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祥
1
被漫天云彩,還有那些撩人的風兒折磨了大半天的夕陽,嫩嫩的像一枚蛋黃,眼瞅著慢悠悠地往西邊山巒滑落。連綿的山巒漸次模糊,朦朧間成了一鍋吐著熱氣的窩窩頭,齊齊地托舉不住落意堅決的蛋黃……遠遠望去,那熱氣紅紫紅紫的,淺淺地彌漫開來,一個勁兒涌了過來,齊齊地注入眼前的這杯老酒,嗞的一聲,鉆進了歐陽奮國的胸膛……
呀,怎么啦?怎么又是日本鬼子開著火車,一個晃眼的空兒,就打到老子家門口來了?那是誰?還能有誰,是咱爹咱媽。父親歐陽忠操起獵槍,母親胡棗花拎著棒槌貓著腰,跟在父親后面,趴在鐵軌上瞄準射擊。
那根紅紅的棒槌,怎么還能射擊?那又不是一桿槍,連一顆手榴彈也不是嘛……姆媽,我的親娘,您老人家當年,好可愛啊。眼前這么一晃的當兒,歐陽奮國居然笑得前仰后合,只是身邊誰都不在,除了近在眼前的風,就是遠在天邊的那枚夕陽。想起來了,這一陣子,有好些天了,歐陽奮國老是恍惚,一恍惚就喝上幾杯;一喝酒就想起棒槌,半個世紀前的那根紅紅的棒槌。
咦,母親的臉,怎么還是這么水嫩嫩的,這不是變成了女兒的臉啦?母親哪去了?有時候看到女兒的那張臉,就像是從母親那張臉模子上揭下來的一樣。只是女兒歐陽芬芳20歲出頭了,除了模樣長得像以外,其他就不好說了,言談舉止及干事敬業(yè)等方面都不及母親的萬分之一,這可愁壞人呢。
歐陽芬芳大專畢業(yè)就沒地方去了。這樣的畢業(yè)其實就等于失業(yè),成天家里蹲著,從早到晚打游戲,偶爾心血來潮寫一些看不懂的小詩。歐陽奮國能不急嘛?時不時提著棒槌在女兒面前晃一晃,耍一耍,有點像他們這個地方的那個神漢王不二跳大神時,時不時的來一段“凌波微步”。
妻子薛如是天天在家嘮叨,“這可怎么搞?。客嫖飭手景?,咱們家祖上,光榮啊,自豪呢。”歐陽芬芳心生反感,但就是一個不言語,她想逃離父親的棒槌與母親的嘮叨,特別是眼下單調(diào)貧乏的生活??墒翘斓刂螅矇哑鹉懽訉覕覒?zhàn)過,考試、面試一次次的都沒了下文,鼻子上碰的灰都能刮下一層了,“我也有一腔熱血,絕對不輸爺爺奶奶??墒悄銈円膊幌胂?,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頭腦風暴時代,靠一腔熱血、四肢發(fā)達的年代一去不復(fù)返了?!?/p>
“那時候我們是沒有讀過書,可不代表沒有文化,就是一個抗日,那也要智慧謀略,要不然,小日本武裝到了牙齒,我們怎么能打贏?”歐陽奮國急了,“年輕輕的窩在家里算什么,必須出去打拼!你要時刻想著,你根正苗紅,做事光明磊落。要是能在縣城生存半年……”
歐陽芬芳趁早掐斷了父親的話:“我早就能獨立生活了?!?/p>
“那你出去,證明自己?!?/p>
歐陽芬芳眼淚汪汪了,“我就不想出去!”
“不出去不行!”伴隨的是桌子上的一聲悶響。
歐陽芬芳疑惑不解道:“這個家在你們手里已經(jīng)很光榮了,你們到底還要怎樣?”
“你還知道這個家光榮?這份光榮遲早會毀在你手里?!?/p>
歐陽芬芳能不委屈么?小時候跟在爺爺后面,像掛只小銅鈴似的,突然不知是誰出了個主意,齊齊地下汊河游泳,一回頭,吩咐她看衣服不要走開。眼看著爺爺們一下河,一個個活溜溜的,眼睛一掃的空兒就游得遠遠的。歐陽芬芳看得清的,只剩下水邊的一棵蘆葦,突然有了靈動。原來,是一只紅蜻蜓棲在頂頭。好漂亮的紅蜻蜓啊,似乎在向她招手。小歐陽芬芳跑過去,想與這只紅蜻蜓握握手,哪知道腳下一滑,半個身子一下子陷進河灘,那只紅蜻蜓像一道彩虹,說沒就沒了。河水一下子裹進來,身子骨像戳進來無數(shù)根的小刺,一吸氣就嗆進去一口水。手腳亂劃,魂都喊出嗓子眼了……幸虧爺爺及時托起,不然早蒙圈了。
似乎又感覺到了爺爺?shù)拇笫郑裨诒澈笸屏艘徽?。她看看身后,沒人。眼前是父親有點駝背的身影,漸漸模糊得有點不真切了。
那就出去,逃離得遠遠的。
歐陽芬芳應(yīng)聘到淝城賓館上班,也是放下身段騎驢找馬,比在家受兩位老人家言語虐待好。臨行前,薛如是嘮嘮叨叨,歐陽奮國默不作聲,一匹紅布把一根灰不溜秋的棒槌包裹實了,這才交代說:“收好,咱家祖?zhèn)鞯?,避邪?!?/p>
歐陽芬芳說:“我不要,又老又丑?!?/p>
歐陽奮國說:“這是傳家寶,一定要帶上?!?/p>
薛如是連忙打圓場說:“這個棒槌啊,可是有來頭的——”
歐陽芬芳不耐煩了,“好了,我收下就是了?!?/p>
歐陽芬芳真怕母親一說起來這個棒槌,沒完沒了。還有父親偶爾在旁邊做的全面補充,就像學校食堂天天吃的大白菜一樣膩味死了。
半夜里,歐陽芬芳悄悄把棒槌取出來藏在家里的隱秘處,心想,等我走了,你們就是找到了,那也晚了??墒堑诙熳宪嚕氲郎弦淮蜷_包,發(fā)現(xiàn)那個討厭的棒槌無聲無息地藏在包里。這根棒槌滿身裂痕,比牛屎粑粑還難看,脫皮掉肉的地方更顯猙獰,要是多看一眼,都感覺到此次出行必定窩囊至極。
淝城賓館里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服務(wù)員,一個比一個賽著漂亮。這家賓館可真是個熱鬧地方,仿佛整個縣城的春天都藏在這里,各路英雄豪杰和多彩搖曳紛至沓來,聚集又散開。歐陽芬芳上班沒多久,各路型號的男人搭訕自然尾隨而來。幾天下來,她的美貌和冷漠顛覆了淝城賓館乃至小縣城的庸常思維,那些意識流一樣的詩在當?shù)刂窨肚锓帧飞项l頻發(fā)表,令人高山仰止。年輕男人都在瘋傳歐陽芬芳是集才華與美貌于一身的大美女,這讓嫉妒死了的同事小大姐們看不下去了,于是,她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個不懂事的丫頭,就是個另類。
歐陽芬芳依然我行我素,不加任何人的微信,照常漂亮打扮,照常冷漠拒絕!
可是,一個叫李老三的人,沒想到還真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拒絕掉的。
記不清連續(xù)多少天了,其實心里也懶得記著這些。每天都有不速之客上門擁堵,一般的套路,拿著一大束999朵鮮艷欲滴的玫瑰靜候在門口。還沒等這束含情脈脈的玫瑰臉上起了皺紋,又一束帶著露水的999朵玫瑰就前來接班了。
李老三自詡的得意之作,居然一次次遭遇冷臉,淝城賓館美女小大姐們可徹底不干了,她們有的人其實就想嫁給鉆石李老三。于是,她們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人家正眼都不瞧一下。
歐陽芬芳是何許人也?
某天上班,看到歐陽芬芳來了,有幾個女同事呼啦一下圍上來:“你……不就是個服務(wù)員嗎?”
“再漂亮也不管用!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的?”
“臉蛋身材再好,過幾年就變樣了!”
