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凈

摘 要：凌祉媛為清代杭州才女，本文介紹了其才德兼?zhèn)涞娜松鷼v程、溫暖美好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執(zhí)著清麗的詩詞創(chuàng)作。

關(guān)鍵詞：凌祉媛 人生 詩歌世界

凌祉媛，字芷沅，錢塘人。生于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為凌達夫之次女。年十歲通音律，能吟詠。年二十，歸杭郡文學(xué)生丁丙，為其續(xù)妻。結(jié)縭二年，母患風(fēng)疾，故常歸寧侍奉。母病劇，禱于神，愿以身代。后芷沅染病，咸豐二年（1852）五月卒，年僅二十二歲。著有《翠螺閣詩稿》四卷，《詞稿》一卷。

祉媛的人生非常短暫，令人嘆惋。然而如細細讀其詩詞，卻覺得她短暫的人生溫暖美好，絕無凄苦意味。她有兩句詩甚好，似讓人窺見祉媛日常：“剩有梅花清不睡，暗香催我理吟箋。”（《雪凍等伴，月冷了圓，釀罄甕頭，御寒無策，而檐梅一點，微逗新紅矣。暗香泥人，頗慰岑寂，因仿稽留山民三體詩詠之》） a窗外梅花窗內(nèi)人，暗香縈繞理詩箋，這美好的一幕，讓人欲走入祉媛世界，感受其人生歷程、生活細節(jié)及詩歌世界。

一、才德兼?zhèn)涞娜松鷼v程

祉媛之人生甚短，卻頗為打動人心。其生平主要見其《翠螺閣詩詞稿》之序、傳、題詞、跋及其夫丁丙所作之《亡婦凌氏行略》，從她自己的詩歌中更是能看到很多細節(jié)。如果連綴這些文字，就能連綴其人生之大略。我們可以將其人生分為兩個階段：閨閣之中與結(jié)婚之后。

閨閣之中的祉媛無憂無慮，生活頗為唯美。凌祉媛生于1831年，其生辰剛好是佛誕之日（四月初八）。其父為凌詠，字達夫，光祿寺署正；母為朱安人。光署公有二女一子，祉媛為其次女。七歲時（1838）祉媛就在內(nèi)塾讀書，她的母親朱安人親自教她《毛詩》《內(nèi)則》諸篇，她最熱愛的是詩歌。幼時她曾經(jīng)和她的姐姐薔媛以及她的表姐芯媛（凌燕庭之女）共同讀書。凌燕庭回憶她幼年之時，每得一題，攬筆立就，著紙后即復(fù)揉去。（凌譽之跋）b十歲后祉媛開始嘗試作詩，偶爾亦作小詞，還擅長女紅與書法。大約十四五歲便與錢塘閨秀孫佩蘭同游西湖賦詩。（錢塘孫佩蘭譜香題詞：“憶昔西湖攬勝游，韶華轉(zhuǎn)瞬八年周……韻事品評三月暮，詩情珍重一篇留”）c她十四、十五、十六歲的詩作集為《停針倦繡集》。十七歲（1848）因房屋修葺，隨父母寄寓南園（孫光裕灜帆之題詞：“彈指戊申春，華居事修葺。寄寓南園南，暫辭北郭北……無何珠潭珠，仍還珠潭側(cè)”）d。其詩作為《南園萍寄集》。十八歲回珠潭居住，十八、十九歲詩作集為《珠潭玉照集》。

