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飛禽走獸、魚蝦蟹蛤,這些上了皇宮的餐桌,皇帝及后妃吃完了飯,還有大量時間,尤其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后妃們,她們需要一些零食打發(fā)時間?;蕦m里,全國各地進貢的吃食應該很多,但清廷后宮的后妃們偏愛一種堅果。這種堅果產(chǎn)自家鄉(xiāng),是她們從小吃慣了的。進京后,她們和這種堅果的距離已經(jīng)很遠了,但是,離得越遠,她們越想吃。這個令清廷后宮皇帝的家眷們惦記的零食是什么呢?就是普通的松子。它產(chǎn)于東北森林里,是成年松樹的果實種子。松子是打牲烏喇的貢品之一。每年秋季都大量打捕,然后晾曬儲藏,等到冬天送貢。
皇帝和后妃們,每年吃著東北大森林結出的果實,家鄉(xiāng)森林的香甜縈繞口齒之間。松子美容,對心腦血管也大有好處。每年打牲烏喇都一車一車的往京城送。不光是皇宮,還有王府、大臣的家里,也要吃的。因此每年松子的用量是很大的。大東北的森林更大,紅松一望無際。大年(松子產(chǎn)量多的年份,相對的則叫小年)結松子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長滿松塔的松樹。除了皇宮、王府享用,松林里的松鼠,也愛吃松子。東北大森林里的松子,松鼠吃、皇上吃、皇妃吃、王府吃、大臣吃,松子也還是有的是。
松鼠是爬到樹上,把松塔運回自己的家里去,儲存起來,做一個冬天的食物。
在這個過程中,松鼠不傷害松樹。它的爪子爬過,對大樹的樹干構不成一點傷害,可能還起到了按摩的作用。松鼠搬運松塔,只要夠過冬就不搬了。松鼠的洞也不會太大,也存不了多少松子。有的松鼠把松子藏起來,藏完它就忘了,沒有去吃,這些被忘掉的松子第二年的春天就長出了小松樹。那么人是怎么采松子的呢?在康熙之前,皇宮王府里的人,只知道吃松子,不知道松子是怎么采下來的,他們也沒時間過問這件事。貢品很多,哪一樣的打捕都不簡單。皇宮里的人對此沒有好奇心。尤其皇上,日理萬機,大事還料理不過來,哪有心思過問一種小食品的來龍去脈?這樣過去了許多年,對此有好奇心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康熙皇帝玄燁。玄燁要是那種不理朝政的皇帝,也就對了。他閑著沒事,問問愛妃愛吃的松子是怎么采摘的,也合情合理。不然整天閑著,說什么閑話呢?偏偏玄燁是個在任內(nèi)干了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的皇帝。就是這個在清朝政績最好的皇帝,只有他詢問了打牲烏喇總管,松子是怎么采的。因為他知道,結松子的紅松是很高很高的,并且得長到一定年限的松樹才結子。我感覺康熙可不是隨便一問,他在問之前就意識到了什么。他問只是為了證實。果然,這一問,不知挽救了多少百年紅松?沒準整個東北的松林都是康熙保住的!
