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杰

作家葉永烈先生已去世，因其早年曾是青少年科普叢書《十萬個為什么》的主力作者，不禁使人想起一時洛陽紙貴、總印數(shù)達到一億冊的《十萬個為什么》。

《十萬個為什么》被定為中國青少年科普叢書，最早版本是1961年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當然，說到《十萬個為什么》就不能不追本溯源?！妒f個為什么》是蘇聯(lián)著名科普作家米·伊林于1929年出版的一本科普小冊子，第一版只有簡短的五萬字。米·伊林的《十萬個為什么》并非真的是十萬個為什么這樣的問題，在俄語中，“十萬”是一個形容詞，形容數(shù)量之多。這個有些夸張的書名其實更早的時候是出現(xiàn)在一首詩中：五千個在哪里，七千個怎么辦，十萬個為什么。寫這首詩的人叫約瑟夫·魯?shù)聛喌隆ぜ妨?，是一個我們不熟悉的英國詩人。米·伊林讀了這首詩之后，感覺“十萬個為什么”很有誘惑力，于是就勾起了他用“十萬個為什么”做書名寫一本科普讀物的欲望。本意是讓讀者順著“十萬個為什么”去尋找“七千個怎么辦”，進而發(fā)現(xiàn)“五千個在哪里”。

米·伊林的《十萬個為什么》在蘇聯(lián)出版后，立即引起閱讀高潮，印數(shù)一再增加，很快出現(xiàn)了英譯本、法譯本、德譯本，以及1934年出版的三個不同書名的中譯本。一本叫作《問題十萬》，一本叫作《室內(nèi)旅行記》，另一本的書名就叫《十萬個為什么》，譯者是中國第一代從事科普讀物創(chuàng)作的作家中“最杰出一位”王純才。他的翻譯達到了信、達、雅的高度，而且更加注重中國化。也就是這本與原書名一致的《十萬個為什么》，瞬間成為中國讀者最喜歡的翻譯科普讀物，1949年開明書店已經(jīng)印到第十版。到1980年，中國青年出版社更是創(chuàng)紀錄地第二十九次印刷。

這是蘇聯(lián)本《十萬個為什么》的由來。那么，《十萬個為什么》怎么又有了少年兒童出版社的“中國本”呢？對這個問題沒有人作過權威解釋，但是肯定離不開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社會需要、讀者需求。政治環(huán)境是1956年中央發(fā)出“向科學進軍”的號令，科技界歡欣鼓舞，高等院校、科研院所摩拳擦掌，作為生產(chǎn)精神食糧的出版社同樣備受鼓舞。位于上海的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編輯們，產(chǎn)生了出版一套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科技普及讀物的想法，當時就有人想到了蘇聯(lián)本的《十萬個為什么》，提出出版中國自己的《十萬個為什么》。遺憾的是這么一個好的建議，卻被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攪黃了。1958年“大躍進”的樂章再次奏響，在“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的指引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編輯們再次吹響集結號，提出多快好省地出版一套少年科普讀物，中國版的《十萬個為什么》再次被提上編輯日程。

恰巧這個時候，時任上海市出版局代局長的羅竹風開始了對過去兩年上海出版系統(tǒng)工作的反思，其中就有對已經(jīng)出版的圖書質量和數(shù)量的檢查。1958年上?？偣渤鰰饲Я俣喾N，多數(shù)是配合宣傳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而速成的應景之作，是靠“剪刀加糨糊”匯編而成的。既沒有堅持圖書出版的“質量第一”“質量是圖書是生命”，更沒有做到加強審讀，對整體圖書情況進行質量評估，違背了圖書出版必須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的出版宗旨，造成大量的人力、物力浪費，紙張、印刷、發(fā)行成本陡增，圖書積壓嚴重。

為此，羅竹風專門召開各出版社社長、總編輯會議，提出“出版工作是黨的思想陣地，各種讀物都應該強調(diào)質量。不能千方百計地提高書籍質量，不把質量放在第一位，就是沒有完成黨所交給我們的任務”?，F(xiàn)在存在的問題是片面理解黨的方針政策，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存在為難情緒，不善于兩條腿走路，一味地追求“快”，忽略了“好”。正是羅竹風的這個“好”字，打開了少年兒童出版社編輯們的思路。根據(jù)羅竹風的要求安排，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走訪、調(diào)查、研討，編輯們逐漸確立了突破教科書和課堂教學框框的編輯思路，為“十萬個為什么”定下基調(diào)。

