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則于
一
魚王塘在陳莊西北,不大,四周長滿桑樹。塘水墨綠,幽深不見底。傳說直通東海龍宮,有魚王把守。塘邊孤零零兩間紅磚瓦屋,是陳宇營的家,老太婆死后,剩他一個人又住了快十年。他是獸醫(yī),以前莊上家家都喂牛,一年到頭少不了請他。現(xiàn)在英雄無用武之地,每天在莊上和魚王塘之間來回走,走幾趟天就黑了。
這天他到陳宇德家門口,被陳宇德叫住,讓到院子里坐。原來陳宇德喂了頭羊,大肚子,快生了,讓他看看。生就生唄,你叫我看啥。嘴里雖這么說,人還是在凳子上坐了下來。陳宇德遞過去一直支煙,給他點上。我也不知道是咋了,總覺得心里惶惶的。陳宇德也坐下來,一起看著面前的母羊。這羊也是作死,從昨天晚上就叫喚,硬生不下來。你趕它站起來,這么臥著可不行,陳宇營說。陳宇德走過去,嚯嚯地趕。母羊不情愿地站起來,走幾步,凄厲地叫。十分疲憊似的。陳宇營說,這羊,肚子里至少得有四五個小羊羔,怪不得生不下來。再等等。陳宇德便又回去坐著,把手里的煙放到唇間,狠吸一口。
母羊換個地方又臥下去。
陳宇德問陳宇營,你剛才從魚王塘過來,看沒看見一陣人?陳宇營看見了,問陳宇德他們是干啥的。你沒看見他們車上拉的機子?要打井呢,天旱成這樣,上面撥的錢,要打井澆莊稼。他接著說,早上陳勇從路上過,見人就說這回好了,上面給錢了,叫打十四口井。十四口井?嗯,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四個角上,再加上雁河外邊,一共打十四口井。陳宇營不說話,陳宇德又說,陳勇比他叔強,聽說過段時間還要裝太陽能發(fā)電,到時候用電就不要錢了。陳宇營住得遠(yuǎn),莊上的電線拉不過去,一直都是點煤油燈,用電要不要錢跟他都沒關(guān)系。
他從鼻子里哼一聲,半天才問,太陽能發(fā)電裝哪兒?陳宇德說,聽人說是要把楊樹林子砍了。往上說一百年,楊樹林子是莊上的墳地,埋了不少先人。后來不埋人了,各家都栽楊樹,長得快,好賣錢。楊樹砍幾回,里面的墳雖都漸漸平了,但裝上發(fā)電機,成天轟隆隆響,不知道先人還能不能睡得安穩(wěn)。陳宇營的太爺太奶也埋在那里,他心想真到那一天,要遷墳也不容易,挖出來估計骨頭都散了,混在一起,分不清楚誰是誰的。
陳勇說魚王塘那邊不打井了,塘里有水,旱不著旁邊的幾塊地。陳宇德又感嘆一句,那幾塊地才真是好地。但陳宇營接過去說,他懂啥是好地。陳宇德說,好地是我說的。
陳宇營的煙抽完了,煙屁股在手里夾半天,才扔出去。
陳宇德忽然靠過來,壓低聲音問他,都說魚王塘里有魚王,老哥你到底見過沒有?天旱成這樣,陳勇要真抽塘里的水澆地,還不把水抽光了。到時候真有魚王恐怕也藏不住。陳宇營看他一眼,不回答,反問他說,你也活了七八十年,你見魚王塘啥時候干過?那也是那也是,陳宇德說。