結(jié)婚之后，祉媛生活喜憂參半。喜則嫁得如意郎君，二十歲（1850）凌祉媛歸丁丙為妻。丁丙（1832—1899），字嘉魚，別號松生，晚號松存，別署錢塘流民、八千卷樓主人、書庫抱殘生等，他是江南著名的藏書家、慈善家。他的第一任妻子為沈氏（1831—1846），沈氏未嫁而卒，故祉媛為丁丙繼妻。嫁給丁丙之后，她事舅姑如其親，督理家政，空閑的時候則和丁丙互相酬唱，繼續(xù)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丁丙科舉失利，祉媛勸他：“讀書志圣賢，豈在區(qū)區(qū)之科名邪？”（秀水莊仲方《翠螺閣詩詞稿傳》）e可見她雖為女子，卻很有見識。憂則母親身體不好，身患風(fēng)疾。嫁給丁丙的兩年，祉媛一方面要在夫家督理家政，一方面又得經(jīng)常回去照顧母親，故歸寧時間過半。在此期間，丁丙的肺疾也經(jīng)常發(fā)作，她親煎湯藥，通宵照顧。后來母親的疾病加劇，祉媛因為父親年紀(jì)大了，弟弟尚小，家中無人支撐，所以遍詣廟中，向神靈禱告，愿以身代其母，家人都不知道。（丁丙：《亡婦凌氏行略》，《舞鏡集》）f過了一段時間她就生病了，她的母親卻好了起來。在她病重的時候，她非常照顧大局。丁丙原來所聘的妻室是錢塘貢生文瑋公的長女沈氏，沈氏未嫁而亡，祉媛覺得如果自己死了，以后就很難確認嫡繼，所以她堅持讓丁丙迎沈氏主位于家。祉媛臨死前還叮囑丁丙“讀書養(yǎng)身、勿貽親憂，毋為余念”（丁丙：《亡婦凌氏行略》，《舞鏡集》）。g1852年5月20日祉媛亡故，年僅二十二歲。她死后，欽旌“樂善好施”坊額。她嫁給丁丙之后的詩作結(jié)集為《畫眉余晷集》。丁丙將她所有的詩詞稿整理為《翠螺閣詩詞稿》，請當(dāng)時的名士閨秀為其題詠，并附上自己的悼念之作《舞鏡集》。

以上從祉媛生活的兩個階段，大致鉤沉了她的生平。我們從她身上以及他人對她的評價之中，可以看見一個完美的女性——才德兼?zhèn)洌杭刃㈨樃改?、相夫以順、御下以寬，又錦心繡口、才思敏捷。甚至她的死也被認為是天重其孝，特意成全，說她“孝行與詩兼之”（秀水莊仲方《翠螺閣詩詞稿傳》）h。

才與德方面，許多人把她的德放于首位。正如莊仲方在傳中所說：“婦德惟貞烈足傳，此外則孝行獨重，而嫻于風(fēng)雅次之。孺人乃孝行與詩兼之，誠閨秀之稱首者矣?！鄙踔琳J為才多損福，“才多能損福，嗟實頗有之。女子抱慧心，難與白發(fā)期”（吳縣夏尚志靜甫之題詞）i?！皧y樓吟煞女書生，折福才名況艷名。解得從來彼蒼意，女兒識字合心驚”（吳縣王復(fù)彥卿之題詞）！ 0。但并非所有人都認同這個觀點，孫光裕在題詞里就說：“及觀爾舅文，才德強分別。（朱秋子敘有‘女子不宜有才之語）此論正而迂，勝文翻累質(zhì)。我謂有春華，而后有秋實。代親緹縈孝，殉親曹娥烈。無詩固不朽，有詩愈不滅……矧茲孝烈名，允堪泐貞石。復(fù)工冰雪辭，倍覺超凡骨。其德固難能，其才亦秀出?！边@段文字不僅為祉媛發(fā)聲，而且有力地批判了當(dāng)時的偏見，才和德不但不矛盾，而且可以互相輝映。有德加上有才，才是真正的超越凡塵。

另外一種有趣的評價是祉媛原非凡人、本隸仙班，到人間只是歷劫罷了。這種評價的著眼點在于祉媛之“才”，并為世人勾勒出一個超越世俗的形象?！凹t塵小謫廿余年，大半光陰付彩箋”（吳縣浦毓慈蓮航之題詞）！ 1?！霸嵌裣砂?，瑤池笙管，慣奏元靈曲”（吳縣戈載順卿：《百字令》）！ 2。這樣的評價無疑更加浪漫，更具文學(xué)的想象力。同樣也跳脫了女子才能妨德的宿命論，直接贊美其才華。

