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皮
綠光第一次出現(xiàn)伴隨著轟鳴的火車聲,那是七月末的一個夜晚,二奶奶的喪事已經(jīng)操辦結(jié)束,大人們聚在老宅里打麻將,我和楊青青跟著陳誠去牟山湖邊延伸出的淺灘上摸螃蟹。陳誠只比我和楊青青大一歲,確切地說只有幾個月,但是我們才剛小學(xué)畢業(yè),他已經(jīng)上了一年初中,身份仿佛天差地別,他拿著釣魚用的手電一馬當(dāng)先走在前面,楊青青手拎一個紅色的塑料桶綴在一側(cè),而我則是戴著偷出來的礦燈帽跟在兩人后面。我媽私底下跟我說過好幾次,讓我不要跟陳誠走得太近,說他學(xué)習(xí)很差,經(jīng)常在學(xué)校跟人打架,還偷過家里的錢,仿佛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十惡不赦,一無是處,我想她永遠(yuǎn)也見不到陳誠現(xiàn)在的模樣,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牟山湖那處淺灘的清澈,腳掌被夜晚冰涼溫柔的水包裹,踩在水底下各色光滑的鵝卵石上,隨機翻開石頭就可能見到小小的河蟹。
我和楊青青被陳誠的描述打動,開始的時候興致很高,然而不久烏云遮蔽了月光,鄉(xiāng)下的路上沒有路燈,四處不知名的蟲子密密地叫著,周圍一片都黑黢黢的,人造的光傳不了太遠(yuǎn),夜霧像墨汁一樣涌來。我心中隱隱害怕,走到一半就已經(jīng)有了尿意,假如只有陳誠一個人,那我要么已經(jīng)脫下褲子在路邊解決,要么干脆認(rèn)
,求他帶我回去,然而楊青青就在旁邊,我恥于表達(dá)自己的膽怯,連帶著覺得尿尿也是件非常丟人的事情。幸好我的注意力很快被楊青青卷起褲腳露出的半截小腿吸引,她的皮膚白得發(fā)光,在礦燈的照射下細(xì)細(xì)的靜脈在夜色中清晰可見。我邊走邊定著頭,跟在兩人身后,盡量讓光不脫離楊青青小腿的區(qū)域,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只是前方兩人時不時傳來的笑聲讓我有些不快。
陳誠沒有騙人,到了牟山湖邊的時候月亮出來了。月光下,牟山湖顯得特別寬闊,那處淺灘在一個小角,周圍被蘆葦包裹著,撥開蘆葦,我們學(xué)著陳誠把鞋子放在岸邊,踏入水中。水大概只到我們的小腿肚子,冰冰涼涼的,非常干凈,就算沒有手電也能看清楚水底的樣子,我們一路撥開石頭用燈光吸引藏著的螃蟹,很快就裝了小半桶。然而烏云又來了,牟山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黑洞,淺灘的邊緣完全地模糊了,我們?nèi)俗叩靡呀?jīng)有點深,水也從小腿肚子到了膝蓋。我看著走在前面的兩人,擔(dān)心隨時會出現(xiàn)一個下坡,兩人滑入深不見底的牟山湖中,可恥的尿意再一次出現(xiàn),而陳誠和楊青青對那種未知的危險仿佛毫不在意,繼續(xù)說說笑笑地找著螃蟹。我心里想了好幾種開口方式,比如太晚了,大人要擔(dān)心的;比如蚊子太多,叮得我受不了,甚至我想過假裝看見了一條水蛇來嚇唬兩人。
就在我打定主意要開口的時候,遠(yuǎn)方傳來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我猛地扭頭望向南邊,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那里不遠(yuǎn)處是一排長長的火車高架,不過已經(jīng)缺了好幾個口子,斷斷續(xù)續(xù)的,據(jù)說已廢棄了很多年了。你們聽到火車聲音了嗎,我問前面的兩個人。陳誠直起腰來回過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開始哈哈大笑,問我是不是想睡覺了,然后開始跟楊青青說他小學(xué)的時候也特別容易困,因為每天八點就被攆去睡覺,但是到初中開始住宿就不一樣了,晚上根本沒有人管。話題很快轉(zhuǎn)移了,楊青青再次被陳誠的描述吸引,我有些遲疑,仍然想確認(rèn)一下剛剛火車汽笛的真實性,就在這時候綠光出現(xiàn)了。
那道光從牟山湖底突然地出現(xiàn),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漂動的水藻,成群的不知名小魚,水中上浮的氣泡串,連帶著讓我看清了前方不遠(yuǎn)處就是淺灘的終點,隨后綠光浮出水面,迅速地飛向南邊汽笛聲傳來的地方,隱沒于黑暗之中。前面兩人對那道綠光視而不見,一瞬間我明白了,他們確實沒有聽見火車的汽笛聲,也沒有看到綠光。
回去吧,太晚了。我朝兩個人大喊,陳誠被我突然的打斷弄得有些生氣,說:你想回去可以自己回去。我說我不認(rèn)識路,而且我剛剛還看到旁邊有條蛇在游。陳誠又開始笑起來,說:小學(xué)生都這么喜歡騙人嗎?你困了跟我說就好。
我好像也看到了,這時旁邊的楊青青補充道。顯然楊青青的話比我靠譜很多,陳誠向她確認(rèn)了一下,問是什么樣的蛇,在哪邊看到的?綠色的,頭尖尖的,半米多長,就在右手邊不遠(yuǎn)處,楊青青很認(rèn)真地形容了一下。就連我也開始疑心,是不是真的有蛇在我們的附近。終于,我們就掉頭回去,只不過這次我走在前面,有了綠光和汽笛聲的秘密之后,我臆測自己肯定有與眾不同的地方,然后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勇氣。
路上陳誠有些沉默,和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到了一個岔路口,他突然拿走我頭上的礦燈帽,然后開始撒腿狂奔,消失在夜色中。遠(yuǎn)處傳來他的聲音:你們自己回家吧,我先走了。我和楊青青兩個人被留了下來,留在一片黑暗中,嘈雜的蟲聲一下子壓了過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剛出來的勇氣消失不見了,楊青青也沒有說話,要不是沒有聽見離開的腳步聲,我甚至不能確認(rèn)她是不是還在我旁邊。沉默了一陣子,一只手碰了一下我的手背,然后抓住了我的手。小小的,冰冰涼涼的,很溫柔,像是剛剛牟山湖的水,我知道這是楊青青的手。
走吧,我能看得清路。楊青青邊說邊拉著我走。我問她記不記得回去的路,她用力捏了一下我的食指,說她記得清清楚楚。我問她為什么記性這么好,但是背課文的時候總是記不住。她辯解道她不是記什么都非常快,只有記路的時候記性才好。楊青青告訴我,她爸爸是個木工師傅,經(jīng)常隔三岔五就換個人家做活,有時候他會帶著楊青青去主家蹭飯。那時候楊青青就坐在摩托車后面,盯著周邊的樣子,記在心里面,然后等放假了,閑著無事,就沿著記憶中的路一直走,走到她爸爸做工的主家,看一眼她爸爸,然后再走回家。其實剛走幾步我的眼睛就適應(yīng)黑暗了,隱隱約約能夠看清路,就算不用拉著手我也能跟在楊青青后面,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聽著楊青青的話,想象著比現(xiàn)在更小的楊青青孤零零走在路上,走在小道上,走在小巷中,不停行走的模樣。走了一陣,月亮出來了,楊青青馬上放開我的手,我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說道:對了,你剛剛真的看到蛇了嗎?楊青青說:沒有,但我估計再往前走就要掉到湖里去了,而且你很想回去的樣子,就順著你的話說咯,你真的很不會騙人。我說:那你真的是很會騙人。楊青青狡黠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很困了,有點想睡覺了,還有,看在我領(lǐng)你回去的分上,剛剛的事情不準(zhǔn)和班里的人說。