原來,在康熙之前,每年送貢的松子,都是通過鋸倒大樹來采摘的。東北大森林,樹太多了,沒有人覺得這樣做可惜。那時人燒火都挑好的木頭來燒,挑長得直溜的。全國上下,上至官員,下至百姓,只有康熙一個人心疼那些被鋸倒的松樹??滴跸轮?,以后采松子一律爬樹,再不準鋸倒一棵松樹。由此,東北森林得以繼續(xù)站立!東北森林作為滿族人的家鄉(xiāng)得以繼續(xù)存在。玄燁保住的不僅僅是松樹,而是他的家鄉(xiāng)。
現(xiàn)在東北森林還產(chǎn)松子,還在按照康熙的指示,爬樹采摘。這些年使用氫氣球采摘松子,去年還發(fā)生氣球飛走,把人也帶到高空的事件。采松子是個危險的工作。如果不是康熙在那么早就遏制了那種殺雞取卵的方法,現(xiàn)在可能都沒樹可爬,更沒松子可食了。
說起來松子和玄燁的關系不大。他大概沒多少時間吃松子。就算有太監(jiān)給剝好了皮,吃起來也沒意思。吃松子就是要吃帶殼的,用手剝開殼的過程,是吃的一部分。這和嗑瓜子一樣,別人給你剝好了瓜子仁,你來吃,你愛吃嗎?嗑瓜子,首先是嗑,嗑是吃的重要部分。“咔嚓”一聲,打開一個封閉的空間,獲得一枚飽滿香甜的果實,這是多么有意思。所以吃松子得有閑才行??滴跏莻€大忙人,他哪有時間嗑瓜子、吃松子?后妃們通過一顆顆松子,通過味覺回到了家鄉(xiāng),并獲得家鄉(xiāng)食物的滋養(yǎng),使她們能在皇宮這個他鄉(xiāng)異地安心地待下去,容顏永駐,而康熙也想念老家。他不是通過松子,不是通過嗅覺,而是通過視覺回到家鄉(xiāng)。
在打牲烏喇給朝廷的貢品中,有一種貢品很特殊。它不是吃的,也不是穿的戴的,而是活的、能飛的。這個貢品是海東青(一種鷹)??滴跻簧螙|巡,也就是回三次老家。一生回三次老家是不夠的。但皇帝出巡,是國家的重大活動,隨行幾萬人,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滴跏莻€體恤下情的好皇帝,他因此不能老回去。但皇帝又想念家鄉(xiāng),這可怎么辦?后來玄燁找到了自己單獨一個人悄悄回家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獵鷹海東青。海東青成為皇帝康熙回到故鄉(xiāng)的道路。海東青有翅膀,能長途飛行,皇上等于坐飛機回去的。送到康熙面前的海東青,都是訓養(yǎng)熬好了的海東青??滴鯊酿B(yǎng)心殿的東窗口把海東青放飛。獵鷹海東青帶著皇帝對東北大地的思念,一路飛過山海關,到遼寧,在東陵上空盤旋一圈,然后繼續(xù)往東,到吉林烏拉,巡視了松花江船廠及烏拉水師營,然后繼續(xù)往東北,在長白山天池盤旋。接下來往北,就是萬里林莽,海東青在這里替皇上向著一望無際的森林望了一眼,就開始調(diào)頭往回飛了。獵鷹海東青不能多逗留,因為它的翅膀上,攜帶著皇帝的靈魂。
在東北,進深山老林打獵,獵人一般有兩個助手。一個是獵鷹海東青,一個是獵犬蒙古細。
康熙是個好獵手。他東巡的時候,一路上打獵,還未到盛京,已獵虎數(shù)十!一是說那時老虎多,二是說康熙打獵不一般。作為皇帝,雖然他愛打獵,但不能總打獵去,而不理朝政??滴跻試疑琊橹兀]有天天只顧自己的愛好打獵玩去。但他念念不忘狩獵的快樂。他在皇宮里養(yǎng)了十條蒙古細獵犬。那時的宮廷畫師郎世寧畫了那十條獵犬,現(xiàn)在還能看到。蒙古細獵犬以虎紋最為稀有,其次是雪青色,再次是黑色,然后是白色和黃色以及黃白花紋的。這些品種在康熙的那十條獵犬里都能找到??滴跻挥锌站偷饺岷退墨C犬在一起,看到獵犬、摸到獵犬,打獵的快樂時光就在眼前,這緩解了國家政務給他的巨大壓力。