確實，除了母親生病、自己早逝，她的人生總體并不愁苦。她熱愛文字、熱愛生活，生命中充滿著溫暖的細節(jié)與閃爍的靈性。所以我們不能僅僅止步于他人之評價，而是應(yīng)該細讀她們的文字，感受她們的生命。

二、溫暖美好的生活細節(jié)

祉媛的生命雖然短暫，卻豐富充盈。她熱愛自然、熱愛一切美好的小物，熱愛自己的經(jīng)行之處，熱愛身邊的家人。

首先，她熱愛自然。春日賞花、寒食折柳、夏日消夏、七夕望星、冬日賞雪、元宵試燈，仿佛四季所有的美好，都被收入祉媛的生活與詩中。

她不是很簡單地寫春夏秋冬的景致，而是將自己的生命體驗投入其間。所以有的時候她會覺得言不盡興，會用很長的題目抒發(fā)自己的細膩驚喜，她的一些詩題就像是一段段清靈的小散文：

《雪凍等伴月冷了圓釀罄甕頭御寒無策而檐梅一點微逗新紅矣暗香泥人頗慰岑寂，因仿稽留山民三體詩詠之》《層云凄黯綿雨泥人花飛滿階春恨如織婢子惜紅戲剪彩絨制掃晴娘以為祝予愛其解事也寵之以詩》《歲云秋矣梁間燕子將去有思絮語喃喃昕夕無間豈其不忍別余歸耶爰作小詩以祖其行》《庭前有老桂數(shù)本翠蘚蒼苔紛披盈干梅雨后忽滋細草若附枝而生者諦視之則牙牌草也》《新月上鉤夕陽留線晚涼院落吟懷悄然砌卉盆花各含生意分裁短什聊期無負秋容耳》。

我們在詩題中就能直接進入女詩人的生活場景，看到那個久久佇立于自然之中、與自然對話的女詩人。

她和閨蜜詠物，她寫了五種小物：眉匠（就是篦子）、壽字香合、指鎖、唾壺、翠鈿。讓人感到驚訝的是，連唾壺都可以入詩，而且寫得很不凡。

她寫的特別美的是《自題梅花帳額》一詩，東風(fēng)破冰之時，祉媛在梅花帳額題上詩句，夜夜與疏影暗香共眠，她說：“常此花魂寄玉臺，花魂人影兩無猜。半床明月清如水，試問美人來未來。花枝入夢香侵骨，人與梅花共清絕。夢醒三更不耐雪，滿身疑帶羅浮雪?！保?4花魂人影兩無猜，人與花完全融為一體，一樣的清絕超俗，照亮了整個夜晚。

第三，祉媛熱愛自己的每一經(jīng)行之處。雖然由于人生短暫，她經(jīng)行的地方并不多，但每處都寄托了她的深情至意。

在她的詩歌中，提及的地點較大的有西湖、天竺、皋亭、吳山、里湖、塘棲，較小的有洗心亭、十三間樓、南園、珠潭、水仙王廟、翠螺閣、香山蘭若、擷芳軒等，祉媛真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杭州府閨秀，她的行蹤均在杭州府仁和縣和錢塘縣之內(nèi)。

祉媛祖居塘棲鎮(zhèn)，后來一直生活在杭州城區(qū)。戊申（1848）春，祉媛十七歲，因房屋裝修，全家寄寓南園，十八歲回珠潭居住。凌祉媛的叔叔凌燕庭，卸下江蘇江浦縣縣令之后回到湖墅，買下范宅，宅中有珠兒潭。二十歲祉媛歸丁丙為妻，祉媛所居為翠螺閣。丁丙家族住在杭州田家園一帶，擁有十分龐大的建筑群落，翠螺閣即為其中一處。

她兩個階段的詩集皆以她的居處命名：《南園萍寄集》《珠潭玉照集》，而她詩集的總名則為《翠螺閣詩詞稿》。在她的生命里，和地名相關(guān)的關(guān)鍵詞有塘棲、西湖、南園、珠潭、翠螺閣等。