什么事情不能說?角落里突然竄出來陳誠的聲音,原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蹲在路口準(zhǔn)備嚇唬一下我們。楊青青盯著陳誠,說:放心,你半路丟下我們走的事情,我們不會說出去的。面對丟下我們的陳誠,我和楊青青有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默契,控制不住地顯露自己的敵意。然而陳誠卻仿若不覺,好像剛剛真的無事發(fā)生,非常自然地湊近我?guī)臀規(guī)系V燈帽,還細(xì)細(xì)地檢查了扣子幫我扣緊,然后笑嘻嘻地接過楊青青手上裝著螃蟹的水桶,又開始跟我們說起初中的事情。才走了沒幾步,我倆積蓄的怒氣無處宣泄,自然而然地泄了。我隱隱意識到,我永遠(yuǎn)學(xué)不來陳誠這種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表現(xiàn),心里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陳誠帶了后門的鑰匙,我們穿過一小片梨林,悄悄摸進(jìn)了門。大人們分成兩桌,一桌在打麻將,一桌在斗地主,煙霧繚繞。父親應(yīng)該贏了不少,興致很高,光著上半身,看到我指了指角落的西瓜,說,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西瓜要不要吃,去切了分一分。陳誠直接大喊說不要吃,然后轉(zhuǎn)頭回了房間,我心里其實也不太想吃,但還是老老實實抱著西瓜去了廚房。明明已經(jīng)是晚上,但是西瓜還是溫溫的。我說,要是有冰箱就好了,冰西瓜好吃很多。楊青青說,哪里來的冰箱,電線都是重新拉的。我說,其實不用冰箱也可以,放井里沉一會兒,拿出來也非常涼快,就是不能泡太久,聽說會有細(xì)菌從看不見的縫里面進(jìn)去,有次我就是吃了一個泡了一晚上的西瓜,第二天肚子疼得死去活來,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楊青青問我住醫(yī)院什么感受,我說記不清了,那幾天我一直在高燒睡覺,迷迷糊糊的,只記得我自己變成了一只老鼠,躺在地上,四腳朝天攏在一起,上面站著一只大象,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楊青青說,你不會是屬老鼠的吧?我說沒錯,她開始咯咯咯地笑起來,以前我沒見她這么笑過,有些好奇,她指了指自己,說,我屬豬的,叫姐姐吧。我給她一個白眼,楊青青卻開始不依不饒起來,晃著我讓我喊她姐姐。
我不理她,切好了西瓜自顧自地端出去,送到大人那邊,受了幾句夸贊,然后跑到老宅門口的洗衣臺上躺了下來。沒一會兒楊青青捧著一片瓜過來了,說,你知道么,其實這里本來是有井的,就是被封起來了。說完她指了指院子里的小亭子,亭子仿的明清樣式,不倫不類,跟后面的平房老宅十分不搭,亭子里的石桌也丑得不像話,遠(yuǎn)遠(yuǎn)看就是個石墩子。楊青青告訴我,那個石桌以前是口井,然后被封了,改成了桌子的樣子。我問她怎么知道的,她說是她媽媽跟她說的,還特意要她別離得太近。我忽然想起我媽的叮囑來,要我離陳誠遠(yuǎn)一點,這樣看來,那個石桌某種程度上和陳誠是一樣的。我被自己這種聯(lián)想逗笑,然后心中一動,起身走到亭子里,貼著石桌蹲了下來。楊青青跟著我,問我要干嗎。我反問她有沒有聽過海螺的聲音,她點點頭。我說,井也是有聲音的,以前我就把頭伸進(jìn)去過井里頭,聽到過井的聲音。楊青青說,那井都封上了,還能聽出來嗎。我說,只要貼著井壁也能聽見。楊青青將信將疑,也蹲了下來,學(xué)我把頭貼在石桌子上面。
我問,你聽到了什么?
楊青青說,嗚咽嗚咽,像是有人在哭一樣,你呢?
我說,我也是。
其實不是,我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但我不準(zhǔn)備說。
楊青青個子很高,白白瘦瘦,看上去非常纖細(xì),在班里也不愛說話,成績中等,吃飯走路上廁所都是一個人,不像其他女生一樣喜歡湊在一起嘰嘰喳喳,頭發(fā)長年披著,戴著眼鏡,看不清臉,衣服總是舊舊的,有些不合身,班里男生聊起女孩子的時候也很少提到楊青青,之前我也沒有留意過她。直到一次我們被分到一組出黑板報,因為臨時換了主題,時間很緊。正常學(xué)校開門是六點左右,我和門衛(wèi)商量好早點給我開門,然后跟組里其他人約好四點到學(xué)校門口見,其他人都放了我鴿子,只有楊青青準(zhǔn)時到了。因為沒到開學(xué)時間,學(xué)校里不通電,我自己帶了不少蠟燭。蠟燭放在講臺上容易背光,放在粉筆槽里又容易掉,我倆只好輪流給對方捧蠟燭。那天我狀態(tài)出奇地好,一幅夏日荷花圖畫得飛快,然后心滿意足地一轉(zhuǎn)頭,看到了給我捧著蠟燭的楊青青,可能是為了方便,她破天荒地扎了個馬尾,沒戴眼鏡,把臉清晰地展露出來,眉毛淡淡的,細(xì)細(xì)長長,眼睛有些上吊,瞳孔很大,像琥珀一樣,嘴唇特別薄,本來好像氣色不足有些慘白的臉在燭光下紅彤彤的,見我轉(zhuǎn)頭,笑了一下,那副樣子我可能再也忘不了了。
小學(xué)剛畢業(yè)那幾天我一直泡在北站郊區(qū)的一個人工湖里,沒兩天就變得又黑又瘦,有時候我想叫楊青青出來玩,但是卻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那陣子晚上我經(jīng)常重復(fù)一個夢,在一個清晨,我穿過熟悉的廠房間的小巷子,獨自來到人工湖,然后毫不遲疑地跳入湖水中?,F(xiàn)實里我也這么干過,但都是捏著鼻子,縮起身子,屁股向下入水,夢里面的我則是雙手舉起相疊,身體筆直,頭向下,根本沒有激起水花,像是最優(yōu)雅的運動員。入水以后我游了一陣子,換了好幾個泳姿,然后突然想呼喚幾個平日里一起游的朋友,但是沒有人應(yīng)我,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孤零零的,四周安靜得可怕。繼而夢里的我又轉(zhuǎn)念想到其實自己并不會游泳,哪怕是跳水也只是在市里的游泳館試過,平常也就是在人工湖邊有水的石板上趴著,裝模作樣地逗逗吃腳皮的小魚。夢里的我開始在水里瘋狂地掙扎,一道綠光自湖底出現(xiàn),楊青青從那道光里赤身裸體地出來,拉住了我的手,然后我接受了這種狀況,跟著楊青青一起緩緩地下沉,直到視線越來越黑。在變得完全黑暗之前我就會從夢中驚醒,然后脫下潮濕的內(nèi)褲。醒來之后夢中湖底的黑暗依舊有一種引力,就像是拔河,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拴在我的手上,我偶爾好奇要是徹底松手,就那么進(jìn)入那片黑暗,會不會再也不會醒來。但我想得最多還是楊青青赤裸的模樣,我也很奇怪,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不穿衣服的樣子,可我又無比確定,假如楊青青脫下衣服,就一定是我夢里面的樣子。
本來我以為,除了夢里,我應(yīng)該很難再見到楊青青了,然而暑假才過一半,我就又見到了她,在二奶奶的葬禮上。我其實對我二奶奶毫無印象,去參加葬禮的路上我媽一直給我講一些二奶奶的事情,大意無非是二奶奶在我小時候?qū)ξ叶嗝炊嗝春?,但我還是沒有一點點難受的念頭,只是望著窗外,臨近老宅,遠(yuǎn)處的農(nóng)田邊有連綿的像橋一樣的東西。我問父親為什么路上會有橋,父親說那不是橋,是高架,用來跑火車的。我說,那為什么有些地方斷了空出來了,這樣火車不會掉下去嗎?父親說早就廢棄了,沒有火車在上面跑了,所以壞了也不會有人去管。聽到這個說法,我反而比剛剛更失落一點。葬禮的流程和前兩年我奶奶走的時候差不多,大人們按照親疏關(guān)系跪在前面,小孩們跪在后面。時隔一個多月,我又見到了楊青青,她把頭發(fā)剪了,留了個時髦的波波頭,穿著一條黑色的連衣裙,手上還戴著一個翡翠手鐲,襯得自己皮膚更白了。前面的大人哭得一個比一個響,我跪在她旁邊,小聲問她怎么會在這里,楊青青指著大人面前的棺材,說,那是我外婆。我疑心之前拜年的時候為什么沒見過她,還想再問,前面的大人突然回頭,紅著眼睛,狠狠拍了我倆各一下,我倆只好認(rèn)真跪拜起來。