五年前,朋友送我一只小白狗。這只小狗很奇怪,四條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尖頭、細腰、肋骨根根畢現(xiàn)、腿長,看上去像一只大螳螂。稱了一下,四斤。朋友并未告訴我是什么狗,只說在狗場要的,因工作忙,養(yǎng)不了。我是閑人,于是我養(yǎng)。養(yǎng)到半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像楊二郎的那只哮天犬,又發(fā)現(xiàn)和古埃及壁畫上的狗很像。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了康熙獵犬的古畫,發(fā)現(xiàn)我的小狗和那畫上的一模一樣。我找到朋友,讓他問狗場的老板,這狗是什么品種。一般狗場不會養(yǎng)串狗,必定是純種的。
原來我的小狗是純種的蒙古細獵犬,就是康熙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品種。也是古代東北及內(nèi)蒙獵人的獵犬。這種獵犬已經(jīng)瀕臨滅絕。因為人口遷入,導致山林面積銳減,農(nóng)田增加。獵物沒有了棲身之地,獵人改行種田了,獵犬喪失了用武之地,大部分被下了湯鍋。但在一些地方,這種獵狗還有一絲血脈尚存。
我不知道小白會長那么大。一年以后,它已長成大狗。身長一米。站起來和我一般高。這種狗,不僅體型和城市沖突,它的性格更和城市沖突。它不用叫,只在人前一出現(xiàn),就會讓人害怕。它的長腿是為了奔跑才長的,而城市供它散步的空間都不多。城市的道路,是給汽車跑的。在城市,本來就沒有小白的道路,我只能牽著它,在人行道的邊上和它一起跑。我是兩條腿,它是四條腿。它的腿非常細,沒有皮下脂肪;而我的腿,被脂肪里三層外三層裹住了。我跑不動,跑不快,無法滿足小白對奔跑的基本要求。
在這種情況下——沒獵物可捕,無曠野馳騁——小白仍然找到了工作。小白就是小白,它肩負起了保護主人的重任。在我的周圍三米之內(nèi),不可以有人;不可以和我說話;不可以在我的身邊有肢體動作。這些情況發(fā)生,小白都會認為對它的主人構成了威脅,它就要上前干涉了,就要使用專為捕獵而生的大嘴了。帶小白上街散步,嘴是被套住的,不然,在城市人群密集的地方,在小白眼里,在我的周圍,布滿了要傷害我的人。它咬人是有理由的。它決定咬還是不咬,取決于那個人與它的主人的距離。所以,不被小白咬到,遠離小白不行,還得遠離我。
雖然小心又小心,但小白還是為我惹下許多禍來。鄰居報過警,驚動過110,對人進行經(jīng)濟賠償四次。我感到一切都不是小白的錯,錯在把小白放錯了地方。但是小白的位置在哪里呢?小白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它只存在古畫里。我不能舍棄它。這只獵犬為什么落到了我的手里?這不是偶然的,一切皆有因果。我是獵人的后裔,在小白無處安身的時候,命運安排它找到了我。我不敢出差,晚上不能出去吃飯。我下班回來就不能邁出家門了。因為小白在家等了我一天,它都安靜地等了,它不理解我回來之后為什么還要走?而天黑后離開,還回不回來?小白不知道,因此它就慌了,就要大叫。這樣一次之后,警察給我打電話,我就不敢走了。我要陪著小白,它從遙遠的清朝以至更遠的古代,一路穿越時間找到了我,我不能拋下它不管。也許這就是我此生的任務之一。它的毛發(fā)深處,藏滿了我的祖先的信息。它是個信使。我不能不接收我的祖先通過小白帶給我的消息。有小白在身邊,我不用閱讀我們民族的歷史書籍,我只和小白朝夕相處,我就獲悉了許多民族秘史。它流線型的身形,閃電般的奔跑速度,讓我看到了先民的生活和草原和森林還有成群的獐狍野鹿。
康熙做了皇帝就得交出獵人的身份。他離開了山林,但他留下了獵狗。那十只蒙古細獵犬陪著他。山林是帶不走的,草原也帶不走,但是獵狗能帶走。帶走了獵狗,康熙感到還不夠,他又帶走了獵鷹海東青。顯然,康熙把能帶的都帶上了。