……
歐陽芬芳自然懶得理睬這些。她想起了父親酒后絮叨的家常,有次說的是他小時候放鴨子的往事。父親說的是那一年,他們家養(yǎng)的那五只鴨子,眼看著就要出老毛了。老毛要蓋住腰身的時候,鴨子最需要食物,最活潑好動,到處找吃的。村民小組稻谷場上的草堆四周,落下少許的癟稻,散落在草堆里,或是掛在秸稈上,被雞鴨鵝們梳理過一遍又一遍,那些草垛是耕牛過冬的口糧,假如被雞鴨鵝們啄得坑坑洼洼,草堆遲早會倒下來的。
于是,也算是迫不得已,小組長發(fā)出最后通牒:這里,真的要下毒藥了。
一不留神,歐陽奮國家的五只鴨子中了毒,聽說喝鹽水可以讓鴨子解毒,急得歐陽奮國搞了一大盆鹽水拌稻谷。一夜之間,鴨子還是死翹翹。過個肥年的希望沒了,家人失望的臉色要縈繞好幾個月。歐陽奮國要去小組長家的雞籠邊下毒,想一報還一報。歐陽忠似乎看出了端倪,說:“你管好你自己的鴨子了嗎?關(guān)鍵還是你自己的錯。記住,人不能犯兩次同樣的錯誤。這在打日本鬼子的時候,那可是一次錯誤都不能犯,你不知道哪次是致命的?!?/p>
一連幾天,大路朝天歐陽芬芳各走一邊。一天晚上,鉆石李老三跑到歐陽芬芳房間,被她一個棒槌攆了出來。自從吃了棒槌,這家伙似乎越發(fā)愛她了,覺得越難得到的就越金貴無比。
一天早上,與歐陽芬芳住在一起的一個姐妹帶來消息,說歐陽芬芳一大早卷鋪蓋走人了。
歐陽芬芳有這么好的前途,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薛如是思念女兒的方式,眼下只剩下沒完沒了的哭泣;只是她的哭泣,似乎成了發(fā)令槍似的,歐陽奮國手里的酒杯,就是這只槍管里射出的子彈。其實,她也知道,這種哭泣改變不了什么,私底下她也想起打電話,可又覺得歐陽奮國說的有理,“心痛個啥?她要是熬不住想家了,會自己打過來?!?/p>
這句說的輕巧,但是一端酒杯,歐陽奮國就想起了自己被母親逼出來闖世界的事。這么說,女兒如今被自己逼出去打工,與當年自己的經(jīng)歷倒也有幾分相似。難道,真可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往事如河水流淌,一扯起來,就是河的那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詩歌如同荒草共同瘋長的年代,初三的中考失落,面臨務(wù)農(nóng)和復(fù)讀的選擇,以及背負著家人“農(nóng)轉(zhuǎn)非”的希望……歐陽奮國算是孤注一擲了,天天鎖在家里憋詩。眼看著開學好多天了,他一個大活人既然不想復(fù)讀,那就得出門在外找口食吃。離開家門的那段路,父子倆走走停停,路上的螞蟻都被他倆踩得絕了種,轉(zhuǎn)身的當兒,父親憋不住了,這才說了句:“討生活,人要老實,實在混不下去了,就把我們家的名號報上,或許還能討到一口飯吃?!?/p>
歐陽奮國無奈地點點頭,內(nèi)心卻搖擺不定。
“要是在外面干了一點兒為非作歹的事,辱沒了這個家,就不要回來了!”
“這是高壓線,決不能碰!”身后這突然的女高音,是母親,一直跟在身后不聲不響的胡棗花,淚水咸咸地灑了一路。
歐陽奮國一頭扎進縣城,任憑身后的母親如何哭喊,硬硬的身子卻是直直地走得匆忙,一次也沒有轉(zhuǎn)過來。
縣城這么大,卻沒有自己的家。開了天眼的那份新鮮勁,說沒就沒了,吃飯和生計問題成了大事,縣城哪里都好,可是自己怎么活下來,這是天理。簡單地湊合一下肚皮,是每天必須面對的,接下來的憂愁,那就是得趕緊找工作。通常一個下午的碰壁,晚上只能找家小旅館大通鋪,5毛錢一晚,便宜倒是便宜,只是和十幾個人睡在一起,別扭、不安全、窩囊、亂糟糟的,無法安睡。
晚上睡不好,白天自然精神萎靡不振,即使迎面有人拍了拍肩膀,喊了聲他的名字,好半天硬是認不出那人是誰,心里還是讓人家嚇了一大跳?!澳阈∽?,連我都不認識了,這才……多長時間?。俊敝钡侥侨藞蟪雒?,歐陽奮國的腦子“嗡”的一聲,似乎天地塌了半截,胸膛里想喊出一種叫詩的句子,剩下的那半句卡在嗓子眼里,好半天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哪里知道,大街上遇到的這個貴人,居然是這些年來一直追隨的詩歌偶像,自己當年的學長。
當年的那種盲從,一旦被點燃之后,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跟在學長后面,七拐八繞地鉆進了一家詩社。那能叫房間么?就像是給動物壘的窩棚。學長向兩位算是編輯的男人介紹,說:“新來的,幫忙干活,沒有工資、發(fā)表了也沒有稿費,不包吃住,純粹是志愿者?!?/p>
歐陽奮國看看破爛不堪的編輯部,只有一間屋,屋里擺著兩張桌面多處破損的桌子,墻角堆著老高的舊報紙。旁邊有個大紙箱,敞著口,里面放著黢黑而雜亂的被子。
“這里……不會……還有人住吧?”
一個編輯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常常從鄉(xiāng)下趕來,晚上回不去就對付一晚上,兩張桌子并在一起就是床,被子墊一半蓋一半,你要是真沒地方去,就讓你住,我晚上回去,實在不行,我倆就擠一晚上……反正,白天里多累點,一倒腳,一宿就沒了?!?/p>
天黑了,屋子空了,倒也顯得寬敞。那個裝有被子的蛇皮袋,還有一只黃書包,自己的家當就這么些。掛到墻上的黃書包,突然間變得大了許多,里面裝著書、筆、本子,還有換洗衣服,外面墜著一大一小兩只茶缸,小的刷牙,大的成了飯碗。一陣風吹來,大茶缸小茶缸叮當作響,常常在半夜里把歐陽奮國嚇一跳。原來,窗戶破洞很大,迎面透過的風有種稻花的香味。
歐陽奮國翻身坐起,好長一段時間也睡不實。哦,家里差不多該開鐮了吧?
這家由幾個詩友拼湊的詩社,只是個臨時搭伙。平時只是拆信件、閱讀縣內(nèi)外詩歌愛好者郵寄來的詩歌,再加上他們自己的詩作,差不多夠排一張四版小報,送到一家小印刷廠就算交差。印出來的成品除了郵寄作者,剩下的就拿到商場、車站、學校、電影院等人員密集的地方去散發(fā);多年之后,沒想到這家自生自滅的詩報,還真點燃了早年幾位詩友的創(chuàng)作熱情,有的還從這里走到了外面,成了全國著名詩人。
這家小報的生存方式,就是刊登小廣告。拉廣告的小報主編是小城印刷廠的待業(yè)青年,平時帶著歐陽奮國散發(fā)報紙,順便到一些小食品加工廠、小服裝廠聯(lián)絡(luò)感情。有時廣告拉不到,但生活還要繼續(xù)。主編和歐陽奮國走街串巷,看到家家戶戶秋冬季里曬的那些咸貨,在不高的二樓或三樓上半高不高地懸掛著,那一串串香腸、咸鴨、咸雞、臘肉誘人的嫩黃色與滴油的芬芳,在他們的喉嚨底部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響,那是他們咽下的一股又一股口水。
主編說:“人間美味啊,××的詩,你怎么不解饞?。俊?/p>
一天晚上,主編一聲吩咐,幾個詩人拿著蛇皮口袋喊歐陽奮國出去,意思是去外面打點牙祭。歐陽奮國摸著紅布包著的棒槌,一時沒個主意。詩人們急了,說:“不就是去老鄉(xiāng)的菜地,好歹借點蔬菜么;這要是詩人們碰在一起,討杯酒喝也沒什么嘛。”歐陽奮國的手指觸碰到了棒槌,有點生疼,臉上寫滿了有點近似扭曲的皺紋。有人過來,似乎是求情似的,也像是鼓動他,說:“偶爾墊補一下,繆斯女神也會支持的?!?/p>
那晚的蔬菜大宴,歐陽奮國獨自外出溜達,心里復(fù)盤的是父親歐陽忠的那一番話。第二次,詩社一半的人馬再度出手時,有一個人被扭送進了派出所,雖然不是大事,但是要交罰款,還要有人保釋。錢雖說湊夠了,卻一時找不到人擔保,歐陽奮國的心突然軟了,面對一個年長的警察,他紅著臉,報出父親的大名。
“你……是歐陽忠什么人?”
歐陽奮國臉紅脖子粗地說:“我是他兒子?!?/p>
老警察一喜說:“那你家有個棒槌?”
“嗯,當然知道?!?/p>
老警察說:“就是就是,那只棒槌,如雷貫耳,比你老爹的神槍手名號還響?!?/p>
歐陽奮國有了些慚愧,說:“倒是聽家父偶爾說一下?!?/p>
老警察呵呵地笑了,只是笑聲還沒有撐開,就突然收了,說:“以后記住,再沒錢也不能偷!”
眼看這期廣告黃了,主編提出一人湊一點錢印出來,再去拉廣告。歐陽奮國看穿了,這個文學編輯沒啥奔頭,到頭來自己早晚會連褲子都押進典當行,還談什么文學?必須要找一份能糊住嘴巴的工作??粗称瘘S書包拎著蛇皮袋出了屋,其他幾個人默默看著他,一句道別的話語都沒有,空氣中只剩下書包帶子上一大一小的茶缸撞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漸行漸弱。
已經(jīng)是第七天了,縣城的幾條大街小巷上,只有能進的門,他都一一敲過了,眼看連住一晚小旅社的錢也沒有了,只能流落街頭的他,在風中搖搖晃晃。聽到幾個晚歸的路人,說起一個叫定光的名字,他想起來了,那是一座寺廟,在縣城東郊,相傳這里幾百年前有個香火鼎盛的大寺叫定光寺,殘缺的碑文還在述說著逝去的榮光。
如今,那里會不會有一個普度眾生的神靈能夠庇護我一下么?