塘棲鎮(zhèn)隸屬于仁和縣，大運河從其間貫穿而過，為清代巨鎮(zhèn)，為祉媛祖居之處，祉媛亦有一首詩紀(jì)之。詩題亦秉承其獨特風(fēng)格，綿長細膩：《秋日買棹至塘棲訪親水程村落風(fēng)景絕佳雜述五章扣舷歌之頗覺其聲清越也》。！ 5整組詩一共五首，從清晨出發(fā)到傍晚抵達，娓娓道來。整個行程風(fēng)景優(yōu)美、人情溫暖，對故鄉(xiāng)的熱愛也躍然紙上。

祉媛最留戀的當(dāng)然是杭州，杭州有最讓她難以忘懷的西湖以及她自己的家。

她有一組《西湖雜詩》！ 6，寫了許多很有意味的西湖景致，既有景色之美好，又有歷史人文之關(guān)懷與反思。在雜詩中，她提及了宋理宗之愛妃閻妃，與之相關(guān)的是理宗為她修建的集慶寺；宋代權(quán)臣賈似道，與之相關(guān)的是半閑堂；南朝歌伎蘇小小，與之相關(guān)的是西泠橋；吳越王錢镠之黃妃，與之相關(guān)的是黃皮塔（亦即雷峰塔）。祉媛對西湖之景、之人可謂熟矣，詩中甚至有許多批判的意味，比如元代薛昂夫《山坡羊·西湖》有“銷金鍋在，涌金門外”之句，祉媛則說“流金橋與涂金塔，不夠金鍋頃刻銷”；而提到賈似道，則是“冷笑平章事樓閣”。祉媛對西湖的典故熟稔于心，順手拈來，其中提及飛來峰、九里松、黃皮塔，從詩歌來看，都是深諳景點之出處。

祉媛寫西湖，既有人文歷史之反思，又有泛舟湖上之愜意。暇時和好姐妹們泛舟湖上，即席吟詩，是何等愜意，“小集裙簪媚水濱，等閑肯負艷陽春”。（春日偕孫譜香姻姊家鶴清姊書君妹泛湖即席和譜香韻）！ 7

祉媛還創(chuàng)作了兩首《西湖竹枝詞》，其中一首寫道：“風(fēng)物西湖美不勝，嫩涼天氣試吳綾。澡盆權(quán)作瓜皮艇，侵曉臨流采刺菱?！?！ 8后面兩句非常有趣，采菱因為要深入芰荷之間，船一定要小，所以干脆拿洗澡的木盆當(dāng)做小艇了。

在詩歌中，祉媛提到最多的地點是她的家。她的《停針倦繡集》寫于她十四、十五、十六歲。她寫過一首詩，題作《自北郭移寓南園即景有作》，說明她原先的家在杭州的北部。家里有一個小小的院子，她在詩歌中提到“薄暮新涼延小院”（《暑齋日暮荷風(fēng)扇香薄睡半醒偶成短句》）！ 9。十七歲（1848）因房屋修葺，她隨父母寄寓南園（孫光裕題詞中有：“彈指戊申春，華居事修葺。寄寓南園南，暫辭北郭北……無何珠潭珠，仍還珠潭側(cè)?！保〡 0其詩作為《南園萍寄集》，她說她住的地方鄰街近佛惠寺，可以隱約聽見梵鐘敲響?！胺鸹菟滤缀魤刍鹦氢?，在仁和縣之羲和坊”@ 1，佛惠寺具體在羲和坊之肅儀巷。@ 2她住的地方應(yīng)該鄰水，所以她說“從此鷺鷗聊結(jié)緣，何須載酒泛西泠”@ 3（《自北郭移寓南園即景有作》）。十八歲回新居居住，十八、十九歲詩作集為《珠潭玉照集》。新居為祉媛的叔父凌燕庭所購，凌燕庭咸豐初年卸下江蘇江浦縣縣令一職，回到湖墅，買下范宅。范宅就是原來宋代權(quán)臣賈似道的園邸，位于杭州城北，其中即有珠潭。祉媛有《珠潭曲》一詩，很詳細地介紹了珠潭新居的情況。她很喜歡家中的一潭清泉：“一泓清澈平波漾，明珠錯落澄輝朗。素影娟娟靜瀉春，廣非十笏深盈丈?！保ā吨樘肚罚〡 4此詩中有兩句令人感慨，雖則寫潭水，和祉媛之氣質(zhì)及人生結(jié)局亦很神似：“縱云泡影成浮幻，圓泛累累當(dāng)夜半?！膘礞略缡?，其人生真的是如泡如影，亦真亦幻，然而其光華美好，卻留于世間。所以珠潭和祉媛，真的是相映生輝。后來吳端甫悼念祉媛之詩里即有“珠兒潭上明明月，還照當(dāng)年舊綺羅”@ 5（《吳端甫題詞》）之句。

