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作文
1
從齋堂搬回胭脂巷這些年,每天清晨四點左右,隔壁化州佬咳嗽著抽完水煙開始磨腸粉時,細姑就醒了。
醒后,細姑并不急著下床。她摸索著坐在床沿上,腳尖兒點在水泥地板上,便盯著黑屋子里的那點點微光。微光來自祠堂前風水塘周圍的路燈。它們穿過窄窄的巷子,從兩個小小的窗口爬進來,一些落在磚墻上,有的落于木床對面的梳妝臺上。
“不在了,不在了?!奔毠蒙焓置?,嘴里念叨著。是的,那張母親贈予的明式紅木梳妝臺已毀了。那是個大熱天的中午,二村的王六球帶著兩個陌生男子突然闖進齋堂,嘴里喊著口號,“稀里嘩啦”幾斧頭下去,梳妝臺便成了廢柴。而眼前這張淺粉色歐式梳妝臺,是二十多年前她從香港花618元港幣,托一村的蠔船繞過流浮山帶回咸魚大街的。那鏡框周圍嵌有鍍金鐵線,形如花鳥,很是洋氣。它在齋堂靜靜待了八九年,搬入胭脂巷那年初秋,臺風掀翻后井旁的老石榴,粗壯的枝丫壓塌了屋頂,損毀了梳妝臺左上角的邊兒。鏡片是重新裝過的,雖不如初時嚴絲合縫,倒也用了這么些年。
一桶粉漿磨好后,化州佬又“咕嘟”完一鍋煙,細姑銀白的發(fā)髻已梳理規(guī)矩。她拉亮檐口下的路燈,打開門口的貓籠,從灶間木桌上端出頭晚吃剩的魚頭,“咪咪”喚兩聲。黑母貓伸出前爪,身子貼著地板匍匐幾下,“喵喵喵”請完早安,叼著魚頭去了巷子里。細姑對著鏡子嘰咕了兩句,從臺面上抹起一縷斷發(fā),繞指頭纏兩圈,然后勒成小丸子丟進抽屜里。抽屜尚未推回,那銀白的小丸子便一圈圈散開,猶如老樹切面上的年輪,看似紊亂,倒也能理出些紋路。
化州佬在巷子里磨漿,腸粉攤子卻支在戲臺前的廣場上。細姑收拾妥當后東邊天就白了。她冬夏都趿一雙橢圓口子的膠鞋,不怕下雨濕腳。她順著青石小路摸索著挨家挨戶的門框或柱頭,慢慢走在這半月形的老巷子里。巷子里守門的狗和游走在古樹下的貓都熟悉她的氣息。它們要么靜靜地躺在門角打盹,要么與她擦腿而過。若是深秋的清晨,下弦月靜靜地懸在祠堂天井之上,細姑便回想著在天井里獨自哼過的《武俠帝女花》或《崔鶯娘》。那些古曲古調(diào)常引得榕樹上的鳥兒胡亂和著,那些腦子里的天空似乎永遠那么藍,那么方方正正。
到了祠堂門口,化州佬的頭屜腸粉已蒸好,鮮美的蠔香攜帶著青蔥味兒從風水塘飄過來?;堇性谙挑~大街賣了半輩子腸粉,幾乎每個街頭巷尾都支過攤兒,一直住在胭脂巷的最里間。有人說他在惠州買了樓,頭門女人劉小彩跟著滿生生下的兒子在哪個鎮(zhèn)上做生意發(fā)了財。人家開著小車來接,他仍舍不得這一屜腸粉,舍不得挪挪屁股。
到了粉攤前,細姑從懷里扯出一塊青布鋪石凳上,滿一杯甘蔗水或茅根茶漱漱口,便成了化州佬的第一個顧客。
細姑吃完腸粉天就亮開了,風水塘四周也熱鬧了。有圍著水塘跑步的,有在廣場中央跳舞的,有在祠堂門口打太極的,也有在龍眼樹下的前井邊洗衣服抹身子的。這些跑著跳著站著或蹲著的人,操著南腔北調(diào),穿著各式衣服,長著方圓不一的臉,懷著各自的心事。他們每天都在細姑眼皮下生活,或悲或喜,能說上幾句話的卻不多了。那化州佬的咳嗽越來越厲害,煙也抽得勤了,臉上的肉越來越少,也不怎么跟她打招呼了。這幾十年里,只要人在咸魚大街,細姑就會第一個來到粉攤前照顧他的生意。見了街坊鄰居,她都會嘮叨幾句,說化州佬的腸粉可香啦,那磨漿的米用后井的水泡了又泡,蠔油是從香港來的,香菜和青蔥是河源山里運來的,如果劉小彩不離開胭脂巷跟了劉滿生,這化州佬哪會賣腸粉呀。上了年紀的街坊便說:“化州佬的腸粉是好吃,劉小彩也漂亮,可她怎么就離開胭脂巷了呢?姑婆你比我們都清楚哦。”