2
對著夕陽喝酒,似乎成了歐陽奮國近年養(yǎng)成的習慣。只是面對著夕陽,杯子一端就喝多了。一喝多了,仿佛就看穿了來時的路,經(jīng)常念叨過去的事情。
這次,他看到了母親。胡棗花的笑臉,一點也不像棗花那么細微微的,倒像寬闊泛濫的向日葵,大大的臉盤上的每一粒子兒,都頂著一朵小小的喜悅,與陽光一起賽著燦爛。此時,她蹲在傍晚的小溪邊捶衣服,殘陽如血,衣服上的殘血被一捶一砸地壓榨出來,一縷一縷的血沫隨著溪水流走,血絲似有似無地流向天邊的晚霞,開出一簇簇美麗的花。不遠處的鐵軌兩邊就是戰(zhàn)場,到處都是尸體,到處彌漫著火藥味,一列印著膏藥旗的火車翻倒在路邊,一縷縷硝煙舉起,一彎一曲地往天上盤旋。寧靜得有點讓人害怕的鐵軌,發(fā)出陰森的光亮,許多猙獰的鬼魅與不屈的靈魂糾纏在一起,仿佛這些死去的靈魂,是那一股股裊裊向上的硝煙之根,那一縷縷硝煙到了半高這才慢慢散開……母親揮舞著棒槌,婉轉(zhuǎn)的捶衣聲一下一下,仿佛成了這世上唯一的聲響,那是最慈悲的安魂曲么?漸漸地,血衣染紅小溪,連同天邊紅紅的天地。
忽然,還沒有等到他想看清楚母親的臉,眼簾里充盈著的卻是歐陽芬芳的臉,仿佛述說著什么心事。
歐陽芬芳忽然覺得夏家好還是不錯的,兩人青梅竹馬,他一直深愛著自己,雖然識字不多,靠身板與土地較勁吃飯,但是感覺還蠻般配的。
夏家有四間草屋,幾個弟兄都是半大小伙子,輟學在家務(wù)農(nóng),個個精力充沛,活潑好動,這幾間屋實在不夠他們折騰。農(nóng)閑時,在家一玩耍就吵嘴打架,有時候他們不分早晚忽然一下跑到歐陽芬芳的臥室去找東西,從不敲門,直接把沒有插閂只能用椅子擋著的門推開,搞得歐陽芬芳一驚一乍的。
歐陽芬芳生下女兒小云寶剛滿月,為了清靜,就搬到偏房居住了。偏房就是后院二排的四間小屋最東邊的一間,與雞窩、廁所、豬圈相連。雖然氣味不好,但是清靜多了。只是草屋過于破敗,夏家好整理了幾天。一雙手再有本事,一分錢也難倒英雄漢。比如屋頂上的稻草腐爛,墻體有點兒走形,墻縫大,歐陽芬芳倒無所謂,感覺眼下就是一個爛窩,但也很溫馨。歐陽奮國和薛如是來過,他們沒有說什么,只是悲哀地搖搖頭走了。
一天夜里,暴雨大作,屋上的漏雨滴滴答答。夏家好趕緊下地尋找臉盆,一處、二處……七八處,臉盆不夠,只好用茶缸和碗來接水,滿了再倒掉。一晚上,外面大下,家里小下,聽著此起彼伏的叮咚聲,眼前卻成了曾經(jīng)沒完沒了的玫瑰花,看著夏家好跑來跑去勞碌的樣子,以及滿屋破敗不堪的場景,歐陽芬芳感到自己怎么這么快就凋謝了?
“好歹一個大男人,窩在家里,算什么能耐,有種出去打工!”歐陽芬芳第一次和老公公杠上了。
“不行。夏家好是家里的老大,能抵一個半勞力,他走了,一家的田怎么做?你家田里的活,誰去幫一把?”婆婆顯然也是不會同意的,可是村里好多小伙子都到南方打工去了,那里錢好掙,比在家做田強多了。
若不讓他出去打工,這個家十年二十年也翻不了身,還是住這個破破爛爛的茅草屋。
“我也想啊,你看這些公雞頭子,一個比一個高,過幾年都要成家立業(yè),我的皮要脫一層。老大要是不幫我?guī)е苤?,我怕他們學壞了,那就不好辦了?!?/p>
“我不管,夏家好不去打工,這個家就一輩子不能翻身,叫我和小云寶怎么生活?。∥疫€不如回娘家算了?!?/p>
“別,別,別!容我們合計合計?!逼牌乓宦犝f媳婦要回娘家,連忙打圓場。夏家好一直不吱聲,只顧悶頭抽煙。
三天后,夏家好聯(lián)系上原來的廣州老板,老板很欣賞夏家好人靠譜,就滿口答應(yīng)他回來上班。第四天夏家好依依不舍地趕回廣州,那種離別雖說有些悲壯,歐陽芬芳倒是有點喜滋滋的,感覺幸福生活離自己不遠了。她早打算好了,夏家好掙錢了,她要把小屋翻修一新,再給小云寶添這買那……
夏家好去一個月,沒有打錢來家,電話里說,公司要扣一個月押金,第二個月拿了工資,還要置辦生活必需品。夏家好父親這時插話了:“打工的錢,得一分不剩地打給我!”
一旁聽到這話,歐陽芬芳能不火么?“夏家好是我男人,他出去打工掙錢,為什么全部給你?”
公爹一翻臉,臉就成了猴子屁股:“我們夏家,是個大家庭,你們是老大,得幫著把這些弟兄都成家立業(yè)了,才能想到你的小家?!?/p>
歐陽芬芳冷笑一下,說:“他們是你兒子,誰生的誰抱著?!?/p>
“不行!翅膀硬了不是?分家,門都沒有!”
那幾個愣頭青,個個怒目圓睜,婆婆也是一臉木瓜相,歐陽芬芳心里窩囊透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便帶著孩子悄悄回了娘家。
哪里想到呢,母親手上的棒槌,還有父親一臉的埋怨,實在是憋不住了,把孩子往床上一扔,便沒完沒了地哭起來。
終于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夢里都是些不速之客。歐陽芬芳不知身在何處,感覺躺在床上,摸摸臉,還有淚。
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歐陽芬芳還在迷糊。過了一陣,終于意識到自己從夢中醒來,之前的一切瑣碎煩心的生活都是夢,歐陽芬芳突然感覺好幸福啊!