現(xiàn)在,我看著楊青青蹲在石桌邊,又想起了這個未竟的話題,說,楊青青,我們算親戚嗎。楊青青說,當(dāng)然算啊,叫聲姐姐來聽聽。我說,既然是親戚,那之前怎么沒見過你?楊青青反問我干嗎管那么多。看她有些局促的樣子,我心里發(fā)笑,其實我早就已經(jīng)知道原因。見到楊青青之后不久我就問了父親,知道她很小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然后她被分給了爸爸。突然一簇?zé)艄獯蛟谖覀z的臉上,照得我倆睜不開眼睛。
你們兩個在這里干嗎,陳誠啃著西瓜,一邊走過來一邊又壓低了聲音說,不知道這邊以前死過人嗎?我問,誰啊,怎么死的?陳誠回頭看了眼老宅里的情況,迅速竄進(jìn)亭子里,在我旁邊蹲下,把聲音壓得更低,說,聽說是我們小姑姑,不小心掉進(jìn)井里死了,結(jié)果怎么也找不到尸體,就把井封起來了,對外說是被人販子抓走了。聽完楊青青抓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猜她可能有些害怕,而我則是想到了那道詭異的綠光和汽笛聲。見我倆不說話,一副嚇著了的樣子,陳誠露出洋洋得意的樣子,擺擺手,說,走吧走吧,我們?nèi)?shù)數(shù)剛剛抓了多少螃蟹。
夜里,不知道幾點,我睜著眼睛,門被輕輕地推開,然后父親在我身邊躺了下來,帶著一股汗臭味和酒味。我說,爸爸,我輩分大還是楊青青輩分大。黑暗中,我看到父親抖了一下,緩了緩,說,怎么還沒睡,你們輩分一樣的。我說,我怎么感覺楊青青跟她媽一點都不像,是不是長得像他爸?父親沒有回答,把我翻了個身,然后粗大的手在我背上拍了兩下。
第二天我睡得正酣,突然被陳誠叫醒,他把那桶螃蟹交給了我,耐心無比地告訴我許多養(yǎng)螃蟹的訣竅,比如多換水,去河里撈青萍放在水里,定時放些蚯蚓和死田雞進(jìn)去。我聽得迷迷糊糊,連連應(yīng)下。沒多久陳誠就被四爹喊走,四爹騎的摩托很小,四媽坐在后面,陳誠只能蹲在摩托車前面的踏板上,開出去沒多久,陳誠一下子站起來,朝我大喊:要是不想養(yǎng)了就送回水里去!他們一家人一走,老宅里一下子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人,大人們不知道去哪里了,院子里停的車也不知所終,我把所有房間的門一扇扇打開,期待會看到一個熟睡的楊青青,然而并沒有,只證明了此時此刻的老宅中確實只有我一個人。紅色的水桶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襯得老宅格外安靜。
我拎緊水桶的金屬環(huán)把,想起了昨晚的綠光,光離去的方向和汽笛聲給出了提示,我穿上運動鞋,提著水桶,向荒廢的火車高架走去。
剛走出老宅一陣子,楊青青從對面走來,然后告訴了我大人們?nèi)チ速苌?,早上的時候叫過我,但是我沒有起來,她去到半路,嫌太陽太曬,就回來了。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被大塊的云朵遮住,楊青青迅速補充說剛剛太陽特別大,我將信將疑。楊青青聽大人們說,多年前這里有過一次暴雨,佘山附近發(fā)了洪水,周邊的地形都有些變化,之后又新長了一片竹林,小姑姑的墳也找不到了。今天一大早的時候,大人們在飯桌上聊起了這件事,然后楊青青的媽媽忍不住哭了出來,大家一下子來了興致,一起決定去佘山再找找。
我們家里的人基本都葬在佘山,幾乎每年分歲我都會跟著去一趟。佘山不是很大,我對所謂的竹林也沒有印象,大人們的說法疑點重重,然而此時我根本無暇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去荒廢的高架橋?qū)ふ夷堑谰G光。一口氣走出很遠(yuǎn),身后傳來楊青青的聲音。
你要去哪兒?
去那邊的高架橋。
去那邊干嗎?
不知道。
那你認(rèn)識路嗎?
不認(rèn)識。
一起去吧,我認(rèn)識路。
我轉(zhuǎn)身,看到楊青青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今天她又換了一身小紅裙,纖細(xì)的手臂背在身后,一側(cè)的頭發(fā)挽在耳后,露出的耳朵上別著一枚漂亮的翡翠耳釘,因為她比我高上半個頭,所以和我說話的時候會下意識彎腰,盡量和我齊平。我說,楊青青,你怎么好像越來越漂亮了。楊青青聽了毫無一般女生扭捏的樣子,扯扯自己的裙子,說,新衣服的關(guān)系吧。我說,不對,是你的臉好看,以前你總是不露出來。楊青青說,我其實很討厭自己這張臉。我心中遲疑,但也不想深究,說,你以前過年都沒來過這里,怎么知道路?楊青青告訴我,其實昨天陳誠帶我們?nèi)ツ采胶穆飞暇蜁?jīng)過那條高架,確切地說,會穿過其中的一處斷口。我以前和女生說話都不太敢直視對方,但是和楊青青說話就沒有這種問題,我盯著她的眼睛,發(fā)現(xiàn)有些發(fā)紅。我說,楊青青,你是不是哭過了,你是被你媽趕回來的吧?楊青青坦蕩的姿態(tài)戛然而止,直起身子,一步邁出,走在了前面,這下反而變成我跟著楊青青了,不過也好,再往前我就不認(rèn)識路了。
走了一陣,楊青青說,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這么刻薄。我說,以前我也沒夸過你好看。楊青青說,你可能想不到,我媽特別討厭我,據(jù)我爸說一開始不是這樣的,但是最早的事情我記不清了,大概小學(xué)開始,我記得事情了,那陣子我身體特別差,動不動就發(fā)燒,醫(yī)院就在我家旁邊,我說我好難受,頭疼,她自顧自地看電視,我鬧得聲音大一點,去拉她的手,我媽就換一個地方坐。我個子小,她換了地方,我去追,追不上,摔在地上,她又走過來,也不扶我,就站在我前面,看我哭,直到我爸回來,看到這樣子,馬上背我去醫(yī)院。然后就是不停地吵,最開始可能是因為我,后來什么都能吵,吃個飯吵,收個衣服吵,看個電視吵,再然后就是動手了。有一次兩人打起來,我媽眼睛差點被打出來,我爸的嘴巴被劃了一個大口子,兩人一個躺在東邊的房間,一個躺在西邊,到了晚上,我從兩個人身上各自拿錢去菜市場買點熟食,還偷偷藏起來一些零花錢,是不是很好笑?幸好沒多久兩人就離婚了,我跟著我爸。楊青青說到一半已經(jīng)帶著哭腔,我跟上她,拉住她的手,最開始她掙了兩下,沒有掙開,就任我拉著手。我聽完,說,是有點好笑。楊青青狠狠用指甲釘了一下我的手背。我說,那個小姑姑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聽過?楊青青說,我也不太清楚,這邊的親戚沒怎么見過,有時候該怎么叫都不知道,聽說是我媽的妹妹,好像死了很久了,估計我沒出生的時候就死了。今天他們要去找墳,我想跟著一起去,一開始我媽就不同意,二姑勸了一下才讓我跟著,半路上我媽拉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我怕痛,剛想說,我媽就很兇地瞪著我。我心里害怕,就半路回來了,就像這樣子。說著楊青青用力握我的手,眉頭緊皺,瞪著我,不光不嚇人,還有些可愛。
我說,你這樣有點好笑。
說完楊青青就笑了起來,一滴雨落在她的鼻尖。
雨勢來得很急,我和楊青青跑到高架橋下的時候已經(jīng)被淋得半濕,到達(dá)之前我沒有具體描述過我想去的地方,然而楊青青還是猜到了我的意思,不是那種普通的圓形石柱,而是一座巨大的,像石壩一樣的基站,兩側(cè)的滑坡上長滿了荒草,水泥被沙土染上了一層褐色,我們在下面像是隧道一樣的小道里躲了一陣雨,馬上就被穿堂而過的風(fēng)吹得手腳冰冷。楊青青的裙子貼在腳上,頭發(fā)凌亂,搓著手,問,現(xiàn)在要干嗎?我其實也不知道,只是被汽笛聲和綠光的神秘迷惑,頭腦發(fā)熱,到了這里。真實的答案既可笑,又軟弱,我沉默不語,開始認(rèn)真審視這條高架下面的隧道。這里前后大概長幾十米,地上堆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墻壁上滿是青苔。我拎著塑料桶繼續(xù)往前走,隧道左側(cè)像是多年前塌方過的壁面上顯露出一個小洞,周圍焦黑一片,我摸了摸,很干燥。我轉(zhuǎn)頭對楊青青說,要不你回去吧,我進(jìn)去看看。楊青青又瞪了我一眼,說,有什么好看的,說不定還有蛇,又不會通到哪里去。我說,不行,我就要進(jìn)去看看,要不你等我一下,到頭我就回來。楊青青說,你等下,我聽聽看。說完她上前,把身子貼在了小洞邊的墻壁上。我說,你聽到什么了?楊青青隔了一會,說,雨聲,還有鳥叫的聲音。我本來也想上去聽一下,但是害怕再聽到不一樣的聲音,心一橫,左手抱著塑料桶,彎腰鉆進(jìn)了小洞,剛開始洞口又小又?jǐn)D,底下都是碎石子兒,硌得我膝蓋疼,前方一片漆黑,既沒有雨聲也沒有鳥叫,我時刻擔(dān)心會摸到什么滑溜溜的東西然后咬我一口。我安慰自己這個小洞馬上就會到底,然而爬了一陣,小洞變得寬敞起來,坡度也不陡了,可以彎著腰慢慢往前走。我轉(zhuǎn)頭大喊,楊青青?楊青青回我,干嗎?我說,沒事,我以為你走了。楊青青說,你想我走嗎?我說,不想。