那些年里,不知有多少鄉(xiāng)親在她的嘮叨下用吃腸粉的方式幫襯這個化州佬。但她又覺得,這么好吃的腸粉哪里用得著自己嘮叨呀?
是有些年頭沒見著劉小彩了。這風水塘周圍的馬路還是她派人來修的呢。那新建的戲臺,聽說也是她家滿生建的呢。想到這里,細姑就到了祠堂前。她站在貼有蠔殼的墻身下,金色的陽光把龍眼樹和她的影子粘在墻上,像一幅未加修飾的版畫。這些蠔殼好像用白鹽和月光洗過,一年四季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牙牙學語,看著她去女館上學,看著她在齋堂前的榕樹下“自梳”,看著她在戲臺上唱戲,看著她扛著鐵錘去鐵崗山修水庫,看著她把一個個姑婆送走,看著她的頭發(fā)慢慢變白,看著她坐在祠堂門口聞著咸腥味兒的海風回想著近百年光景。
2
細姑排行第六,上有四兄一姐。父親知書達理,長年在私塾教書,人稱海棠先生。在咸魚大街,細姑家算不上富裕,倒也不愁吃穿,逢年過節(jié)一家老小也能吃上魚肉換身新衣裳。舊時女子就算進了學堂也不讓寫字,說是寫字會寫爛人生誤了前程。父親博學,喜藏書。細姑入不了私塾,只好在家看閑書。母親見她聰慧勤快,便送去街尾女館識字。女館為一寡婦所建,其夫早年前往南洋謀生,常有錢財寄回家里,中年卻客死他鄉(xiāng)。寡婦無兒無女,不肯改嫁,便在街尾購瓦房三間聘女師二人,自設女館。
細姑六歲起入女館,讀《三字經(jīng)》頌《千字文》,所以知天下事通圣人理。細姑18歲那年,日軍入侵咸魚大街。國難當頭,民不聊生,女館被迫關閉。第二年,父親所在的私塾也停了,他便領著兩個已成家的哥哥加入民團抵抗外敵。母親則帶著細姑和尚未成家的兄姐逃難香港,沒日沒夜打苦工養(yǎng)家。此時細姑已成人,有親戚勸母親把她許配給省城人家,多少能換點錢。母親說兵荒馬亂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倒不如讓她在香港停留幾年再作打算。誰知年底,在一次民團圍攻中,父親反被日本人殺害了。
戰(zhàn)事結束后,母親讓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留在香港,僅帶了細姑回咸魚大街住在胭脂巷最尾端的兩通祖屋里。私塾沒了,父親走了,女館關門了,童年的玩伴要么跟隨親友逃去了省城,要么嫁往東莞或惠州。戰(zhàn)亂之后,胭脂巷里無胭脂,咸魚大街無咸魚,唯那日頭依舊從祠堂的那邊升起,海風里仍帶著咸腥味兒,石榴仍紅紅地掛在樹上,風水塘里的浮萍依然綠汪汪地今日飄在塘東明日飄在塘西。母親尚未從喪夫的悲痛中緩過來,成家的哥哥們偶爾去蠔船上幫忙,出嫁的玩伴總是傳來一個又一個壞消息:金娥嫁了個盲人,連珠的男人腿有點跛,細金被公公打得鼻青臉腫,七娣被婆婆罵得狗血淋頭。好在,香港的三哥不久在海鮮市場謀到一份較為穩(wěn)定的賬房工作。他托漁民捎信讓母親過去,說是將來一家人可一起經(jīng)營海鮮。母親想了想,卻只答應去香港暫時住著,待時局好了仍會回咸魚大街??吹贸鰜恚赣H舍不得胭脂巷里的兩通祖屋。