一陣幸福過后,感覺自己深陷在無邊的孤獨中,獨自睡在一個狹小的陌生的房間里,窗外清冷的月光,萬籟俱寂,沒有一點聲響,仿佛整個世界只有自己的心還是活的,其他都不存在了。
歐陽芬芳忽然想家了,想媽媽,想爸爸,想睡老家的那張與詩歌共舞夜晚的小床。
3
夕陽像猴子屁股一樣滑稽,還對他時不時地擠眉弄眼,一閃眼還跌落到了歐陽奮國面前的那只酒杯里。酒液燃燒著,他看到了母親舉著那根紅棒槌匆匆地走過山崗,周圍是詭異的烏云翻滾,似乎有許多妖魔鬼怪,但能感覺到它們怕得要命。本村劉氏祠堂有幾百年歷史,雕梁畫棟精美而高貴,就連方格門窗都是精心制作的,是方圓百里的好建筑,更奇特的是二進院里有兩株牡丹王。平時,劉姓族人是不準外人隨便進去玩耍的??墒?,今天偏偏有一群年輕人,如一只只螞蚱般起跳了進來,眼看著他們捅破了大門,把祠堂內(nèi)供奉的牌位打爛,幾個阻攔的劉氏族人也成了他們練手的靶子。也就是這個當兒,忽聽得一聲折斷竹片般的怒吼,是舉著那只油漆過的紅紅棒槌的母親,一臉的氣焰高漲。眼瞅著那些年輕人躲的躲藏的藏呈鳥獸狀……
還是在那半杯燃燒的酒液里,浮現(xiàn)的是自己早年的影子,那是少年時期的歐陽奮國,在定光寺前走投無路傷感流淚。眼前車水馬龍與他無關(guān),只有一隊小驢拉小板車經(jīng)過的聲音在他腳下停住了,嘚嘚……
“哪來的小伢子,迷路了吧,哭啥呢?”一位大媽模樣的,遞過來一聲。
歐陽奮國抬起頭,與那輛拉板車對峙。板車差不多一個樣,拉著紅色土磚,碼得整齊,只是每頭小毛驢不一樣,趕毛驢的人也不一樣,有男有女,像是半個生產(chǎn)隊出工時的模樣。
只能去那家磚瓦廠干苦力去了,還能有什么選擇?小驢拉板車一到,一只大鋼筋夾子夾住五塊磚,一下一下放到車上,碼得整整齊齊。這得有好長的一把手勁?。恳惶讼聛?,汗珠子一顆顆地從皮膚里往外冒,恨不得穿透那身破衣服,難受死了。干了兩天,滿手都是泡,晚上,把熟透了的泡一個一個刺破,把里面的黃水放出來。第二天干活,盡量避免那個地方用力,可是偏偏那個地方要出力,一疼一忍一讓,五塊磚沒夾緊掉了下來,差一點兒把腳砸了。
那就夾4塊,干一會兒,還不行。
那就夾3塊。
一些趕車的人路過,嘲笑成了常態(tài):“行不行???別打腫臉充胖子,牙齒打斷了和血吐,實在不行,干脆歇菜?!?/p>
歐陽奮國咬著牙,話語那是不能噴射出來的,心里想的是拼死命也要撐上一個月,時間一到,拿到工錢就閃人,混到這種地步,再談尊嚴和體面,是何其難啊。再說,自己確實不是干這個活的料,看來自己還得回去好好讀書,考上中專,體面地工作,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一刻,歐陽奮國忽然想家了,不知道父母親可來縣城找過他,假如來了,上天入地找不到一個影子,他們會急瘋的??墒羌依餂]有電話,大隊部有,只是他還不知道號碼,再說這里也沒有電話,廠長那里有,但是他不敢進去。
費了半天心思,他想起來,不是有那位老大媽么?那些天還關(guān)照過他,只是自己成天累倒了就睡,睡醒了就累,把這位好心人忘記了。老大媽守寡多年,一人把兒子拉扯大,今年兒子剛結(jié)婚,媳婦就吵著要分家,她一人出來到磚瓦廠干活,圖個清靜。歐陽奮國和她住在小窩棚里,中間只隔著布簾子。老大媽常常講一些自己人生的坎坷經(jīng)歷,結(jié)局的一句感嘆,每次都少不掉的。
老大媽,黃土快要埋住脖子的人了,人家活了大半輩子,什么還看不明白?自尊重要,關(guān)鍵是如何贏得自尊?歐陽奮國想的有些透徹了,那就是趁早回家讀書,一切從頭再來。
歐陽芬芳沒錢了,一個角子兒都沒有。餓了大半天,實在扛不下去,決定步行回家,100里路,只要能堅持,一天下來,早晚也能走到家門。就這樣如此回家心有不甘,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找了無數(shù)家企業(yè),不是高不成就是低不就,要么有前途的公司不要自己,要么在沒有前途的公司里混太委屈了自己,天地之大就是沒有容身之地。如此的折騰只能越沮喪越感覺自己一事無成。走了一天一夜,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幸好一個好心大爺給了兩碗粥,她才能繼續(xù)走下去。
一回到家,看不到歐陽奮國有什么樣的表情,說起來還是父親,見到女兒在外面漂泊了這么多天,骨架都抖散了,結(jié)果也不上來問問受了哪些委屈,劈頭蓋臉關(guān)心的卻是那根丑八怪一樣的棒槌。
歐陽芬芳找遍了行李包,真的不知什么時候丟掉了。
歐陽奮國咆哮起來:“趕緊去找,什么時候找到,什么時候回來!”
“那是你的命,還是啥?一根破木頭,比你女兒的命還重要么?”歐陽芬芳癱在地上號啕大哭,“我都餓成這樣,你還這么逼我,有你這樣的爹么?!”
好在,薛如是趕過來了,卻怎么也拉不住歐陽奮國,這個如同接上了電源轉(zhuǎn)個不停的老家伙,就是一匹咆哮的馬達??粗粚奁械哪概?,歐陽奮國的一雙手抖個不停,哆哆嗦嗦地坐在門檻上,半天才說出了一句:“孩子,你要記住,人在困難的時候,命沒了也不算什么,有些東西,還真的不能丟?!?/p>
找了兩天,還是找不到,歐陽芬芳終于絕望了。蜷縮在一個草堆旁,除了痛哭,她還有什么辦法呢?大不了再次流浪遠走他鄉(xiāng),可又能去哪里呢?這時,高中班主任蔡老師來了電話,請她到梁園鎮(zhèn)中心小學,幫他代課。
面對歐陽芬芳的詢問,蔡老師解釋說:“這些年農(nóng)村孩子少了,隨著城鎮(zhèn)化發(fā)展,農(nóng)村孩子都到縣城讀書去了,許多鄉(xiāng)村中學與小學合并,梁園中學也不例外,老師大多都調(diào)走了,一些當?shù)乩蠋熅土粝聛斫绦W?!?/p>
“那為什么叫我代課呢?”蔡老師又解釋說:“我腰椎不好,要住院治療,正好知道你在師范學院讀書時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語文底子好,就推薦你幫忙代課幾個月?!?/p>
歐陽奮國打電話來問棒槌的事,歐陽芬芳說找到了。歐陽奮國要她發(fā)個視頻看看,歐陽芬芳說現(xiàn)在不方便,等一會兒再說。掛了電話,歐陽芬芳費著腦子想著補救辦法,她在梁園周圍的村莊向一些老人打聽哪家有棒槌,半天下來,終于在一個老奶奶那里尋到了一根棒槌,雖然比自家的稍微好看一些,但足可以假亂真。她用紅布包裹,只露出一個頭,和父親視頻了幾十秒,借口還要到梁園小學去報到就終止了連線。
上班第一天,歐陽芬芳差一點和看門的朱老師吵起來。朱老師不讓歐陽芬芳進大門,他說歐陽芬芳的穿著有點兒前衛(wèi),必須回家換身衣服才允許進學校上課。歐陽芬芳心想,我這衣服怎么了,不就是裙子有點兒短嗎,你一個看門老頭,有什么權(quán)利,還能管到我穿衣服?
朱老師近60歲,要退休了,擁有數(shù)學系、物理系雙料大學文憑,可惜學生們聽不懂他的課,于是學生私下就稱呼他為“朱不懂”。朱老師只好在學??撮T打鈴,不過打鈴很稱職很專業(yè),打鈴時間一分不差,為此,方圓有好多人家從來不看鐘表,日子倒也過得有條不紊。
看到朱老師如此執(zhí)拗,有幾個老師上來勸說,結(jié)果也是沒有面子。歐陽芬芳也倔,不得已掏出了那根紅布包著的棒槌,只這么一個比畫,朱老師傻眼了,剛才還牢不可破的防線瞬間土崩瓦解。
接下來的日子,朱老師對歐陽芬芳客氣多了,天天噓寒問暖。歐陽芬芳也一改裝扮,和其他女老師打扮無二,三尺講臺教書育人,誠然就是一位稱職的女老師。學校里的孩子大多數(shù)都是留守兒童,有的是父母親在外打工,爺爺奶奶陪伴,極少數(shù)是母親在家接送;有許多孩子,也不知是誰教的,居然私底下稱呼歐陽芬芳為“老師媽媽”。
一開始,是一個叫蕭云朵的小女孩喊的。
那是歐陽芬芳第一次家訪時,看到蕭云朵和奶奶住在新蓋的三間磚瓦房里,雖然家具很少,但是整潔溫馨,奶奶還時不時閃耀著一些幸福感,她當下就認為蕭云朵一家還是很幸福的。哪知和奶奶聊了一會兒,她才發(fā)覺蕭云朵和奶奶生活上還有許多東西是缺少的,而且很難彌補。奶奶說:“蕭云朵的父親前幾年生病去世,半年后,娘家在外省的母親丟下她出去打工,從此就沒有回來過。雖然有了低保,也有婦聯(lián)、共青團、工會、民政局、鄉(xiāng)村兩級政府年終困難慰問金,生活上算是無憂,但是蕭云朵沒有爸爸媽媽,這個愛的缺失是誰也無法彌補的。她常??吭陂T邊想媽媽,想這個是不是還活在世上的狠心女人?!蹦棠踢€說,“若是哪一天我忽然倒下了,蕭云朵可咋辦?”
歐陽芬芳只有一再安慰,臨行的那一刻,蕭云朵拉著她的手,說:“老師,我想喊您一聲,好嗎?”
“好啊!”歐陽芬芳蹲下身子,臉緊緊地貼在蕭云朵的嘴邊。
“媽媽!”這一聲,讓歐陽芬芳猛地一顫。
“媽——媽!!”又一聲,聽得她熱血直往頭頂上奔涌。
“老師——媽媽!?。 边@次,算是聽清楚了,也看清了面前的這張小臉。歐陽芬芳的臉,頓時紅得厲害。她站起來,捂住自己的眼說:“可是,我還沒有結(jié)婚,怎么能相認你這樣的一個女兒?”
