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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房屋

2021-04-08 01:58北雁
中國鐵路文藝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山河寵物房子

楊春成在一陣快樂的鳥鳴聲中睜開眼睛。細密的陽光如同一群淘氣的小雞,在他的床上、被子上和身上亂啄,酥癢得讓人受活。又像一把鋒利的鋸子,一格一格,無聲地切割出一個明暗清晰的立體世界。于是,他越發(fā)不想起床,繼續(xù)懶懶地躺在老屋里的那張大床上,傻愣愣地看著照進屋子里的那幾縷陽光。

時間就在這無聲中悄然逝去。要不是陽光漸漸移到窗外,讓那一格格鮮亮以及跳躍的粉塵在眼前完全消失,楊春成肯定還不想起床。但肚子餓了。他穿好衣服打開門一看,繞山河的碧空明澈得像是一塊藍色的玻璃,纖塵不染。翩飛的燕子和許多叫不出名的鳥兒,時不時地從空中掠過,爽朗的輕風送來泥土萌動的芬芳,還有融化在空氣和陽光里的花香。那一刻,楊春成就在老房子的臺坎上變得耳聰目慧和多愁善感起來,他有點激動,有點想哭,還有點想笑。

當然要說笑的話,他也只能笑自己。因為這一次回家,他是專程回來睡覺的。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三年沒有睡這么踏實了。每當一躺下,他就如同推磨一般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于是改變了作息規(guī)律,每天晚飯之后在小區(qū)里做些簡易運動,十點鐘不到就開始上床醞釀睡覺,事實上他醞釀的效果也不錯,一兩個小時過去也就能入睡了,偏偏凌晨兩三點光景又會準時醒來。滿打滿算,也就是那么三四個小時的淺睡,卻還要反反復復,把一個不完整的睡眠切割成零碎的格子狀、方塊狀、線段狀,如同老房子里時常瀉下的那一塊塊陽光,單單薄薄,虛虛渺渺,空空洞洞。

在繞山河的傳說里,世間萬象都由一些神靈在暗中司值,主宰著人間萬物的規(guī)律秩序。假使睡眠也由某個神靈支配的話,楊春成情愿給他磕頭謝罪,或者把他放在一個佛龕里供著,每天朝祈晚拜,香火不斷。為了睡覺,他已經(jīng)不再喝茶,戒了煙酒,和妻子分床,謝絕一切人情交際,甚至還改變了飲食,小米、燕麥、香蕉、牛奶、茄子、芹菜,還有紅棗、龍眼、枸杞、五味子、酸棗仁,甚至核桃隔心木,從食物到藥物,再到成品藥和民間偏方,哪怕是道聽途說,他都愿意拿來嘗試一番。但兩三年過去,不論再怎么克制自己,也不論再怎么求醫(yī)問藥,狀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呈現(xiàn)向壞方向發(fā)展的趨勢。特別是最近這半年間,他就連那三四個小時的睡眠也都完全消失了。無論白天再怎么勞累困頓,只要身子一貼到床板就變得精神無比、睡意全無。他用被子蓋住耳朵,數(shù)羊、數(shù)數(shù)、數(shù)呼吸、聽心跳、背古詩、用意念唱歌,千方百計分散注意力,可大半夜過去,他反而把自己折騰得更加清醒。索性打開電燈,倚在床頭看書,或是打開手機刷微信、看球賽、追劇,結(jié)果沒把疲倦鎮(zhèn)下去,反倒越發(fā)睡不著了。直到第二天清早,大腦還是和剛躺下時一樣清醒。可他清楚這樣的清醒只是一種假象,因為真待起床之后,他就儼然似一個毒癮發(fā)作的癮君子,臉色蒼白,淚涕如雨,哈欠連天,羞光晦明,漸漸還導致腸胃紊亂,要么就是吃不進去,要么就是拉不出來。甚至心律不齊,稍稍多走幾步路都會渾身冒汗??傊?,精神委頓,疲態(tài)盡顯,皮膚松弛,白發(fā)陡增,種種早衰的跡象,和他的實際年齡越來越不相符。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關(guān)鍵是他最近一個月已經(jīng)無法安靜入睡了。特別是剛剛過去的這一個星期,他似乎連一分鐘都不曾睡過。整個頭就像是被一道鐵環(huán)箍住一般疼痛,心臟更是跳得忽快忽慢,起落不定,渾身的疲倦和難受已經(jīng)把他折磨成了一個即將點燃的鞭炮。他相信再在這個城市多待一秒,他就會爆炸,被炸成一堆粉末。他得睡覺,酣酣暢暢地睡上那么十天半個月,所以他匆匆給領(lǐng)導打了個電話,請了一個星期的年休假,然后讓妻子收拾行裝,把自己送回遙遠的繞山河。

偏偏第一天回到繞山河,他就睡了個自然醒。當然還不只這一夜,事實上在出城回來的路上,他就昏昏沉沉地在副駕駛座上入眠了。“你要難受我把你送醫(yī)院好吧?回繞山河這不是南轅北轍?三百多公里,萬一這路上有什么不測該咋整?”妻子的嘮叨他已經(jīng)無暇以顧,從一上車開始他就相當于在用自己的命賭博。不過這次他終于贏了,加上車上斷斷續(xù)續(xù)的淺睡,他已經(jīng)有十幾個小時的睡眠了。剛到家就睡得這么好,他想他真應該把一年的休假一次性休完。這就如同饑餓之后就想好好吃上一頓,把所有的虧空一起補回來。

