群體是女性主義的大盲區(qū),甚至,他提出在兩性之外的女性的第三性,也就是文化、環(huán)境、政治、歷史加諸女性身上的必須有“男人性”的第三性,以勞動權(quán)平等作為主要特征。這是雙重標準的另一個極端。如果說“中華田園女權(quán)”占盡了權(quán)利,她們則是占盡了義務和責任。這兩類人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更像生活在不同時代?;蛟S,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多元、含混的重要特征。
楊獻平:承上這個話題,我們可以反觀一下不同時代的女性散文,到底有些什么特點。女性散文的解放,或者說煥發(fā)新的生機,大抵是與八十年代的文學黃金期,與各種文藝思潮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人的自我意識的全面覺醒,以及人在嶄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斷尋找自我定位的過程當中,所體現(xiàn)出的那種懵懂甚至幼稚,其實都是可愛的?,F(xiàn)在來讀八十年代的女性散文,比如馬麗華的西藏書寫,其中張揚的女性于人間絕地的生命體驗,以及對雪域生靈的敬畏與贊美,對古老歷史以及自然奇觀的發(fā)自靈魂的震顫等等,我覺得,在女性散文中是堪稱翹楚的。此外,寫作路子與馬麗華有些相似的,還有素素。她的關(guān)于東北的人文地理書寫,也堪稱那個時期的上好之品。
張潔、張抗抗、鐵凝、遲子建,主要是以小說的成就而被認可,但她們在小說之余的散文寫作,也是不容小覷的。小說家寫散文,女性中寫得好的,還真不是太多。上面幾位之外,還有池莉、趙玫、陳染、徐坤等,大致是取得了較高成就,又是散文寫作的“得道者”與“通天者”。與之相對的,筱敏、斯妤、王英琦、張立勤、馮秋子等人的女性散文,則更關(guān)注個體在時代之間的碰撞、省悟、體驗和思考,也對當代人文精神,人的生存及精神問題、現(xiàn)實困境等做了堪稱“深刻”與“前瞻性”的拷問與呈現(xiàn)。
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女性散文家的個人素養(yǎng)也是極高的。相對于時代段較前一點的女性散文家,這些女性散文家無疑構(gòu)筑了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女性散文家的天空。至現(xiàn)在,我們熟悉的女性散文家如馮秋子、周曉楓、潘向黎、杜麗、唐敏、何向陽、路也、格致、艾平、陸梅等人,大致是接續(xù)八十年代女性散文傳統(tǒng),且又有新的實驗和開拓的。也正是這些人,引發(fā)和帶動了后來一大批女性散文家。
女性散文家需要集感性和思想于一身
林淵液:你覺得,與男性作家比較,女性作家的風格特點、審美取向與藝術(shù)表現(xiàn)選擇是不是也見出一些差異?
楊獻平:當然有,就實而論,與男性散文家及其寫作相比,一是女性散文家在切入世相與時代的力度上,并不亞于男性散文家。二是女性散文家的敏銳或者說性別的先天優(yōu)勢,決定了她們在對時代的體驗和觀察上具備了強于男性的“直面意識”,不是說男性散文沒有涉及到,而是較之女性,顯得弱了一些。三是女性散文家在親情與思想之間,有著巨大的張力。有很強的母性意識與獻身精神。四是女性散文家在文體實驗和探索上面意識很強,做得也足夠好,這一點也算是有目共睹。但問題也不少,一是女性散文中強調(diào)幽秘體驗的風氣一直高漲。二是少數(shù)女性散文中的“戾氣”很重。三是過度審丑、審異甚至張揚變態(tài)心理和精神取向。四是呈現(xiàn)出境界、格局和氣象的,仍舊很少,干一票收手的,也是相當?shù)亩?。當然,這個問題,是時代的通病,不惟散文,其他題材也是如此。
林淵液:最近電影《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在德國上映,是根據(jù)黑塞自己最看重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這部小說雖然也有一定的故事性可讀性,但充滿了象征意味。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在修道院一起成長,結(jié)下了深厚友情。然而,納爾齊斯重理性、思辨、克制,而歌爾德蒙在小樹林里與一個女孩邂逅開啟了感性、藝術(shù)、享樂的一生。不論是納爾齊斯還是歌爾德蒙,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本性和欲求之后,便心無旁騖地往前走,最終,一位成為哲學家,一位成長為藝術(shù)家。這部小說還有另外的一層,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雖然在志趣上分道揚鑣,但他們一直對對方充滿了信賴,經(jīng)歷過千磨萬難之后,他們又分別以智慧和靈性激發(fā)對方,完成了兩個人相互之間的精神拯救。