母羊站起來,煩躁地走來走去,嘴里一聲接一聲叫喚。差不多了,陳宇營說。陳宇德從坐的地方站起來,但他不知道要干啥,空站著,手沒地方放似的。陳宇營讓他去抱一抱麥秸來,他去抱來,鋪在地上。母羊把頭湊過去吃兩口,又掉轉(zhuǎn)身子。他們看見,母羊屁股后面有一個青色的東西出來了,是小羊的蹄子。母羊叫得厲害,前腿跪下去,整個身子都在朝后使勁。小羊的蹄子出來一點,卻又沒動靜了。母羊臥下去,嘴里已經(jīng)叫不出聲。陳宇營走過去把母羊趕起來,跟陳宇德說,看上去是要難產(chǎn),你去弄盆洋胰子水來。說完開始朝上捋袖子,按住母羊,用一只手去拉出半截的小羊蹄子。
陳宇德把水端來,陳宇營洗了手、洗了胳膊,讓陳宇德幫忙按著,手伸進(jìn)母羊屁股里掏。半天終于把小羊掏了出來,丟在麥秸上。母羊轉(zhuǎn)過頭來,在小羊身上舔,沒動靜,小羊已經(jīng)憋死了。母羊肚子還鼓著,陳宇營又把手伸進(jìn)去掏,這回比較順利,很快又掏出一個來,仍是死的。陳宇德在旁邊嘆著氣,問還有嗎?陳宇營說,沒了,羊羔子這么大,我還以為有四五個呢。又說,怪不得生不下來。
母羊仍不停地舔著小羊,舔完一個又舔另一個。小羊身上的黏液被舔干凈,毛卷成一圈一圈的,直到臉上。臉上,小羊烏青的眼睛緊閉著,十分碩大,跟身體不成比例。腥臭的氣味吸引蒼蠅聚來,都落在小羊眼睛上。母羊像是在幫小羊趕蒼蠅。
陳宇營又洗一遍手,甩干,在凳子上坐下,從兜里掏出煙點上。陳宇德站在那里沒動。陳宇營說,現(xiàn)在羊也賣不著錢,不喂就不喂了吧,我看你天天割草放羊也累。陳宇德吐一口氣,然后才回去坐下。他沒說話。
陳宇營又陪他坐一會兒,站起來走了。到下午,他在楊樹林子里拾干樹枝,打算捆起來,拿回去當(dāng)柴燒。一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跑來,遞給他兩盒煙,說是陳宇德給的。德老太爺說不能讓你白忙活,叫我給你送兩盒煙,我跑魚王塘去沒找著你。陳宇營看這孩子眼熟,想問他爸是誰,可低下頭把兩盒煙在兜里裝好,再抬起頭,孩子已跑遠(yuǎn)了。
二
陳宇營不急著做飯,先到屋后面坐著乘涼、吸煙。他面前隔著棵桑樹,就是魚王塘的水面。天長,太陽雖落了山,還有晚霞將白日延續(xù)著。霞光倒映,水面上開了布店,紅的黃的交織一大片。抬眼間,陳宇營看見飄在塘邊上的小船,他一直藏在桑樹根底下,怕在水里一直泡,泡爛了,不知道被誰拉了出來。他罵一句,站起來,朝小船走過去。水邊凌亂踩著許多腳印,都不大,大腳拇指壓出來的坑才跟蠶豆似的,應(yīng)該是一群孩子。他想起下午送煙給他的那個孩子。心想下次看見得訓(xùn)他幾句,要不一定會鬧出啥亂子來。
沒系纜繩,船竟沒飄到塘中間去,還真是運氣好。陳宇營雙手用力,想把船拖上岸來,一下子沒拖上來,船底在水面產(chǎn)生波動,朝外蕩漾開去。他的眼睛跟著水波走遠(yuǎn),忽然就有些神往。他已經(jīng)很久沒到塘上去了。
于是他又重新用力,把船往水里推,人也坐進(jìn)去。船底放著一根木棍,那是船槳,他撿起來,在岸上抵一下,船就往塘中間滑去。塘水泛著光,平靜如水泥地。他用手里的木棍胡亂撥幾下,便停了手,任船飄著。他抬頭看天,天上的霞光正慢慢退去;又看四周,四周桑樹陰森森的像要撲過來;再看水,水下漆黑一團(tuán)。他忍不住心里有些發(fā)怵。