但據(jù)說通過吃可以把缺失的營養(yǎng)補回來,而睡覺卻無法補,因為頭晚上失了眠,第二天也就病病懨懨的,做什么事都集中不起注意力,扣除對身體的傷害不算,一天時間就等于白白浪費了。人就這么一輩子,有多少天光陰都屈指可數(shù),而一天過去了就永遠不會重來。所以缺失的睡眠,就如同時間鏈條永遠失去了一環(huán)。要緊的是各種健康指數(shù)已經(jīng)漸次亮起了紅燈,每次的體檢結(jié)論都讓他揪心萬狀。

他害怕自己也要加入這個陣營。不過這一夜旺盛的睡眠給他帶來了一種真正的心理安慰,他相信隱藏在身體里的那個鞭炮不會爆炸。他發(fā)覺睡覺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不論疲憊、勞累、空虛,甚至還有那些說不明道不盡的失意、悲傷、疼痛、苦難、淚水、慌亂、恐懼,都可以通過一次次淋漓酣暢的睡眠賺回來。如同大補的良方,好似刮骨療傷一般,干凈透徹,立竿見影。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jīng)拾回了那一環(huán)消失的時間鏈條。

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拜這座老房子所賜。他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感激起了父母給他留下的這座房子,事實上這還是他在繞山河最重要的一筆遺產(chǎn)。因為有了這座房子,就喻示著他在大山深處還有一個家,有一條根,有靈魂的道場,有思念的寄托,有鄉(xiāng)愁和守望。在外面打拼,在輸?shù)靡粩⊥康氐臅r候,他還可以回來。老家的房子就是他永遠的避難所。

楊春成相信,不論歷史怎么變,山里的房子和城里的房子是有區(qū)別的。山里的房子就是家。而在那個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梅城,再華麗的房子也只叫房子,至少不能叫家。這就如同他回到繞山河,村民們只會問他把房子買在哪里,卻絕不會問他把家買在哪里。在家外頭睡覺,他哪能睡得這么踏實?

楊春成的失眠癥有些年頭了。即便就在他千辛萬苦買下的那套房子里,也很少有過淋漓暢快的酣眠。他承認自己有心理壓力。可睡眠再怎么不好,也是近半年里才加重的。要說具體原因,樓下的那家寵物診所應該負些責任吧?或者就算不負什么責任,總該有推脫不掉的干系吧?

那天他上班回來時,就看到樓下臨街鋪面的卷簾門被打開了。果然飯后午睡時分,楊春成就被一陣急劇的電鉆聲驚醒,登時山崩地裂,地動山搖,甚至所有這些詞語都無法形容那一刻的難受。楊春成知道那是修路工人鉆通地面的風鉆,并且似乎不是鉆在墻上和地板磚上,而是深深地鉆進他的心底。習慣夜里失眠,他極看中這難得的午睡時分,可一看上班時間快到了,他無暇再與人理論,帶著一腔怒氣急匆匆地向單位跑去。晚上回家開門一看,房子里煙霧蒙蒙,在連續(xù)打出一通噴嚏后,他清楚這不是桃源仙境,眼前的所見也并非云山霧海,而是令人惡心的骯臟無比的灰塵。他氣急敗壞,轉(zhuǎn)身就來到樓下,卷簾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上面“鋪面轉(zhuǎn)讓”的橫條也被撕下一半,在狂風的吹拂下,發(fā)出一種挑逗似的壞笑,像極了一個輕浮而且不負責任的男孩。

楊春成所在的小區(qū)是座商住樓,偏偏門前的路有些背街,于是短短四五年間,樓下的鋪面已經(jīng)四易其主。先是一個小飯館,來吃飯的人當然也不多,但楊春成就住二樓,底下一來生意,他的房子就沒法住人了。讓他害怕的不僅是油煙,還有喧吵。這里并非鬧市區(qū),面向的顧客是那些販夫走卒和引車賣漿之流,所以大半夜里猜拳行令、摔桌子砸酒瓶也是常事。那時兒子還不到三歲,被嚇醒后就成夜成夜地哭,怎么都哄不依。楊春成找過物管,鬧了好幾次都沒有結(jié)果,小飯館卻自己倒閉了。

半個月后小飯館變成一家化妝品店。開業(yè)那天,從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九點,窗外燃放的連綿不斷的鞭炮把楊春成的房子熏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黑窯,一屋子刺鼻的硫黃火硝味。然而讓人氣惱的是,每隔三岔五,樓下的老板娘都要喚來一大幫姐妹在店門口跳上一整天的廣場舞,非要鬧出一種聲勢浩大普天同慶的局象方肯罷休,喧吵的搖滾樂如同拆房一般,在樓下響了整整一年。

化妝品店關(guān)門不久就變成了一家釣魚用品店??吹秸信茣r楊春成比誰都高興??蓛H一個星期,他就發(fā)現(xiàn)那招牌只是個幌子,正因為街道有些背,釣魚用品只能面向那些老顧客,而鋪面又實在太大,幾臺貨柜后面正好空出三四張麻將桌的位置,于是每到深夜,樓下的自動麻將機響聲此起彼伏,幾乎夜夜通宵達旦,硬是折騰了他整整一年。