康熙叮囑烏喇打牲總管,每年都要進貢海東青。蒙古細能把家鄉(xiāng)的草原、森林帶到皇帝身邊;而海東青,能把家鄉(xiāng)的整個天空帶來。有了蒙古細和海東青,皇帝等于置身于家鄉(xiāng)的懷抱中。想象和幻覺,是生活的重要部分,是人的精神活動的重要部分?;实弁ㄟ^獵鷹和獵犬瞬間就回到了家鄉(xiāng),吸納祖先的能量。
因為皇帝需要,在打牲烏喇,有著名的鷹屯。這里很多獵戶以捕鷹、熬鷹為業(yè)。所謂熬鷹就是訓化鷹的過程。熬好的鷹,你放出去,它抓到獵物還會回來。這樣的鷹是不會一去不返的??滴醪幌矚g一去不返的鷹,他需要獵鷹飛去之后知道回來。就像家鄉(xiāng),可以遠離,但不能失去。家鄉(xiāng)可以在遠方,但不能沒有。打牲烏喇進貢的鷹,應該都是熬好了的鷹??滴醭送ㄟ^鷹可以夢回故鄉(xiāng)外,他每年春秋也到皇家獵場去圍獵。鷹在打獵的時候,也用的??滴趺磕暝诨始耀C場圍獵的時候,就是他和祖先對話的時候。鷹和獵犬,是他和祖先交流的語言和詩句。
冬天
大雪從九(農(nóng)歷)月末就開始下了,到十一月,幾場雪累加起來,整個東北已經(jīng)像一大塊發(fā)好的面。那些山是早早就白了,山越來越白,越來越圓了;河流在十月末就封凍了。原來被河流切斷的道路,現(xiàn)在不用架橋忽然就變成坦途了。
在這白雪皚皚的天地間,行走著一個車隊。這是一個龐大的車隊,大概有上百輛車。每輛車用馬四匹,每輛車上有四個兵丁押運。車上的貨物有的裝在木箱子里;有的就用蘆葦席子包裹捆扎;有的用麻袋裝著;有的用豬皮口袋;有的用壇子封裝……
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面旗子,旗子上大書一個“貢”字。負責押運的領導是打牲烏喇衙門的總管。而這些插著貢字旗的車隊,正行進在從吉林烏拉到北京的大清康乾盛世的御道上。
這條御道起始點由烏拉街南行十五里至鄂佛羅驛站(今金珠鄉(xiāng)),西行一百里是蒐登站(現(xiàn)在還叫蒐登站,現(xiàn)吉林永吉蒐登站鄉(xiāng)),上行七十里是伊勒門站(今金家滿族鄉(xiāng)伊勒門村),上行五十里是刷煙站(今長春雙陽區(qū)。雙陽疑為刷煙的變音),上行六十里是伊巴丹站(伊通滿族自治縣伊丹鄉(xiāng)),上行四十里是蓮花街站(今威遠堡邊門外),上行六十里是阿爾灘額默勒站(伊通縣大孤山鄉(xiāng)),上行六十里是赫爾蘇站(東遼河右岸赫爾蘇邊門里邊),上行八十里是葉赫站(四平市鐵東區(qū)葉赫鎮(zhèn)),上行四十里是棉花街站(以上是吉林將軍轄境的驛站),再上行五十里是開原站(今遼寧開原縣),上行七十里是高麗屯站(中固與鐵嶺之間),上行七十里是懿路站(今鐵嶺西南),上行七十里便是盛京城(今沈陽)。去掉起始站和終點站,中間十二個驛站。
這是吉林烏拉總管衙門每年往京城朝貢的唯一道路。大清遷都北京后,這條朝貢之路又往南延伸了兩千多里。
車隊到達盛京沈陽后,繼續(xù)向西南前進,過大凌河至山海關進入京師黃華驛,又經(jīng)過二十一個驛站,到達北京大清內(nèi)務府,才算到了目的地。
據(jù)《吉林通志》記載,乾隆三十三年曾對吉林到京城的里程進行過核準:吉林到京城為二千八百八十二里。
每個驛站之間的距離,一般是七十里,或六十里,或八十里。這應該是每一天的行程。從烏喇始,到北京中間要經(jīng)過三十四個驛站,這樣每天走一個,要走三十四天。在這些驛站中,有的驛站間只有四十里、五十里,這樣一天就可走兩個。走到京城不用三十四天,而是三十天左右就夠了。
經(jīng)過了這么多驛站,又走過兩千多里的路程,這些貢車上都裝著什么呢?當年的打牲烏喇都給朝廷內(nèi)務府送了些什么好東西呢?