母親重返香港后,成家的兩個哥哥一個住在草寮,另一個拖家?guī)Э谧≡跐O船上,細姑獨自住在胭脂巷。巷里這兩通老屋說不上寬敞明亮,倒也好過一家人在香港睡過的天橋和大街。那些年里,無論芒花開了還是黃皮甜了,都有從東莞過來的媒婆坐在祠堂門口,伸長脖子打聽誰家的閨女長成人了??上挑~大街一樁樁不幸的婚姻讓細姑對成家之事早已厭倦。越來越多在戰(zhàn)爭和饑荒中失去男人的女人和吃不上飯的女孩子住進了鋪頭東的妹仔間里,她們用特有的方式在咸魚大街上存活。但是,也有一些住在妹仔間里的女人因為生活艱辛要么去了香港要么改嫁,而那些漸漸成人的女孩子也往往難以找到更好的歸宿。細姑在女館讀書識字,從胭脂巷去女館得經(jīng)過風水塘,風水塘南面是戲臺和齋堂,無論是戲臺上的角兒還是齋堂里那些整天穿著深色衣服不茍言笑頭發(fā)梳得光光整整的姑婆,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書本上的知識在生活中找到了實證。齋堂里的姑婆有本地的,也有從東莞或順德過來的,對細姑特別好,給她麻糖吃,教她針線活,教她如何用牛骨頭梳子把頭發(fā)打理得更加光順漂亮。閑時,她們安詳?shù)刈陂艠湎聲裉?,從不跟人吵嘴,從不跟魚販子講價錢,從不被男人打罵,從未被威脅進豬籠沉水塘。她們會做消暑除濕的藥湯,會在父母病痛時守在床前。她們年輕時被人稱作齋姑,但如果想吃肉喝湯了也可以去咸魚大街買回來飽餐一頓。這些齋姑和姑婆給細姑留下了深刻印象,讓她對未來產(chǎn)生了無窮想象。她覺得齋堂才是她一生的向往。所以,七八歲起,她就把頭發(fā)高高盤起。如果只看臉蛋,還真有些男孩的模樣。村里人叫她細姑仔時,反倒有些自豪。她常常坐在女館門前的老榕樹下想,如果自己某天也能成為齋姑,終身不嫁,自梳起,不靠男人養(yǎng)活,一輩子留在父母身邊該多好?母親重返香港后,她就想,父親不在了,哥哥們要過他們的日子,那自己也得有想要的生活。她把做自梳女的想法寫信給母親。母親回信說:“我從小都尊重咸魚大街的齋姑和姑婆,當年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不反對也不支持。”看著母親的回信,細姑想,就算反對我也會進齋堂的,這胭脂巷里實在太悶了,下雨時濕淋淋的,天晴時熱烘烘的,你看這巷尾的石榴花開得這么嬌艷,紅紅的石榴靜靜地掛在樹上,可到了晚上不也只有白云蒼狗陪著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看那巷口的祠堂里,上下近千年,連一張女人的畫像都沒有,找半天也找不到幾個女人的名字。
二十歲一過,細姑便離開胭脂巷住進了齋堂。那巷尾的兩間老屋,她偶爾會去打掃一下,去看看那石榴開花沒有,果紅了沒有,石板上起青苔沒有,芒草里生蘑菇?jīng)]有,前井水滿了沒有,后井枯了沒有??赐昊氐烬S堂里她又想,本來嘛,那胭脂巷里的一切無論怎樣似乎都與我無關了,可一閑下來我怎么還老想著去看看呢?