而今鋪面再次易主,楊春成就在切割機聲、電鉆尖銳的喧吵聲和濃烈的灰塵與油漆味中度過一個半月。幸好除了雙休日,他可以無須理會那種令人煩心的喧響;或者就是周末,他也可以開上車回到遙遠的繞山河住上兩晚,安安心心睡上一覺方才回城。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裝修只是前奏,四五十天的大動作之后才真正是噩夢的開始。因為此時一樓的鋪面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寵物診所,每天釋放出一種難聞的氣體在小區(qū)里蔓延,小區(qū)里有兩株桂花,以前回來,一進小院就能聞到桂花香氣,現(xiàn)在回來,整個小區(qū)、樓道和房子里都是這種難聞的氣味。于是不論天冷天熱,楊春成都不敢開窗子。但不開窗就等于鎖住了怪味,房子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更加污濁不堪。他想自己總不能出門戴口罩回家也得戴口罩吧?或者總不能把房子背在身上四處流浪吧?每天中午,就是寵物診所人流最多、生意最好的時候,吃過午飯,楊春成躺到床上剛合上雙眼,沒承想,窗子下面十幾條大狗小狗一起咬一起叫,還有那幾臺大功率的吹風機,在給小狗進行修毛和洗澡之后就一起轟鳴起來。尖銳,鉆心,刺耳,煩人,噪聲太大太吵太雜,從此楊春成短暫的午睡都沒有了。更要命的是遍地的狗毛,過上三五天就看到地板上到處都是毛乎乎的絨團,惡心到了極點。

楊春成簡直要被逼瘋了。繼續(xù)找物管吧,物管還是那句話:“我們已經(jīng)說了,他們不理睬我們也沒辦法!”那怎么辦呢?楊春成向朋友訴苦,但那差不多就是自取其辱,幾乎每個人都義正詞嚴,罵他膽小怕事,軟弱可欺,怎就不打電話投訴一下?或者找環(huán)保,找工商,找衛(wèi)生防疫,甚至找公安嘛!那就打行政熱線試試吧,楊春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撥通了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并給話務員說明白,可她卻將電話轉(zhuǎn)給了環(huán)保局,結(jié)果這一轉(zhuǎn)就變成了自動傳真信號——和撥打投訴熱線的結(jié)果一模一樣。

后來他直接去了環(huán)保局,不多幾天環(huán)保工商一起來查,但人家卻擺出一系列證據(jù),稱自己使用的是正規(guī)廠家的合格產(chǎn)品,無毒無害。偏巧那會兒寵物診所沒有一個顧客,更沒有大狗小狗的嚷叫和吹風機的狂吼,結(jié)果就成了舉報不實,非但問題沒得到解決,楊春成還被人家痛批了一頓。也有人建議他找媒體,可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了記者卻又沒有了音訊。

楊春成承認自己具有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在心里抱怨自己就是庸人自擾、無可救藥,那怎么辦呢?總不能每天憋著不呼吸吧?也總不能出門之前都到寵物診所前嘶天喊地吼叫一番吧?楊春成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回到家里繼續(xù)他的焦慮和失眠。于是這半年多來,他差不多都要被折磨瘋了。

繞山繞河,終于逃離城市,讓他在這一座遙遠的房屋里找到了心靈的皈依,并且擁有如此一個舒適愜意的早晨。能呼吸一口純粹的空氣真好。一時間,所有的感激和思念涌上心頭,淚光盈盈中,他想要好好擁抱一番這一板一壁,好好撫摸一遍這一磚一瓦。他于是想到要好好打掃一番這座老房子。

他拿來掃帚,找來水盆和抹布,開始勞作起來。清掃了房間,抹去門窗戶壁上的灰塵,一下子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早年的光陰似乎也就是這樣蹉跎過去,太多的理由和借口,讓他常常不能回來陪伴家里的老人,如今二老卻已先后離世,只留給他一座空鎖的房子和無限的悔恨。悲戚之中,他淚涕如雨,登時又想到了慈祥的母親。越到晚年,她越是對各種神靈篤信無比。初一十五或是大節(jié)小慶,她都會無比虔誠,在堂屋、場院清潔打掃、熏草焚香,祭拜祖宗、灶君、門神,裊裊的草葉清香,一下子把整個院落熏染得越發(fā)悠遠寧靜。楊春成趕緊洗手凈口,來到堂屋的祖先牌位前燃起了一爐草香,漸漸地,煙霧彌漫,家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事實上這房子還不算老,按理說也就三十年吧?或者說是三十五年?在寡苦貧困的繞山河,從古至今,似乎從來沒有哪家人能夠讓房子一氣落成的。先是請來地師選定方位座向,再請來各種匠役,平地、下石頭、做地基、發(fā)土、筑墻、做木工、豎柱、加梁、加山間、釘椽子、蓋瓦、封龍口、障樓、隔障、做門面……總之零零散散反反復復,數(shù)十道工序,如同燕壘泥巢一般,甚至每一番折騰都得花上十天半月,或是一年半載。為保證平安順遂,還得做些專門的儀式,壓土、誦經(jīng)、祭神靈、做房壽、磕平安頭,總之不僅要把金山銀山往里面鋪,還得把汗水辛勞和一腔虔誠往里面灌,有了祖先神靈的護佑,有了時間心血的疊加,睡到這樣的房子里,怎可能不心安踏實?又怎能不安眠適意?