手指松開,是蕭云朵祈求的目光,還有無助的淚水在眼圈里直打轉(zhuǎn),她的心痛得厲害,頭點得有些不由自主,雙臂張開得更是情不自禁,只一個恍惚,蕭云朵撲了過來,緊貼在她的胸口喊一聲“媽媽”,哪里想到,就是這個瞬間的遲疑,在這所學校里,還有好幾個孩子私底下也學著蕭云朵的樣子,一聲聲親切地喊著歐陽芬芳“老師媽媽”呢。
夏家好私底下資助蕭云朵已經(jīng)兩年了。
得知這一消息,歐陽芬芳一開始還有些不大相信,直到確認無誤之后,歐陽芬芳似乎對夏家好有點好感了。當聽到蕭云朵親昵地稱呼夏家好為“打工爸爸”時,歐陽芬芳忽然有一種冥冥中在劫難逃的感覺。
說實在的,歐陽芬芳真的不想與夏家好有任何瓜葛,但是,這家伙開始了瘋狂的追求,不僅陰魂不散,而且氣息無處不在。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夏家好不知怎么還弄到了她的手機號碼,主動打電話的態(tài)度無異于諂媚,要求加微信的討好口氣,仿佛氣浪從手機聽筒里流淌出來,是不冷不熱的那種洗澡水,暖暖的讓人能浮起來。歐陽芬芳問他怎么弄到的電話號碼,他說是蕭云朵告訴他的,還告訴他歐陽芬芳已經(jīng)是她的“老師媽媽”了。
“我還是全校孩子們的‘老師媽媽呢!”忍不住,歐陽芬芳甩了一句。
夏家好樂呵呵地說:“那不一樣,你對蕭云朵最好,就像我對她一樣??磥?,我們不愧是青梅竹馬,心有靈犀啊?!?/p>
“誰和你心有靈犀?一邊去!”
從此之后,每天晚上,夏家好都發(fā)來微信聊幾句。一開始聊蕭云朵的事情,聊著聊著就談到了他倆的感情問題。一談到個人情感,歐陽芬芳就要損他幾句,然后就不再理他了,夏家好也不生氣,第二天繼續(xù)愚公移山。
就連歐陽芬芳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居然還真的和夏家好結(jié)婚,而且是不計后果的那種決斷。一年后,有了女兒小云寶,沒過幾年兩人又突然離婚。這事鬧得周邊的人都看不懂,她自己也有點蒙,或許是當時聽到的那一聲“老師媽媽”讓她中了魔吧,也只有這樣的原因才能解釋清楚。離婚后的第二天,歐陽芬芳上班像沒事一樣。當把小云寶送給朱老師時,看到朱老師滿腹心事欲言又止,歐陽芬芳有心想坐下來聊一聊,無奈要上課了,只好匆匆離開了。
下了課,回到辦公室,同事們勸她想開一點。歐陽芬芳淡淡一笑說:“我很開心啊,我可以尋找新的生活了?!?/p>
傍晚,歐陽芬芳到朱老師家接小云寶。朱老師的兒子朱贈,在鎮(zhèn)武裝部工作,正給小云寶扎小辮子,無數(shù)個小辮子像小麻花在小云寶頭上披散下來。小云寶高興極了,她告訴歐陽芬芳,這個朱爸爸可會編小辮子了。歐陽芬芳蹲下身體撫摸著小云寶的頭,又感激地看了朱贈一眼,發(fā)現(xiàn)朱贈那個火辣辣的眼光里滿是心疼人的憂愁,她的心里似乎被什么撞擊了一下,連忙回頭找朱老師。只見朱老師笑呵呵地看著這一切,滿眼的幸福。
朱老師要留歐陽芬芳吃晚飯,僵持不下之際,朱贈忽然說:“芬芳老師你就留下吃晚飯吧,晚上我送你回去,路上正好說說話。”朱老師連忙說:“對對,你們年輕人要多交往,我老了,只盼早點兒孫滿堂。”歐陽芬芳忽然大腦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愣在那里。還是小云寶機靈,掙脫媽媽的手,一屁股坐在飯桌邊前,對著朱老師說:“爺爺,我們開飯嘍。”
晚上,朱贈把歐陽芬芳送到家時,小云寶早已在朱贈懷里睡著了。朱贈輕輕地把小云寶放在床上,然后示意了歐陽芬芳一眼,外面是無邊的月色,一輪上弦月亮得晃眼,這也讓原本在天空眨眼的星星暗淡了許多,鬧得正歡的是蛙聲蟲鳴,還有朱贈摟著的臂膀。
歐陽芬芳微微一顫,稍微掙脫一下,掙不開,也就僵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她的肩膀漸漸柔軟起來,慢慢靠在朱贈身上。
仿佛是停泊的船,一陣風浪過來,歐陽芬芳醒了,急于掙脫:“我是離過婚的人,帶著孩子,不能耽誤你?!?/p>
“我不在乎!我就是喜歡你,也喜歡小云寶?!?/p>
……
“我父親同意,至于其他人,隨便他們怎么認為,反正在你離婚之前,我們沒有在一塊,我光明正大娶你,怕什么閑話?!?/p>
“我剛離過婚,怕別人說閑話。我們冷靜三個月,好不好?這三個月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面,你若到你父親那里去,我就把小云寶放到別人家看著。”
“別,三個月就三個月。”
三個月,滿打滿算,91天,說快也快,說慢那才是真的慢,盯著手機上的時鐘,好半晌也不見跳動一下,每天都要盼上好一陣子天色才不情愿地亮堂。其實,歐陽芬芳哪里希望老天亮堂呢,她倒是愿意這老天就這么一直黑著,她與朱贈在一起,在黑暗里攙扶著,誰也不離開誰,誰也看不見他們,要不,就從心里把這個人徹底抹去,像學生用橡皮擦一樣,只要狠一狠心,那個字就沒有了,而且還是踏雪無痕的那種。
可是,那個人不是那個字,是種在心里的一個人,越是想抹掉,卻越覺得舍不得;就像自己寫下的最愛的那個字,就是橡皮擦磨透了紙面,那個字還在那兒,一次次地朝著她笑。一次次的,她望天,天不理睬;問云,云一扭身貓著腰躲得遠遠的;風兒呢,不僅不說話,還撩亂了她的頭發(fā)。沒法子,她只有一次次地給自己出考題,可又找不出好的答案,只感覺和他在一起安全、溫馨、安寧,就像小時候一家人實實在在居家過日子那樣,自在舒適。
可是,朱贈怎么想的呢?假如他這三個月冷靜下來,想開了,發(fā)現(xiàn)她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又該怎么辦?
這三個月,他們倒是信守諾言,一次也沒有見過面,朱贈說到做到,看樣子是個信守諾言的大男人,可越是這樣,她心里反倒是慌張得不行。有時候,朱老師打電話與兒子說事時,還是少有的嘮叨;歐陽芬芳卻豎著耳朵,恨不得鉆進手機里去。小云寶這個小精靈,像是誰點撥過似的,越發(fā)和朱老師親熱,簡直就是親爺孫倆了,以前歐陽奮國時常來看小云寶,小云寶也沒有這樣親昵過。歐陽奮國時常吃醋,說:“朱老頭,你有什么魔法把我家云寶吸引住了?我這個親姥爺?shù)共蝗缒氵@個八桿子都打不著的爺爺?!敝炖蠋熀茏孕诺卣f:“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哪天我就是小云寶的親爺爺了?!?/p>
歐陽芬芳假裝沒有聽見,眼睛看著手邊的書,心兒卻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浪花拍打著船舷,拱得她心口好疼,不知道下一截河流,哪里暗藏著礁石,哪里是險灘漩渦,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隨波逐流,因為身邊睡熟的小云寶,就是心中的岸。
三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朱贈真的上門了。
歐陽芬芳一陣興奮,一陣眩暈。
幾天后,傳來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噩耗:朱贈被人殺害了,兇器就是那個丑八怪棒槌。
歐陽芬芳傷心起來,實指望從此能過上甜蜜的愛情生活,哪知到頭來,還是孤單一人生活,感到徹底的絕望和冰冷!幸好找到棒槌,可是兇手是誰呢?
大驚,醒來后,歐陽芬芳滿身大汗,她知道又是一場虛夢??墒怯钟悬c兒奇怪,為什么夢里自己真的有了一個女兒,那么清晰那么有模有樣,還有……朱老師到底有沒有兒子?是不是真的叫朱贈?
歐陽芬芳見到朱老師,故意和他多說幾句,七繞八繞,問到朱老師可有兒子時,朱老師笑著說:“有個兒子,叫朱丹,在部隊當個小排長,馬上要轉(zhuǎn)業(yè)到鎮(zhèn)政府來上班了,和你差不多大,哪天我來介紹你們認識?!?/p>
“那你可認識朱贈?”歐陽芬芳急切地問道。
朱老師一驚說:“當然了,有這么一個人,那可是我父親啊,你怎么知道的?老人家走了這么多年,每一天都在我的夢里。當年,他還和你爺爺一起打過日本鬼子呢。”
歐陽芬芳一聽,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怎么還能夢到這樣一位老人,自己竟然還和人家談起了戀愛。
4
一天傍晚,烏云翻滾,狂風大作。歐陽奮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居然是烙鐵上潑水時才有的那種嗞嗞的烈味:這個該殺的天氣!
又喝了一口,說:“怕你,還能把我們家屋頂給掀掉?”
