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
或許可以這樣解讀:楊知寒的《故事大王》寫的是故事講述者的屢遭挫敗與小說敘述者的一次誕生。童年的“我”善于復(fù)述書本里的童話,被戲稱為“故事大王”,這一外號帶來的光環(huán)與虛榮,因季老師的到來而被碾碎,在她“沒有規(guī)矩”的課堂上,“我”講述故事的能力突然失靈;而升入小學高年級后,孩子們一夜長大,學會窺探隱私、編造謠言,刺激因體內(nèi)秘密力量而躁動的身心,“我”的故事才能隨之復(fù)蘇,卻再度受挫于季老師被趕下講臺后蝸居的小屋;二十年后同學重聚,酒精、尼古丁與某些淤積在記憶中的東西,讓“我”醉意闌珊,奮力想把那個沉沒在往事里的故事,連同其慘烈的結(jié)尾,拽出水面,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與這個受挫的“故事大王”不同,年輕的小說家楊知寒似乎不在意還原事物已知的輪廓,更愿意凝視邊緣與轉(zhuǎn)角處晦暗不明的部分,再借由敘述的力量,讓那些不可見的浮塵凝聚為具體的人形。季老師、小漂亮、鄭旺,也屬于她筆下常出現(xiàn)的他人眼中“活成荊棘”的異類,渾身芒刺,以致無法湊近,卻吸住我們的目光,隨之轉(zhuǎn)向那些無法消融于記憶中的畫面:“當時是千禧年的下午四點半,夕陽一片濃烈的紅黃色,均勻地打在每件物事上頭,包括鄭旺和小漂亮的影子。它們后來一個踩著一個,直到夕陽褪去……”這樣一幀幀剪影,像“我”想象中季老師母子依偎的時刻,有童話的光澤,也如同氣息混沌、細節(jié)鋒利的夢境。
2019 年回答《中華文學選刊》青年作家問卷時,楊知寒曾寫道:讓人“永遠感到迷醉和困惑的一些畫面”“恰是吸引我們最初去寫作的機緣”“作家將永遠仰仗小時候他做過的那些奇怪的夢”“能夠從平凡處開掘那么一點不對勁的寶物出來,才使他成為作家,成為時間和記憶里的考古工作者”——本期收入的另三篇小說,或許筆觸也有粗率或游移之處,但同樣都能看出向下“開掘”的努力。梁寶星《失眠》中,父親大半生“沒睡過幾次好覺”,始終沒有想起故鄉(xiāng)在哪兒;楊萌《小長夜》里的女兒,常有片刻沉迷失神,不知身處現(xiàn)實還是另一時空,由此帶給日常若干“細小又恢弘的難題”;于則于《魚王塘傳說》里老人獨自枯守,揪心塘里的水連同籠罩于斯的迷霧被抽干后,是否會露出親人的尸骨與命運不堪的真相。這些糾結(jié)與恍惚、怪夢與殘念,自成風景,不過,也可能引來批評和擔憂:年輕作家由此出發(fā)的寫作是否過于窄狹、難成大器?
其實,文本中之“所見”與寫作者之“所得”常常不能畫上等號。并非只有拉開架勢寫“一代人精神史”或回應(yīng)現(xiàn)實之必然與應(yīng)然的作品,才朝向開闊富饒之境。當下青年寫作中某些入口看似“小”而“狹”的探尋,分明是被現(xiàn)實中不可見的部分所吸引,他們正在掘進的秘道深處,也許正隱藏著這一代人的寶藏,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亦有可能在過程中浮現(xiàn)。正如梁寶星小說《看不見的大象》里那位科考隊長所言:“一個地方的重要性不能只看當下,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你腳下的沙漠是不是樓蘭古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