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珍妮花打電話給我。
我把我老公的錢包扔到抽水馬桶里去了,她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我說,錢包里面的現金拿出來了沒有?
她說,你們江蘇人怎么都那樣?!
我說,我們江蘇人怎么樣了嘛?
他把他所有的襯衫都從衣柜里扒拉出來,扔到地板上,用腳踩,珍妮花說。
珍妮花熨那些襯衫都是要熨一整天的,我知道,我每次去找她,她不是在熨她老公明天要穿的襯衫就是在熨她老公后天要穿的襯衫。
除了熨襯衫,珍妮花好像也不干別的。她甚至很少碰她自己的家,如果我在她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她就掏出一張廚房紙使勁地擦那張桌子,擦過桌子的廚房紙都是黑的。
別那么看我。她一邊擦一邊說,我上班就只用一邊,要不是你來我根本就不用擦另外一邊。
我馬上站起來,離她的上班桌子遠一點。
珍妮花是個在家上班的程序員,按件計的小時工,所以她要熨她老公上班的襯衫,但是不用熨自己上班的襯衫。而且她不喜歡小時工那三個字,她更喜歡用上班這個詞。
在家上班的錢比去公司上班的錢少多了。珍妮花說,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生了孩子,我得帶孩子,我只好在家里上班。
但是珍妮花也不怎么管那個孩子。珍妮花把他放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看一整天。
我得上班啊。珍妮花就是這么說的。
怎么會有這種江蘇人?我只好說。
我氣得不行了。珍妮花說,我把他的名字寫在門背后,我用腳踢。
門會踢壞的吧?我說。
珍妮花在電話那邊沉默。
我說,要不這樣,你要把他名字寫在地上,用腳踩,使勁踩。
珍妮花說,對!
到了晚上,我有點后悔,就給珍妮花打了一個電話,她沒接。我開始想象她跟她的江蘇老公和好了,然后她覺得我這個朋友太惡毒了,不配結交。想到這兒,我都后悔搬來新港了。
第二天一早,珍妮花的電話來了,去逛街嗎?她的第一句,完全不提不接我電話的事。
你跟你老公沒事了?我說。
十五分鐘以后,洛芙特見,她簡潔地說。
為什么洛芙特?我?guī)缀醪蝗ヂ遘教亍5疫€是趕緊趕到了洛芙特。新港購物中心一樓,安泰勒洛芙特女裝店。
新港購物中心只有安泰勒洛芙特,沒有安泰勒,安泰勒洛芙特不是安泰勒,安泰勒洛芙特就是安泰勒洛芙特。我也注意到了,如果一個商場有了安泰勒洛芙特就不會有安泰勒,有了安泰勒就不會有安泰勒洛芙特。
店里很空。一個店員似乎在用眼白瞪我。我假裝完全不在意她,我假裝看了幾排衣服,拿了一件14 號,走去試衣間。從她身旁走過去的時候,她仍然瞪著我,我真有點生氣了。
我?guī)缀醪蝗ヂ遘教兀彝D女去的地方,要不是珍妮花約我在這里。
很空的試衣間,一間鎖著。珍妮花,珍妮花。我小聲地呼喚。
珍妮花敲了敲她的門以示回應。
我推開她隔壁的那間,開始試我那件,14號穿起來跟4 號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不管是14 號還是4 號,都是一個家庭婦女。
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把14 號放回它原來的地方,再到試衣間口,珍妮花還沒出來。
珍妮花,珍妮花。我又小聲地呼喚。
干嘛?她倒不耐煩了。
你試個衣服要試這么久的嗎?我說。
珍妮花不理我。又等了許久,她的門開了。走吧,她說。
我看了一眼她的后面,那些衣服和衣架都分別掛在鉤子上,至少有十件。我就說,你至少要把衣服掛回衣架吧?珍妮花回頭看了一眼說,店員會整理的。
我說,不好吧。
她們都這樣。珍妮花又不耐煩了,我掛到鉤子上算不錯了,還有人全留在地上呢。
誰?我問。
林達,珍妮花說,住你隔壁的林達。
我想象了一下林達。林達的確像是會干這種事的人,但是珍妮花不像。我就說,她是她,你是你。
所以我不約她一起來洛芙特。珍妮花說,她真的試所有的衣服,然后把它們全部扔到試衣間的地上。
林達丟光了所有中國女人的臉,珍妮花又說。
我想象了一下剛才店員瞪我的眼神。
所以我不約她,我約你,珍妮花說。
咱們還是別來洛芙特了吧,我說。
就是。珍妮花說,搞不好就買到林達退的衣服。
走吧。我說,去香焦共和國看看吧。
我不去香焦共和國,珍妮花簡短地說。
維多利亞的秘密?
我也不去維多利亞的秘密。珍妮花說,我就待在洛芙特。
你相信嗎?珍妮花又說,林達買了半年的洛芙特都退得掉。她從來不把商標剪掉,她穿的時候就帶著標穿,快到六個月的時候,她就來退掉。
你怎么知道的?我說。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珍妮花說。
我又想象了一下林達,她確實每天都來購物中心,我每天都看到她穿新衣服,每天一頭硬邦邦的卷發(fā)。但我那時候想的全是她的頭發(fā)到底是怎么燙出來的,我想都沒想她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我跟林達翻臉了,我說。
為什么?珍妮花說。
有一天,我在樓下的電梯口碰到她,她說她做了鯽魚湯,邀請我去她家吃。
你去了?