打牲納貢的項目有數(shù)百種之多,其中大宗有三種:一是東珠;二是魚;三是人參。
珍珠的交貢時間是固定的:每年的九月二十二日(農(nóng)歷)。所有參加送貢珠的人員需凈身沐浴,送貢前一夜,由翼領守護一夜。所以在年底十一月冰天雪地里的那些貢車上的貢品,是沒有珍珠這一項的。
人參:1709年,采參才由打牲烏喇專門負責。原來盛京和寧古塔都設有采挖人參機構。烏喇原有參丁一千三百人,年交額為一千市斤(那時候的人參真多啊)。1729年,參源枯竭。參丁減到七十人。
魚貢:最主要的貢魚是鱘鰉魚、鯽魚、細鱗魚三種。另外還有:草根、鯉、翹頭白、白肚鱒、花鰱、鱒、哲鱸及各種小雜魚。鱘鰉魚、鯽魚、細鱗魚主要是給朝廷各陵寢祭祀用,因此送貢日期要趕在祭祀日子之前,其他魚類用于文武百官膳用,每年秋季一次,冬季一次。秋季送的是鮮魚,冬季送的是凍魚。送祭祀用魚一律用人挑,不能用車馬,因為祭祀忌用牲畜。
如果是給大清朝敬愛的皇上吃的魚,那些體恤子民的大清皇帝們,斷不會把送供的過程弄得如此艱苦。在清朝一百多種貢品中,只有魤魚和鱘鰉魚需要這么送。因為這兩種魚是給皇上的祖先享用的。祭祀用品是要求很高的。在送貢的前一天,所有送貢的牲丁、護衛(wèi)、官員,都要沐浴齋戒,然后才能踏上送貢的旅途。用牲畜送,別的供品可以,給各陵寢的先王們,那是萬萬不可的,是大不敬。
魤魚每年要送供兩次。一次是正月下旬,一次是中秋節(jié)后。那么一次要送多少魚呢?“光緒七年,準盛京禮部咨文內(nèi)開:查本年春季恭送昭西陵一年祭祀,魤魚一百八十四尾;孝陵八百零六尾;景陵兩千二百三十六尾;定陵壹千九百三十六尾……”這只是沈陽的一些重要陵寢,還有北京的陵寢,和眾多后妃的陵寢,一年所需貢魚的數(shù)字非常大。書上說,平均每年都在五千尾以上。
那么五千尾魚兩次送供,每次都在兩千斤以上。每個牲丁挑一百斤,那么這個送貢隊伍,應是三十人左右。再加上押運的兵丁及官員,隊伍看上去也浩浩蕩蕩。尤其他們用肩挑著,他們挑著很累,但看著會很好看。
到這里我一直有個疑問,一直不知道要去問誰。因為能給我答案的人都是清朝人。而清朝人,到現(xiàn)在一個也沒有了。我的疑問是:貢魚不用牲畜拉運,那么用人拉車或推車,不是比用肩挑省力得多嗎?是不是那時還沒有車,只能用騾馬來馱?至少在后金和清前期,沒有車?那時木轱轆車應該有吧?總之書上寫著,送貢魚,祭祀用魚,需由人肩挑。
魚,就算用肩挑,那么經(jīng)過一個月的時間,還沒等到地方,早已腐爛了吧?這件事倒是得到了很好的處理,并且在史書上交待得很清楚。打牲烏拉在沒有飛機,在兩個小時內(nèi)送鮮魚的情況下,在沒有保溫車的情況下,是怎么解決這個技術難題的呢?史書上是這么說的:燃火炙干,送署中儲庫。魤魚出水就死,不像鱘鰉魚,捕到后可以在魚圈蓄養(yǎng),等到送貢的時候再打撈掛冰。魤魚出水后,就在江邊就地架火炙烤,把魚烤干。再送回打牲衙署的庫里儲存。在送貢前,要對干魚進行奢侈的包裝。先用河南白布一條一條地包裹,然后再多條用蘆白席包裹,然后裝箱。