老太婆剛死那一年,他幾乎天天都把船劃到塘中間去,坐在那里等天黑。天黑了,月亮浮上來,黑色的影子也都從水底浮上來,把他圍在中間。他跟他們說話,能說到半夜。他們有時候回答他,有時候不回答,他就自己說,累了,才把船劃回去。他知道他們中有他閨女兒子,有老太婆。大殮后,他趁夜深,人都走光了,把老太婆從棺材里抱出來,用半扇石磨綁好,一起沉到塘底下。第二天封棺,他握著錘子釘棺釘,一邊釘一邊喊著讓老太婆躲,喊得很不用心。等到出殯,抬棺材的人都說他老太婆心善,死了也不拖累人,棺材輕得像紙盒子。棺材板雖是桑木的,卻是早做好放了幾年,已經(jīng)干透。棺材里只有一張草席、幾件單衣服,棉衣服都沒有。棉衣服里的棉花還能掏出來再用,埋地下白可惜了。哪能不輕?陳宇營自己也想到塘底下去,去和他們在一起。但他知道沒那么容易,死后身不由己,埋他的人不會替他想的。除非他跳進(jìn)塘里淹死,身上綁著剩下的半扇石磨,沉到水底淤泥里,漂不上來,他們也撈不到。他都算計好了,只等一個時候。
時候快到了呀——他沒忍住說出了聲。
如果陳勇真的要抽塘里的水澆莊稼,就算抽不干,水淺了,說不定也會露出塘底的骨頭架子,那樣他就真的活不成了。骨頭肯定還會有的,以前他們挑河工,常能挖出骨頭來,有些顏色發(fā)黃,老人們說是百年前死的人??梢娙藸€得快,骨頭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爛干凈。
陳宇營想塘底還有其他的人也說不定,百年前的人。那樣他倒不用太害怕,他們不會輕易就懷疑到他頭上來。但除了他自己,他也得替他閨女兒子和老太婆想,死都死了,不能再把他們撈出來,曬在太陽底下。老太婆不怪他,閨女兒子卻不一定。淹死的時候沒能把他們撈上來埋在土里,他已經(jīng)是后悔不已,現(xiàn)在要是把他們撈上來了,他怕是真的沒臉再當(dāng)他們爹。
閨女兒子死的時候,陳宇營記得他才不到四十歲,趕集遇見孫王莊的親家,到年就把閨女嫁過去了,親家怕出啥岔子,要跟他再商量商量,非讓他到家去喝酒。他喝醉了,倒在孫王莊外面的麥秸垛上睡半下午,回到家天都黑透了。閨女兒子沒回來,老太婆那時候還不是老太婆,是他年輕力壯的媳婦。她擔(dān)心,出去找一圈沒找著。見他回來,讓他也去找。他不當(dāng)回事,串了幾家門問,問不出啥,就回去吃晚飯,桌底下摸出瓶子,又給自己倒了二兩酒。準(zhǔn)備睡了,閨女兒子還沒回來,他才開始覺得不安,嘴上一連串地罵著要把他們的腿打斷,看以后還怎么野。他媳婦拿了手電筒挨家問,問到有人說沒看見他們閨女,就看見晌午他兒子朝魚王塘去了。他們跑去看,塘邊看見兒子的一雙鞋和一件短褂子。鞋是白里黑面的單口鞋,短褂子是粗棉布縫的,盤云紋扣子。用手電筒朝塘上照,塘面黝黑,不驚波瀾。不用說,閨女也在塘里面了,兒子是下去撈她的,要不然也不會脫了鞋和短褂子。
那天晚上,陳宇營肚子盛滿了酒,臉上熱,被夜風(fēng)一吹,禁不住打寒戰(zhàn)。再過一會兒,他媳婦便哭開了,他不耐煩,啪啪扇她兩個巴掌。她把哭聲咽回去,以為他要怎樣,但他許久也沒動靜,她便又嚎了出來。聲音凄厲,前后幾個莊都聽得見。后來他們在魚王塘邊蓋了房子,守著閨女兒子,前后幾個莊上的人仍不時聽到凄厲的嚎哭聲。