丁丙將祉媛的集子命名為《翠螺閣詩稿》，翠螺閣是祉媛婚后常居之地，屬于丁氏家族。她還是和少女時一樣，在翠螺閣寫詩練字、焚香刺繡、納涼銷寒。不過現(xiàn)在多了一個情味相投之伴侶丁丙，他們甚至?xí)黄鹱诖渎蓍w，聽附近傳來的笛聲（《秋夜同松生坐翠螺閣聞鄰笛感賦》）。@ 6也正是在這段時間，祉媛把自己的舊作整理分編。

第四，祉媛詩中重要的內(nèi)容是記錄與家人、朋友在一起度過的時光，從祉媛之詩來看，她們都性情相投，共同熱愛文學(xué)、書畫、良辰、美景，對祉媛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很大。

從她的詩歌里面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祉媛最愛、最擔(dān)憂的是她的母親，所以母親病后，她愿以身代；祉媛的叔叔凌達夫和他們家關(guān)系密切，從小對她的影響很大，叔叔赴任祉媛會去送，而叔叔卸任，買了新宅，一大家子人就住在一起；祉媛的姐妹兄弟關(guān)系都很好；她還有一大幫閨蜜，有的經(jīng)常在一起，有的則通過鴻雁傳書，互通信息。祉媛前面三部小集子，也就是她婚前的歲月，都是美好的生活記載。祉媛婚后憂患漸多。祉媛庚戌（1850）嫁給丁丙，三載結(jié)縭，歸寧實過其半。她曾和丈夫一首詞，感慨“青春不常，白日難駐。草無情而自綠，花將離而褪紅。撫景傷時，實有所同慨者矣”（《釵頭鳳》）@ 7。詩中惆悵的情緒也變得非常強烈，“恨相引，愁相引，日暮憑闌，香消酒醒。怎，怎，怎”。早期那種觀物賞景的欣喜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愁”“恨”等字眼。祉媛的這些痛苦，其實都是因摯愛之人而起，因為她深愛他們，所以她不愿意他們遭受痛苦，更不愿意看他們?nèi)静∩踔了劳?。她是一個如此珍惜親情、愛情的女子，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回身邊之人的生命。

因為凌氏和丁氏的家族在江南影響力頗大，祉媛逝后，其夫丁丙親自為其編集，并請名士閨秀為其題詠，很多人為她題詞：“《翠螺閣稿》，閨秀題詞者頗多。序則有吳蘋香藻，關(guān)秋芙瑛，詩則有錢塘鮑玉土靚、仁和高子柔茹、仁和施蓮因貞、錢塘孫譜香佩蘭、錢塘張蓮卿佩珍，詞則有吳縣陸芝仙蒨、錢塘韓菊如瑛、仁和夏耦鄰蒨雯、漢陽燕燕貽翼、仁和趙君蘭我佩、仁和汪雯卿靜娟，皆一時金閨杰彥也?！盄 8

可見祉媛生前身后，都有志同道合、性情相投的家人、好友，她的人生雖然最后一個階段倍嘗憂患，但總體還是溫暖美好的、盡情盡興的。而這些溫暖美好，也一直流淌在祉媛的詩詞之中。

三、執(zhí)著清麗的詩詞創(chuàng)作

祉媛的詩詞創(chuàng)作，最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她執(zhí)著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廣泛的詩詞交往以及清麗的藝術(shù)特點。

