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果

一

“絲路明珠”撒馬爾罕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名城，至今仍然是烏茲別克斯坦最繁榮的城市之一。公元1220年，蒙古帝國的第一次西征開始后的第二年，撒馬爾罕等一大批中亞城市即被成吉思汗的軍隊攻破，后來的元朝名臣、契丹人耶律楚材隨大軍也來到這里，開始了他在撒馬爾罕長達數(shù)年的生活。在耶律楚材的著作《西游錄》中，按照當(dāng)年的習(xí)慣寫法，撒馬爾罕被他寫作“尋思干”：“尋思干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饒故名之。西遼名是城曰河中府，以瀕河故也?！?/p>

稍早些年，尋思干城曾是西遼政權(quán)所屬的一個城池，被稱為河中府。而西遼又是契丹遼國亡國后，由皇族后裔耶律大石率一支人馬在西域建立的政權(quán)，同為耶律氏后人的耶律楚材來到西遼故地，內(nèi)心當(dāng)然難免有所觸動。他接著寫道：“尋思干甚富庶，用金銅錢，無孔郭，百物皆以權(quán)平之。環(huán)郭數(shù)十里皆園林也，家必有園，園必成趣，率飛渠走泉，方池圓沼，柏柳相接，桃李連延，亦一時之勝概也。瓜大者如馬首許，長可以容狐。八谷中無黍糯大豆，余皆有之。盛夏無雨，引河以溉，率二畝收鐘許。釀以蒲桃，味如中山九醖?！?/p>

耶律楚材的記錄準(zhǔn)確具體，與我們今天對撒馬爾罕城的了解基本一致，其中“瓜大者如馬首”“盛夏無雨引河以溉”以及城郊有大面積的園林等，都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二

那一年，戰(zhàn)爭還在持續(xù)，成吉思汗親率大軍深入中亞腹地，轉(zhuǎn)戰(zhàn)四方。而耶律楚材當(dāng)年的地位并不太高，只是留守撒馬爾罕的輔助官員之一。遠(yuǎn)離故鄉(xiāng)，沒有朋友，耶律楚材在撒馬爾罕，生活陷入寂寞的境地。他有《西域河中十詠》詩一組，專寫當(dāng)年在撒馬爾罕的異域生活：

其一

寂寞河中府，連甍及萬家。葡萄親釀酒，杷欖看開花。飽啖雞舌肉，分餐馬首瓜。人生唯口腹，何礙過流沙。

撒馬爾罕城中人口眾多，但作為遠(yuǎn)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耶律楚材人地兩生，生活是何等寂寞啊，只得自找樂子，效仿當(dāng)?shù)厝说霓k法，自己釀制葡萄酒，吃幾只馬首大的西瓜，看幾番杷欖樹開花。如果人生的目標(biāo)就是一個“吃”字，那在這里度過余生也并非不可。詩中提到的“杷欖”，就是今天人們熟悉的西域名產(chǎn)巴旦木。

其二

寂寞河中府，臨流結(jié)草廬。開尊傾美酒，擲網(wǎng)得新魚。有客同聯(lián)句，無人獨看書。天涯獲此樂，終老又何如。

平淡的日子波瀾不驚，有客人來，大家聊聊天，沒客的時候，自己看看書，嘴上說“終老又何如”，其實是自我安慰，擔(dān)心從此流落異鄉(xiāng)，再也回不了家鄉(xiāng)。

其三

寂寞河中府，遐荒僻一隅。葡萄垂馬乳，杷欖燦牛酥。釀酒無輸課，耕田不納租。西行千余里，誰謂乃良圖。

耶律楚材對當(dāng)年的戰(zhàn)爭表示了自己的質(zhì)疑：這里的人們，釀酒不交稅，種田也不交租，當(dāng)局一無所得，千軍萬馬到這里來所為何事呢？當(dāng)然，當(dāng)年的蒙古軍西征，主要的利益來自搶奪和勒索，這一點耶律楚材不至于不明白。

其四

寂寞河中府，生民屢有災(zāi)。避兵開邃穴，防水筑高臺。六月常無雨，三冬卻有雷。偶思禪伯語，不覺笑顏開。

當(dāng)?shù)厝碎_挖地洞，筑起高臺，是為了躲避兵災(zāi)和水災(zāi)。當(dāng)?shù)厥⑾臒o雨，但盛夏雪山消融也可能造成水災(zāi)。