陳宇營的閨女兒子似乎是開了個頭,之后的幾年,魚王塘里便經(jīng)常死人。先是趙莊的小開,嫁過來第二天跳進(jìn)去的,撈幾天沒撈上來。然后是陳宇清的閨女,三天回門時候路過魚王塘,不知道怎么就掉進(jìn)去淹死了。然后就接二連三,死的多是剛嫁娶沒多久的年輕女子,多是和陳宇營的閨女一樣的年紀(jì)。于是便漸漸有了傳言,說嚎哭聲聽上去像人哭,其實是魚王的長嘯。魚王想吃人,不得,所以長嘯當(dāng)哭。算起來,都是陳宇營的閨女兒子讓魚王開了戒,腥了嘴,所以才索了其他年輕女子的命。一時間,前后莊上傳得沸沸揚揚,說啥的都有。
傳說一開始也許是有人附會,或大人故意編來嚇唬小孩子的,但傳久了連陳宇營自己也分不出真假來。好幾次夜里聽見,他似乎真覺得那凄厲的聲音是從塘底發(fā)出來的。但伸一伸腳,碰不到老太婆的熱身子,他才知道是她又去了塘邊。陳宇營便披上衣服起來,拿一件衣服,走到塘邊,把衣服給他媳婦披上。他不敢勸她,就蹲在她旁邊聽她邊哭邊說。她說的都是后悔的話,說如果不是她沒看住,閨女也就不會跳塘死了。她哭夠了,說夠了,才站起來往回走。第二天問她,她啥都不記得。陳宇營想她也許是故意的,也許是真的夢游。也許她已經(jīng)不是她了,她被魚王附了體,不嚎到嗓子流血是停不下來的。后來她果然得了細(xì)病,嗓子像被繩扎起來,吃東西咽不下去,活活餓死。
風(fēng)一陣陣地吹在陳宇營身上。他頭耷拉著快睡著了,一個激靈又醒過來。他看見一道比黑夜更黑的影子從水底浮上來,圍著小船轉(zhuǎn)。然后又有越來越多的黑影浮上來,像是真的有一群大魚,真的有魚王在他們之中。
他看著他們,嘴里喃喃地說,都別急,別急,總會有辦法的。
三
陳勇小時候見莊上打井,都是兩個人,用一根木棍綁在鐵管子上,推磨一樣轉(zhuǎn)圈,把鐵管子一點點磨到地下去。下到五六米,水冒出來,插一根空心管子進(jìn)去,井就算打成了。再朝前,聽說井是挑出來的,兩個人到底下去,朝上挖土,直挖到水眼?,F(xiàn)在打井真是簡單得多,一個螺旋的鉆頭,發(fā)動機打開就朝下鉆,一邊鉆一邊把泥甩上來。機器上定好數(shù)字,沒一會兒就鉆到了三十米,鉆頭拉上來,地上就有半米寬的一個洞。打井的人車上拉著磚頭水泥,在洞邊砌幾層作欄桿,防人掉下去,井就算打好了。陳勇感嘆說現(xiàn)在真是做啥都太方便,打井的人說這算啥,還有更方便的哩。陳勇笑笑,心想更方便的自然得花更多錢。打井的人干完,收拾東西放回車上,陳勇帶他們?nèi)ハ乱粋€地方。頭一天下來,十四口井就打好了十一口。第二天上午再去雁河外邊,陳勇本以為半上午就能結(jié)束,不耽誤他去鎮(zhèn)上,沒想打第一口井就遇到麻煩,鉆頭鉆到砂礓,嘎嘣一聲斷了。打井的人沒說什么,似乎是常有的事。但他們沒帶著別的鉆頭,要回去換。他們跟陳勇商量,說下午再打,陳勇沒辦法,只能說好。于是打井的人開著車走了,陳勇自己回莊上。他腳上沾了泥,一邊走一邊在草上蹭,還是沒蹭干凈。