我當然去了。我說,我又不會做鯽魚湯。
珍妮花嘆了一口氣。你后來還她了吧。
還當然還了。我說,我第二天就還了,我請她吃比薩了。
她告訴每一個人你什么都不會,笨得要死,一到飯點就晃來晃去,可憐得要死,珍妮花說。
她真這么說的?
她真這么說,珍妮花說。
我說,對了,安妮阿姨好像開了,陪我去買個pretzel 吧,我還沒吃飯。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你真的什么都不會。
我就去過林達家一次,就那一次。我說,之前她從來不邀請我去她家,還鯽魚湯。
她家什么樣兒?
我說,我不記得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會。珍妮花又說了一遍。
我就記得一進門是張大照片,林達戴著博士帽穿著博士袍拍的照片。
林達是個博士?!珍妮花說。
林達不是一個博士。我說。我還問她了,她說那袍和那帽都是她老公的,她老公可是哈佛的。
天!珍妮花說,我可不會穿我老公的博士袍,還拍照。
我老公耶魯的,珍妮花又說。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耶魯博士把他所有的襯衫都從衣柜里扒拉出來,扔到地板上,用腳踩。
我再也不要理林達了,我說。
就為了個鯽魚湯翻臉?珍妮花說。
還不是這個。我說,記得梅西百貨上周往我們每個信箱都放了一張優(yōu)惠券吧?
梅西經常寄券。珍妮花說,我都是一拿到就扔了。
我也扔了。我說,但我扔了以后又需要一把刀,我需要那張券買一把刀。
我已經扔了。珍妮花說,我也沒券。
我就給林達打電話了,問她的券有沒有扔。她說她沒扔,她也不要買刀。
你拿不到券的。珍妮花說,我肯定。
對。我說,林達不肯給我券,她說她把券放在哪本雜志的下面了,她說如果要她移開雜志拿券她覺得太麻煩了。
林達就是這種人,珍妮花說。
對啊,她還不如直接說扔了呢,轉了這么彎的一個彎。
我也跟林達翻臉了,珍妮花說。她開始把衣服掛回衣架,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guī)退黄饞?。我可不是為了外面那個翻白眼的店員。
有一天,我想去河邊散散步。珍妮花說,我就打電話給林達,因為我們都知道林達每天早上都會去河邊散步的嘛。
我點頭,林達每天早上都會去河邊散步。
我問她天氣怎么樣。珍妮花說,我問她是為了決定穿哪件厚度的衣服,畢竟我好少去河邊散步的。
當然穿厚一點啦。我說,河邊有風。
珍妮花說是啊,我為什么不打電話給你要打給林達呢,林達說的是今天真熱,熱得我以為夏天跳過了春天直接來了呢。
她真這么說的?
她真這么說。珍妮花說,我就穿著一件花襯衫來到了河邊,河邊還積著雪呢,還刮大風。
我點頭,我說我記得你那件花襯衫。
我咳嗽了整整一個月!珍妮花說,就是那天凍得!
還咳嗎?我說。
不咳了。珍妮花說。
林達為什么要這樣。我說,損人也不利己啊。
她就是那種人。珍妮花說,她整天盡做那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我們都不要理她了,我說。
我們都不理她了,珍妮花說。
我們就一起出了洛芙特,白眼不白眼的店員我們都不想理了。我們去了隔壁的維多利亞的秘密。
有時候有大減價。珍妮花說,2.99元一條。
那得到圣誕節(jié),我說。
不一定圣誕節(jié)。珍妮花說,所以我經常來看看,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
我上個圣誕節(jié)買了只狗。我說。
維多利亞的秘密有賣狗的嗎?珍妮花說。
有啊有啊。我說,我還買了一個包放那只粉紅狗,包包也是粉紅的,上面有白色的圓點。我想了一下,想不出來把那只維多利亞秘密的狗和包放在哪里了。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買一些我根本就想不出來的東西。
珍妮花把手里的那條5.99 元或者6.99 元放下了,我們一起出了維多利亞的秘密,就出了購物中心。
然后她說她要去那邊的小雜貨店買點東西。我說反正順路,我跟你一起去好了,反正我也沒有去過那間雜貨店。
珍妮花略一猶豫,說好。
她在那間小雜貨店買了一卷圓筒紙,又買了一張彩票。
你也買一張吧。珍妮花說,我每天都買一張。
我說不要。然后我們揮手告別。珍妮花說她要趕回去睡午覺。
我說,我從來不睡午覺,睡午覺太浪費時間了。
珍妮花說,我睡完午覺我還要上班的,我又不是一個家庭婦女。
我說那我就是一個家庭婦女?我當然沒有說出來。我目送她的背影越來越遠,然后我去小雜貨店旁邊的小意大利快餐店打包了一盒通心面,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這間外餐店買東西,多數時候我都是走另外一條路回家。
拎著通心粉過紅綠燈的時候,我又看到了林達,林達還是一頭硬邦邦的卷發(fā),挎著她的那只古馳包包,走起路來特別意氣風發(fā)。
我趕緊把頭扭到另一邊,我想的是只要我以為我沒看見她,我就真的沒有看見她。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的包包好像撞到了我,很硬,非常硬,硬得都不像是一只真正的古馳包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