其一，對于詩詞創(chuàng)作，祉媛有一種自覺執(zhí)著的追求。詩詞創(chuàng)作是她人生重要的內(nèi)容，是她的情感寄托，亦仿佛是她的使命。她在《二十生辰自述》中說自己“頭銜自署拈花使，才調(diào)深慚詠絮人”@ 9，這兩句是祉媛對自己的認同方式。一方面，她的生日和佛誕日相同，她又深信佛教，所以自封自己為拈花使者；另一方面，她熱愛文字，雖然自謙及不上詠絮之謝道韞，但那種以文字為己任的自覺已經(jīng)從字里行間透露出來。

她會即興吟詩，也會苦吟推敲?！把{滑界烏絲，自寫深閨漱玉詞。一字推敲嫌不穩(wěn)，碧桃花底立多時?！? 0《春閨》這是一幅多美的畫圖，祉媛立于碧桃花下推敲良久，人面如花，文字如花。她經(jīng)常為賦詩詞，夜深不寐，她的詩題就透露了這個細節(jié)，《時將入梅霖雨初作擁衾忘寐矢口成吟》。哪怕是祉媛病重之時，也放不下她的文字，“閑來弱筆費吟哦，燭盡香殘奈爾何。且莫嘔心學(xué)長吉，此身已夠病消磨”（《歸寧三月矣聞松生肺疾又作予以母病逗留未得慰問宵深悶坐因成四絕寄之》）# 1?？磥恚南才?、悲歡離合，都離不開文字。

更美的是，祉媛的字也寫得很好。她經(jīng)常會用不同的書法字體配上自己的詩歌或者書寫自己喜歡的作品。從她下面的詩題就能看出來：《蘭生弟以蕉扇索題口占二十字寫以淡墨炙麝煤熏之仿佛飛白書頗足供清玩也》《母命詠新月仿歐陽禁字體》 《松夢寮有磚硯一方側(cè)鐫永和九年四字古趣巉然洵文房佳品也奉題一律未識即墨侯能點頭否》《燈下寫南華秋水篇》。

祉媛熱愛文字，也很珍惜自己的文字。所以她在辛亥年（1851）小除夕，把自己的舊作進行整理分編：“尋常花下理吟箋，緗篋披來手自編。已去年華成舊夢，此中況味動余憐。嘔殘心血人都瘦，祭到香燈蠹亦仙。剩稿零篇重撿取，好留遺事話從前?！保ā缎〕σ耘f作分編厘卷酹杯酒祭之》）# 2祉媛很認真地把自己的舊作整理好，回憶自己為詩消得人憔悴的歲月，并且以酒祭之。這認真而傷感的一幕，這既美好又惆悵的追憶，讓讀者動容。

其二，祉媛的創(chuàng)作世界并非孤獨，她的身邊，集合了許多熱愛詩詞的人；或者，我們可以說，清代江南的閨秀們，其實是生活在一種讀書創(chuàng)作的總體氛圍之中。

她的母親朱安人就是她的老師、詩友。母親會經(jīng)常給她命題，讓她寫詩；會乘興冒雨帶她們?nèi)ジ尥ど劫p桃花。祉媛的外祖母也是一位性情中人，曾經(jīng)命祉媛姐妹們賞芍藥花寫詩。她的叔叔凌燕庭一直關(guān)注她的詩詞創(chuàng)作，并以她為驕傲。她的弟弟是她的追隨者，會纏著她題字。她嫁給才子丁丙，兩人互相酬唱，是一對神仙眷侶。她有一幫作詩賞景的閨中密友，其中既有她的姊妹，又有她的好朋友。她詩歌中提及的文友有方芷齋、孫譜香、梁韻蘭、張沚芳、鶴清姊、書君妹、薪媛妹、袁家三妹，等等。她們或是攜手同游，或是聯(lián)句和詩，或是鴻雁傳文。