走到莊頭,幾個人坐在那里,看見陳勇,都跟他打招呼,問他吃了沒。陳勇看陳宇德也在他們中間,就問他昨天羊生了幾個。還生幾個呢,生兩死胎!陳宇德沒好氣地說。陳勇哦一聲,然后又問他賣了沒,現(xiàn)在縣里時興吃小羊羔呢。他說,最好就是剛生下來的,放鍋里整個蒸熟,加上蔥姜蒜,好家伙,一盤菜賣四百多塊。四百多?快趕上一頭活羊的價了,還真有人吃?當(dāng)然有人吃。陳宇營也坐在那里,他見得多,知道蒸羊羔不是啥稀罕的,便不說話。陳勇跟陳宇德他們感嘆完,像是突然想起啥來,轉(zhuǎn)過來跟他說話。他輩分低,管他叫營爺,跟他商量,到時候用魚王塘里的水澆莊稼,跟他借兩塊木板墊機子,就不從莊上帶過去了。
正說這個事呢,陳宇營慢吞吞地說,澆莊稼肯定是好事,不過我就怕魚王塘里的水不能用。咋?陳勇問他。其他人也都看陳宇營,等他把話說出來,他卻又閉上了嘴。陳勇接著說,咋不能用呢,往年天旱,邊上幾塊地澆水不都是從魚王塘里抽水么,今年莊上用就不能用了?陳宇營說,我不是說不能用,你用就用唄。
見陳勇摸不著頭腦,邊上一個端著空碗的婦女跟他解釋,營叔是怕魚王塘里有魚王,今年旱這么厲害,怕塘里的水抽干了,魚王惱了,要興風(fēng)作浪。陳勇咧嘴想笑,其他人沒笑,便又忍回去。有魚王怕啥,水抽干正好捉上來,分給大家吃。他終于還是沒忍住笑了,像自己剛才說的是一個笑話。沒人應(yīng)和他,他又說,我是沒吃過魚王,說不定比蒸羊羔好吃。說完又轉(zhuǎn)向陳宇德,問他,德爺你把死羊羔子埋哪了,還不如我去挖出來,提到鎮(zhèn)上去給瘸子,讓他拾掇拾掇。拿著空碗的婦女搶在陳宇德前面說,天這么熱,早該生蛆了。陳勇說,也是。然后再跟大家打一個招呼,就走了。
等陳勇走遠(yuǎn),陳宇營才在嗓子里咳一聲,吐一口痰,把手里的煙屁股也扔出去。拿空碗的婦女問他,營叔,你到底見沒見過魚王?陳宇營點一下頭,然后說,我還真說不好,白天是沒見過,晚上就看見有黑影子,尾巴一甩,半個魚王塘那么大,水嘩啦啦響,不是魚王是啥?陳宇德在旁邊點頭,等陳宇營說完,他接著說,我就說那一年去劉集,夜里從魚王塘走,看見水里黑乎乎一條大魚,我還說拿網(wǎng)去逮,后來俺娘非不讓去?,F(xiàn)在想想,可不就是魚王。又說,不說這個,就問問前后幾個莊上的人,三十年前,誰沒聽見魚王成夜叫喚?拿空碗的婦女說,那時候都說是風(fēng)吹得響,不是魚王。但等一會兒,她又說,要真有魚王,可不能讓陳勇那個憨貨抽干塘里的水,那幾年不就連著死好幾個新媳婦,誰知道會再出啥事。她旁邊抱著孩子的是她兒媳婦,一直沒說話,這時候插嘴說,我也聽人說了,死好幾個新媳婦,到底是咋回事?婦女瞪她一眼,指一下陳宇營,然后朝她使了使眼色。陳宇營沒動,臉上也沒表情。兒媳婦又說,我看也不能抽,這種事,說不準(zhǔn)就是真的。人家旱天都是拜龍王,咱要是把龍王的家都拆了,誰知道會出啥事。陳宇德看著她,點點頭,然后說,是得想個辦法。
他們再說一會兒,天就快晌午了,拿空碗的婦女最先覺得時間不早,手里的碗底都結(jié)了一層嘎巴,便先走了。她兒媳婦懷里的孩子要奶奶,也跟著走了。陳宇德問陳宇營,昨天的兩盒煙給他沒有,陳宇營說給了。他也正好想起來問他那是誰家的孩子。陳宇德說,不就是陳勇的那個侄子么,他哥跟他嫂子在外邊,兒子丟家里讓陳勇兩口子看著上學(xué)。陳宇營哦一聲,沒再說什么。
人不說話了,蟬聲就特別響,趴在耳朵根上似的。太陽直照著頭頂?shù)臉?,從樹葉間漏出更多的光,陳宇營一只腳全曬在太陽光下,感覺燙了才意識到。他便動動,把腳挪到陰涼里去。