我沒有戴手表,不清楚到底走了多久,最開始是風(fēng)的聲音,然后雨絲飄到了臉上,接著一抹亮光出現(xiàn)在頭頂。我沒有著急出去,原地等了一會兒,沒過多久,身后的楊青青追了上來,原本干凈的紅裙子染了不少黑灰,連帶著臉上也臟臟的。楊青青說,你在這里干嗎?我說,等你啊,一起上去吧。楊青青說,拉我一把。說完把手遞給我,雖然寬敞很多,但是兩個人并行還是有些勉強,身體會貼在一起,我松開手,說,算了,你先上去吧。然后我側(cè)身讓了下。楊青青沒有推辭,雙手一撐就上去了。我正要上去,洞口伸進(jìn)來一雙手,楊青青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你把眼睛閉上。我閉上眼睛,拉住手,順勢上去。楊青青說,睜開眼睛吧。我睜開眼睛,看到楊青青也緩緩睜開雙眼。楊青青說,你看,這樣和一起出來是一樣的。
雨已經(jīng)停了,太陽重新出來,我和楊青青站在離地十幾米的高架橋面上,往下望去,不少農(nóng)田已經(jīng)被淹了,綠色的稻子在水面之下浮動,像是水草一樣,白鷺在不遠(yuǎn)處休憩,四周沒有人影。楊青青問我有沒有看過海,我說沒有,她說此時此刻下面的田就像海一樣。我倆看了一會兒風(fēng)景,誰都沒有說話,前面楊青青向我坦白了家里的情況,反襯得我有些怯懦。我醞釀著語氣,思考要怎么告訴她關(guān)于綠光和汽笛聲的事情,同時隱隱害怕被她懷疑和嘲笑,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這時突然楊青青開口了,你知道嗎,我其實做夢夢到過你,具體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我氣都喘不過來,只好一直往前走,不對,應(yīng)該是往前游,就感覺好像在水里一樣,雙腳是騰空的,然后前面出現(xiàn)了一道綠色的光,我穿過那道光,就看到了你。你過來拉住我的手,然后我們兩個就沉下去了。我說,沉下去之后呢?楊青青說,沒有了,后面的就忘記了。我也想起我的那個夢,綠光里,楊青青赤身裸體,但我不好意思和她說。我說,我們往前走走吧。
我家里的房子有三層,三樓完全沒有裝修,放滿了各種舊物和木柴,窗戶都被封起來了,我沒有鑰匙,但是順著房梁有個縫隙可以爬出去,我個子還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這么干,房子外面有一節(jié)凸出來的陽臺,細(xì)細(xì)長長,底下是懸空的,裸露在外的水泥到處都是縫隙,讓人疑心隨時都可能裂開然后整個陽臺都掉下去。陽臺外圍的扶欄很矮,大概只到小時候的我的膝蓋,僅僅有裝飾的作用。我非常怕高,但又被從高處往下俯瞰時候的心情所吸引,經(jīng)常翻出陽臺后就整個人趴在地上,一點點往前挪動身體,直到扶欄處,往下看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爬回去。和楊青青走在高架上面的時候兩邊都沒有扶欄,風(fēng)還很大,但我完全沒有恐高的感覺,只覺得風(fēng)景很好,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一樣。走了一陣子,一個兩米多長的斷口出現(xiàn)了,要是在平地,助跑一下就跨過去了,但是在上面就拿不準(zhǔn)了,而且我也不想楊青青出事。我說,要不回去吧?楊青青沒回我,后退幾步,一個加速,就跨過去了,我連忙跟了上去。楊青青指著前面說,看到了嗎,那邊有個架子,好像有人在上面晾衣服。我眼神沒有楊青青好,只看見遠(yuǎn)處一個黑點,走得近了,才確定果然是一個用鋼筋搭起來的粗糙衣架,上面晾著一件紫色襯衫,已經(jīng)有些掉色了,但是很干凈,我摸了一下,有些粗糙,衣架旁邊也有個小洞。楊青青繞著洞口走了一圈,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洞有點眼熟,好像跟我們之前出來的那個洞有點像?我回頭看了看,估算了一下距離,發(fā)現(xiàn)兩個洞口和斷口都差不多遠(yuǎn),仿佛對稱。我把塑料桶放下,說,真的很像,我下去看看,你在這里等我。楊青青說,不要,一起下去吧。
最開始的時候小洞內(nèi)部確實非常相像,然后出現(xiàn)了一條岔路,我猶豫了一下,鉆了進(jìn)去。爬了一小段路,洞的那邊傳來了輕微的鼾聲,再往前,豁然開朗,一個地下室一樣的房間出現(xiàn)了。房間里非?;璋担铐敹擞幸皇?xì)小的光照射下來,勉強能看清里面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一個男人胡子拉碴,穿著一條白色背心,瘦骨嶙峋,看不出年紀(jì),蜷縮在角落睡得正酣。我心中害怕,想悄悄返回,然而身后的楊青青已經(jīng)進(jìn)來了,還踩了一腳碎石,頓時驚醒了睡眠中的男子。然而男人睜開眼之后顯得很慌張,再往里縮了兩下,然后又突然平靜下來。
男人的聲音顯得很年輕,就是有點沙啞,好像很久沒有喝水一樣:思思,這個人是誰?我怕得說不出話,隱約猜到男人在對楊青青說話。楊青青顯然也嚇到了,手一直在抖,沒有應(yīng)答。男人又說:思思,是你的朋友嗎?你怎么把頭發(fā)剪短了,我還是覺得你長頭發(fā)好看。這下楊青青終于認(rèn)識到男人是在對她說話了,她說:不好意思,你可能認(rèn)錯人了,我叫楊青青,不是你說的思思。男人說:行啊,思思,這時候了還跟我開玩笑呢,這邊除了你和我,還有誰知道。此時我也回過神來,說:我們是不小心找到這里的,她真的叫楊青青,你應(yīng)該認(rèn)錯人了。男人馬上應(yīng)答,盯著我的臉看了一陣子,說:你和陳永元什么關(guān)系?陳永元是我爸的名字,我沒想到眼前的男人隨口叫出了父親的名字,一下子腦子亂了,甚至想到眼前的人是不是我父親偷偷拘禁起來的。我老實回答:陳永元是我爸。男人一下子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發(fā)出了猛烈的咳嗽:思思,這是你表弟吧,說話真有意思,陳永元要有你這么大的兒子那他豈不是一歲就當(dāng)了爹。我有些不解,隱隱覺得奇怪。楊青青倒是好像理清楚了什么,說:是啊,他鬧著要過來,我攔不住。男人說:思思,這次你沒帶吃的過來嗎?我兩天沒吃東西了。楊青青說:兩個人過來太擠了,東西放在上面,我現(xiàn)在去拿。我說:那我也走吧。男人沒有表示,又瞇上眼睛開始假寐,好像剛剛說話已經(jīng)耗盡了體力。我示意楊青青先走,楊青青不肯,稍稍猶豫了會兒,男人就忽然間出現(xiàn)在了我倆身后,男人說:思思,你在這里陪我一會兒吧,東西讓你表弟去拿。說罷,作勢就要去拉楊青青的手,楊青青下意識一躲,到了我身后。我說:要不換我留在這里吧,讓……讓思思去上面拿吧。男人拽住了楊青青的手,說:思思?她不是思思,你們兩個小雜種在騙我,你們怎么進(jìn)來的?我說我倆是在牟山湖邊摸了點小螃蟹,然后路過高架橋底下,看到有個小洞,就一路爬過來了。男人說:螃蟹在哪里?我說:就在上面。男人說:你去拿,這個人留下來。我說:還是讓她去拿吧,我留下來。被拽住的楊青青這時用一種決絕的語氣對我說:你去拿。男人說:別想著帶警察過來。說完他掏出了一個打火機,點火,補充道:看到了嗎?那邊都是火藥。