她在齋堂一住就是半個多世紀。無論她是齋姑還是姑婆,無論她上鐵崗山修水庫還是下蠔田打零工,無論她在臺上演戲還是去哪家?guī)兔φú韫?,無論是先前賣蠔干的馬臉滿生爺還是后來做腸粉的房客化州佬,無論是從香港回來的大老板滿生還是從湖南出來討生活的劉小彩,見了她都細姑仔、細姑仔地叫。這大半個世紀里,多少山頭平了?多少海灣不見了?多少人來來去去?多少房子建了又拆拆了又建?而自己回到胭脂巷又住了十來年,那拆戲臺又建戲臺的滿生呢?那把胭脂巷的百年老牌子丟進垃圾桶的滿生呢?每天早上吃過化州佬的腸粉,細姑便坐在祠堂門口的臺階上想這些事情。想著想著,她就看看對面的戲臺和廣場,看看風水塘里那被風吹散的日影。這塘水是越來越黑了,隔兩天便有穿著橙色背心的老頭子下去撈一些瓶瓶罐罐,有時也會撈上來幾條黑乎乎胖嘟嘟的死塘虱,丟路上貓都不聞一下。
3
老戲臺位于齋堂對面,呈半圓形。咸魚大街做紅白喜事或逢年過節(jié),戲班子就來了,“叮叮當當”熱鬧好幾天。開戲前,常有村里的青壯年舞獅助興,慶吉祥,送祝福,望平安,求富貴,美好的心愿全都看得見。
那天中午,老戲臺被推倒前,劉滿生在龍眼樹下轉(zhuǎn)了幾圈,突然“叭”地吐出煙頭,親自爬上龍眼樹摘下“胭脂巷”的木牌子,“咣當”一聲扔進垃圾桶。傍晚,他又指揮施工隊在前井西側(cè)立下“雙井巷”的鐵牌子。巷口巷尾兩口井,這牌子一換,細姑看著不太順眼,細細一想,倒也名副其實,畢竟這胭脂巷已多年不賣胭脂了。但是若干年后,她跟那些上了年紀的本地人一樣,仍習慣把咸魚大街老村里的這條兩百來米長彎如半月的舊巷子稱作胭脂巷。
老戲臺被拆了,戲臺上的場景仍歷歷在目。很小的時候,細姑就坐在齋堂前的榕樹下看大戲,后來也上臺演戲。
細姑是15歲那年離開女館的,五年后便與妹仔間里的滿生娘一起住進了齋堂。滿生爹是得熱病死的。滿生娘進齋堂后,滿生爺就不高興了,有一次去橫朗賣咸魚順帶把滿生也捎過去留在了表姐家,換得大洋三元,返回后請人在巷尾的石榴樹下起了一口新井,人稱后井。咸魚大街多石井,水質(zhì)大多甘甜,但后井的泉眼連著狗頭崗,狗頭崗連著伶仃洋,井水帶點咸味不宜生飲,倒蠻適合磨腸粉。用后井里的水磨出的腸粉爽滑糯韌,自帶蠔香,深受咸魚大街七十二巷這些南來北往的人喜愛。很多人都用后井里的水做過腸粉,但做得最久最有味道的還是化州佬?;堇凶饧毠眉业姆孔?,用滿生家的井水,那些年還會付些水費給滿生爺。胭脂巷口也有一井,是口老井,為明末清初一個老秀才因懷念一個女子所建,便取名胭脂井。后井建成后,大家便稱胭脂井為前井。前井泉眼連著風水塘,隨著塘水一年年渾濁,原本清澈甘甜的井水慢慢有了腥臭味兒。老戲臺拆除后,前井里的水不再為人飲用,僅供外來務工人員洗衣洗腳。