陳宇德站起來,拍拍屁股,說他還得回去給母羊喂豆餅。又問陳宇營,還要不要喂別的給母羊補補。陳宇營想想說,喂豆餅就怕發(fā)奶,還是喂青草好。他又說青草也都是藥,說不定哪一味就是補藥,不過像蓖麻葉有毒,可不能讓它吃。陳宇德又說了幾句關(guān)于蓖麻葉的話,就走了。
陳宇營從兜里摸出煙來,用打火機點上,抽完,也站起來要走。但他坐太久,猛站起來,眼前發(fā)黑,差點摔下去。等眼前明亮,身子站穩(wěn),再往前走,又發(fā)現(xiàn)一條腿也壓麻了,瘸幾步才走得正常。他個子高,走起路來兩個肩膀交替晃著,從后面看,像是不停地?fù)u著頭。也許是太陽曬得人發(fā)昏,他搖頭是為了清醒清醒。
四
下半天,陳宇營在涼席上睡了一覺,醒來全身都是汗。他起來到外面去,外面倒有風(fēng)。風(fēng)里夾著幾聲嬉笑,他以為是自己還在夢中沒有醒,轉(zhuǎn)回去倒半盆水,把毛巾打濕擦在臉上,又伸一個長懶腰。卻還是聽見嬉笑聲。他這才起疑,從窗戶看出去,魚王塘的水面上,幾個孩子光著屁股,正撐著他的小船戲水玩。一定還是昨天那幾個孩子,陳宇營仔細(xì)看,果然看見陳勇的侄子也在其中。陳勇吃得白白胖胖的,他侄子卻又黑又瘦,胸口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見。小肚子癟癟的,沒有二兩肉,下面掛著蚯蚓一樣縮著的小雞雞。
陳宇營想該出去訓(xùn)他們一頓,讓他們把船撐回來,他們這樣鬧,非得把船弄壞不可,但又有些不忍心。
太陽大,水面反射著太陽光,上下連成一片,光屁股的孩子們在其中,反而是黑色的。像鏡子上的黑斑?,F(xiàn)在他看清了,一共是四個孩子,三個在船上,還有一個在水里,手扶著船幫。水里的孩子用力晃著船,想把船上的孩子都晃到水里去。船上的孩子則打著他的手,想讓他松開。水里的孩子寡不敵眾,又突然被用來當(dāng)船槳的木棍打在胳膊上,吃痛,手從船幫上松開。隨即頭就沉到水里,不見了影子。船上的孩子都伸頭向水里看,想找到他。陳宇營也伸長了脖子。船上的孩子嘴里笑著,沒一會兒都不笑了。水里的孩子還是沒露出頭來。陳宇營心里不安,想馬上沖出去,不知道為什么腳底卻黏住了,邁不開步。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心怦怦地跳得很厲害。
船上的孩子尖聲叫起來,突然炸開了鍋。陳宇營再看,才知道是水里的孩子鉆到船的另一邊,跳上船,把他們嚇了一跳。陳宇營鼻子里出一口氣,腳才能活動。
他走出去,沖水面上的孩子嚷嚷,讓他們把船劃上來,別再鬧了。
孩子們怕他,不敢再鬧,七手八腳地用木棍在水里滑,很快到塘邊,跳下船,都朝自己的衣服鞋子奔過去。塘水臟,陳宇營看他們身上掛著一道道水紋,讓他們別急著穿衣服,先去洗洗。他們怕他動手打人,都抱著衣服散開,聽他這樣說,不相信似的又聚攏在一起,跟著他朝小屋走。陳宇營進(jìn)屋舀了一瓢水倒在軋井里,軋幾下出了水,讓他們自己洗。他則端一個凳子,坐在陰涼處看。