我鉆出洞,塑料桶還在,里面的螃蟹吐著泡泡互相擠壓,窸窸窣窣個不停。農(nóng)田里的水都已經(jīng)退了,好像從來沒有被漫灌過一樣。我?guī)贤?,沿著老路返回,一個尖銳的東西扎了一下我的手,這時綠光又突然地出現(xiàn),把洞里的世界照亮,汽笛聲從暗處傳來。
我看清地上扎了我的是一枚翡翠耳釘,我猜可能是楊青青剛剛掉下的,但我顧不上了,塞進(jìn)口袋,只管一路向下,穿過了綠光,再然后,我發(fā)現(xiàn)那條通向楊青青的岔路消失了,我回到了高架橋下的隧道。出來之后我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和之前大不一樣,洞口小了很多,有一股濃厚的鞭炮燃燒后的焦臭味,周邊墻壁沒有青苔,好像干凈了不少,我又返回確認(rèn)了一遍,那條岔路仿佛沒有出現(xiàn)過一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拎著塑料桶往回走,然而路上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平整的水泥路通通消失不見,到處都是黑瓦白墻的平房,還有不少茅草屋,看不到一座本來隨處可見的三層小洋房。幸好回老宅的路大體沒有變化,我沿著沙泥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是到了老宅。老宅這時只有兩間,后面的新房也沒有造,一開始我還有點不能相信,但門口那口井給了我熟悉的感覺。我繞著走了一圈,確定這口井就是老宅門口石桌的前身,然后趴在井口往下看去,井水很干凈,不是很深,再把頭探進(jìn)去,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就是很普通的井水的聲音。
這時有人突然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一個熟悉但是又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聲音傳來:阿元,你在這里弄什么?我抬頭,看到楊青青穿著有些肥大的不合身的滌綸白襯衫,下半身穿著藍(lán)色牛仔褲。不對,這個女人不是楊青青,楊青青已經(jīng)剪了短發(fā),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則是留著披肩長發(fā),而且比楊青青也要稍微高上一點點。我轉(zhuǎn)過頭去打量眼前這個人的時候她也在打量我,我說:你弄錯了,我不是你說的阿元。女人說:是不對,阿元比你黑很多,還比你矮一點。你是誰,在我家這邊干什么?你認(rèn)識阿元嗎?你怎么長得跟他這么像?眼前這個和楊青青無比神似的女人比楊青青活潑很多,說起話來像是麻雀一樣,一口氣提了很多問題。我想到了那個男人對楊青青的稱呼,說:你是不是叫思思?女人狡黠地笑了一下,指了指我,說:阿元跟你說的,對.
?你肯定是阿元那邊的親戚,堂哥還是?怎么跑這邊來了?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我還是隱隱猜到了,眼前這個就是思思,而那個高架橋里的男人口里的陳永元,應(yīng)該就是我的父親。不止一次有人說我和父親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順著思思的話,我告訴她我是阿元的堂弟陳春,她有些將信將疑,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過來看戲的吧,也對,這么熱鬧的事情。我心里全是楊青青,沒心思去想她說的看戲是指什么,胡亂地點頭應(yīng)了,然后開始思考怎么能把這個人騙到高架那邊把楊青青換出來。見我承認(rèn)身份,思思一下子變得熱情很多,拉著我就要去打谷場,也就是她所謂看戲的地方,拉扯中,我的襯衫口袋里的翡翠耳釘?shù)袅顺鰜怼K妓佳奂彩挚?,一把搶了過去,仔細(xì)看了一會兒,盯著我,說:這個耳釘你從哪里來的?我說: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思思綰起頭發(fā),露出一只白皙精致的耳朵,上面別著一枚一模一樣的翡翠耳環(huán),顯然兩者是一對。思思說:我怎么不記得有你這個朋友。我說:隨你信不信,這個耳釘就是我朋友的,跟你沒關(guān)系。思思說:不行,這個就是我的,一定是有人偷了又被你撿到了。我說:你放屁,也可能是我那個朋友丟了一個,被你撿到了。一時之間思思不知道怎么反駁我的詭辯,氣呼呼地,捏著耳釘不說話,這個時候思思和楊青青的兩張臉漸漸重合在了一起。我說:這樣吧,你陪我去一個地方,我就把這個耳釘送給你。思思說:本來就是我的,憑什么讓你送給我。我說:你就說去不去吧。思思說:去哪里?我說:跟著我就好。
我沒有試著從思思手里搶回耳釘,開始往高架那邊走去,思思猶豫了一會兒,馬上跟了上來。七月末悶熱而又潮濕,田里引滿了水,白鷺在不遠(yuǎn)起起落落,我極力分辨周圍的一切,試圖從中找出虛幻的成分來,蟬鳴,鳥叫,勾連成團(tuán)的水蛇,隨手掐斷就滲出乳白色液體的蒲公英……觸手可及的一切都真實無比,反而那漫灌農(nóng)田的洪水,高架里面幽暗的密室,虛弱的男人,漂亮又勇敢的楊青青顯得有些虛幻起來,莫非那些才是一個夢,我真是陳永元的堂弟?疑慮著,高架就在眼前了。思思說:你來這里干嗎?還沒通車呢,里面不讓人進(jìn)去的,之前一直有人看著的,今天怎么不見了,噢,對了,肯定是去看戲了。我說:這里不都荒廢很多年了嗎?思思大笑起來,說:你是不是腦子壞了,這里三天后才要通車啊,不然戲班子過來干嗎?確實,眼前的高架橋簇新簇新的,兩邊側(cè)面的草坪像是足球場一樣平整,露出來的水泥面光滑白凈,和之前日曬雨淋之后的破敗模樣天差地別。
這時隧道里傳來一陣腳步聲,是一個男人,白色背心外面套著一件紫色的襯衫,穿著喇叭褲,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梳在腦后,像個流氓一樣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朝我倆招了招手。走得近了,我才看清楚,就是那個住在高架里面綁架了楊青青的男人,只是他沒了胡子,還精神了很多。男人說:思思,這誰?你來這邊干嗎?我搶先問道:螃蟹我給你拿來了,我朋友呢?男人說:你朋友?我說: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楊青青。男人頭轉(zhuǎn)向思思,說:這小孩咋回事兒?跟陳永元長得挺像啊。思思說:阿元那邊的親戚,估計是從家里跑出來的。不說這個,你看,我丟的耳釘我找回來了。我說:那個不是你的,是楊青青的。男人朝我伸出手,說:認(rèn)識下?我叫趙磊,你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我沒見過你,也不知道誰叫楊青青。我說:你之前不是藏在高架橋的洞里面嘛,思思姐,這個人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來,我給你看。聽到高架橋的洞,我注意到趙磊臉色有明顯的變化,但他沒有反駁,掏出一根煙點燃,然后點點頭,說:好,思思,我們跟他去看看,不過有件事你說的沒錯,我還真不是個好人。思思在旁邊勸導(dǎo):哎哎哎,好好說話,別嚇著小孩兒,按輩分說不定這是我弟弟。我見著思思頂著楊青青的臉和眼前的男人打情罵俏,一股冷流從心里流出,也不答話,轉(zhuǎn)身往隧道里走去,兩人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隱隱中我已經(jīng)猜到,眼前的趙磊并不是綁架楊青青的那個人,果不其然,不久前我才鉆身而出的小洞毫無蹤影,我像無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趙磊說:怎么了,小兄弟,你說的洞呢?我無法回答,沉默不語。思思出來幫我解圍:阿春,你家在哪兒,要不我讓趙磊送你回去,他有摩托車。趙磊說:可以啊,方便得很,車我就停在外面。我說:不用了,我回不去了。思思說:怎么了?跟家里人吵架了?