再喝一口,再罵一句。
忽然,他看到一個穿著四個口袋的大干部模樣的人,騎著高頭大馬到了家門口。那一刻,大風似乎認得來人,說停就停地晾在一邊,仿佛窩在馬蹄之下的一條小狗,世界安靜到近乎耳聾,悶悶的空氣,聽不到一些聲音。而當他一開口,世界沸騰,大雨滂沱。
這人說,他來這里,就是為了找到胡棗花,感謝她救了他,還有隨后照顧他的七天七夜。
故事隨之展開,那時,他和兩個日本鬼子拼刺刀兩敗俱傷,三個人都倒在血泊中。眼看有個小日本鬼子爬了起來,意圖是一種刺殺的欲望。另一個不能動,還在嘰哩哇啦說話。這時,到河邊洗衣服的胡棗花路過這里。畢竟是村民兵隊長家的人,也是見過許多大世面的人。她聽到呼喊,是中國人的呼救,讓她打死那個日本鬼子。胡棗花沖到正在掙扎的日本鬼子跟前,一棒槌下去,就聽到一聲悶響,那個剛剛坐起來的木頭樁子,那個身著屎黃色軍服的日本鬼子,一頭栽倒下去再也沒有了動靜。接著,又是幾棒槌,那兩個日本鬼子徹底沒了動靜。眼看著,他的血要流盡了,是胡棗花背著他回到村里。養(yǎng)傷期間,是她逼著丈夫下河逮黑魚,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很快康復(fù)?,F(xiàn)在他尋來,要報恩于她。
這一番哭訴,還沒說完呢,倒是歐陽奮國一聲大吼,帶出來的是一陣哭腔,“那是我的姆媽,你怎么不早點來,現(xiàn)在,老人家她在天上?!?/p>
那人一聲長嘆,長跪不起。
歐陽奮國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一般?!皬?fù)習考上中專,我要重讀初三?!奔胰酥宦犃怂倪@一句話,以后的他一言不發(fā),拼命復(fù)習看書,第二年考上了縣城師范學校。上學前,母親胡棗花把棒槌交給他,叫他多多幫助人,學會做人。她說:“你人做好了,學習自然就好了。”
歐陽奮國略有感悟地點點頭,眼圈兒開始紅了。
師范學校好幾個系,數(shù)淮南班女學生舞跳得最好,每每晚會就是她們大放異彩的時候?;茨习嗟哪猩卜浅F結(jié)。許多男生情竇初開,可歐陽奮國沒有開,他謹記母親教誨常常幫助同學們,不過更多的是傳遞情書給淮南班女生,因而與淮南班男生有過幾次沖突。于是,他帶領(lǐng)幾個要好的同學主動找到校領(lǐng)導(dǎo),說出學生之間有許多小摩擦,受委屈的學生影響了學習和生活等情況,并以維護校內(nèi)秩序、宣傳助人為樂為理由,申請成立一個校園治安互助組,來解決學生之間的小矛盾。
校領(lǐng)導(dǎo)當場拍板同意。
自從歐陽奮國成立小組以來,學生之間的矛盾逐漸化解,以致后來,他們只能做幫助人的事情了。最多的事情就是幫女生打水和幫男生打撈水桶。那時候?qū)W校里還沒有自來水,用水都是校內(nèi)的一口大井。大井有十幾米深,女生要提一桶水上來,那是比登天還難,所以歐陽奮國他們幾個人輪流值班,每天下午放學在大井邊幫女生打水。井口直徑有2米多,四周站滿男生,你的水桶上來,他的水桶下去,常常在半道上,桶與桶相撞,繩子與繩子相纏,為了避讓,桶很可能碰到井壁,這些都很容易造成繩斷,或者栓桶結(jié)松了,或者桶臂斷了等情況,最終桶掉到井里。歐陽奮國至今還記得,當時農(nóng)村賣豬肉用的鉤子,一個大鉤子四周有四個小鉤子,都是生鐵打造的,他一下綁定兩只大鉤子,用比平時提水時用的繩子還粗兩倍的大繩子來提取。大鉤子下到大井幾十米深處,一下就能抓到水桶,運氣好還能同時抓到兩只水桶。記得有一次他一個晚上打撈過十幾個水桶,有的還是很久很久以前掉下去的。
有個漂亮女生似乎對歐陽奮國有意思,經(jīng)常給他飯菜票。歐陽奮國不要,她丟下就走。那時的他正在長身體,飯量很大,他收了飯菜票就經(jīng)常為那女生跑腿,打水送水,但是很少和她說話。一次,女生提出要幫他洗衣服,還要借用那根棒槌,歐陽奮國說:“棒槌不是用來洗衣服的,而是用來激勵和避邪的?!迸⒉欢?,看到他倔強的樣子只好作罷。
師范畢業(yè)時,歐陽奮國20歲剛出頭,他想留在縣城教書,就央求歐陽忠對他的老戰(zhàn)友老上級縣委劉書記說說情。歐陽忠一口回絕,反而動員他報名參加西藏的支教工作。那時支教工作報名后,體檢合格就能通過。
于是,歐陽奮國很快就去支教西藏了。
第二年暑假,父親拍電報叫他回家和鄰村的薛如是結(jié)婚。
歐陽奮國早就認識薛如是,他們是娃娃親。當年薛如是的父親是大隊部民兵副營長,和營長歐陽忠兩人很鐵。薛如是父親走得早,母女倆??繗W陽奮國家接濟,兩家走得很親熱。
歐陽奮國結(jié)婚那天晚上喝多了,不想進洞房,非要出去和小伙伴玩。父親氣了,母親來了,拿著棒槌上來就打,打得歐陽奮國渾身疼痛難忍,他才乖乖進了洞房。第二年暑假,歐陽奮國回家,一看到三個月大的歐陽芬芳,愛不釋手不說,自己好像真正成了一個男人。
哪知二十多年過去,大姑娘歐陽芬芳捧也捧不得打也打不得,說成才吧也沒有成才,說變壞吧也沒有變壞,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來,急死人了。歐陽奮國站在馬路上一邊埋頭掃地,一邊想著心事。生活就像溫水煮青蛙,不堅守一些,不跳出來思考一些,不走出來干一些,真就這樣被平常的生活淹沒了,最終失去自我,庸碌一生。
歐陽奮國夫婦掃馬路是義務(wù)的,他倆每天把門前一公里左右的馬路清掃一遍,幾十年如一日。今天他們從兩邊掃地終于接上了頭,正好坐下來休息一下。歐陽奮國靠在柏油馬路邊的楊樹下,準備抽支煙,薛如是又開始嘮叨了。
“這孩子,到梁園中心小學教書好一陣了,怎么還不來家看看,白養(yǎng)活這么大了,都怪你小時候沒有教育好她?!睔W陽奮國懶得聽她絮叨,只是沉默著,抽著煙,瞇著眼,像是在懺悔。多日之后的一天,就在夫婦倆望穿秋水的眼簾里,通往縣城方向的路那頭,歐陽芬芳真的出現(xiàn)了,而且她還拉著一個小孩。歐陽奮國和薛如是都一下愣住了,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歐陽奮國看看怯怯的小女孩,問道:“這丫頭是誰呀?”
“我的干女兒,叫蕭云朵。云朵,來,叫姥爺,叫姥姥?!?/p>
歐陽奮國與薛如是對望一眼,沒有說什么。
“姥姥、姥爺?!?/p>
薛如是一把攥住著蕭云朵的小手說:“唉,我的乖孫女?!?/p>
歐陽奮國沒有出聲,疑惑地望著歐陽芬芳。
歐陽芬芳說:“她父親去世了,母親至今沒有消息,現(xiàn)在和她奶奶相依為命。她和我很親近,有緣,一看到我就喊我‘老師媽媽,我就認她為干女兒,想幫助她。”
歐陽奮國點點頭。
“還有,蔡老師身體恢復(fù)得很好,上班了,我準備在家歇幾天就到南方打工去,掙錢供我的女兒讀書?!甭牭綒W陽芬芳這么說,歐陽奮國似乎又看到歐陽芬芳小時候經(jīng)常助人為樂的情形。同時,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在西藏時資助過的十幾個孩子……
“我聽‘朱不懂說,你和他兒子朱丹在處對象?”
“我對他,現(xiàn)在沒有感覺了,所以,這次我決定要走,離開這里。”
“他……那么優(yōu)秀,你這是逃避吧?!?/p>
沒有回聲,好長時間的一陣沉默。
“南方有熟人嗎?”
“有,夏家好在那里打工?!?/p>
“你……怎么知道的?”
“他從蔡老師那兒得知蕭云朵的情況,一直在資助她?!?/p>
“那就好,還要帶上棒槌嗎?”