現(xiàn)如今,一個在城市生活的人完全用不著自己蓋房子,當然也就少去了鄉(xiāng)下人那么多繁縟的禮節(jié)、儀式、虔誠、神圣和神秘。沒有了充滿土氣和木香之氣的禮儀和現(xiàn)場,于是一間間冰冷空洞的水泥房,就和所有人的血汗、靈魂進行一場場赤裸裸的交換,簡單、直白、粗暴,在給人背負上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后,還留下無邊無際的苦悶、焦慮和不安。

就比如現(xiàn)在的楊春成,樓下的狗叫聲、喧吵聲、電吹風機聲,包括半年多前那種山崩地裂的切割機聲和電鉆聲,讓他每一分鐘都繃緊了神經(jīng)。然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那種刺鼻的氣味。說具體了就是那種寵物沐浴香波所散發(fā)的氣味。他和妻子都先后給那家老板說過,當著顧客的面,老板沒有一點脾氣,連連點頭哈腰,如同一個無辜的孩子,反倒讓楊春成變成了一個斤斤計較、愛找麻煩的非正常人??删驮谒D(zhuǎn)身將要離開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員工卻說沒感覺有什么氣味!一副沒心沒肺、幸災樂禍的樣子,既像一種狡辯,又像是一種戲弄和嘲諷。

沒感覺那你們戴口罩和護目鏡干什么?還穿什么工作服?我能像你們一樣回到家也要戴口罩嗎?楊春成不屑于和他們爭執(zhí),他一直嫌惡那種沒心沒肺和幸災樂禍。此后每天不論出門還是回家,他都會舍近求遠,寧可繞到對面也絕不會從寵物診所門口經(jīng)過。他甚至嫌惡起了店員身上的工作服顏色。

楊春成有個初中同學,大學畢業(yè)后出了國,過了幾年回來,先在省城閃婚,之后又閃離了,帶著女兒回到梅城,個頭、模樣和當年沒有變化,說話辦事卻東一語西一句,忽然一個點子,忽然又是一個主意,腦子轉(zhuǎn)得比汽車輪子還快,總讓人跟不上節(jié)奏。

她說自己人生地不熟,楊春成自然得盡些地主之誼,可她的事卻一點都不少,今天讓他接個人,明天讓他給鄉(xiāng)下的親戚到醫(yī)院掛個號,后天又要給誰誰買一張景區(qū)門票,當然這就是些小跑腿的事,大不了貼點錢就是了。讓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同學給女兒買了一只家兔,因為家兔不像貓狗那樣節(jié)制,拉屎撒尿還知道找個固定地方,每次到她和女兒租住的公寓里,沙發(fā)上、地板上、桌子下面、椅子下面,常會有大大小小的糞團,一股腥騷味更是把楊春成嗆得喘不過氣來。楊春成的鼻子對一切異常氣味都非常敏感,剛來梅城的時候他經(jīng)常感覺頭疼,到醫(yī)院反復檢查,顱腔CT、核磁,什么都照了,最終在一個老中醫(yī)那里治好了。老中醫(yī)被人稱作“活神仙”,在梅城名氣很大,每次前去都得排兩個小時的隊,但一把脈象,他就確定楊春成患的是鼻竇炎,給他開了一大袋中藥。他告訴楊春成梅城風大,特別是冬春干荒節(jié)令,鼻子受不了,各種疾病就一起找上來了。

楊春成無法忘記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時間,每天回到家就只剩下一件事:吃藥。整整兩三個月,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插上電源就端個凳子守在一個藥罐旁邊,待里面的藥物一沸騰,就遵照老中醫(yī)的醫(yī)囑掀開蓋子,把頭支在上面用藥霧熏療二十分鐘,如同農(nóng)家廚房里一只被掛爐邊經(jīng)受煙熏火烤的燒鵝。最終熏得筋疲力盡、幾欲窒息,才斷開電源倒出一碗烏黑黏稠的藥湯。盡管苦澀難當,但他卻如飲甘露,差不多連藥渣都一塊吞下去了,直到把幾次提回的中藥全部煎完,時常困擾他的頭疼、鼻塞、鼻癢、流涕和毫無來由的噴嚏,才逐漸消失。

如今他已經(jīng)害怕和同學相見。不僅是因為她事太多,也不僅是因為妻子的誤會,更重要的是怕聞到她身上的香水氣味。他甚至相信其中還夾雜著一大股家兔的尿騷味??赏蝗挥幸惶焱瑢W的電話又來了,一開口就悲天憫地的,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楊春成終于聽清楚是要他趕緊過去,她的小baby快要死了!楊春成嚇了一大跳,當即請了假開車疾馳過去,遠遠看到同學和女兒等在路邊,一起哭得傷心欲絕。手里抱的卻是那只垂死的家兔。他恍然想到她常喊女兒baby,而喊兔子卻是小baby。

“快,到診所!距離最近的寵物診所!”

楊春成哭笑不得。但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自然就是他房子樓下的那家店。然而到了門口他卻不屑于進去,在路邊給母女倆停車后,推說自己先去小區(qū)停車??绍囄赐:?,同學的電話已經(jīng)來了:“騙子!”楊春成一怔,接著又是一個罵,“大騙子!”楊春成滿頭霧水,同學終于在嚶嚶的哭聲中說話了:“這哪里是什么診所呀,完全就是一窩如假包換的大騙子!連個醫(yī)務執(zhí)照都沒有,還敢大言不慚地把‘診所兩個字掛在門上?!?/p>

楊春成方才知道同學并不是在罵他,趕緊開車出去,跟著汽車導航在梅城的大街小巷幫母女倆找其他寵物診所,小baby就在這途中死去了,同學痛哭不止,直至哭完,他方才知道,因天氣寒冷,小baby鉆到了一條躺椅下面,結(jié)果被同學一個大屁股坐下去,當場就壓得只剩下最后半口氣了。