思思溫柔的語氣我想到了楊青青和我說的最后那句話,密室里明明光線昏暗,我還是看清了她當(dāng)時的神情。楊青青咬著牙齒,眉毛微微蹙起,額頭滲出了細(xì)細(xì)的汗,說:你去拿。語氣決絕、堅定,卻又特別溫柔。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思思抱住了我,說:沒事,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我說:不是的,是回不去。趙磊摸了摸我的頭,說:沒事,我這邊老家里沒人,可以在那邊住幾天。
趙磊騎著一輛紅色的摩托,我坐在他后面,思思坐在我后面,我被夾在兩人中間,塑料桶掛在車頭,趙磊把唯一的頭盔戴在了我頭上,還親手幫我系上下頜帶,我父親也做過類似的事情,我對趙磊一下子也沒那么仇視了。半路上的砂石路非常陡,趙磊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大喊:抱住我,別掉下去。我裝作沒有聽到,抓緊了屁股下的黑色座套。后面的思思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強拉到趙磊身上,然后環(huán)繞著我抱住了趙磊。這種感覺異常熟悉,我想起來了,父親沒做生意之前,就經(jīng)常這樣開著摩托車,帶著我和母親去姚江邊兜風(fēng),后來父親開起了小廠,換了轎車,天天在外面陪人按腳吃飯,母親也才沉迷麻將,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在家吃晚飯,更別提出去兜風(fēng)了。我有些留戀這樣的氛圍,忍不住把臉貼在了趙磊背后,他身上沒什么汗臭,只有一股淡淡的皂莢的清香。
趙磊家的老房子在城東,一路上的風(fēng)景仿佛是二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活了過來。中午趙磊下廚,拿出了一桌不符合年代感的海鮮大餐,唯一奇怪的是思思有一張另外的桌子,每道菜拿出了一小份,思思主動解釋道:我有甲肝啦。我并不清楚甲肝到底是什么病,愣愣地應(yīng)了一聲哦。思思說:你不會不知道甲肝吧?我說:不就是和乙肝差不多。思思用筷子敲了敲我的頭,說:現(xiàn)在甲肝這么嚴(yán)重,你媽不給你講甲肝的事情學(xué)校也會講吧?甲肝呢,會通過吃飯傳播,知道.
?所以你思思姐才一個人吃飯。我說:那你會有事嗎?不去看醫(yī)生嗎?思思說:沒事,我癥狀很輕,自己注意休息就好了,就是你們別離我太近。趙磊抬起頭來說:都是上海人帶過來的,這幫豬玀。我問思思:那你不用隔離嗎?思思說:要啊,醫(yī)生說讓我在家里隔離。我說:那你怎么不回去吃飯,你爸媽不說你嗎?趙磊恨恨道:小豬玀你管這么多干嗎,這里就是她家,思思爹娘那種畜牲有什么好說的,他們也配過來說?思思聽了,也不辯解,朝我笑了笑。
吃完飯,趙磊被朋友拉去臺球房。我繞著院子逛了一圈,發(fā)現(xiàn)房子邊的水渠里有很多小龍蝦,琢磨著下午可以抓點田雞來釣,于是回去房子想找棉線,喊了幾聲思思,沒有人應(yīng)我。我打開臥室的門,發(fā)現(xiàn)思思躺在床上,午后的陽光從窗戶進(jìn)來,照在她和楊青青一樣白皙的臉上,我在旁邊蹲下來,仔細(xì)打量她的臉。思思蜷縮著,抱著一個大枕頭,睫毛微微起伏,小巧的鼻子在光照下甚至有些透明,想到她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普通話,臉上反而給人一種天真爛漫的感覺。我不想吵醒這樣的思思,轉(zhuǎn)身輕輕離開,就在門要合上的時候,床上的思思說話了:陳春,你不是阿元的堂弟吧?我合上門,重新回到思思面前,她已經(jīng)睜開了眼,看著天花板,平躺在床上,一只手抬起伸進(jìn)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路中微微晃動,仿佛那些光可以用手觸摸一樣,繼續(xù)說道:雖然阿元那邊的親戚走動不是很多,但我總不會一點印象沒有,你到底是誰呢?陳春,這個名字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而且我確實是阿元那邊的親戚,但不是堂弟,我沒有騙你。思思說:好,我相信你!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相信我,但我感受到她語氣里的那種決絕,和楊青青讓我離開時候的一模一樣,心中一動,說:那個趙磊,真的不是一個好人。思思聽了大笑起來,側(cè)著身子面向我,左手撐著腦袋,一頭長發(fā)散披在身上,漆黑的瞳孔注視著我,說:好人又怎么樣,壞人又怎么樣,對我好對別人壞,是好人還是壞人?對別人好,對我壞,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回答不出,難得體會到了年齡小的痛苦,這個年紀(jì)的人沒有表達(dá)價值的權(quán)利,哪怕堅定地說出一些話也會顯得非常可笑,于是我沉默不語。思思說:你看我好看嗎?我說:好看!思思說:其實我很討厭自己這張臉。我說:有個人跟我說過一樣的話,那個人長得和你很像。思思說:是你那個叫楊青青的朋友嗎?我點點頭。思思聽了,把耳朵上的一對耳釘都摘了下來,交給我,說:那你替我把這個送給她吧,告訴她,以后不要討厭自己的臉了,漂漂亮亮的臉,多好呀。
我收下了耳釘,怕再次掉出來,別在了襯衫口袋的內(nèi)里。思思顯得有點憂郁,我忍不住問她為什么趙磊會這么說她的爸媽,也就是我的二爺爺二奶奶。思思愣了一下,突然脫下藍(lán)色的長褲,露出來一雙修長筆直的腿,我連忙轉(zhuǎn)過頭去,思思笑道:怎么害羞了?我說:你這么放得開嗎?思思說:當(dāng)然不是,我覺得你有點不一樣,明明沒有見過,但覺得很熟悉,明明就在眼前,又覺得不在這里,好像什么都能給你說一樣。我轉(zhuǎn)回頭,思思盤著腿,指了指大腿內(nèi)側(cè),上面散布著許多瘀青,思思說:看到了嘛,我爸想脫我褲子的時候掐出來的。我長得和家里人都不像,我爸總覺得我媽在外面偷了人,就經(jīng)常打她,她身上瘀青更多,所以我也不恨她不喜歡我,哥哥、姐姐、弟弟也是,只是隨著我媽一起不喜歡我而已。說完她穿上了褲子,抱著膝蓋,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岔開話題,問起她怎么認(rèn)識的趙磊。思思告訴我,原本趙磊是來跟她姐姐相親的,但是不知道為啥,沒有看上她姐姐,反而偷偷買了很多東西來找她,一來二去就好上了,前兩天剛剛被她姐姐發(fā)現(xiàn),趙磊跑去她家大吵一架,她就被趕出家了。我說:你肯定比你姐姐好看,趙磊就是看你好看。思思說:不是的,他是看我可憐。我說:看你可憐才和你好,這有什么意思?思思說:因為他也挺可憐的。我始終無法把腦中趙磊的形象和可憐這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追問一番,思思不肯再說,表示那是趙磊的事情,不好隨便給人說,然后就把我趕了出去,開始睡午覺了。
