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高
盼了很久的一場透雨之后,我就沒啥愁事了。心里沒事,就像白紙上沒字??匆娨粡埌准埳蠜]字,和勤勞的農(nóng)民看見一片撂荒的地一樣。農(nóng)民看不得田里有空白;我看不了紙上有空白。紙上有空白就是我的皮膚上長了癬;田里有空白那是地球的衣服沒系好扣子。
我的書桌,在南窗下。這里有持續(xù)的陽光。我把字寫到紙上;我把菜苗移栽到田壟上。菜苗需要陽光,進行光合作用,然后長大開花結(jié)果;我寫到紙上的字,也需要陽光,也進行光合作用,也開花結(jié)果。我看見我在陽光里寫下的字,如同插秧機把秧苗栽進水田,一行行都成活了。陰天我也寫字,但一個一個都不精神,先天不壯,很容易夭折。
南窗是落地窗,窗外是陽光涼棚,再往外是鐵藝圍墻。圍墻的外面,是烏拉古城明古城的一段殘墻,夯土結(jié)構(gòu)。建圍墻的時候,我也想把這段古城墻圈到我的院子里來,把它據(jù)為己有。思量再三,終覺不妥。土城墻是國家級文保單位,定有人看管,斷不會任由個人瓜分。但土墻離我太近,抬頭見、低頭見,我終是不甘心,于是買來樹苗載上(城墻上允許栽樹,不允許種菜)。去年栽的幾棵杏樹,已經(jīng)一人高了,明年就能開花結(jié)果;前年栽的一棵李子樹,今年用力開出一樹白花;今年栽下的幾棵丁香尚年幼,幾天不見,旁邊的苘麻草比樹苗高了。我用了三年時間,利用三種開花的樹,逐步悄悄占領了這段城墻。
我坐在窗下,看我用心布置好的風景:窗外城墻上的小樹在風里點頭哈腰的,像在向誰請教什么。秾李的清香透過紗窗飄進來,使我手里的一杯茶,也有了微苦的花香。
正對著窗外的風景發(fā)呆,得意著把一段古城墻暗度了陳倉,猛然就聽到“高、高”兩聲大叫。聲音嘶啞、沒心沒肺。且聲音離我特別近,幾乎嚇我一跳。定睛細看,見正對窗子的城墻上,一只野雞,忽然從草叢中站立起來扇動翅膀。這里是平原,方圓多少里不見山巒。我的院子因為靠近城墻,城墻上有百年古榆和非常茂盛的烏拉草等植被,城墻西頭又有松花江支流路過,這些形成了一個類似山野的小環(huán)境,這才引來了野雞吧。我驚喜復驚喜,因為長這么大沒有近距離看過野雞——準確地說沒有看過活著的野雞。多年前有人送過我一對,不過野雞送給我的時候,它倆已不能大叫,閉著眼睛閉著嘴,死去多時。我和野雞的首次見面,它們是作為食物來到我的面前。我驚嘆完野雞羽毛的艷麗,就將它們放到了冰箱里,凍了三個月之后,終于沒能對有著如此絢麗羽毛的食物下口,最后送人了事。我很糾結(jié),認為野雞更應該被看而不是被吃。我試圖找人把那對野雞做成標本,放在家里的木幾上,讓它們的羽毛繼續(xù)活著,但在我認識的人里沒有一個會制作?,F(xiàn)在想起頗后悔——我為什么非得執(zhí)著于做成標本呢?我把那些羽毛拔下來胡亂做成個雞毛撣子,不是一樣可以讓那些羽毛活著嗎?那些羽毛以一只鳥的形狀活著還是以一個雞毛撣子的形狀活著,又有多少不同呢?也不知吃掉那兩只野雞的人是怎樣處理那些羽毛的?暗自對那些不知所終的羽毛惦記了很久。因此我沒有聽過野雞大叫。沒想到羽毛華麗用色大膽的野雞,叫聲如此粗獷不講究,聲同莽漢?!案?、高”,還聲嘶力竭,急吼吼的,像吆喝什么。如果有個姓高的人路過,會以為這野雞在喊他。野雞好像看見了我,我呆坐不敢動,讓它以為我是屋里的一件家具。俄頃,覺得四周沒有可疑之物,被它呼喚的姓高的人也沒出現(xiàn),野雞甩了甩頭,繼續(xù)低頭找吃的。我原以為它要飛去的。
我發(fā)現(xiàn)野雞是用嘴來翻動泥土,找里面的小蟲子吃。我想它也許一會兒就會用腳刨。家雞就是用腳刨開土,然后在里面找小蟲子吃。兩只腳七八個腳趾,刨開的面積大,發(fā)現(xiàn)蟲子的概率要高。家雞野雞都是雞,行為也應該接近。然而野雞在我窗外覓食的一兩個小時里,一直用它的嘴刨土,一次也沒使用腳。這說明什么?說明野雞傻呀!看來家雞的智商要高于野雞。家雞和人類一起進入了農(nóng)業(yè)文明社會,家雞雖然沒進學校上學,但家雞年年月月和進化的人類在一起,耳濡目染,怎么也得有點進步。