楊春成一遍遍安慰她,似乎對妻子都沒這么好過。可他卻心猿意馬,滿腦子思緒已經(jīng)飄到了數(shù)萬里開外?!笆堑?,騙子!一窩如假包換的大騙子!連個醫(yī)務執(zhí)照都沒有,還敢大言不慚地把‘診所兩個字掛在門上?!蓖瑢W的那一通罵讓他非常解氣。掛羊頭賣狗肉,不就給一些貓貓狗狗修修毛、洗洗澡、吹吹干,順帶搭售些狗糧貓糧睡籠狗繩和寵物衣褲嗎?卻也敢不知羞恥地掛那么一個名號?楊春成心里充滿了嘲諷和不屑。

到郊外把小baby埋了,再把同學母女倆送到家,回到小區(qū)時天已黑透,寵物診所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可那股濃烈的氣味依舊在小院里飄蕩。楊春成連續(xù)打了十幾個噴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借著小區(qū)里的路燈,他發(fā)現(xiàn)寵物診所的后窗就這么一直開著,梅城是個風城,源源不斷的氣味就是被這風刮到場院里來的。而那時正是夏天,污濁的氣味就如同滴到清水里的墨汁一般迅速擴散,讓整個小區(qū)變得更加陰悶難受。窗戶上面就是楊春成家的廚房,平時妻子就在那里炒菜做飯,兩個窗戶相隔不過兩米,所以中招的不僅是鼻子,說不定還污染了飯菜,最終又流入一家三口的消化系統(tǒng)……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楊春成心里不僅氣怒,甚至絕望。他徑直走到墻下,踮著腳把窗戶關(guān)上了??蓻]用,濃烈的氣味還是從一個圓孔里傳出來,這在以前是釣魚用品店老板娘的抽油煙機出口。這一發(fā)現(xiàn)讓楊春成更加氣惱,這世界上的某些人吧,大事小事就喜歡比別人特殊,按說小區(qū)都有專門的油煙通道,可先前的老板娘就偏要把油煙從這里排出,而今卻又成了一種怪味的出孔。這氣味有些類似夜來香的濃烈,又好像是打印機碳粉的刺鼻,甚至還有一種胡椒的嗆味和泔水的惡心酸臭,總而言之就四個字:陰魂不散!

楊春成就為這氣味和先前老板娘的蠻橫失眠了大半夜。可更讓人生氣的是第二天晚上下班回來,寵物診所的窗子又打開了。小院里,樓道里,包括他的房子里,都無一幸免地浸淫在那一股讓人惡心的氣味中。水污染了我們可以單獨購買純凈水,空氣被污染了,難道我得像買海鮮或觀賞魚那樣讓人也吸純氧?于是此后一個月,他都類似賭氣一般,和寵物診所為那一扇窗子展開了拉鋸戰(zhàn),你開我關(guān),或是我關(guān)你開。其實每一個晝夜輪回,楊春成都只有小半夜的安寧,因為窗子沒法完全關(guān)上,在一個個溽熱難當?shù)南囊梗嗝雌谕芎鸵酝粯哟蜷_窗子,讓一縷活泛的穿堂風暢快地通過客廳。他想在那鋁合金窗下釘顆釘子,或是在那個可恨的圓孔上貼張白紙,甚至還想弄上一瓶自噴漆,在卷簾門上噴上“黑心商人”幾個字。

可他還沒有采取絲毫行動,那窗子卻關(guān)不上了,他知道老板在窗子下面做了手腳,事實上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新鮮空氣。不能裝臺抽風機嗎?不搞設(shè)備添置卻專門禍害人,賺再多的錢你良心過得去嗎?然而人家的舉動完全就是一種撕破臉的架勢。似乎在告訴你:我就是不關(guān)窗子你能把我怎么著?你咬我還是告我?……

是啊,不講理的人你還能把他怎么著?無可奈何的楊春成就只能繼續(xù)在每天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

沒法安睡,沒有安寧的白天和夜晚,甚至沒有清潔的空氣……如今的楊春成是多么懷念小時候的事?。w根到底,他是在想念遙遠的繞山河:藍天底下,有碧毯一般的草場,安詳?shù)呐Q颍艿纳?,清澈的泉溪,還有那座遙遠的房屋……

那么多或苦或甜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里充滿了斑斕之色。但無論再怎么多彩動人,都阻斷不了他對城市的向往。窮,繞山河就是根深蒂固的窮。楊春成的記憶中并不缺乏饑餓和上不起學的煎熬。但窮困之外,繞山河的村民還夾雜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愚昧。直到楊春成上初中,村里若是有哪個人病了,家里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祈神拜佛,燒香送鬼,因為山村里沒有醫(yī)生,也沒有藥物。對于所有的生老病死,村人們就只能聽命于上蒼,面對所有的苦痛和劫難,他們情愿相信那是每個人該有的劫難和宿命。

然而他卻一直感覺自己的尋夢之路充滿幸運,甚至是幸福。至少是他辛勤善良的父母,在苦心蓋房的同時還愿意狠下心來供他讀書。作為回報,他在每個假期都要前往山里換回放牧的父親到家休息數(shù)日。在那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怡爽得甚至還有些偏寒的高山牧場,陪伴他的不只是牛羊花草,還有一摞摞書籍。無論厚薄,無論小說、詩歌、散文、隨筆、書信、對話錄,也無論雨果、莎士比亞、托馬斯·曼、川端康成、海明威、君特,他都愛不釋手、如癡如醉,甚至忘記了吃飯和睡覺。

