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布爾迪厄國家學說是當代歐洲國家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由于其文本固有的理解難度以及國家論述的晚近顯現(xiàn),它幾乎被置于當代國家學說的學術研究視野之外。通過布爾迪厄的《論國家》《國家的再思考》等篇章,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作為理想類型的國家進行了一種將思維抽象化與分析具象化相結合的哲學反思,其國家學說是一種具有綜合性與哲學化的理論思考。布爾迪厄國家學說根植于歐洲社會傳統(tǒng)與當代西方世界的雙重語境之中,既是馬克思、韋伯和涂爾干所代表的現(xiàn)代歐洲國家理論的有效延續(xù),又來自不同批判性闡釋路徑的時代斷裂,是解釋視角、理論指認與話語效應上的“象征性革命”。相對于一般的國家理論而言,布爾迪厄是在“滅圣”中確認國家的隱秘機制,通過象征性資本、象征性暴力、權力場域等核心范疇的論辯,超越了一個關于國家內部生產場域的社會學及構建于其上的國家功能的思維分類模式,最終將國家理論的學術譜系從“擾人的科學”中解放出來,創(chuàng)新了國家作為社會政治哲學之典范的話語體系。
長久以來,作為當代歐洲國家理論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布爾迪厄國家學說,由于其文本中固有的理解難度以及“國家論述”的晚近顯現(xiàn),幾乎被置于當代國家學說的學術研究視野之外。對于布爾迪厄,國家是一個典型的“交叉經驗”的闡釋,而“這種社會世界的交叉經驗,也就是在人文科學研究過程中居于主要地位的與一個異世界的熟悉過程以及一個熟悉世界的超脫過程”[1]〔法〕皮埃爾·布爾迪厄:《實踐理論大綱》,高振華、李思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頁。。因此,人們發(fā)現(xiàn),國家始終是布爾迪厄關注的對象,但國家論題則是到了他后期思考時才開始成為核心的主題。正如布爾迪厄自己所言:“(20世紀80年代)我才開始使用‘國家’這個術語。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國家,所以沒法去寫它。我所知道的是,對于這個概念的運用完全不能相信,即便是隨手寫下的也不可信?!盵1]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13.之所以有此種認識,主要是因為西方學術界的“國家”概念解釋存在混同現(xiàn)象,這甚至成為一種“前理解”而進入了學術話語、政治話語與日常話語。其所展現(xiàn)的是一個充滿爭議的甚至帶有“明顯消極意義”的術語,是一個被批判的對象,而非一個科學地理解社會政治的概念框架。
20世紀90年代初,布爾迪厄在法蘭西學院講授了三個多學期的“論國家”(On the State)的課程,這標志著布爾迪厄晚期思想的重要轉折——國家理論轉向。事實上,這并不是突發(fā)的。相反,國家始終隱藏于布爾迪厄的思想過程中,在其象征性實踐理論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只有充分理解布爾迪厄國家理論的內在要義,才能準確把握象征性資本、象征性暴力等基礎命題。在這一哲學反思的過程中,布爾迪厄對于國家問題的理論闡釋,基本上與傳統(tǒng)意義上國家理論特別是政治學意義上的國家學說存在著較為明顯的差異,其核心觀照并不是“國家”的界定抑或國家的“功能”,而是在提供一種基于國家理論的歷史解釋與時代表達之上的哲學反思。布爾迪厄通過他的國家理論建構,深刻揭示了官僚場域的特殊功能,指認了官僚場域在權力場域中發(fā)揮支配性作用,揭示了官僚場域通過其內在建構性而規(guī)范權力場域并使其合法化的基本原理,由此豐富了他的權力場域的認識,并進一步闡發(fā)了“權力場域-社會場域”之間的關聯(lián)性,由此全面論證了社會場域的產生、結構與演變。