她的姊妹們仿佛是召之即來的，并且都是性情相投，一樣熱愛自然與文字?！皶⑴癄t邀女伴，翩翩都著羽衣來”（《賞雪》）# 3。“小集裙簪媚水濱，等閑肯負艷陽春”（《春日攜孫譜香姻姊家鶴清姊書君妹泛湖即席和譜香韻》）# 4?！按汤C隨肩習(xí)，吟詩把臂商。一般姜氏被，風(fēng)雨此聯(lián)床”（《與姊夜話》）# 5。除了一同出游、即席吟詠之外，她們還會互傳文字或者畫作，進行交流，祉媛有《展誦方芷齋在璞堂詩集即題簡末》《翠螺亭獨坐有懷譜香疊前韻卻寄》《寄懷張沚芳藻馨姊》《春雨兼旬小園花事盡廢書以破悶即柬薪媛妹吳門》《讀袁家三妹合稿感題卷尾》《閨友以綺蔬詠物詩示余得三十余種可謂美且富矣余因補所未備成五首》《題梁韻蘭芬蕉窗覓句圖》《題顧螺峰手繪玫瑰花便箑》等作，可見祉媛和閨蜜們的交流非常頻繁熱鬧。

如前所述，祉媛死后，又有那么多人追憶題詠。所以我們可以想見清代江南閨秀所處的總體詩歌氛圍，也正是這樣的詩歌氛圍，造就了祉媛，造就了無數(shù)的女性作家。正如同時期之閨秀吳藻在序中所說：“吾杭為人才之藪，閨秀代興，日下工詩詞者，皆各梓一篇。若芷沅凌夫人，則其尤者也?！? 6

其三，祉媛的作品形式多樣，素材活潑，情思細膩，想象豐富，語言清麗。

于克襄為《翠螺閣詩詞稿》作序，稱其“近體及詩余清麗芊綿，溫潤如玉，猶可想見林下之風(fēng)。至于懷古諸章如詠岳武穆、梁紅玉等作，感慨淋漓，沉郁頓挫”# 7。吳藻亦評之曰：“所著《翠螺閣詩》數(shù)卷，清詞麗語，讀之意銷其間?！稇压拧分T作，沉郁頓挫，雖須眉何多讓焉。所存詞不甚多，深得南宋遺響?！? 8（《吳藻序》）

兩人的評價還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祉媛既有近體之作，又有懷古之作；既寫詩，也填詞。雖然因為早逝，詩作的數(shù)量不算太多，但可以看出她在進行多種形式的嘗試。

她形式方面的開拓還體現(xiàn)在她的詩題中，她以散文入題，以表達自己豐富細膩的情感。而且經(jīng)常四字一頓，所以詩題雖然較長，但讀起來卻感覺簡潔、有節(jié)奏感。

素材以及情感方面，我們在第二部分已經(jīng)提及，祉媛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為自然、美好的小物，自己的經(jīng)行之處，身邊的家人。雖然生命短暫，經(jīng)行之處也較少，然而并不妨礙她詩歌內(nèi)容與情感的豐富活潑。

祉媛很有想象力，想象力體現(xiàn)在她心思細膩，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細小的美好，能與自然對話，她的文字也充滿了靈感。以她的代表作《洞仙歌》為例，我們來追隨一下她的想象。

朔風(fēng)釀寒，斜陽無信，花飛成陣。梅冷洌香，斗室圍爐，疑在瓊樓玉宇中也。愧無謝女清才，殊覺辜負此景耳。

凍云撥墨，正釀寒時候。六出飛花滿巖岫。似瑤臺，仙子碎剪璚霙，看頃刻，世界琉璃裝就。

玉龍誰喚醒，起舞回風(fēng)，鱗甲紛紛撲窗牖。消息問南枝，漏泄春痕。笑梅影，也如人瘦。且獨擁薰?fàn)t倚妝臺，道日暮天寒，早停針繡。# 9

祉媛運用最簡潔的色彩：墨色與白色。那天空中的云，是沉沉的墨色，釀天地的寒意。而那雪，如漫天晶瑩飛花，灑滿巖岫。她筆下的雪不是寒冷徹骨的，而是溫暖嫵媚、充滿生機的。那漫天的飛花，似乎是瑤臺仙子碎剪漫天之云，飛灑而得。頃刻間，整個世界便被琉璃裝就。這是多么靈動的想象，祉媛的冬天，是熱鬧而美好的。