四個孩子一般大,都在莊上的小學(xué)念三年級,三年級一共六個人,還有兩個是女孩。陳宇營問他們名字,只記住陳勇的侄子叫康康,其他都沒記住。他讓他們在塘邊玩到傍晚,給他們吃他種的香瓜,然后才放他們走。他算好了他們第二天還會再來的,就等著他們,果然沒失望。他們?nèi)砸獎澊教辽先ネ嫠?,他故意裝作不同意,直到耐不住他們的央求,才同意了。
陳宇營跟他們一起坐在船上,但船太小,載不了所有人。于是他出主意,讓四個孩子都脫光衣服到水里去,像昨天那樣兩只手扶著船幫,跟他劃船向前。孩子們起初不太掌握要領(lǐng),拖得船劃不動,但很快就熟練了,不僅能靠兩只腳浮在水面上,還能幫著把船向前推。快到塘中間,陳宇營收了槳,讓船又滑行一段距離。孩子們兩條腿也撲騰得累了,都停下來,互相潑著水。不小心潑到陳宇營身上,他索性把衣服也脫了,露出桑樹皮一樣的上半身。他又把衣服浸到水里,搓幾下,拿起來攤在船幫上。
孩子們再鬧起來,晃得船像要翻了,陳宇營兩只手撐住船幫才穩(wěn)下來。他呵斥他們,讓他們停下來,聽他說古。孩子們不鬧了,一邊兩個,用上半身扒住船,兩條腿則在水里小心地踩水,好維持身體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水慢慢恢復(fù)了平靜。
陳宇營說,很久以前,魚王塘還不叫魚王塘,叫啥,他也不知道,因為那時候還沒有他呢。后來為啥叫魚王塘了呢?因為魚王塘里有魚王,康康插嘴說。陳宇營看他一眼,然后說,康康說得對,有了魚王,所以才叫魚王塘。魚王是東海龍王派來守在這里的,因為這里直通東海龍宮,另一個孩子搶著說。陳宇營說對,你們還知道啥?康康說,東海龍宮里有法寶,龍王怕人去搶法寶。一個孩子說,有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金箍棒在孫悟空耳朵里,不在東海龍宮,笨蛋。被罵笨蛋的孩子打了罵他的那個一下,那個則朝他臉上潑一把水。陳宇營攔住他們,然后說,你們都不知道,其實魚王是要吃人的。這塘里以前有小魚,魚王來以后把小魚都吃光了,后來沒東西吃了,就吃人。莊上的人想求魚王保佑,就每隔幾年送新媳婦給魚王吃,新媳婦比小魚禁餓,吃一次管幾年。魚王才不吃人,魚王是好的,一個孩子說。你咋知道?另一個孩子也問陳宇營。我咋知道?因為我閨女就是被魚王吃掉的。聽完,四個孩子都噤了聲,呆呆地看著他。他忽然驚叫起來,快看,水底下那是啥!四個孩子都扭過頭去看,一邊問哪兒哪兒,一邊嚇得身子朝船上竄。
船翻了。
掉到水里的那一刻,陳宇營還在想剛才聽他講故事,四個孩子圍在船邊上,和以前每天晚上那些黑色的影子圍著他,聽他說話的場景很像。以后這四個孩子也會變成四個黑色的影子,加入他們中間吧。可惜的是,再也不能聽他說話。他想陳勇他們肯定會把他們撈上來的,就算撈不上來,把水抽干也能找到他們。但他管不了那么多。或者他們這樣死在魚王塘里,說不定真能嚇住陳勇,讓他以為是魚王生氣,不敢再抽塘里的水。
不管怎樣,總算都沒他啥事了,他死了,還拉幾個墊背的,對他閨女兒子,還有老太婆都能交待了。帶著泥腥氣的塘水朝他嘴里灌,他張大嘴讓水灌進(jìn)去,他想灌吧灌吧,灌得越多死得越快。