少年兒童出版社原是團中央直屬出版機構，根據(jù)中央統(tǒng)一部署，1958年7月少年兒童出版社移交給上海市出版局領導，這也給《十萬個為什么》編輯出版工作帶來體制上的利好。當時圍繞書名是有很大爭議的，畢竟王純才翻譯的蘇聯(lián)本《十萬個為什么》在先。后來在一個比較折中的方案之下，問題迎刃而解。那就是蘇聯(lián)本的“十萬”是虛指，只是用來形容“很多”，而我們即將編輯出版的《十萬個為什么》，要力爭用若干年的時間，真的做到“十萬個”為什么。而且每個問題都以“為什么”開頭，然后作出解答。

書名統(tǒng)一了，接下來就是規(guī)劃選題，遴選作者。羅竹風提出的修訂《辭?！返乃悸方o《十萬個為什么》提供了很好的借鑒。首先是不要出版單行本，要成“套”，像《辭?！返姆謨裕挥谐商琢瞬拍苄纬上盗?，而后陸續(xù)補充出版。再一個，雖然《十萬個為什么》要脫開教科書和課堂教學的模式，但還不能完全隔斷兩者的關聯(lián)，完全分散學生的閱讀精力，要做到若即若離，藕斷絲連，起到互相啟發(fā)、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效果，由一個為什么想到更多的為什么。1961年初版就分了物理、化學、農(nóng)業(yè)、生理衛(wèi)生、天文氣象五個分冊，接著又增加了動物、數(shù)學、地質礦物三個分冊。到1962年底，八冊全部出齊，共收了一千四百八十四個“為什么”，一百零五萬字，一版一印五百三十多萬冊。如此龐大的少兒科普讀物，在中國出版史上屬于“前無古人”。

打開《十萬個為什么》，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編者的話”，寫得非常精彩，文思噴涌、妙筆生花，這也是《十萬個為什么》能夠那么引人入勝的一個重要原因。

1962年8月，《十萬個為什么》第六冊地質礦物部分、第七冊動物部分、第八冊數(shù)學部分開始出版發(fā)行。兩個月之內(nèi)連續(xù)三次加印，印數(shù)達到十七萬冊?！霸鼍幷f明”透露《十萬個為什么》在1961年已陸續(xù)出版了五個分冊，這五個分冊出版以后，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編輯部收到大量的來自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要求繼續(xù)編輯出版這五個分冊所未能包括進去的科學問題。編輯部接受了讀者熱情的要求，決定在1962年繼續(xù)編輯三個分冊。

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一經(jīng)面世，需求量劇增，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因為出版時間局促造成的不足、差錯。根據(jù)羅竹風提出的“知錯糾錯”而制定的上海市出版系統(tǒng)“出版八條”規(guī)定，出版社開始對出現(xiàn)的問題一一糾正，剔除一些初版反映不好的“為什么”，充實內(nèi)容，細化分冊，提高質量。按學科門類出版數(shù)學一冊，天文一冊，氣象一冊，自然地理一冊，物理兩冊，動物兩冊，植物兩冊，生理衛(wèi)生兩冊。每冊約有一百五十到兩百個不等的“為什么”，全部十二冊共計二千零三個“為什么”。

第二版《十萬個為什么》于1964年正式發(fā)行。這個新版本的內(nèi)容充實豐富了不少，學科分類更為系統(tǒng)明晰。為此，1964年11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充分發(fā)揮主動精神，堅決執(zhí)行群眾路線——《十萬個為什么》是編輯工作革命化的成果”的長篇文章，把《十萬個為什么》的出版意義，提升為“主動精神”和“群眾路線”的高度。同年12月22日，時任團中央第一書記的胡耀邦在共青團各省、市書記會議上，號召團干部閱讀《十萬個為什么》，并由團中央贈送與會者人手一套。到1964年4月止，《十萬個為什么》已發(fā)行了五百八十多萬冊，約七十三萬套;已有朝鮮文、維吾爾文、哈薩克文、蒙古文等兄弟民族文字的譯本出版，還出版了盲文版?！妒f個為什么》匯成了一條知識長河，在千萬個讀者中源源不斷地流淌著……滴水匯成了江河，無數(shù)人的智慧集成了《十萬個為什么》。