其五

寂寞河中府，頹垣繞故城，園林無盡處，花木不知名。南岸獨垂釣，西疇自省耕。為人但知足，何處不安生。

撒馬爾罕自然條件優(yōu)越，城郊有大片的園林，只要知足常樂，也是一個宜居的好地方。

其六

寂寞河中府，西流綠水傾。沖風(fēng)磨舊麥，懸碓杵新粳。春月花渾謝，冬天草再生。優(yōu)游聊卒歲，更不望歸程。

當(dāng)?shù)匾燥L(fēng)力推動的磨麥機，亦即我們今天都熟悉的風(fēng)車，耶律楚材將其寫入詩中，看來印象深刻。

其七

寂寞河中府，清歡且自尋。麻箋聊寫字，葦筆亦供吟。傘柄學(xué)鉆笛，宮門自斫琴。臨風(fēng)時適意，不負(fù)昔年心。

萬般無聊的異域生活，只有自找樂子，自尋開心，沒有好的紙，當(dāng)?shù)氐穆楣{湊合用;沒有毛筆，當(dāng)?shù)氐娜敼P勉強使。他甚至還拆掉了一柄舊傘，用傘柄來制作笛子，這是無聊到何等地步了！

其八

寂寞河中府，西來亦偶然。每春忘舊閏，隨月出新年。強策渾心竹，難穿無眼錢。異同無定據(jù)，俯仰且隨緣。

渾心竹是當(dāng)?shù)氐囊环N植物，無眼錢是當(dāng)?shù)亟饘儇泿诺男沃?，耶律楚材開了個玩笑：這錢沒有眼，讓人好難用繩子來穿。年來月往，日子一長，甚至快要將以前熟悉的日歷節(jié)候都忘記了，無奈隨著當(dāng)?shù)厝说牧?xí)慣，看月亮的盈缺來確定年節(jié)。

其九

寂寞河中府，聲名昔日聞。城隍連畎畝，市井半丘墳。食飯秤斤賣，金銀用麥分。生民怨來后，簞食謁吾君。

“生民怨來后”一句，用的是《孟子》中的典故，說“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后我？”老百姓都等不及了，盼望著天下無敵的仁義之師早日到來，所以都“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寫到這里，耶律楚材不免夸一夸他的君主，認(rèn)為當(dāng)?shù)厝耸钦J(rèn)可成吉思汗的，歡迎成吉思汗的。

其十

寂寞河中府，遺民自足糧。黃橙調(diào)蜜煎，白餅糝糖霜。漱旱河為雨，無衣壟種羊。一從西到此，更不憶吾鄉(xiāng)。

“蜜煎”即“蜜餞”，“河為雨”即引河水灌溉，不靠降雨;“壟種羊”即棉花。這一帶是棉花的原產(chǎn)地，當(dāng)中國人還不了解棉花這種植物時，北方的人們曾將棉花稱為“壟種羊”，是種在地里的羊。在另一首致友人的詩中，耶律楚材還寫有這樣四句：“西方好風(fēng)土，大率無蠶桑。家家植木棉，是為壟種羊?！焙芎谜宫F(xiàn)了當(dāng)年撒馬爾罕的人文風(fēng)物。

三

十首詩，全部以“寂寞河中府”開頭，說明當(dāng)年的耶律楚材已經(jīng)寂寞到一定程度了，好在第二年的年底，丘處機也來到了撒馬爾罕。在丘處機弟子李志常撰成的《長春真人西游記》一書中，撒馬爾罕被寫成“邪米思干”。該書寫道：“仲冬十有八日，過大河，至邪米思干大城之北，太師移剌國公及蒙古、回紇帥首載酒郊迎，大設(shè)帷幄，因駐車焉?！?/p>

丘處機及弟子一行經(jīng)過大半年的長途跋涉，來到了邪米思干城北，城中以“太師移剌國公”為首的高級官員們，全都出城迎接丘處機，在城外搭起帷帳，置酒設(shè)宴，為丘處機接風(fēng)洗塵?！耙曝輫奔础耙蓢保浅杉己乖缙诘钠醯ぷ遄冯S者耶律阿海，此時是撒馬爾罕城里的最高行政首長。當(dāng)年的耶律楚材年方三十一歲，雖資歷尚淺，但作為撒馬爾罕城中的一名官員，他不可能不出現(xiàn)在迎接丘處機的人群之中。