“國家問題的復雜性與存在問題(Being)的復雜性不相上下。”[2]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30.在西方學術界,國家理論的復雜多變植根于國家的多元化存在,即所謂的“國家的很多只手”,這就形象地表達了無論在歷史、理論、實踐等任一維度,國家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復雜性。這一復雜性正是布爾迪厄最初排斥而后來不得不面對并試圖重新闡釋國家的起點。在一定意義上,布爾迪厄的《論國家》及其深入闡釋的國家觀也是上述“眾手”的新體。然而,這個起點并不是偶然性的,而是結構化的。為此,有必要從布爾迪厄國家學說的出場語境這一“結構性起點”入手,在布爾迪厄選擇的“國家諸手”中發(fā)現(xiàn)他的論證基點。
(一)布爾迪厄國家學說出場的政治語境毋庸置疑,法國文化有一種具有特殊繼承性、感染力與爭論感的文化傳統(tǒng),幾乎所有法國思想家的深刻性與獨特性都與此種文化基因密切相關。法蘭西的時空記憶對于理解作為一名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的布爾迪厄的國家理論乃至他的全部思想都非常重要。在這里,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第四共和國、第五共和國的歷史政治語境不能被忽視。從三個共和國的總體歷史來看,第三、四、五共和國為法蘭西提供了一種持續(xù)性的共和觀念,其創(chuàng)制和堅持的制度革新、推動和實現(xiàn)的工業(yè)革命、促進和發(fā)展的文化變革,是當代法蘭西思想的基礎,布爾迪厄也受到這一歷史政治語境的深刻影響。從第三共和國的具體內容看,作為共和制度與文化的奠基與發(fā)展的主要階段,第三共和國“出乎意料”的穩(wěn)定性使得“國家”成為建構共和制度的中心環(huán)節(jié),這就有必要進一步對法國的國家本性問題進行哲學解釋,與此相伴,國家學說作為一種具體的哲學也被納入維系共和制度的歷史使命之中。從第四、五共和國政治社會的新發(fā)展看,技術革命與繁榮發(fā)展以及殖民戰(zhàn)爭的損失破壞同時涌現(xiàn)。由此,一方面,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使法國實現(xiàn)了自十九世紀以來最高速的經濟發(fā)展,綜合國力快速壯大;另一方面,殖民戰(zhàn)爭造成了法國在地緣政治中的政治地位與聲譽的下滑,也造成了種族歧視、貧富差距、文化沖突等國內問題的惡化。在這里,法國的社會階級結構與科技中心的經濟現(xiàn)代化之間的結構性矛盾,統(tǒng)治者強烈的政治穩(wěn)定訴求與法國學術界文化界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之間的現(xiàn)實性沖突,已經演化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社會撕裂的風險空前嚴重,一邊是“農民-知識分子”構成的“45%的人口+平等主義觀念”的特殊聯(lián)盟,一邊是“城市資產者-政客集團”的軸心勢力,因此,當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爆發(fā)時,一切關于法蘭西的“國家”問題都已經上升到需要哲學重構的層面。布爾迪厄對國家的懷疑性思考與批判性闡釋也身處其中。實際上這是《論國家》的初始性反思形態(tài),也是布爾迪厄國家理論出場的政治社會語境。
(二)布爾迪厄國家理論出場的學術語境在歐洲的國家理論譜系中,無論是建構主義還是結構功能主義都將國家理解為政治場域的存在物而并不從作為國家本身出發(fā)對其加以理解;普蘭查斯與佩里·安德森在阿爾都塞思想的影響下初步扭轉了“客觀主義”理路,將國家按照“作為……的國家”加以闡釋;在此基礎上,圍繞“國家與資本主義經濟”之間的關系問題,米利班德與普蘭查斯之間爆發(fā)了曠日持久的爭論,這個爭論的焦點問題是“國家究竟是資本主義關系的一個功能抑或是一個相對的自治性實體”,國家的自治性問題成為主體化理論的關鍵支撐之一;而當韋伯的方法論被當代學術界再度挖掘后,斯考切波與邁克爾·曼將上述兩種學術趨勢整合起來,即從具體的國家演進分析中發(fā)現(xiàn)一般性的國家自治性進而論證其絕對屬性,這就將承認國家是特定的經濟與社會因素所決定的與國家在一定時空條件自主性功能的充分發(fā)揮較好地統(tǒng)一起來。由此,國家的確定性似乎已經被凸顯出來了,它既不是一個簡單的“被支配物”,也不是一個徹底的“自治體”,而是一個以“經濟-政治”為基礎且以“經濟-政治”為功能的相對自治體。