這只來我家窗外覓食的野雞是一只雄性,因為離得近,我把它看了個仔細:最醒目的是它的臉,紅色的。而且這紅色還不是羽毛,而是雞冠子的那種組織,長在眼睛周圍。眼睛上面一片,眼睛下面一片。眼下的這片還像冠子一樣下墜著。而它的頭頂則沒有冠子,全是黑綠色的羽毛。尾長,有50厘米長吧。沙色,上有黑色橫紋。然后是野雞脖子,有一圈刺目的白色羽毛,白色下面是綠色。有一種蛇,叫野雞脖子。我沒見過,估計是顏色特別鮮艷的蛇。野雞的脖子紅白綠,對比度非常高的顏色堆在一起,像有劇毒。翅膀褐色,有白色羽緣。翅下及向后部分,是灰藍色。后背羽毛沙色有環(huán)紋。身體與脖子銜接部分,毛色紅亮,閃閃發(fā)光。腹部沙色,是全身最含蓄的部分。
野雞它吃一會兒,就要大喊兩聲:高——高——,每次都是兩聲。而且,一定要在鳴叫的同時,站立起來,用力扇動兩下翅膀。這只野雞在我視線之內(nèi)大概停留了有兩個多小時。它隔一會兒就要“高、高”地大叫,每一次叫都伴以翅膀的扇動。它不斷地重復這一程序。我發(fā)現(xiàn)野雞一直是正沖著院子“高、高”鳴叫,猛然想起這院子的原主人姓高。這野雞怎知道這院子里的主人姓高?它和這高姓人家有何淵源?城墻很長,為何在這段覓食?覓食為何要大叫?為何要站立起來扇動翅膀?這野雞不尋常,也許有些來歷呀!至此,覓食僅僅是它今天來到這里的任務之一,它的任務之二是尋找一個姓高的人。野雞用任務之一掩護任務之二。野雞在城墻上呼喊了兩個多小時,那姓高的人也沒有出現(xiàn)。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在玻璃的后面自言自語:別喊了,姓高的搬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給他媽治病欠下了債,院子租給我了。我不姓高,我姓趙。你有啥事和我說吧,我有老高家的電話?;蛘撸铱梢园迅吒O榈碾娫捥柎a給你……
2.喜鵲姓灰
野雞的呼叫沒有叫來姓高的人,卻叫來了一群姓灰的鳥——灰喜鵲?;蚁铲o大叫著“啊呀、啊呀、啊呀——”飛了過來。它們有十多只,都落在我的南窗外,有一只甚至落在了我的窗臺上。當它們飛來,并落在我的窗外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我這個只見過麻雀、燕子的人,忽然身邊飛來一群藍色大鳥,那只野雞還在城墻上,不時喊兩聲老高老高。對于大群灰喜鵲的到來,不予理會。我的窗外,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我平時見不到的鳥。它們的顏色讓我緊張、興奮。它們那么鮮艷,好像體內(nèi)藏有劇毒。這些大鳥也不急于飛走,而是在南窗外的這片區(qū)域?qū)ふ沂澄?。它們也用嘴刨開泥土,也不知道用腳。它們顯然都在找土里的蟲子吃。六月,土里的蟲子剛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還沒來得及睜眼、長肥大,就被掀開被子吃掉了。那藍色大鳥,頭黑色,后背灰色,翅膀和尾是藍色。尾巴很長,有整個身體那么長。它的顯著特征是尾尖部分是白色的。大鳥比城墻上的野雞小一點,但尾巴不比野雞短多少。它們找食物,并不叫喚。野雞大叫、扇動翅膀,它們也不害怕。顯然它們互相認識,誰也不怕誰,誰也不理誰。
灰喜鵲也是喜鵲。喜鵲是吉祥鳥。它們來了,預示著我的家宅吉祥如意,好運降臨。這是多么好的禮物,是誰送給我的?原來它們喜歡成群活動,怪不得一來來一群。有一兩只落在我的窗外,就夠我看的了。十多只一起落下來,感覺是上天給我下了一場花花綠綠的鳥雨。自然給予我的禮物,一下子給太多了。我坐在椅子上,有些呆,有些回不過神來。我的命運會好起來吧?