細姑仍記得,那年劉滿生回到咸魚大街正好中午,恰逢化州佬在戲臺前的空壩里擺喜酒。細姑原本不想去喝酒的,因為她打心里見不得化州佬的女人。但作為房東,人家又姑婆前姑婆后地叫得親熱,礙于面子便去了?;堇械呐诵談?,嘴甜,生得標致,雖然很多老人家看不慣她的作風和打扮常在背后指指點點,但她卻深得咸魚大街的后生仔喜歡,所以到場賀喜的人竟也坐滿了整個壩子,看上去十好幾桌?;堇袝v廣府話,人雖來自外地,但村子里“劉”是大姓,似乎拿他做了上門女婿,也沒人刻意阻攔他在壩子里搭棚子拜堂。就在化州佬揭開新娘子劉小彩的紅蓋頭時,村口響起了一長串鞭炮聲。一列長長的車隊把風水塘圍了小半圈。據(jù)說,那點炮之人便是劉滿生。劉滿生已離開胭脂巷幾十年,早幾年就回到了咸魚大街辦企業(yè),平時卻住在羅湖橋附近。
在婚禮現(xiàn)場,細姑還真沒認出滿生來。到了黃昏,她準備去胭脂巷看看黃瓜長成沒有,卻發(fā)現(xiàn)前井附近的龍眼樹下站了一大圈人,還有兩輛警車閃著燈,一問,才知是化州佬的新娘子劉小彩跟著劉滿生跑了。
后來天就黑了,人群也散了,一些鄉(xiāng)親一邊幫忙收拾壩子里的桌椅,一邊有滋有味說著劉小彩和劉滿生哪年哪月在哪兒相識,哪年哪月又一起去過美國和歐洲。細姑不愛聽這些閑話,她只覺得胭脂巷里鬧出這種事雖是常事,但那化州佬偏偏租了自己的房子,還讓女人開門做起了生意,實在難為情。每次收完他們的房租,她都覺得有幾只蟑螂在眼前爬來爬去。女人在外頭惹出這些事端,你還扯開場子擺酒?現(xiàn)在好了,新娘子不見了,你說你造的什么孽?
到了半夜,細姑仍未入睡,她爬起來把滿生娘叫到齋堂前的榕樹下,想從她嘴里掏出些關于滿生和小彩的事兒。滿生娘靜靜地聽著,搖搖頭,又聽細姑嘮叨了一陣子,最后才說:“那滿生怕是鐵了心想跟小彩過日子,我覺得你不應該再把房子租給化州佬,到時有麻煩你會多說話?!奔毠孟胂胗行┑览恚f明天要是他回來了那兩個月租金就不收了。滿生娘說:“以滿仔的脾氣,那化州佬怕是回不來了,能回來也沒這么快。”
誰知第二天一大早,化州佬居然回到了胭脂巷。他來到齋堂,給細姑一把港幣,說是足夠三年租金,讓她把巷尾的房子留著,他要立馬回老家學做腸粉,學會了再回胭脂巷。
后來細姑才知道,滿生不僅給了化州佬港幣,還幫他指了一條做腸粉的路,當然,這些都是劉小彩的安排。
4
舊歷四月十六這天上午,跟往常一樣,細姑吃過化州佬的腸粉,在風水塘邊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想些舊事。每條巷子里的芒果、荔枝已掛滿青澀的果兒,鳳凰花一天比一天鮮艷,天氣也慢慢炎熱起來。坐了一兩個時辰,她便去前井邊的石桌旁看阿婆打紙牌,聽她們講家長里短,聽著聽著,那戲臺前竟冒出了三部推土機和幾輛小車。
咸魚老街大部分祖屋將被拆掉的消息已在胭脂巷傳說兩三年了。大街小巷每道門上都被噴了歪歪斜斜的“拆”字。細姑上過十多年女館,經(jīng)干部們一再強調(diào),相關政策基本能理解。作為咸魚大街年紀最大卻無兒無女的老人,許多不明事理的老街坊在關鍵時刻基本上會聽她的。在咸魚大街舊城改造這件事兒上,細姑率先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了名,看上去比村干部還積極。清晨吃腸粉時,她還特地問過化州佬:“啥時候搬走?搬哪里去?還賣腸粉不?”化州佬說:“原本打算搬去惠州,但后生仔出了事,劉小彩也住院了,他們家在惠州的房子被查封了,估計得等小彩出院后再打算?!奔毠谜f:“那滿生不是挺能耐的嗎?怎么連兒子的房子都保不住呢?”化州佬說:“再能耐也有倒霉的時候呀,何況去年他們就撇清了關系,硬說我是劉小彩兒子的親爹。當時我還挺開心的,到頭來還是原配對我最好,白白送一個兒子給我,哪曉得他們都自身難保了。”