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沒有空調(diào),沒有電視,夏日的午后漫長得可怕,我沒有了釣龍蝦的心情,在趙磊家附近瞎晃,回味著思思的話,她白皙筆直的大腿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趙磊家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樟樹,底下非常涼快,我瞎晃著到了樹蔭下,感到一絲像是冰箱的冷氣,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弄錯了,過了會兒,又是一絲冷氣,這下我確認(rèn)了冷氣的方向。沿著過去,是一堆茅草,我推開茅草,底下顯露出一扇向下的鐵門,我把手覆在鐵門上,像是摸到了冰塊。這時腳步聲從我身后傳來,我轉(zhuǎn)頭一看,正是趙磊,嘴里叼著煙,一臉陰鷙地看著我:你在這里干嗎?我說:我看這里很涼快,怎么了?趙磊臉色舒展開來,說:沒事,底下是個地下室,專門用來保存海鮮的,不然你以為中午吃的海鮮哪里來的?我說:我能下去看看嗎?太熱了外面。趙磊說:下去能把你凍死,我進(jìn)去都得穿棉衣,也沒什么好看的,你跟我過來,我?guī)憧春每吹?。說罷趙磊拉住我的手,也不由我分說,到了那棵巨大的樟樹底下,指著樹說:試試看,能上去嗎?我個子有點虛高,沒有力氣,試了兩次都沒有爬上去,趙磊蹲了下來,示意我踩他的肩膀上去。我站上他的肩膀,他穩(wěn)穩(wěn)地起身,把我送上了大樟樹,然后自己像個猴子一樣飛快地躥了上來。老樟樹的枝杈像是天然的躺椅,我學(xué)著趙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躺了下來,樟樹的清香充滿了我的鼻子,透過樹葉,一個綠色的世界展現(xiàn)在我面前,偶爾有人從樹下路過,也絕對不會注意到樹冠里的我和趙磊,仿佛進(jìn)入了另外一個空間。趙磊躺在樹上,瞇起了眼睛,臉上慣有的一絲戾氣消失了,斑駁的陽光撒在他臉上,露出了溫柔的一面。我漸漸也動搖了,無法把密室中那個胡子拉碴、滿臉兇光的男人和趙磊對應(yīng)起來。我說:摩托車很貴吧?趙磊說:還好,我自己做點小生意,就是賣海鮮,賺得還行,比上班吃死工資好多了。你還在讀書?我說:對,下個學(xué)期上初中。趙磊說:這么小,我還以為你十五六歲了,怎么樣,要是不讀書了,直接來你磊哥這里,不說別的,幫你弄輛飛鴿肯定沒問題,永久和鳳凰就不行,上海東西不靠譜。我說:你的摩托車什么牌子。趙磊說:幸福250。我說:這是哪里的牌子?趙磊說:上海的。我說:不是上海東西靠不住嗎?趙磊說:是啊,就是因為上海東西靠不住,我老子死了,得了,不說了,我睡會兒。我有點想笑,趙磊和思思的默契在這種地方體現(xiàn)出來,都用睡覺打斷了我的追問。
接下來兩天我在趙磊家里安頓下來,他們兩人既不好奇我離家出走的原因,也不試圖送我回家,我住在客房,三餐兩人輪流準(zhǔn)備,仿佛我是一個過來休息幾天的熟客。我有些好奇,既然思思已經(jīng)和家里人撕破臉皮,為什么那天還會回去,但我不準(zhǔn)備問她。趙磊時常不在家,不知道在外面跑些什么,思思則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看書,有時候會聽到她在房間里干嘔,她解釋說是胃病的緣故,老毛病了,次數(shù)多了,也就不奇怪了。我擔(dān)心楊青青的處境,但又想不到回去的辦法,只好祈禱那道綠光再次出現(xiàn),無比認(rèn)真地觀察四周,到處走動,以防漏過綠光的蹤影,然而一無所獲。這時我想到了汽笛聲,每次綠光出現(xiàn)都會伴隨著火車的汽笛。我去問思思,說哪里能看到火車?思思臉色一下子沉下來,過了會兒說:怎么了,很要緊嗎?我說:挺重要的。思思說:那今天就能看到了,你還記得那個高架橋嗎,是個中轉(zhuǎn)點,今天通車。我說:你怎么這么清楚?思思說:我爸就是管這件事的。我說:對不起。思思說:沒事,你想看火車待會兒可以讓趙磊帶你去打谷場那邊,早點去還能看到唱戲的,戲唱完火車差不多就到了。我看出思思不想多提,點點頭退出了房間。然而趙磊今天回來得很早,一回來就要拉著我倆去打谷場,思思一開始不想去,趙磊在思思耳邊說了幾句,思思就將信將疑地同意了。
還沒到打谷場,遠(yuǎn)遠(yuǎn)地就傳來了灘簧的聲音,前面基本都是老人,自己帶著板凳圍坐在臨時搭的舞臺下,年輕人基本上都在后面或站或蹲,小孩子在懸空的后臺鉆來鉆去,熱鬧異常。趙磊遠(yuǎn)遠(yuǎn)地就停了車,然后領(lǐng)著我和思思到了一棵樟樹下,故技重施,把我和思思送了上去,隨后自己也爬了上來。趙磊指著遠(yuǎn)處,得意道:怎么樣,這個風(fēng)水寶地我可是找了很久。思思你看,臺子最前面是你爸,旁邊就是那幫什么狗屁倒灶的上海專家團(tuán),得了甲肝也不好好在家待著隔離,到處跑,真的污眾,傳得到處都是。思思看著戲臺那邊,頭上滲出了冷汗,有些勉強地解釋道:甲肝是上海那邊傳過來的,然后聽說毛蚶是污染源,讓他家虧了很多。趙磊沒有反駁,默認(rèn)了思思的說法,然后開始認(rèn)真地看起戲來,連帶著思思也把注意力放在了戲臺上。我方言不是很好,倒有一大半話聽不懂,自然也不可能欣賞這所謂的灘簧,只是焦慮地看著四周,期待著綠光的出現(xiàn)。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臺下的人也越來越多,忽然人群中爆發(fā)出驚人的掌聲,我看向戲臺,幾位演員都去了妝回到了臺上在向觀眾致謝,這時我才注意到,樹上已經(jīng)沒有了趙磊的蹤影。我問思思趙磊去哪里了,思思說趙磊去放鞭炮了。話音剛落,打谷場上稀稀落落地響起了爆竹聲,空中煙花四散,照亮了思思的臉,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看著戲臺,而是望著高架的方向。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一個亮點,然后亮點越來越大,緊接著,一聲清透的汽笛聲傳來,我意識到火車終于要來了。打谷場上的人也都站了起來,孩子們從舞臺底下鉆出來,大家轉(zhuǎn)頭看向火車來的地方。
一抹光劃亮了夜晚的天空,遮蓋了火車頭的燈光,然后是巨大的轟鳴聲,壓倒了火車的汽笛,狂風(fēng)突來,樟樹猛烈地晃動,我抓住思思的手,看向她,思思臉色慘白,反握住我的手。打谷場上因為突如其來的爆炸亂成了一團(tuán),小孩子在哭,女人在尖叫,老人們呆呆坐著,男人們手足無措,四處亂竄?;疖囃甑傲?,我心中閃過這個想法。
當(dāng)天晚上趙磊并沒有回來,我和思思走了回去,到家之后累得不行,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各自去睡覺了。半夜,房門突然被打開,思思穿著衣服跑到了我床上,緊緊抱住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感受著她顫抖的身體。我輕輕拍著她的手,說:沒事的,沒事的。思思帶著哭腔喃喃道:是趙磊,是趙磊放的火……他瘋了,他爸上吊死的時候他就瘋了……在思思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里,我大概清楚了事情的經(jīng)過:高架要經(jīng)過佘山,部分山體要配合高架移除,趙磊家的祖墳剛好在這部分山體里。趙磊爸爸不想遷動祖墳,不肯配合,有人就借著甲肝大流行把他的海鮮生意整到破產(chǎn),然后還強行遷走了趙磊家的祖墳。一氣之下,趙磊爸爸在高架上上吊死了。
隨著思思的啜泣,我倆相擁著沉沉睡去。