3.戴勝念經(jīng)
見灰喜鵲沒有要飛走的意思,我抽時間看了房子的東窗一眼。東窗對著院子(我住的是西廂房,整個東側(cè)的墻,幾乎都是玻璃),只一眼,我就看見了一只戴勝,在我的菜地里疾走,頭上的花冠像印第安人首領的頭飾。這戴勝可是以色列的國鳥,經(jīng)過類似總統(tǒng)大選方式從眾多鳥中被選出。戴勝在中國被叫做山和尚。我猜是它的羽毛像袈裟。它在地上走的時候,頭要一點一點的,像在念經(jīng)。此刻那戴勝就在我的菜田里疾走,不斷點著頭,似在背著手視察我的菜園,并對我的種菜工作給予不斷的肯定。這只戴勝我去年就見過,應該住在城墻上。城墻上有老樹,老樹上有樹洞,樹洞是理想的鳥窩。去年我見到的是兩只,不知今年怎么就剩一只了(也許另一只在孵蛋,畢竟到了孵蛋的時節(jié)),我隱隱的有些為另一只戴勝擔心。戴勝在地上走的時候像個小和尚在念經(jīng);飛起來后,翅膀一展開,就像一朵沙褐色的花被風吹起來了。戴勝身上并沒有鮮艷的顏色,只有沙色和褐色。它把這兩種平常的顏色用心布置搭配,結(jié)果效果非常好。
我向左看一眼東窗,戴勝在我視線里疾走;向右看一眼南窗,十幾只大藍鳥,降落飛升;視線略往前延伸,城墻上的野雞,突然高高大叫兩聲,然后扇動翅膀,好像它呼喚的那人已經(jīng)來到它面前,激動得站立起來,扇動翅膀意欲握手。
院子里是常來鳥的,但大家一起來,來這么多,鳥這么大,羽毛這么觸目驚心,還是第一次。尤其那些灰喜鵲,曾看著它們從院子上空飛過,落到房子邊的榆樹上,沒想到有一天它們也肯落到地上!也肯落到我的窗前。也肯讓我這么高興!
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大鳥,應該是我五歲時的節(jié)日禮物。也許是因為路途遙遠,也許是因為路上風霜雨雪的阻隔,五十年后,我終于收到了給我的禮物:它們的羽毛鮮艷,叫聲嘹亮,長尾巴穩(wěn)住了它們飛向我的方向。雖然,它們來到我院子里,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女孩了,可我看見這些艷麗的大鳥,心情和小女孩是一樣的。我感謝它們飛越了五十年的漫漫長途,在我還活著的時候與我相見。
低頭看下日歷,今天還真是一個節(jié)日——2020年6月1日。我只記得一個六一兒童節(jié)。我穿著我媽給我做的新衣服。粉色底上深粉色小碎花。我媽做成和平服的樣式。圓領子鑲著白牙子,胸前也有一道白牙子,肩部起著燈籠袖。我們排著隊,去三里地外的另一所小學校去一起過節(jié)。那個學校大,我們是小地方來的。那個學校的學生圍著我們,取笑我們。我看見一個花蝴蝶一樣的女生,在單杠上翻轉(zhuǎn)。她的頭發(fā)上系著兩條紅綢子發(fā)帶,打成了蝴蝶結(jié)。她在單杠上翻轉(zhuǎn),頭上的兩個蝴蝶結(jié),像兩只紅色蝴蝶跟著她一起翻飛轉(zhuǎn)圈。
4.過客多姓白
雉雞、灰喜鵲、戴勝,這樣華麗的大鳥,是六一這天上午,一起出現(xiàn)在我的院子的,它們顯然是看不見的一雙手,送給我的禮物。在這之前,我就已經(jīng)收到了小禮物——那是精致、輕盈的禮物。