你上面提到,女性作家在親情和思想之間,有著巨大的張力。我覺得,這個“親情”是窄化了,應該擴展為“感情”。女性作家天生是感性發(fā)達的,一旦擁有了思想,那么歌爾德蒙和納爾齊斯集于一身,母性和父性既壁立兩峰,又通匯交融,自然是張力無限。其實,男性作家也是如此。比如你的文字,雖然黃沙漫天的西北景象,宏觀上呈現(xiàn)的是一種父性氣質(zhì),但你在文字中表達的情感,有慈柔細膩的東西。
楊獻平:其實我是一個很剛的人,同時又很柔弱。這個剛,是自己有一些執(zhí)拗或者說不屑隨從與跟風,而愿意獨自落后的偏執(zhí)型人格因素。柔弱是基于自身多年來的世俗經(jīng)驗和精神體驗,說得好聽一點,那就是,在這個世上,我們都是過客。情感乃至文學這個東西,其根本上還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水狀物”,要讓它具備更強的滲透性、持久性,這好像是我本人所追求的。
林淵液:我是覺得,寫作者意識到自己天賦中的短板,有意去填補、修繕它,或許比耽溺于天賦更重要。作為男性作家,你對未來的女性散文有些什么期望?
楊獻平:如果從一個大的角度,文學建構(gòu)的層面去看女性散文,感覺還是有些空空。倒是近些年來,散文新變之后,梁鴻、黃燈、蔣方舟、李娟等人,建立在當下意識上的,關(guān)乎社會現(xiàn)實與人群思想、信仰,以及生存生活狀態(tài)流變的散文或者叫非虛構(gòu)寫作,似乎煥發(fā)出了一些新的氣質(zhì)和氣象。
林淵液:非虛構(gòu)寫作,與你曾經(jīng)提出的“原生態(tài)散文”有些神似。在散文日益精巧、藝術(shù)化的時節(jié),返璞歸真確實有必要,而且,要獲得更豐茂的生命力,介入性是散文必須倚重的。
楊獻平:是的。在新的全球化語境與越來越具有撕裂意味的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歷程中,女性散文的寫作如何與時代相銜接,并且與之產(chǎn)生深刻的書寫關(guān)系,是一個需要重視和著力的方向。
首先,當下的女性散文寫作,包括男性的,大抵是要不斷地提升自己的思想文化的,尤其是氣象和境界。文學這個東西,技術(shù)當然也非常重要,但技術(shù)絕對不是奇技淫巧,而是一種師法自然,又能于眾人之間獨立登高望遠,攏盡天下的氣度。而要做到這一點,女性散文,大抵是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其次,女性的社會擔當意識應當更加增強,盡管這一點,近些年的女性散文作家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但遠遠不夠。第三,女性散文家的融通能力還是有些欠缺,這也是當代文學的一個共性問題。我認為,如何做好縱向和橫向的融會貫通,“不偏食”“不偏廢”,尊重古今中外,并從中找出自己的一條新路,是我們需要共同面對的一個大課題。
林淵液:河流的上中下游,河床上分別留下了什么,都是有定數(shù)的。重復這句話,是正視女性散文背后的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文化的、時代的、生物性的。不過,探討和梳理的意義還是很大的,至少,我們可以做一個寫作的自覺者和先覺者。
楊獻平:這樣的一系列問題,這一次談得應當不錯。當然,任何話題都是不盡的。好在,時間還在。相信再過二十年左右,許多東西都會水落石出。
特約主持:安春華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匈奴秘史》《南太行前傳》,散文集《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等,現(xiàn)居成都。
林淵液,廣東汕頭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出版散文集《有緣來看山》《無遮無攔的美麗》《穿過小黑屋的那條韓江》《出花園之路》,小說集《倒懸人》等。主張散文人格與散文文體的相互尋找和相互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