《十萬個為什么》第二版出版，還未來得及拿出新版的補充方案，少年兒童出版社就被卷入到“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之中，“少兒社”被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并組織了一個新的班子對《十萬個為什么》進行從頭到尾的修正。1970年到1978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陸續(xù)出版了《十萬個為什么》（“文革”版）二十一分冊，其中一至十四冊為黃色封面，十五至二十一冊是藍色封面。這是一個各種標識非?；靵y的版本，內(nèi)頁刊有“文革”標志性的語錄，出到最后一冊政治形勢大變，毛主席語錄不再刊出。到了1977年底，少年兒童出版社又從上海人民出版社分離出來，后來的十八至二十一冊改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

1980年《十萬個為什么》開始第三次大修訂，并陸續(xù)推出第四版。這樣的節(jié)奏，與羅竹風正在全力推進的《辭?！?979年版十分相像。第四版肯定了1961年的出版本，否定了“文革”版的所謂修訂工作，以1964年版的規(guī)模和特色為基礎，保持內(nèi)容通俗易懂、文字生動活潑、故事引人入勝的風格。仍為十四分冊，共計一千九百一十九個問題，1981年10月出齊。第四版無論封面設計、插圖、書籍裝幀，“為什么”的設置，與第二版幾乎如出一轍，帶有明顯的第二版的影子。此后到1990年又出版了十個分冊的“續(xù)編本”，與之前的十四分冊合并成為二十四冊的《十萬個為什么》，“為什么”達到了三千零七個。經(jīng)過近三十年的摸索，《十萬個為什么》在1999年出版了“新世紀版”，按排序也稱“第五版”?！靶率兰o版”對前四個版本進行了比較大的改動，增加了更多的新科技、新技術、新理念引領下的符合時代特征的“為什么”。共分十二個分冊，收入二千四百六十個問題，各分冊的篇目三分之一為保留篇目，三分之二為改寫或新的篇目。

2013年8月13日，隨著《十萬個為什么》第六版首發(fā)式在上海舉行，走過五十多年不平凡之路、帶著幾代讀者的喝彩與歡呼、累計發(fā)行量超過億冊之多、成為原創(chuàng)科普圖書第一品牌的《十萬個為什么》，進入一個全新的科技發(fā)展的時代。雖然全書六百萬字十八分卷，八千多幅彩色圖片，收入四千五百個代表科技發(fā)展前沿和青少年關心的熱點問題，共有三千四百三十八個“為什么”得到解答，但是，離最初設計要做到名副其實的“十萬個為什么”仍相差甚遠。路漫漫其修遠兮?；ヂ?lián)網(wǎng)時代或許將這個問題變得十分簡單，十萬乃至二十萬個“為什么”都會在短時間內(nèi)得到答案。

這是《十萬個為什么》五十多年的一個發(fā)展簡史。

或許，一套《十萬個為什么》擁有上億讀者的奇跡將不會再有，但是，那些與《十萬個為什么》有關的故事卻不會因此而消失。相反，隨著時光的推移愈顯珍貴，歷久彌新。隨手打開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其中的問題至今仍然十分有趣，有實用性，甚至有難度。如“橡膠輪胎上，為什么要刻上花紋？”“田里不用播種，那么多的雜草哪里來？”“為什么月到中秋分外明？”這些看起來簡單的問題，五十多年前的《十萬個為什么》就已經(jīng)告訴讀者了，今天又有多少人可以圓滿解答呢？從這個角度講，《十萬個為什么》永遠不會退出歷史舞臺。

因為那時候寫此類書籍，一般不給作者署名，加之參與創(chuàng)作者甚多，除了葉永烈因其后來一直從事科普創(chuàng)作而名聲大噪，其他作者多是默默奉獻、無人知曉的幕后英雄。在此向葉永烈先生致敬，向那些參加《十萬個為什么》策劃、編輯、創(chuàng)作的所有人員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