高考結(jié)束后,他更是早早地回到村莊,第二天就讓母親趕著一匹小馬,把他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幾十本書一起馱到后山,一本接一本地啃起來。突然有一天,父親托人帶信來說高考放榜了,他趕緊放下書本往家里跑。盡管饑腸轆轆,可得知自己尚還與本科線有六分差距時,他卻連吃飯的興趣都沒有了。一家三口就枯坐在堂屋里唉聲嘆氣。突然聽見村主任在外面叫門,父親趕緊到村委會接電話。十分鐘后,就見他三步并作兩步,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一進門就說是春成班主任的電話,本科線降了十分。一眨眼工夫,他反倒又超過四分了,高興得馬上來到廚房,掀開甑子狼吞虎咽,一口氣甩下四碗飯。

大學畢業(yè),他被分配在縣城里的一個小單位,原本狹隘的頭腦很快就被新的苦惱和焦慮塞滿。但總體來說還算得上是一切順利。從當時的獨來獨往,到后來戀愛、結(jié)婚、生子,擁有一個和諧團結(jié)的三口家庭,接著又擁有一臺價值十萬元的小汽車,還有一套四室的學區(qū)單元房,起居有常,衣食無憂,他應該感到知足,感到幸福。但后來讓他發(fā)生根本性改變的,或許就是兒子的求學問題,他的兒子得按片區(qū)招生,上不太好的學校,一向溫良賢惠的妻子竟也對他說了一句:“窩囊廢!”

這個半開玩笑似的詞語有些致命??!直到這時他才發(fā)覺,周圍的人不是升職就是發(fā)財,不是評上什么專家就是獲得了什么獎,有的買房有的賣房,有的開客棧有的種葡萄,有的買股票有的辦幼兒園,最次的也能開個小旅館或是小賣部,偏偏就他一個渾渾噩噩無欲無求,除了守著一個工作其他什么都沒有,在這樣一個充滿朝氣的時代簡直就是一無是處、一事無成。在這時候,楊春成應該感謝的是蘇小小,也就是他那個從國外回來的同學。蘇小小的罵比溫良賢惠的妻子更尖刻致命:“難道你就打算這樣一輩子頹廢下去?不為自己也為孩子想想嘛?機會可不是等來的,而是自己拼出來掙扎出來的!”

“那我能做什么呢?”

“比如說買個房子,就當作投資嘛,等將來孩子長大了可以住,不住還可以賣出去。不要跟我訴苦,因為你不會比我苦!也不要跟我喊窮,因為我比你更窮!人都是被逼出來的,這個時代可不會憐憫眼淚,只會締造一個像你這樣碌碌無為的窩囊廢!”

正當楊春成和妻子謹小慎微,一字一句剖析蘇小小一通說道的時候,蘇小小的電話又來了,果斷得就兩個字:“梅州!”楊春成不明就里,只聽蘇小小說:“你目光長遠一些好不好?你以為梅城的房子能漲到哪里去?相反梅州有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還有高原明珠梅湖擺在那里,氣候、區(qū)位、物產(chǎn),以及旅游、交通、醫(yī)療、教育,等等,各方面的優(yōu)勢將之組合成了一個真正的區(qū)域中心,你買個房子,不僅解決了孩子的戶口,同時也相當于給了他一個好的上學條件,我們窮窮苦苦一輩子為什么,不就為了孩子……”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梅州市區(qū)的五所一級高中被人稱作“五大名校”,每年高考放榜,五大名校在全省高中陣營中始終位居前茅。特別是梅州一中,每年升雙一流的比例均占四成以上,并且總會有那么五六個學生直接被清華、北大錄取。而僅僅一字之差的梅城一中,不要說雙一流,每年能上一本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數(shù)。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孩子的幸福,一家子人的希望。所以這么多年來,五大名校一直是所有家長和孩子夢寐以求的目標。每年中考結(jié)束,就有無數(shù)的家長從四面八方一起涌向梅州,即便再努力也要把孩子往五大名校里擠。當然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政策上的空子,因為作為自治州首府的梅州,對市轄區(qū)內(nèi)戶口的孩子有指標優(yōu)勢,錄取名額便也數(shù)十倍地高于縣,分數(shù)線當然也要比縣低上三四十分。所以僅僅一個三年以上的居住戶口,就有了一條升入名牌高中的捷徑,名正而言順,或許也就將完全改變孩子的命運。于是一時間,成千上萬的家長就把錢一起投向了梅州的房地產(chǎn)市場。梅州和梅城,僅僅一個州城與縣城的區(qū)別,兩地的房價就成了從千到萬的巨大落差。但根據(jù)梅州近年房價持續(xù)走高的趨勢,幾乎所有人都堅信這是一個只贏不虧、一舉兩得的投資。

畢竟蘇小小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楊春成就愿意豁出去了?!半y道我還要讓兒子留在縣里,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樣讀普通的學校?并且又一次輸在起跑線上?”他常常這樣在心里發(fā)問。再說四十不惑,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就不給孩子留點什么?楊春成于是就在一個周末帶著妻兒和蘇小小母女來到梅州,幾乎不做多少思考,就把自己和家庭的幸福全都壓在一套虛無的單元房上。房子甚至還沒有動工,購買認籌卡卻已經(jīng)花去5萬,待開盤之日還得預交30萬元的首付,他必須千方百計去籌措這一筆錢,否則不單前面的5萬元打了水漂,給兒子找一條上學的捷徑也就成了一紙空談了。想到這些,楊春成的失眠在加重,焦慮在加重,黑眼圈也在加重。