丘處機此行是應(yīng)成吉思汗的邀請，不遠(yuǎn)萬里而來為成吉思汗講道、傳授“長生不老之術(shù)”的。此前，成吉思汗有兩份送給丘處機的信件，其中一封確定即由耶律楚材草成，寫得情詞懇切，文采斐然。信中稱贊丘處機的德行“道逾三子，德重多端”;對丘處機即將到來表示“書章來上，喜慰何言”;對大軍西征的戰(zhàn)功，則概括為“朕以彼酋不遜，我伐用張，軍旅試臨，邊陲底定”;勉勵丘處機西行則曰：“重念云軒既發(fā)于蓬萊，鶴馭可游于天竺?！弊詈螅猿杉己姑x寫成的此信，甚至將丘處機與西行出關(guān)的老子和東來傳法的達摩相提并論：“達摩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川途之雖闊，瞻幾杖以非遙。爰答來章，可明朕意。秋暑，師比平安好，指不多及?！?/p>

耶律楚材的信寫得好，代表了成吉思汗的一番誠意。正是有感于信中顯示的誠意，丘處機才振作精神，真的完成了艱難的旅程，抵達了撒馬爾罕城?？墒牵@時候的成吉思汗并不在撒馬爾罕，他率大軍為追擊花剌子模國算端繼續(xù)進軍，已經(jīng)去往了今天阿富汗境內(nèi)“大雪山之陽”。

眼看時近深冬，行路不便，丘處機在撒馬爾罕城中暫住，等待成吉思汗的回軍。《長春真人西游記》一書也有對當(dāng)年撒馬爾罕城的介紹：“方算端氏之未敗也，城中常十萬余戶。國破而來，存者四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紇人，田園不能自主，須附漢人及契丹、河西等。其官亦以諸色人為之，漢工匠雜處城中。有岡高十余丈，算端氏之新宮據(jù)焉，太師先居之，以回紇艱食，盜賊多有，恐其變，出居于水北。師乃住宮，嘆曰：道人任運逍遙，以度歲月。白刃臨頭，猶不畏懼。況盜賊未至，復(fù)預(yù)憂乎？且善惡兩途，必不相害。從者安之。”

“算端”后來又譯作“蘇丹”，可以理解為某些伊斯蘭國家“一國君主”的意思。經(jīng)過此次戰(zhàn)爭，撒馬爾罕城市殘破，人口流散，僅存四分之一。城中有一處高達十余丈的高臺，上有算端新建不久的宮殿，先前由耶律阿海在此居住，后考慮到城中治安情況不樂觀，耶律阿海住到城外軍營中去了，此時，丘處機及弟子即被安排下榻其中，從當(dāng)年十一月一直住到了次年秋天（其間兩次去過成吉思汗的行營）。

冬去春來，撒馬爾罕城郊的花園里，巴旦木花開花謝，美不勝收。1222年舊歷二月二日，丘處機應(yīng)邀與友人們出城郊游：“二月二日春分，杏花已落，司天臺判李公輩請師游郭西，宣使洎諸官載蒲萄酒以從。是日，天氣晴霽，花木鮮明，隨處有臺池樓閣，間之蔬圃，憩則藉草，人皆樂之。”

兩周后的二月十五日，丘處機等人再次出城郊游：“望日，乃一百五旦太上真元節(jié)也，時僚屬請師復(fù)游郭西，園林相接百余里，雖中原莫能過，但寂無鳥聲耳，遂成二篇以示同游?！?/p>

盛夏，丘處機在算端的宮殿里閑居，日間在北窗下乘涼，晚上睡在屋頂平臺上，又在溪水中游泳，好不逍遙自在：“師既還館，館據(jù)北崖，俯清溪十余丈，溪水自雪山來，甚寒。仲夏炎熱，就北軒風(fēng)臥，夜則寢屋顛之臺。六月極暑，浴池中。師之在絕域，自適如此?！?h3>四

那年丘處機七十三歲，耶律楚材三十一歲，自1221年十一月到1222年十月，兩人同在撒馬爾罕城中，除丘處機曾短暫離開數(shù)次，兩人同居一城將近一年時間。丘處機應(yīng)召而來，是成吉思汗的客人，地位崇高，為此，丘處機的弟子們甚至曾暗示耶律楚材，希望他改奉道教，做丘處機的弟子。耶律楚材斷然拒絕了，他說：“予幼而習(xí)儒，長而奉釋，安有降于喬木入于幽谷乎？”