“那是傳家寶,你們保管吧,省得又讓我丟掉了?!?/p>
“不行,帶上,對你有好處的?!?/p>
5
天色昏暗,兩眼迷茫,酒醉的歐陽奮國,一抬頭看見母親胡棗花在小溪邊捶衣服時,突然把棒槌打斷了,她拾起兩截的棒槌,默默流淚。就在這時,他又看到歐陽忠與一群鐵路工人正在舉行大罷工,站臺上全是黑壓壓的人頭,他站在月臺最高處振臂高呼,人們的憤怒被點燃,跟隨著他,呼聲震天。忽然,大批警察趕來,歐陽忠被打得遍體鱗傷,最后被工人搶走。
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搶救,歐陽忠活了下來,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要靠拐杖。從此,歐陽忠總是陰著臉,嚴肅得嚇人。而胡棗花成天笑呵呵的,拎著半截棒槌風風火火地忙進忙出。
一天,歐陽忠打造了一把新的棒槌,是用棗樹疙瘩做的,胡棗花甚是喜歡,說再也不會把它打斷了。說這話時,歐陽奮國好像看到家鄉(xiāng)的棗樹,在他的周圍開滿了花。
可是一轉(zhuǎn)眼,迷糊的歐陽奮國就看到女兒歐陽芬芳把棒槌打斷了,夏家好被她追著滿世界亂跑。
夏家好天天粘著歐陽芬芳,看歐陽芬芳回老家探親,他也跟著回來,天天往歐陽奮國家跑。朱丹也開始追歐陽芬芳,這樣與夏家好成了情敵。歐陽芬芳怕那個夢中血淋淋的慘狀出現(xiàn),就明確地對朱丹說:“我曾經(jīng)把我家的傳家寶棒槌弄丟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你要真的有心,只有找來這個,我才考慮是否和你處對象。”
歐陽芬芳知道朱丹不可能找到,這樣既打發(fā)了他,避開那個可怕的夢,也多了一個人尋找棒槌,從而卸下一些心中的牽掛與負疚。
歐陽奮國老夫妻倆看著夏家好就喜歡,只是歐陽芬芳還在猶豫不決,主要是她怕陷入以前夢到的離婚魔咒怪圈里,雖然她也喜歡夏家好。夏家好到處說歐陽芬芳是他女朋友,歐陽芬芳氣不過就要打他,可她找不到棒槌,就用樹枝打。
“咦,棒槌哪去了?”
歐陽奮國就是找不到,他呼天搶地漸至絕望時,低頭一看,啊,棒槌還在自己手里。但是看著又不像自家的那個,雖然女兒說重新油漆了,但是形狀大小總感覺陌生,莫不是現(xiàn)在時代在發(fā)展,心性也變了?
見歐陽芬芳一直猶豫不決,夏家好催促父母托人提親。歐陽奮國夫婦熱情接待媒人,表示他們沒有意見,只是最后要和歐陽芬芳再商量一下。媒人走后,歐陽芬芳一改以前的猶豫不決,堅決地說:“不同意!”歐陽奮國逼問她是什么原因不同意,歐陽芬芳死活都不說。這可急壞了歐陽奮國。歐陽奮國記得歐陽芬芳從小到大還是聽自己話的,包括在叛逆期,也沒有執(zhí)拗到哪里去。大學畢業(yè)在家被自己逼出去,雖然極不情愿,但還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了。怎么到現(xiàn)在,在愛情婚姻上先是猶猶豫豫,后來居然反對。至于他倆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還是蠻般配的,同在一個公司里打工,一起承擔三個孩子的讀書生活,都是有愛心有追求的人,怎么說不同意就不同意了呢?歐陽奮國實在想不通。
“莫不是真的害怕她以前做的一個可怕的夢?”薛如是提醒說。
“那就要好好和她談一談了?!睔W陽奮國說。
果然不出所料,歐陽芬芳道出緣由,說:“我發(fā)覺在婚姻上,正按照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一步步來實現(xiàn),離婚、再找人、再失去……多么可怕啊。”
歐陽奮國耐心地解釋道:“哪有什么魔咒,生活的主動權(quán)永遠在積極的人手里?!?/p>
歐陽芬芳說:“我現(xiàn)在不和夏家好結(jié)婚就是積極主動,假如有一天夏家好真的和我離婚,我不陷入魔咒才怪呢。”
歐陽奮國笑道:“咋啦,你好不容易遇到脾氣秉性合得來的人,你還不同意,這就叫積極主動?再說根本沒有什么魔咒一說,即使有,那更要主動去迎接去挑戰(zhàn),只有戰(zhàn)勝了才能打破這個魔咒。要學你奶奶的樣子,敢于面對一切,我以前有沒有和你說過,當年,你奶奶拿著棒槌就去前線打鬼子了……”
一聽到棒槌,歐陽芬芳內(nèi)心就發(fā)虛了。
歐陽芬芳真的與夏家好結(jié)婚了,一年之后,在白云機場候機的節(jié)骨眼上,他們生了個女兒,夏家好給孩子起名叫云寶。歐陽芬芳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知不覺地嚇了一哆嗦,連忙說:“怎么起這個名字?重新起一個。”
夏家好說:“在白云機場生的孩子,叫云寶,這個名字很有意義又很好聽!再說,護士們都叫開了,出生醫(yī)學證明都寫上了。”
歐陽芬芳無奈地搖搖頭,內(nèi)心里的那種懷疑突然涌了上來,多年前的夢正頑強地一步一步呈現(xiàn),她感到命運的詭異與恐怖,越想越害怕。月子期間,她把這種擔憂在電話里向薛如是說了出來,薛如是勸導(dǎo)女兒想開一點,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被它嚇倒,不能老想這個,不然會得產(chǎn)后抑郁癥的。
歐陽奮國聽到這個消息,在家坐臥不安,老是埋怨那年薛如是沒有幫著他勸女兒帶上棒槌,不然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
薛如是說:“那天,你們僵持不下,叫我?guī)湍倪吺呛??后來,多虧女兒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她叫我打一個銀簪子,還上了色,遠看如紅蜻蜓的模樣,和我們家里的那根棒槌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她的長發(fā)正好可以盤起來,用這個別住了,遠看就是一只紅蜻蜓,在飛?!?/p>
歐陽奮國說:“還有這事?倒是聽你含含糊糊說過,只怪我這些年喝酒喝的人都迷迷糊糊的。這事,現(xiàn)在看來,只是個折中辦法,畢竟沒有棒槌管用。你還是盡快飛往廣州,一定要把棒槌掛在女兒的臥室里,告訴她,這東西靈光,定能化解魔咒?!?/p>
薛如是趕到廣州,幾天后打電話回來說:“女兒氣色好多了,精神狀態(tài)很好?!睔W陽奮國一顆心終于落地,他叮囑薛如是把女兒紅蜻蜓的銀簪和棒槌綁在一起,又對女兒說了一番,“銀簪與棒槌配上了,一切牛鬼蛇神都跑了?!?/p>
歐陽芬芳似乎恢復(fù)得很好,有了女兒,以前那個叛逆的性格,現(xiàn)在收斂了許多。她主動加了歐陽奮國的微信,沒事就和他聊上幾句,或發(fā)一些小云寶的照片、美食,他們之間的互動和交流越來越多。
歐陽奮國欣喜地感覺到,女兒真正長大成熟了。但是,他還習慣時不時地把自己的所感所悟說出來和女兒一起分享。一次,歐陽奮國在微信里說:“人活著,就是活著自己的信仰,當你相信你能改變命運時,你就會積極努力去做,哪怕付出一生沒有成功,但是你的一生也是在積極奮斗中,其本身就是一種成功?!?/p>
歐陽芬芳回復(fù)說:“是!正積極坐月子呢!”
歐陽奮國正想著接下來再端上一盆什么樣的“心靈雞湯”,沒想到手機里突然跳出來一行字:“老爸,朱贈可認識?他和我們歐陽家有什么關(guān)系?”