第二天依舊睡得很好,連續(xù)兩天的安睡讓楊春成感覺心情愉悅。說實話他應該把年假一次休完。那就到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去看看那些還依舊生活在這里的老人吧。

藍天白云,暖風和暢。是的,陽春三月,這其實就是繞山河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jié)。暖暖的陽光普照大地,可楊春成的心情卻好不起來。父母離世至多不過五年,而他似乎也就是兩三年沒有回家,他的腦海里時常會浮現(xiàn)那一個個熟悉可親的面孔,可惜其中有許多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他從表叔家出來,又到了姑爹家,接著又到了三大家,僅僅三個院落,留守在一個村子的人幾乎全都見上面了。老人們都耐不住寂寞,早起晚睡,就喜歡在一起聊聊,互相逗樂一番,一起打發(fā)這冗長無聊的光陰。

姑爹說表哥帶著表嫂到了城里。打工掙錢,這本來是件好事,表哥做事勤謹,準備掙足錢就回來蓋房子??傻匠抢锏墓ぷ鞑蝗缫猓褪壬狭撕染?,而且一沾上酒,原本溫良和善的他就完全成了一個十足的壞人,不光性格暴烈,還打媳婦,硬生生把一個媳婦給打丟了。離婚是姑爹出的主意,因為小學教師出生的他,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兩個孫女在一個充滿暴力的家庭長大。但在離別之前,他卻悄悄地告訴兒媳婦,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氣在,他和老伴就不會讓兩個孫女失學。

表叔還是一個人。大弟是因為沒有房子離的婚。按說這應該是個幸福的家庭,可媳婦進門三年,生活不但沒有起色,那間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老房子還在一個夜里突然倒了下來,媳婦領(lǐng)著小孩一走三年就再沒有回來。大弟和表叔在一個小房子里生活了兩年,就被表叔攆出門了,表叔罵他沒志氣,再不出門掙錢蓋房子,就別回山里見他。表叔說話間表露出一副慷當以慨的英武豪邁,逗得旁邊一片歡笑,也逗出自己和楊春成的一臉淚水。三大和三媽在家里帶孫子,小孫子不知跑哪兒去了,三媽說志成大前年回來蓋了房,剛封上頂錢就沒了,兩口子于是又進了城,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沒回來了。志成是楊春成的小學同學,入贅三大家后成了他的堂姐夫,為了一座房子,志成和堂姐常年奔赴城市,后來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至今還躺在省城的一家醫(yī)院里。記得事發(fā)之后,楊春成還前往醫(yī)院探望,可他卻明顯地感覺志成變了,寡言少語,眼神黯淡,意志消沉,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和他彼此托付、相互激勵、無話不談的知心學友了。

回家的時候楊春成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清。是的,房子是繞山河人民心中最緊要最務實的大事,可他們卻又那么愚昧,似乎都被一座座有形無形的房子給綁架了。

“可我們要得了那么多房子嗎?”楊春成不禁又一次問起自己。在村口停下腳步,明朗的陽光下面,他感覺現(xiàn)在的村子遠比小時候擴大了不止兩倍三倍。在村人眼里,誰把房子蓋得更大更雄偉,誰就是山村里的能人??扇缃翊謇镌S多人都到了外面,打工、求學、做生意、上班、參軍、治病、看孩子、享清福、出嫁、離婚、入贅……那些偶爾出沒巷道的小孩子,成為空村里唯一的生氣,可他們能否在這樣一座老房子里看到灰塵的舞蹈?感受陽光對世界的切割?體會那些粉粒的孤獨和快樂?或者在一首兒歌或是一個故事里,獲得一輩子的理想和渴望?

沒有。肯定沒有。就說村頂上那座新蓋的三層小樓吧,從山對面的埡口遠望過來,就能看到那種氣勢恢宏的耀眼,不論在任何方面都蓋住了楊家的三層木樓。楊春成知道那是楊秀潔在前年蓋的。那個可憐的小寡婦,先前嫁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包工頭,為他生了四個女兒,結(jié)果他卻出車禍而死,楊秀潔帶著一筆賠償金和新招的女婿回來蓋了房子。落成那天,繞山河連綿不斷的鞭炮聲響了足足半天,火紅的炮仗皮把南溝里的水流都阻斷了。在繞山河數(shù)百年的村莊歷史中,楊秀潔是第一個把房子一氣蓋成的人,并且還是一個文弱的女人。她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繞山河缺水,在干涸的春荒三月,為趕工期她不惜重金從山下拉水回來澆灌,所以有人說楊秀潔是把金片從地面一直貼到了房子頂上??纱汗?jié)一過,楊秀潔把門一鎖,又帶著一家老小出門到了城里。而像她這樣的人不計其數(shù),似乎他們的房子都不是用來住的,而是用來攀比、炫耀,還是用來證明什么楊春成也說不明白,但他相信欲望已經(jīng)讓他們把自己的靈魂迷失了。

第四天早上起來,楊春成感覺自己暢快極了。連續(xù)三個夜晚充足的睡眠讓他耳聰目明、精力充沛。他甚至決定把余下一個星期的休假也一并請了??伤窒耄吘剐履瓴艅倓傞_始,哪怕就是一瓶好酒,也得慢慢品嘗方才有滋有味。

當他還沉浸在這種幸福的糾結(jié)中,楊秀潔的電話卻把他擾得不安起來,于是當晚,他居然又睡不著了。直到那時,他方才發(fā)現(xiàn)若不是自己主動尋求釋放,縱使跑到天涯海角,纏綿的失眠癥也都不會放過他。

他必須提前結(jié)束假期,提前趕回梅城。楊秀潔說,前幾天過問他房子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請求分期付款?,F(xiàn)在有人愿意一次性付清了,但咬定一口價就不往上提,這比他的原計劃少了整整八萬元??此φ\心的,最好讓他回來見個面,再商量商量,能多往上提一萬兩萬也是好事??!