雖然兩人在宗教問題上分歧明顯，但不妨礙兩人在異國他鄉(xiāng)能友好相處，耶律楚材也在他的《西游錄》中坦承：“丘公之達西域也，仆以賓主禮待之”，因為“予久去燕，然知音者鮮”，生活寂寞，所以也曾“與丘公聊句和詩，焚香煮茗，春游邃圃，夜話寒齋”。那年春天撒馬爾罕城郊的兩次郊游活動，兩人就都是積極的參與者。他們一起踏青賞景，在鮮美的草地上倚坐，飲酒作樂，寫詩唱和。丘處機大展才情，寫出了不少好詩，受到眾人的一致稱贊，其中有一首這樣寫道：

深蕃古跡尚橫陳，大漠良朋欲遍尋。

舊日亭臺隨處到，向年花卉逐時新。

風(fēng)光甚解流連客，夕照那堪斷送人。

竊念世間酬短景，何如天外飲長春？

耶律楚材很喜歡丘處機的這些詩，當(dāng)天即依韻和寫一首：

河中春晚我邀賓，詩滿云箋酒滿巡。

對景怕看紅日暮，臨池羞照白頭新。

柳添翠色侵凌草，花落余香著莫人。

且著新詩與芳酒，西園佳處送殘春。

如此這般按照丘處機原韻寫成的和詩，在耶律楚材的詩集里并非個別，而是多達四十四首，標(biāo)題下均注明“用友人韻”，沒有提及丘處機的名字，顯然是出于后來的改動。

相處日久，耶律楚材漸漸發(fā)現(xiàn)，丘處機的學(xué)問及宗教理論中有不少破綻，有些見解甚至近乎滑稽。因此，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每當(dāng)丘處機在那里高談闊論，描繪那一套出神入夢的玄虛幻景時，耶律楚材及幾位有見識的友人聽了，內(nèi)心很是不屑，甚至?xí)?dāng)場失笑，所謂“識者聞之，未嘗不絕倒也”！

耶律楚材對丘處機的學(xué)問和修養(yǎng)有了新的認(rèn)識，認(rèn)為他“未窺祖道之藩籬，況其堂奧乎”。從此，耶律楚材對丘處機“面待而心輕之”，表面上敷衍他，內(nèi)心則不以為然。

耶律楚材總結(jié)他和丘處機之間的關(guān)系，說他初見丘處機時，也曾經(jīng)稱許過丘處機的道德學(xué)問，但后來漸漸看出了他的破綻，因此最終不過是“友其身也，不友其心也，許其詩也，不許其理也”。對于丘處機的詩，耶律楚材也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還是相當(dāng)贊賞的。

五

丘處機兩次在成吉思汗的帳中正式講道說法，此前此后又曾多次與成吉思汗在一起談天，贏得了成吉思汗的好感，成吉思汗尊稱其為“神仙”。1223年三月，丘處機告別成吉思汗東返，次年初回到北京天長觀常住。天長觀即今北京白云觀。1227年，丘處機去世，終年七十九歲，安葬于今白云觀丘祖殿中，當(dāng)年名“處順堂”。

成吉思汗去世后，耶律楚材漸漸成為成吉思汗之子窩闊臺汗身邊的得力助手、蒙古帝國的棟梁之臣，從西域東歸后，大多時候在蒙古帝國的首都和林城中工作。1244年，耶律楚材去世，終年五十五歲，歸葬于今天北京城的近郊某地，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幾百年之后，時當(dāng)清朝的乾隆年間，乾隆皇帝在北京城郊興建皇家園林頤和園（當(dāng)時稱清漪園），施工中，位于昆明湖一側(cè)的耶律楚材墓被發(fā)現(xiàn)。為此，乾隆皇帝親撰親書《耶律楚材墓碑記》，并為之建祠三間，對耶律楚材的墓妥為保護，立碑紀(jì)念，至今尚存。

丘處機與耶律楚材的葬身之地，同在元朝的大都，即今天的北京，相距不過區(qū)區(qū)十余公里而已，身后再續(xù)撒馬爾罕城的未盡之緣。八百年前撒馬爾罕城的此段軼事告訴世人，世界從來就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歷史也不是孤立的，到今天我們更不能自外于世界，一切均應(yīng)以世界的眼光來觀察，方能得出正確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