五月,我用鐵鍬翻開院子中間的那塊菜地,下面的泥土散發(fā)著水汽。我把土塊打碎,再打上壟,然后就可以在上面種上各種蔬菜了。這片被我翻開的黑黝黝的一小片田,被很遠處的小鳥看到了。我正在把豌豆種到泥土里,忽然一粒小鳥就落在離我不到兩米的一段草棍上。我立刻停止手上的動作,馬上成為一座正在躬身勞動的雕像——我想讓小鳥多停留一會兒,好讓我把這鳥看仔細:白臉,背羽黑色或藍色,翅膀和尾都是黑色鑲白色羽緣。前胸一小片黑色,周圍都是白色。這是一只用黑色白色裝飾自己的鳥。整體看著,身上白色多,黑色只是為了做花紋才使用了一些。鳥特別干凈、輕盈,身上好像帶著一股水汽,特別像海鳥。鳥很小,比麻雀小。按照體貌特征上百度找,原來這種鳥叫白鹡鸰——白機靈,是很機敏靈巧的樣子。果然,這種鳥特別喜歡水,愛在水邊生活。我這里不遠處就是一道江水,這是江邊的小鳥。我這院子里并沒有水,是誰把它帶到我的面前?讓我看見了它,并讓我心里興奮了好多天。這是一種我從沒見過的鳥。它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今年和去年是不同的——我的世界里多了一只玲瓏的小鳥。
最先來的還不是白鹡鸰,而是北紅尾鴝。這小鳥沒有白鹡鸰那么顏色醒目,它灰黑色的羽毛,只是展翅飛起來時,翅膀下和尾羽下的羽毛是橙紅色的,有些像金腰燕。它有麻雀那么大,比麻雀尾長。最好玩的就是,只要一落下,它的小尾巴,會快速地上下點動。紅尾鴝沒有白鹡鸰那么敏感。我只要在它面前變成一座雕像,它就在我身邊的黑土上跳動,找到它愛吃的小蟲。那些天,紅尾鴝天天都來,在我翻開的那小片田里尋找蟲子。讓我的勞動有了更多樂趣。
有一天,我又在種菜——整個五月,包括六月上旬,我都在種菜、除草。我翻開黑土的菜地,竟然吸引來了一位我只知其名,從未見過的小鳥——白頭鵯(白頭翁)。我以為白頭翁應該是大鳥,而且在海上飛翔。想不到竟然是一種好看而精巧的小鳥。它忽然落在離我不到兩米遠的一段樹枝上——樹枝很矮,剛剛離開地面。我對它就是俯視的視角。我看見這只小鳥頭的后部,有一塊白色羽毛。白色周圍是黑色,這就使枕部的那塊白色十分醒目。背部和腰部的羽毛灰綠色。翅膀和尾羽褐色,黃綠色羽緣。胸部是白色的,雜以黃綠色條紋。有黃色和綠色的鳥,在北方就比較少了。大多灰色、白色、黑色、褐色,或這些顏色的組合。而藍色、綠色、黃色的羽毛加入進來,就使小鳥的樣子有些異域風情。這只白頭鵯鳥我也是不認識的。只是看見后上網(wǎng)找到了圖片,才知我見到了一只北方少見的白頭翁。這種鳥在我的院子里只出現(xiàn)了一次,準確說我只看見了一次。白頭鵯和白鹡鸰應該都是候鳥。應是在遷徙的路上路過我的菜園子,找點吃的,歇歇腳,然后到更北邊的濕地過夏天去了。秋天,它們還會路過這里,可能還會在我這里停留休息那么一小會兒。我希望它們秋天能再來,因為我用一個夏天把院子里的昆蟲都養(yǎng)大了。
我不撒農(nóng)藥,我養(yǎng)昆蟲草籽,我在這里備好吃的喝的,小鳥就會年年來這里停留、歇腳、補充食物。我的院子就會成為這些小鳥漫漫遷徙路上的中轉(zhuǎn)站服務區(qū)。而我擔任這個服務區(qū)的區(qū)長。
小鳥都不是隨便來的,它們在哪里停留、降落,說明哪里有樹、有水、有草、有食物、有善良的人、有安全……
小鳥是人間的安全表達。它們來了,這里一切安好。它們有命、有食物,我便有命有食物有安全。
5. 批評家
布谷鳥從我的院子上空掠過,落到房后的大榆樹上,最低的位置是蹲在電線上。它知道“居高聲自遠”。知道落到地上,再說話就沒人重視了。離地三尺有神明,它處在神明活動的區(qū)域里。六一那天,那么多的鳥都來到我的院子里,布谷鳥卻沒有來。它獨來獨往,不食人間煙火。它整這么一出,是為了領導田野里躬耕的農(nóng)民。布谷鳥五月就來了,從我的頭頂,忽然就大聲告訴我:布谷、布谷。我不用它告訴也知道要往土里埋種子。它總在高處發(fā)出指令,電線上、樹上。它的聲音像來自天庭的轉(zhuǎn)告。有權(quán)威性,不容置疑。