就是這房子的事把楊春成折磨成這樣的。是的,他想賣房子,并且迫切需要全款。蘇小小為他盤算過了,只要到信用社再辦一個貸款證,以他雙職工的情況,可以無抵押貸款30萬元,加上原本那5萬元的認購卡,合在一起就是35萬元,已經(jīng)足夠他20%的首付了。接著再找一個商業(yè)銀行辦一個30年期的按結(jié),那基本也就應付過去了。

天哪!你蘇小小話說得倒是輕松,那天從認購現(xiàn)場出來,他當即感覺雙腳發(fā)軟。他告訴妻子要在臺階上坐幾分鐘,結(jié)果背后樹丫上掛著一只鸚鵡在籠子里突然唱起了歌,居然把他的一顆心都要嚇出來。一套虛無的空中樓房,會讓他從此背上175萬元的貸款。當然這還不包括他在梅城的這套單元房,每個月還得另行支付兩千多元的按結(jié)。合在一起,僅僅本金就已經(jīng)超過200萬元,這也許是他幾輩子都掙不到的錢。此后余生,沉重的房貸就如同一條巨蟒緊緊纏住他,直到散盡最后一口氣。

好不容易有了新房子,來到遠離水患的北市區(qū),而且還是學區(qū)房,孩子轉(zhuǎn)個彎就能到學校,于是從搬進家門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經(jīng)決定在這個房子里終老一生了。偏偏蘇小小的一通說教,讓他下半生幸福成了泡影。他不想讓自己變成房奴,可他又不想讓兒子太過于受苦,一種兩難的境況讓他進退維谷,在失眠、焦慮、苦悶中反復煎熬,最終,他決定賣掉現(xiàn)在的房子。

可他卻多么舍不得??!想當年為了換套房子,妻子甚至沒買過一瓶超過一百元的化妝品,而自己的穿著幾乎不知道季節(jié)變換,那么多生活的困苦與疼痛,讓他至今歷歷在目。再次想到那套虛無的空中樓房,他突然想到自己就和繞山河的村民一樣,固執(zhí)、無知、愚昧,他想他肯定和志成一樣,和繞山河的所有人一樣,睜著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是的,不光時間、金錢、汗水,甚至他的身體,以及將來和幸福,包括整個靈魂都被房子給綁架了,有如沉重的枷鎖,噩夢纏身,揮之不去。

蘇小小知道他一直為樓下的寵物診所糾纏著。她告訴他,現(xiàn)在梅城不是正在創(chuàng)建省級文明縣城嗎?收集一些噪聲和廢氣擾民的證據(jù),或者聯(lián)合一些受干擾的業(yè)主,把舉報信交上去,保證讓那個老板吃不了兜著走。在離開梅城之前,他已經(jīng)寫好了一封舉報信,同時也找到了十幾戶鄰居簽了字,原來他們也備受折磨,也和他一樣沒個訴苦的地方。

可經(jīng)歷這一夜的失眠后,楊春成不想舉報他了。他想低下頭來和寵物診所的老板講道理,他相信干什么都是為了過日子,如果舉報了,那寵物診所幾十萬的投資不都打了水漂?或者重新來了一個租戶,就能保證他不裝修不折騰不制造噪聲?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會故意為難誰?

他也不決定賣房子,同時也決定不再買房子了。常言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遙想當年,父母雙親當年何其辛勞,吃不敢吃、穿不敢穿,恨不能把自己貼在墻上。他們圖什么?不就圖他將來能夠有個好日子?此后十幾年,一個在外工作的兒子,就是他們?nèi)松凶畲蟮淖院???扇缃袼麄円侨掠兄?,大學畢業(yè)的兒子依舊和他們一樣,為一套虛空的房子失去那么多美好的理想和抱負,他們會是怎樣的懊惱?父親打過他,那是因為他決定不讀書的時候;母親也罵過他,那是因為他粗心大意做錯了題。可打完罵完,他們還是樂意給他講故事,唱兒歌,在他的腦海里植下遠大的夢想。兒子如今才讀四年級,與其把自己的幸福綁架到一套虛空的房子上面,還不如給他一種奮發(fā)的志向和動力,或者就如同當年的母親,在孩子幼小的腦海里種下一輩子奮發(fā)的理想……

離開之前,他像母親那樣燒了一爐香,祈愿自己和家庭清吉平安。繞山河村子里,這座遙遠的房屋,是他的家,是他靈魂深處的根,更是他的心靈道場。他不是曾經(jīng)有過作家夢嗎?川端康成和莎士比亞,在那時是他心中最偉大的圣像。

那就放下欲望,繼續(xù)讀書寫作吧!當然他還可以常?;丶遥谶@座充滿詩意的院落里養(yǎng)養(yǎng)花、栽栽樹、種種菜,或是在溫暖的大床上做個好夢,醒來之后就在床頭觀看一群可愛的小雞仔,把日子過得更加詩意和輕閑一些,多好?想到這些,坐在小客車上的楊春成居然安穩(wěn)地睡著了!

作者簡介:北雁,本名王燦鑫。1982年生,現(xiàn)居云南大理,曾出版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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