五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他們從鎮(zhèn)上給他做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見義勇為”四個字。陳勇帶人給他送過來,還買了一掛鞭炮,炸得震天響。陳宇營想,他們像是給死人上墳?zāi)?。但他還是賠著笑,看著他們走到他床前,圍著他或站或坐著。亂哄哄的,陳勇讓他們安靜下來,說了一通話??傊歉兄x陳宇營,多虧他住在魚王塘邊,要不是他,四個孩子可能都得淹死。而他也因為救他們生了病,躺床上半個多月還沒好。所以他代表莊上,也代表四個孩子的家長來給他送錦旗。為了表示鄭重,陳勇又把錦旗拿在手里,站起來走到陳宇營床前,雙手遞給他。四個孩子都沒來,除了康康爸媽,其他幾個孩子的家長卻都來了,他們商量說要給陳宇營磕頭,陳宇營死活沒讓他們磕。他說等我死了再磕吧,他們也只能不磕了。
接著他們就說起魚王塘來,說起魚王的傳說,陳宇營不愿意再多說,但他們一直問,由不住他不說。他就仍搬出先前的那一套話,末了說這幾天熱,孩子們天天都來玩,我看不會出啥事,也沒攔他們,誰知道就出事了,真說不好是咋回事。四個孩子也都咬定他們看見了魚王,一個黑色的影子,有兩層樓那么長。他們的家長這時候說出來,都擔(dān)憂地看陳勇,讓他拿個主意。陳勇倒說起打井的事,十四口井都打好了,上面撥的錢也用完了。魚王塘這邊要再打一口井,除非莊上出錢。
他們走了,陳宇營把錦旗撿起來,扯著上面金色的繩子攤開來看,字是金色的,布血紅,讓他眼暈。他用手揉幾把,胡亂塞在床邊。到下午,有人拿了幾捆黃紙到魚王塘來燒,到陳宇營屋里借火。陳宇營問他們燒給誰,他們說是陳勇交待的,燒給魚王。陳宇營問他們,陳勇還說啥了。但陳勇沒說啥了。
到底還是抽了魚王塘的水澆地,陳宇營躺在床上起不來,讓照顧他的侄媳婦出去看,侄媳婦不耐煩,出去看一眼,回來說水多著呢,抽不干。他不放心,夜里偷偷地下床,腳放在地上,人站起來,卻立即就摔了下去。兩條腿使不上力,像兩截木頭。他用手又掐又捏又捶了半天,才勉強站起來。床邊,挨墻豎著鋤頭,他拿鋤把當(dāng)拐杖,勉強才能挪動步子。他想真的是時候到了,生一場病,床上躺半月,就到了這個地步?;蛘卟挥玫汝愑掳烟晾锏乃楦桑拖茸吡?。
他就這么一點點地把自己挪到了魚王塘邊。塘里的水確實還多著呢,月光下泛著波紋,浩浩蕩蕩似的。他放了心,露出笑容,但沒過一會兒而又流下眼淚來。他拾衣襟揩揩眼睛,心想一定是風(fēng)的緣故。夜里風(fēng)大,連塘邊的桑樹都被吹得簌簌響,更別說是他一個病人了。他扶著鋤把坐下去,坐不住,幾乎是癱在了地上。
眼淚水又流出來,但他沒再擦了,眼淚水順著他臉上的溝壑布散開來,轉(zhuǎn)眼又被風(fēng)吹干了。臉上癢,他才拿手抹了一把。老太婆臨死的時候,也是躺在床上流眼淚,他不停地替她擦。老太婆說不出話了,眼淚是她最后告訴他的話。再朝前,則是閨女兒子,他哪能沒替他們擦過眼淚。他想,閨女兒子,還有老太婆,他們在召喚他呢——
第二天清早,澆地的人先來,從塘的另一邊看見這邊的紅布,跑過來看,見是送給陳宇營的那塊錦旗。上面的繩子掛在鋤把上,鋤勾著岸邊的桑樹。另一頭則掛著陳宇營的腳。陳宇營頭朝下泡在水里,早就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