我在后院子種了黏玉米。我和家人朋友都愛吃黏玉米,因此種的多一些。我在耕種的時候,薄弱環(huán)節(jié)是給地打壟。我打的壟不直,拐幾道彎。手里的鎬頭像是被泥土里看不見的力量拉著,就是不走直線。一條壟歪了,接下來的就都得歪,像波浪一樣。等苗出來,發(fā)現(xiàn)苗也不齊。有的地方苗沒出來,形成空白。我看著地里的空白內(nèi)心不安。我有強迫癥。陰雨天,就把植株長了兩棵或三棵的苗移出來一棵,栽到空白的地方。等都補齊了,直起腰,發(fā)現(xiàn)腰疼得要折了一樣。移栽的要經(jīng)歷緩苗,自然就被別的苗落下了,長得小??雌饋砭褪谴蟠笮⌒。吒叩偷?。壟呢,還歪歪扭扭。想做個合格的農(nóng)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一個寫字的人,在紙上栽種的人,把玉米種成這樣,本來已經(jīng)原諒自己了。心想那誰誰誰還不會種呢。我雖然種得不整齊,但到秋天是會結(jié)出玉米的。因為不用化肥、農(nóng)藥,我種的玉米好吃得很。可是冷不防,頭頂傳來兩聲大叫:布谷——布谷——,嚇我一跳。這還沒完,接著就是兩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聽到布谷鳥大笑!布谷鳥竟然會笑!
有十多天了,布谷鳥光臨我的院子上空,在大叫兩聲布谷之后,緊跟著就是哈哈哈、哈哈哈,兩聲不客氣的大笑。這鳥也成了精了!
我特別生氣。種玉米不是我的專業(yè),你布谷鳥看慣了附近農(nóng)民種的整齊的玉米,橫平豎直的地壟??吹轿彝嵬崤づさ挠衩讐?,和長得大小不一的秧苗,就那么大聲地嘲笑我。你就沒看見農(nóng)民不愛除草,大量的往玉米地里打農(nóng)藥嗎?我的玉米地里的草,可都是用手薅的。這樣一比,各有優(yōu)點,各有不足。你布谷鳥為啥只嘲笑我?再說作為布谷鳥,你有資格嘲笑任何人嗎?你懶得連蛋都不孵,我可是用自己的奶喂大了我的孩子。自己該干的活兒不干,卻天天監(jiān)督天下人干活。站在高處,大聲說話不腰疼,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啊。我揮舞紗巾驅(qū)趕,我不用你嘲笑我、鞭策我。我比你強多了!哪兒涼快上哪去!
那些天,布谷鳥天天在我頭頂哈哈大笑,我不理它。我對自己很滿意。我低頭種我的菜,種歪了也是我的勞動成果,讓布谷鳥在高處笑話我去吧!
布谷鳥在我的頭頂大笑了十多天后,不笑了。只發(fā)出布谷的叫聲就不再出聲了。我想這是為什么呢?它知道省察自己了嗎?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嘲笑別人了嗎?原來幾場透雨之后,我的玉米快速、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大了。矮小的也長起來了。那地壟已經(jīng)被葉子層層擋住,看不見了。原來我的可笑之處被長大的玉米遮蓋住了。鳥從空中往下一看,一片茂盛的玉米。在這一點上,不比農(nóng)民的差。我看比院墻外那塊玉米地的玉米還大一些,我的玉米已經(jīng)封壟了。再過一個月,就會長出艷麗的紅纓來——那是玉米開花了。
(格致,滿族。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散文集三部,長篇小說一部。曾獲駿馬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