第二天,思思好像預(yù)感到什么似的,一大早搖醒了我,然后讓我去外面躲一陣子。我前腳剛離開趙磊家,警察就來了,我跑不遠(yuǎn),就躲在了后院的樟樹上。警察進(jìn)進(jìn)出出,找遍了趙磊家,然后到了后院,看見地下室的鐵門,拉了開來,從里面翻出了許多煙花的包裝。過了許久,警察才離開趙磊家。我從樹上下來,回去看見思思坐在客廳,眼睛通紅,顯然哭過不久,見我回來,勉強笑了一下。我說:警察來干什么?思思說:還能有什么,來找嫌疑犯趙磊呀。我說:你沒事吧?思思說:沒事,我爸打了招呼,警察沒怎么為難我。我說:你知道趙磊去哪里了嗎?思思搖搖頭,說:趙磊跟我說,要是他不見了,你知道他會在哪里。
瘋子趙磊,像父親一樣溫柔的趙磊,亡命之徒趙磊,三個趙磊的形象在我腦里漸漸重合,我說: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了,那邊挺安全的,警察找不到他,就是沒東西吃。思思說:是不是在那個隧道里?我驚訝于思思的敏銳,點點頭,說:隧道往里走,上面會有個小洞,鉆進(jìn)去,再然后我就不清楚了,沒有意外的話就在那里。思思盯了我一會兒,說:謝謝。接下來思思展露出雷厲風(fēng)行的一面,她找出了房子里所有的食物,根據(jù)三人的食量分成了三份,其中一部分花一上午做成了方便儲存的面餅,塞了幾張給我然后將我趕出了趙磊家,并且嚴(yán)格叮囑我讓我不要隨意靠近這里。假如我還是不想回家,每天晚上半夜可以從后面溜回來吃飯睡覺,但是白天絕對不能出現(xiàn)在這附近,防止被警察看到。
我拎著裝滿小螃蟹的紅色塑料桶在田間游蕩,認(rèn)真按照陳誠的叮囑,往桶里倒入青萍,經(jīng)常換水,還會抓一些田雞踩死放入水桶里,除此之外的時間我都在隧道周圍徘徊,夜晚則回到趙磊家睡覺。前兩天隧道附近還有調(diào)查的警察巡邏,第三天人就撤走了,當(dāng)天晚上思思趁夜帶著面餅和水溜進(jìn)了隧道,她并不知道我始終注視著她。等到思思再出來的時候,行囊里的東西已經(jīng)空了,顯然,她找到了趙磊所在。這期間我和思思唯一的交流只有客房準(zhǔn)時出現(xiàn)的飯菜和面餅,每當(dāng)我夜晚回來的時候,她不是已經(jīng)睡了,就是沒有蹤影。高架上炸毀的火車在第五天被清理走了,據(jù)說當(dāng)時火車上只有司機和乘務(wù)員,只有這兩個人受傷。我在晃蕩的時候偶爾會聽到一些關(guān)于趙磊的消息,有人說他早就已經(jīng)跑到了外省,也有人說他死在了那場爆炸中,一些地方貼上了他的畫像。
就這樣過了十幾天,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思思,她的臉色越來越差,終于一個夜晚,思思走在半路,昏倒在了地上。我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原本趙磊家的糧食根本不夠我們?nèi)齻€人吃這么多天,她把自己的口糧省出來了。我痛恨自己的遲鈍,跑過去,有些吃力地背起思思,朝老宅的方向走去??赡苁穷嶔さ木壒?,思思半路醒了過來,虛弱道:陳春,你要帶我去哪里?我說:回你家。思思說:我家不是這個方向。我塞給她一個餅,說:不是回趙磊家,是回你家,你行行好,吃幾口餅吧。思思說:我吃不下,我不回去。我試著把餅塞進(jìn)思思的嘴里,她嘴唇緊閉,無奈之下我只好繼續(xù)背著她往回走,這下她倒沒有反抗,說不定也是沒力氣了。思思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知道她的意思,說:不行,要帶飯你自己帶飯。思思說:就幾天,再有幾天這邊就不會查得那么嚴(yán)了。思思說: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家里出來了?我說:因為你撬了你姐姐的對象。思思說:不對。我說:因為你得了甲肝。思思說:不對。我說:因為你在家里天天受白眼,挨打,受不了了。思思笑了出來,說:不對,你猜不到的。我說:猜不到你還讓我猜個屁,為什么?思思說:我懷孕了,查甲肝的時候查出來的。我說:行啊,恭喜趙磊。思思突然抱緊了我,不說話了,沒多久我的脖子就濕了,一顆顆的眼淚和我的汗水混合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說什么,悶頭向前。到了老宅的時候里面的人已經(jīng)休息了,思思也睡了過去。我把思思放在門口,跑遠(yuǎn)了用石頭砸老宅臥室的窗戶,很快燈亮了,里面的人起來,打開門,看到了門口的思思,借著月光,我看到一個男人把思思抱進(jìn)了房,我想,那個就是我未曾謀面的二爺爺。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留在遠(yuǎn)處的螃蟹,那是我所剩不多的和楊青青的聯(lián)系,我擔(dān)心被人撿走,轉(zhuǎn)頭跑了回去。
等到我拎著塑料桶回來的時候,老宅燈火通明,大人和小孩都圍著一口井,像是二奶奶的人在輕輕啜泣。我沒有問過思思家里是不是還有妹妹,也沒問過楊青青的小姑叫什么名字,眼前的一切似乎印證著陳誠口中的傳言。我忍住跑過去的沖動,趁著夜色慢慢地靠近。井邊的男人趕走了周圍的小孩,拿來了一塊石板蓋在了井口,女人死死拉住他的手,壓著聲音不停地重復(fù):思思肚子里的小孩哪兒來的?思思肚子里的小孩哪兒來的?男人沒有理睬,生生拖著女人,進(jìn)了屋子,然后老宅的燈都關(guān)了。我枯坐了一會兒,想里面的人大概已經(jīng)睡著了,偷偷溜到井邊,掀開井蓋。
月色明亮,井中,思思臉朝上,靜靜地浮在水面,我忍不住壓著聲音趴在井口大哭起來,眼淚落在了井中思思的臉上,恍惚中我看到思思睜開了眼睛,隨后全身化成了點點綠光,遠(yuǎn)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我終于找到了回去的路,拿上水桶,一躍跳進(jìn)井中。
再次睜開眼睛,我感到一股久違的溫暖和柔軟。床邊的楊青青見我醒了,放下書,說:終于醒啦,怎么回事,你半路暈在那個洞里了,費了我好大力氣才背你回來,來叫聲姐姐來聽。我說:你是楊青青,對吧?楊青青用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腦袋燒壞了嗎?我說:其他人呢?楊青青說:去殯儀館了,我留在這里照看你。我說:我的螃蟹呢?楊青青說:我們沒有摸到什么螃蟹啊,就你一直提著一個桶,傻里傻氣的。我掙扎著起來,摸了摸胸口的襯衫口袋,兩枚精致的翡翠耳釘齊齊地別在那里。我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淚,取下耳釘,塞到楊青青手里,說:有個人托我送給你的,她說,以后不要討厭自己的臉了,漂漂亮亮的,多好。
楊青青顯然被我的樣子嚇著了,我沒有理她,下床在雜物間找到了一把鐵錘。明月當(dāng)空,就像是思思浮在井水中的夜晚,我奮力揮錘,砸在石桌上,連錘了十幾下,終于,本身就有些破舊的桌面被我砸出一個口子。
借著月光,我看清楚了,井水里,數(shù)不清的河蟹被光吸引向水面上浮,晃動的節(jié)肢密密麻麻疊在一起,結(jié)成了一張既丑陋又惡心的黑色的網(wǎng)。
我對楊青青說:你看,螃蟹在這里,它們長大了。
楊青青的聲音從井底傳來:長大了就會變這么難看嗎?
我說:是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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