下片繼續(xù)想象。雪下得漸漸大了，雪片紛紛撲向窗牖，這時的雪，莫不是玉龍起舞回風(fēng)，身上的鱗甲紛紛跳躍？以玉龍的鱗甲形容雪片，形神俱似，給人以新鮮的視覺沖擊?？v然是如此冰雪世界，但也不能掩蓋春天的訊息，你看那雪中的枝條上，早已暗露春痕。那梅樹上已經(jīng)有丁點的梅花綻放，雖然花如人一般清瘦，但在雪中分外精神。這里又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比喻。李清照說“人比黃花瘦”，以人比菊花；而凌祉媛以人比梅影。她們的共通之處在于，“瘦”并非憔悴，而是有神采?！懊酚啊币辉~很細膩，在琉璃世界中，那梅花正是似隱似現(xiàn)，若有若無，所以芷沅的想象是非常靈動的。

而她的語言，則是清麗自然的。她對形象的捕捉很到位、很生動。她寫小魚：“波光綠浸柳陰陰，新種魚苗小似針。”（《里湖棹歌》）$ 0她寫荷花：“煙光澹澹迷莎汀，白荷花立紅蜻蜓?！保ā稌姟罚? 1她寫蝴蝶：“忽見一只綠蝴蝶，飛飛飛上水葓花?！保ā都茨俊罚? 2小如針的魚，白荷花上立著的紅蜻蜓，忽然飛來的綠蝴蝶，視覺效果很強烈，畫面非常生動。往往注重整體情景與特寫鏡頭的對照。

單個詞語方面，她會活用詞語或者運用修辭手法通感，她說“雨香云嫩禁煙時”（《寒食口號》）$ 3，“嫩涼天氣試吳綾”（《西湖竹枝詞》）$ 4。雨香云嫩，嗅覺和視覺、觸覺完全被打通了。天氣微涼，她用了“嫩涼”，這里的“嫩”字，也非常獨特。而“綿雨泥人”，“泥”字原本是名詞，這里用作動詞，讓人感覺雨無處不在，沾染全身。

大部分時候，祉媛的詩詞都是表意流暢、語言清麗、情思細膩的。有時，她也會有沉郁頓挫、豪放抒情之作，比如《梁紅玉戰(zhàn)袍小像歌》《敬瞻岳忠武王遺翰謹(jǐn)書長古 》等作，都寫得氣韻生動、豪放抒情。

以上我們從人生歷程、生活細節(jié)、詩詞創(chuàng)作三個方面進入祉媛的世界，可以對她進行一個比較全面的把握：祉媛才德兼?zhèn)?，熱愛文字、熱愛生活。她的一生雖則短暫，卻充滿著溫暖的細節(jié)與閃爍的靈性。在創(chuàng)作方面，她的作品形式多樣、素材活潑、情思細膩、想象豐富、語言清麗。她的人生及詩詞創(chuàng)作生涯，也能從一個側(cè)面讓我們了解當(dāng)時江南閨秀的生活方式。

abcdefghijklmnopq！ 8 st@ 3 x@ 5 @ 6 @ 7 @ 9 # 0 # 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0 $ 1 $ 2 $ 3 $ 4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 （初編下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891頁，第920頁 ，第880頁，第872頁，第859頁，第923頁，第923頁，第859頁，第870頁，第870頁，第875頁，第876頁，第897頁，第886頁，第900頁，第897頁，第889頁，第890頁，第885頁，第872頁，第893頁，第893頁，第874頁，第909頁，第918頁，第902頁，第893頁，第909頁，第912頁，第896頁，第889頁，第903頁，第866頁，第860頁，第866頁，第917—918頁，第907頁，第904頁，第890頁，第884頁，第890頁。

@ 1 〔明〕 吳之鯨：《武林梵志》（卷一），第26頁，《欽定四庫全書》本。

@ 2“肅儀巷，南對馬市街，北達忠清巷。……寺觀有佛惠寺?！币姸”幾骸段淞址幌镏尽罚ǖ谖鍍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頁。

@ 3〔 民國〕王蘊章：《燃脂余韻》（卷二），《中國詩話珍本叢書》。

作 者： 郎凈，文學(xué)博士，上海體育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