貢品除上面三大項外,還有松子、松塔、野蜂蜜、海東青(鷹)、貂皮、水獺皮、猞猁皮、豹皮、虎皮、狐貍皮、狼皮、雕翎、狍子、野豬、野兔、喜鵲、鴿子、鵪鶉、山雀、寒雞、鷂鷹、野雞、芝麻雕、白小米、稗子米、鈴鐺麥、掛面、鹿肉干、鹿皮、鹿茸、鹿蠟、河鱉、燕窩、百合、魚筍、烏拉草、小根菜等。
“吉林所供方物,歲由數(shù)次:四月進油炸白肚鱒肉釘十壇。七月進窩雛鷹、鷂各九只。十月進二年野豬二口,一年野豬一口。鹿尾四十盤,鹿尾骨肉五十盤塊,鹿肋條肉五十塊,鹿胸岔肉五十塊,曬干鹿脊條肉一百束。野雞七十只。稗子米一斛,鈴鐺米一斛。十一月進七里香九十把。公野豬二口,母野豬二口,二年野豬二口,一年野豬二口。鹿尾三百盤。野雞五百只,樹雞三十只。鱘鰉魚三尾,翹頭白魚一百尾,鯽魚一百尾。稗子米四斛,鈴鐺米一斛。山楂十壇,梨八壇,林檎八壇。松塔三百個。山韭菜二壇,野蒜苗二壇……”
現(xiàn)在看那些貢品單,里面的很多東西都很珍貴,而當時就是尋常百姓家的食物。在那個貢品單里,只有鱘鰉魚、東珠和人參是貴重一些的,老百姓消費不起的。
這些貢品,并不是無償供給朝廷的,每一棵野菜,每一粒糧食,每一只野物都是有價的。在這些貢品中,除糧食是人工種植,其他幾乎都是野生的。只是需要人力打捕。而人力朝廷是給工錢的:
總管:每年領俸銀一百三十兩,養(yǎng)廉銀二百兩,嘉獎除外。
翼領:每人每年六十兩。乾隆年后增至八十兩。
驍騎校:年餉銀六十兩。
筆貼式:俸銀十二兩,奉米一斛。
采珠催領:年餉銀三十六兩。
其他催領:年餉銀二十四兩。
珠軒達:年餉銀二十四兩。
捕副:年餉銀十八兩。
鐵匠、弓匠:年餉銀十二兩。
珠丁、魚丁:年餉銀十二兩。
除珠、人參、魚、蜂蜜等大宗貢品由固定的在編牲丁采捕發(fā)給年度俸銀外,其他小宗貢品,如飛禽走獸、野菜山果等物品,由定員的家屬或定員在閑暇時采捕,而這些物品每一個都是有價的。也就是說,牲丁的收入,除每年的固定工資外,還有其他收入。也就是多勞多得。下面抄錄尹郁山《烏喇史略》中關于小宗貢品的朝廷收購價格表:
海東青(獵鷹):每架白銀三十兩。
白鷹:一等十五兩;二等十兩;三等五兩。
喜鵲:每只白銀六分。
鴿子:每只白銀五分。
鵪鶉:每只白銀三分。
野雞:每只白銀三分。
山雀:每只白銀一分。
芝麻斑雕翎:每副白銀一兩五錢(做頂戴花翎用的)。
鷂鷹:每只白銀一兩。
野兔:每只白銀一錢五分。
狍子:每只白銀一兩五錢。
……
看了這個價格表,你就會明白,1911年后,清廷結束,土匪四起的時候,為什么烏喇街成為東北各路土匪搶劫的主要地區(qū)。烏喇富啊,經(jīng)過清朝二百多年的積累,烏喇的普通百姓也比別地百姓富裕。別的不說,在烏喇朝貢的貢品中,烏拉草、小根蒜、槍頭菜、野芹菜、蕨菜、蘑菇等等,是一個小孩就可以采集的,而且遍地都是。而且今年采完了,明年還會自己長出來。也就是,在烏喇地區(qū),地上的野草也可以變成白銀,這個地方能不富裕嗎?