歐陽奮國給女兒留下的是語音:“這家伙嘛,他是梁園小學打鈴的‘朱不懂的父親,這小子曾經(jīng)欺負過你奶奶,被你奶奶用棒槌把腿打折了。后來,他最服你奶奶,小日本來了,他還跟著你爺爺奶奶的民兵自衛(wèi)隊,干起了革命……”
歐陽芬芳在微信里回復(fù)一個“哦”字,然后是三個咧開嘴的表情圖。
歐陽奮國感覺肩上的重擔完全卸下來了,渾身是一種徹底的放松和解脫,多年來繃緊的弦一下松垮了,一種箭氣就像一個人的魂魄悠悠地散開,無聲無息,化作虛無。
蔡老師告訴歐陽奮國,歐陽芬芳與夏家好多年來共同資助包括蕭云朵在內(nèi)的三個留守兒童學費、生活費,這件事受到社會一致好評,縣教體局想整理他們的材料進行宣傳報道,電話采訪歐陽芬芳,她卻說要征詢她爸是否同意。
歐陽奮國說:“我早就和她說過,幫助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公益事情,是本分之事,不需要向人顯擺,更不需要宣傳。做這點事情就宣傳,反而會滋長一些沽名釣譽的欲望。”
蔡老師說:“我也贊成不必過于宣傳,做好事出于本心,本身是不需要什么回報的,包括名聲什么的。但是站在社會的角度,只有對這樣的好事多宣傳表揚,才會鼓勵其他人去效仿,贊助的人多了,總歸是好事的。”
歐陽奮國說:“其他人我們管不著,但是我歐陽家做這種事就是不要宣傳?!?/p>
歐陽芬芳有了女兒以后,漸漸對父母親和爺爺奶奶的拳拳之心有了全新體驗。最近,她老是想起小時候和爺爺奶奶的點點滴滴。八歲之前,爸爸每年寒暑假回來,其他時間都在西藏,沒有重要事情,很少與家里通書信,媽媽忙于農(nóng)活,自己常常跟在爺爺奶奶后面玩兒。
大概5歲多的時候,歐陽芬芳開始記事。奶奶有點兒衰老,但是精神頭很足,有次她帶著小歐陽芬芳回娘家,每到一個村莊都會遇到熟人,她總會找機會幫助別人或者拉家常交交心,人家都會抓一些瓜果之類的東西給小歐陽芬芳。而歐陽芬芳最喜歡跟著爺爺去趕集,那里有更好吃的東西。爺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小歐陽芬芳在集市上溜達,會給她買一些糖果餅干之類的吃食。每次遇到一些好心的人送上許多東西時,爺爺都說:“謝謝,我們有了,不需要,你看,我們爺孫倆都拿不動了?!睔W陽芬芳還刻骨銘心地記得,當時她的真實想法,就是我的小手還能拿許多東西呢。那些人總是說:“老營長,您太客氣了,這點東西算什么,我們一輩子感謝您二老還不夠呢?!?/p>
直到現(xiàn)在,當年的那些老人一個個駕鶴西去,歐陽芬芳還有點不明白,那些人受到了爺爺他們家什么恩惠,怎么一輩子都感謝不盡?歐陽芬芳再怎么回憶,除了打鬼子,爺爺奶奶也沒有干出其他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至于失火救火或者落水救人,只是聽說爺爺奶奶參與指揮而已,沒有人家救火救人英雄沖鋒陷陣讓人欽佩。其他的似乎就沒有了,要是修路也算的話,那還有的就是修路了。歐陽芬芳的記憶里,爺爺奶奶最多的是帶著她去修路。那時,她坐在蛇皮袋上,自顧自玩著小木槍、小木人,或者小布娃娃什么的。爺爺奶奶他們倆把土公路上的疙疙瘩瘩鏟平,把坑坑洼洼填滿,感覺他們的游戲也好玩兒,只是太累。不過,修路游戲參與人很多,經(jīng)常一開始是爺爺奶奶兩人玩兒,玩著玩著,人們都來了,一段很長的路,一下午就被他們修好了。過一陣,下大雨了,土公路又是坑坑洼洼,天晴后爺爺奶奶又帶頭去玩修路游戲了。
歐陽芬芳記得有年清明,爺爺奶奶帶著小歐陽芬芳到梁園抗日陣亡將士陵園祭奠。奶奶用紅布包著棒槌,爺爺捧著花籃,他們在碑前久久佇立。出來后,他們還去了不遠處祭拜,那里有一座無名的大墳塋,奶奶捧著紅布包著的棒槌居然跪下了,泣不成聲,爺爺默不作聲,也跪下了。歐陽芬芳后來才知道,這個無名大墳塋里埋有奶奶的父老鄉(xiāng)親,還有民兵自衛(wèi)隊戰(zhàn)友,他們參與過打仗、掩護、救援……后來,歐陽芬芳在給父親微信聊天時說,她要寫一本書,書名就叫《紅蜻蜓》,她要把爺爺奶奶的傳奇寫出來,叫人們永遠記住那些千千萬萬個像爺爺奶奶那樣的民兵自衛(wèi)隊員,這種民間自發(fā)抗日的勇士們,他們也是中國抗日、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力量的一分子,他們扛槍抗日,鋤頭做田,活出了中國人自己的風采……
6
夕陽西下,歐陽奮國又在喝酒了。
其實,他心里想著,每一次的喝酒,最好能喝出不同的感覺,但是每一次都沒有如愿,只感覺這種清澈的液體有一種魔力,讓人的身子骨一時好輕好柔,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漸漸地,他仿佛又看到了久違的父親:
——高舉著鐮刀斧頭紅旗離開家鄉(xiāng),歸來時胸前掛滿軍功章??僧斔嗳嘌?,想看清那些軍功章時,父親卻一身農(nóng)民打扮,帶著民兵從田野上回來,唱著《打靶歸來》。
——又一轉(zhuǎn)眼間,父親走到跟前,看著他拎著大包小裹從支教10年的西藏回來傻站在自家院子里,父親微微點點頭,母親拿著棒槌微笑著噙著淚撲打自己身上的灰塵。
——半夜里,他看到父親帶著民兵抓住了一個偷牛的,扭送到派出所。
——父親來到鐵路邊。那年,突發(fā)山洪,嘩嘩的洪水沖歪了鐵路上的一塊枕木,父親看著枕木發(fā)呆,突然他丟掉拐杖,跪在地上,使勁推起枕木的一頭想把它重新塞回去,以防其他枕木一個一個被大水翹起沖走。大水飛快地沖刷著,父親每挪動一寸就要咬牙付出十倍的努力。迎面的濁浪濺濕了他的衣服和頭發(fā),他微微瞇著眼睛,艱難地一寸一寸挪著木頭。終于,枕木歸位了,他一瘸一拐地找來樹樁,用一個大石頭把木樁斜釘在枕木下面以便把枕木固定好。這時,歐陽奮國看到父親慢慢直起腰,微微笑起來了。忽然,一陣風來,他的腳下一滑,整個人跌倒在鐵軌上。
歐陽忠回來后就臥床不起,人也漸漸蔫了。有一天,胡棗花流著淚打開了錄音機,國歌響起,歐陽忠就騰地一下翻身坐起,三下兩下地居然跪在床上、挺直腰桿,做出了吃驚的敬禮動作,那一刻如同回光返照,整個人精神異常抖擻,看到這個情景的家人一時非常振奮,誰知不久后的一個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歐陽忠不知何時已經(jīng)仙逝。
歐陽奮國記得,父親走的那天,許多穿著軍裝的人都來送行。之后,他看到父親剛剛魂歸大地的那些日子,一連很多天,母親都抱著棒槌來到父親的墳前嘮叨。歐陽奮國白天忙于小學教務(wù),只有晚上陪伴母親嘮嘮嗑,聽她述說當年的傳奇。父親走后,也只有半年多的一天,母親也說走就走了。老兩口離世之后,家里什么也沒有留下,獵槍早已交給國家,只留下那個油漆過的紅紅棒槌,因為母親臨終交代說:這是傳家寶,必須留下。
留下的那根棒槌沒有找到,歐陽奮國似乎丟了魂魄一般,直到有一天,他對坐在夕陽下喝酒也有了厭倦。夜幕降臨以后,人們看到了他坐在院里,蓬松著頭發(fā)、瞇著蒙眬的眼睛、抻著腰,感覺像蛹一樣趴在小桌邊喝酒,喝醉了就趴在桌邊打盹。歐陽奮國一邊喝酒一邊摩挲著棒槌,喃喃自語,不知嘮叨著什么。他一遍一遍地摩挲著棒槌,感覺這個棒槌就是一只沉睡的蠶,不知道它哪天會醒來,蛻變羽化成蝶,振翅飛翔。
看樣子,自己也該到了犯迷糊的年紀了,歐陽奮國喝上一口酒,心里都要把棒槌再摩挲幾遍,一下,一下,漸漸地,仿佛又看到了不曾遠去的雙親,他們站在他的面前……而每當這時,妻子總在身后冷不丁出現(xiàn),偶爾說一聲:“你老了,成天犯迷糊,要不要把女兒叫回來?”
一想到女兒,歐陽奮國就想到那只紅蜻蜓。手機里,有歐陽芬芳發(fā)過來的許多照片,每張照片里他都能隱約看到紅蜻蜓在她的頭上翩翩起飛。想著想著,他仿佛看到女兒回來了,在她的身后,紅蜻蜓漫天飛舞,彩霞映著她們曼妙的舞姿,好似天使們在飛翔。漸漸地,他看到歐陽忠、胡棗花也羽化成了紅蜻蜓……
他在想:“我怎么不能變成一只紅蜻蜓?”
天亮了,太陽發(fā)出耀眼的閃光,太亮了,刺痛著一切!到處都是大光,多么閃亮的世界啊,可是,歐陽奮國自己卻要睡下了。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長出了翅膀,多彩的翅膀,鮮艷的,尾巴翹翹的,在空中懸?!?/p>
啊,真的,他自己居然變成了一只紅蜻蜓……
此時,在南方某城市的一間不起眼的出租屋里,歐陽芬芳收到朱丹快遞來的包裹,打開一看,就是那個心心念念的丑八怪棒槌。
看到這個失而復(fù)得的東西,歐陽芬芳靜靜地坐在窗前。此時的她,一臉的平靜,因為她已經(jīng)買好了返鄉(xiāng)的高鐵車票。想到即將見到的父母雙親,她轉(zhuǎn)身來到鏡子前,把紅蜻蜓發(fā)卡抽了出來,攏起如瀑的青絲,一上一下地梳起了頭。
有陽光零零碎碎地透了進來,籠罩在那只發(fā)卡上,那只紅蜻蜓突然間一閃一爍的,像是飛天的樣子。歐陽芬芳這才看清,不知何時,紅蜻蜓上面落下了一層露珠似的水霧。那是晶瑩的眼淚?什么時候落下的?歐陽芬芳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紅蜻蜓折射著陽光,一下一下的,似乎有了靈動欲飛的模樣。
只是,這是誰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