推土機一進入廣場,圍在腸粉攤前的人便散了。細姑見一個黑黑胖胖戴著安全帽的后生仔很像當年爬上龍眼樹摘下“胭脂巷”牌子的劉滿生,上前一招呼人家又說不是。她站在廣場中央,看著滿生當年推掉齋堂建起來的“滿生酒樓”,再看看這即將拆掉的新戲臺,覺得滿生當年為咸魚街做過不少實事。關于齋堂的歷史,大部分人都聽說過,它原本是祖上三房公的祖屋。到了劉氏第十七代,三房公那一脈斷了子嗣,長姑為盡孝終生自梳未嫁,后改祖屋為齋堂供咸魚大街的姑婆們棲身,其后便世代傳承不曾它用。細姑入住齋堂頭一年,主事者被一日本人害死,此后齋堂無主,數(shù)十年來為附近二三十位自梳女免費使用。新中國成立后,咸魚大街的齋姑齋婆有減無增,齋堂無人修繕,一日日破舊。滿生一紙請示遞至村委,大家連夜開會,最后決定拆除齋堂,并給尚在人世的幾位齋婆各補助五萬元錢讓她們回家或投靠親友。細姑是姑婆中年紀最小的,拆齋堂那年已七十有余。她重回胭脂巷一住又是十來年,全村人都盼著她百歲之際大張旗鼓熱鬧一下,既要邀請全世界最好的劇團在戲臺上連演百場,還要在廣場上舞獅十日。
可就在離她百年大壽的第817天,推土機終于進村了。
她站在風水塘邊,看著滿生新建的戲臺即將變成一堆廢物,想著這化州佬收拾完攤子還得去醫(yī)院看望劉小彩,覺得自己總算到了離開胭脂巷住進老年公寓的這一天了。
老年公寓位于村委統(tǒng)建樓,對望社康中心。每天十一點左右,細姑都會去社康中心量量血壓。她一直覺得自己身板不錯,哪像那化州佬成天咳咳吐吐的?;堇凶瞿c粉前在工地和工廠干過,他抽煙和咳嗽一樣,似乎是從胎中帶來的。他第一次把劉小彩領進胭脂巷時,居然咳嗽著遞了一支煙給細姑。細姑不抽煙,也有些討厭抽煙的人,卻對他的這一舉動有了好感,覺得這后生仔醒目,逢人懂得敬煙。那時劉小彩黑黑瘦瘦的,但能看出是塊美人坯子。當時她跟化州佬一樣穿著深藍色工衣,手里端著一盒炒米粉。起初他們同住在胭脂巷最尾端那通屋子里。大概半年后,細姑自己住的這通租戶剛搬走,那劉小彩就提著一桶生蠔去齋堂找到細姑,把它租了下來。租下兩通房子后,劉小彩就不去工廠上班了,買來蒸籠蒸小籠包去工業(yè)區(qū)門口賣。她早上賣包子,其余時間就睡在胭脂巷里,睡醒了就細細打扮一番,然后坐在石榴樹下,有時也去咸魚大街轉(zhuǎn)轉(zhuǎn)。慢慢的,進出胭脂巷的男人多了起來,咸魚大街七十二條巷子的房價也漲了起來,住在這些老房子里的年輕女孩也多了起來,胭脂巷里便真有人開了一家賣胭脂的化妝品店。