清朝宮廷在盛京沈陽的時候,烏喇設置為嘎善,由嘎善達管理。嘎善意為村、鄉(xiāng)。嘎善達為鄉(xiāng)長之意。那時的烏喇嘎善就已經(jīng)為盛京朝廷貢送各種方物特產(chǎn)了。清廷遷都北京后,于公元1657年,順治皇帝將烏喇原來的嘎善機構升格為“打牲烏喇總管衙門”。提高了烏喇地方的行政級別,加強了對烏喇地方特產(chǎn)的管理,同時也加大了朝貢的數(shù)量和品種。打牲烏喇設總管衙門,設總管一名。朝廷定為六品。于是烏喇村長邁圖就當上了六品的打牲烏喇第一任總管。而且,朝廷規(guī)定,烏喇總管實行世襲制。
不僅總管升為六品,同時對烏喇打牲隊伍進行擴編,實行了八旗制。把所有牲丁編入八旗,嚴格管理,極大加強了打牲力量。
清朝打牲烏喇的總管衙門,機構設置細密、嚴謹。從各級官員到牲丁,有十四個級別:總管、翼領、驍騎校、章京、領催、珠軒達、鋪副、倉官、學官、筆貼式、仵作、弓匠、鐵匠、牲丁。
牲丁又分:珠丁、參丁、魚丁、松丁、蜜丁、五官屯屯丁等。分工詳細。任務落實到每個人,并且有獎懲制度。
打牲烏喇總管第一任是邁圖,最后一任即第三十四任烏音保。從1657年始至1911年止,打牲烏喇為清廷朝貢歷時254年。
其實打牲烏喇當年每年朝貢給朝廷的東西,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大多是東北這塊土地上的物產(chǎn)。有的就是野菜,老百姓充饑用的?!胺彩翘焐巷w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長的,樹上結的,各種各類動物、植物、禽類、蔬菜、水果,一律列入貢單之中?!保ā都稚舷挛迩辍芬羯剑?/p>
清朝皇室及一部分大臣,都是漁獵出身,他們當了皇上,當了大官也離不開家鄉(xiāng)的食品。他們就是不習慣漢地的飲食,所以,打牲烏喇之于朝廷,就像一個城里,一個城外,兩家是親戚。城外的每年帶些鄉(xiāng)下的東西進城去看望城里的親戚。
整個有清一代,從1644年至1911年,267年,清朝皇室,還包括一部分大臣,他們的食物,主要是由打牲烏喇供給的。那條從烏喇出發(fā)經(jīng)盛京到北京的朝貢御道,是清朝皇室與家鄉(xiāng)東北的血脈通道。民以食為天,飲食之于皇室同樣重要。所以,這條通道也可以說是清朝的生命線。烏喇不僅供養(yǎng)在世的皇室,還供養(yǎng)皇室的先人及天地神靈。
打牲烏喇在清朝起了一個什么樣的作用,打個比方:大清帝國如果是一支在前方作戰(zhàn)的軍隊,那么打牲烏喇就是這支部隊的糧草供應基地。尹郁山說:“有清一代,住在北京城里的旗人,上至皇帝,下至官員,如果沒有烏喇街人世世代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艱苦打牲朝貢,誰也活不下去?!?/p>
其實剛一開始我去北京哥哥家,我并不知道要帶一些土產(chǎn)。我以為北京什么都有。我以為哥哥嫂子既然離開家鄉(xiāng),顯然是北京要比吉林好。后來一次吃飯,有一盤菜是豆角。嫂子說這豆角不好吃,沒有老家的油豆角好吃。我說在北京買不到油豆角嗎?哥哥說,買不到。我才知道,北京也有買不到的東西。而且知道,哥哥嫂子還記得老家的食物,并且因為吃不到而悵然。后來得知,很多老家的食物他們都吃不到。吃不到如果不在意也就罷了,關鍵是哥哥嫂子時時念叨著,他們不但沒忘,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大,他們對老家的思念越甚,而老家也總是和思念者熟悉的食物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楚是因為某種食品想家還是因為想家而想起某種食品。
看來皇帝也是凡人,他們也被鄉(xiāng)愁籠罩著。
【責任編輯】李羨杰
格致,滿族。祖籍沈陽。祖姓愛新覺羅。六十年代生于吉林烏喇。做過教師、公務員。目前是吉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作品曾獲駿馬獎、人民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出版作品集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