后來聽滿生娘講,那劉小彩跟著滿生享了好幾年福,有一次還在隔壁鎮(zhèn)見到她在工地上指揮三十多人干活呢。細姑很少離開咸魚大街,所有關于劉小彩的故事都是從胭脂巷里聽來的。當然,后來人們就不怎么提她了,講的更多的是劉滿生,說滿生仔在哪兒又接了幾個工地,在哪兒又開了一間公司,在哪個酒店又請大家去喝酒了,不是添丁就是娶媳婦。細姑相信,這些傳言化州佬也是聽過的,他卻仍舊抽自己的水煙咳自己的嗽,漫不經(jīng)心地磨著腸粉,一副天塌下來也會給他留一個出口的樣子。
但這一次,推土機是真的開進來了,“吧嗒吧嗒”冒著黑煙?;蛟S明天這個時候,戲臺和“滿生酒樓”就只剩下一堆廢渣了。舊歷四月的日頭有些毒了,細姑在風水塘邊轉(zhuǎn)了整上午,竟然忘了去量血壓。
龍眼樹下打牌的老人早已散去,每條巷子里都有人不停地朝村外搬行李。細姑來到祠堂門口,想問問他們搬去哪兒,可他們就是不肯停下腳步看她一眼。祠堂大門左邊的門神,不知被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扯破了,細姑伸手按按,那門神在風里又“飛”了起來。這時,化州佬提著水煙筒過來了。他從包里摸出一疊錢說:“屋里沒啥值錢的,都是些破玩意,到時有破爛佬來收,這三百塊錢,請姑婆收了,算是水電費,另外的是這三個月的房租。”細姑沒接他的錢,反倒從懷里摸出三百塊錢給他,然后說:“錢你都留著,我走不動了,幫我買些東西看看小彩,買些她喜歡吃的,她剛住進胭脂巷時很喜歡吃黃皮,那時黃皮還沒黃透呢,酸得要命。我就想啊,她可能是懷上了。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沒問你,那孩子怎么就沒生下來呢?”
化州佬笑了笑,點上水煙說:“流產(chǎn)了。我呀,早知道自己沒能耐,就不該禍害人家?!?/p>
“那你們以后去哪兒呢?”細姑問。
“我本來想回化州的,可她想回湖南,回湖南得去市里買房子,她這么一病哪里還有錢買房子?只能租個房子繼續(xù)賣腸粉。”
“湖南人愛吃腸粉嗎?”細姑又問。
“愛吃,今年春節(jié)我去那邊看過,我還聽人家說,現(xiàn)在外省很多地方都有人喜歡吃腸粉,因為他們在廣東生活過?!被堇形暌诲仧煟舆^細姑的錢,咳嗽幾聲,那熟悉的背影便從村口消失了。
細姑站在祠堂臺階上,朝四周看了看,村子里空蕩蕩的,偶有幾只鳥兒從祠堂天井上空飛過。正午了,那三個開推土機的家伙也餓了,都去了咸魚大街,而村子里的外鄉(xiāng)人全搬走了,連一只貓狗都沒見到。
“我的黑貓呢?”細姑扶著門框,想起家里的黑貓該吃午飯了,“咪咪咪咪”喚兩聲。黑貓似乎從未離開過細姑,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瞄瞄”叫幾聲,圍著她轉(zhuǎn)兩圈就在天井里消失了。
細姑來到天井里,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然后望著天。天仍是那么藍,那么方方正正,像一只被風吹脹的大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