正是在這里,艾布拉姆斯指出,“經濟-政治”作為“本質-象征-故懲-行動”的總體性解釋要素并不能窮盡“國家”的思考,而要正確估計這種總體性解釋要素所帶來的混亂解釋與理解沖突,就應該意識到在“經濟-政治”之外,還存在“文化-認知”的總體性解釋要素,其并不是簡單的“干擾項”,而是催生“國家諸手”不斷豐富的直接動因。在這里,科里甘與塞耶爾的《大拱門:作為文化革命的國家形成》(The Great Arch:State Formation as Cultural Revolution)既豐富了“主觀性-客觀性”的雙重國家本質論,又大大提升了這種本質論說的復雜性,刺激著布爾迪厄最終加入國家問題的理論爭論。
在上述學術流派與爭論的漩渦之中,布爾迪厄提出了自己的國家觀,并一躍成為當代歐洲“國家理論流派”中的核心人物之一。其在對國家的文化、觀念、象征等方面的“虛幻勾勒”與模糊表述中,表現(xiàn)出了一種極為復雜、異常難懂但卻非常重要的“國家認識”。盡管在《論國家》一書中,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布爾迪厄意圖界定國家的努力,但實際上他可能并沒有能夠破解國家問題之謎的“自信”。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于馬克思、韋伯、涂爾干等人的國家學說“選擇性解釋”上,體現(xiàn)在他對埃利亞斯、蒂利、科里甘、塞耶爾等人“新國家分析”的直接批判之中。因此,理解布爾迪厄國家學說的邏輯,就必須從他清理的“國家的很多只手”入手,發(fā)現(xiàn)其“身體性暴力”與“象征性暴力”的壟斷性,繼而才能從國家在“權力場域”的確定性指認中,理解布爾迪厄的國家形成論。
(一)思維方式與敘事邏輯的基礎:馬克思的國家學說布爾迪厄從學生時代起,就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雖然他始終致力于“擺脫”與“撇清”這一影響,但始終在其“距離”之內。因此,從理論淵源角度看,布爾迪厄國家學說首先就植根于馬克思國家學說,特別是價值的原始積累論對其影響深刻,而這集中體現(xiàn)在馬克思相關論證的思維方式和敘事邏輯直接影響了布爾迪厄對國家本質的哲學思考。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就清楚地指出:“政治制度本身只有在各私人領域達到獨立存在的地方才能發(fā)展起來。在商業(yè)和地產還不自由、還沒有達到獨立的地方,也就不會有政治制度。中世紀是不自由的民主制。國家本身的抽象只是現(xiàn)代才有,因為私人生活的抽象也只是現(xiàn)代才有。政治國家的抽象是現(xiàn)代的產物?!盵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頁。而黑格爾則是將“私人場域”獨立存在作為國家本身的抽象的前提進而是國家普遍性的前提,這就意味著黑格爾的普遍國家依然是一個“脫離經濟屬性”的政治實體。正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國家是將政治場域與經濟場域在制度上做虛假切割,馬克思才做出了國家是虛幻的判斷。正如塞耶爾所言,“將統(tǒng)治的制度與統(tǒng)治者本人相分離”[2]Derek Sayer,Capitalism and Modernity:An Excursus on Marx and Weber,New York:Taylor&Francis,1990,p.77.,這是西方的封建主義國家與資本主義國家的巨大差別。然而,馬克思正確地指出,這種切割實際是表象的,官僚及其整個官僚制度機器取代了“統(tǒng)治者”在“經濟-政治”場域無差別地發(fā)號施令,而成為市民社會在政治生活的精神存在與代理人工具。在此基礎上,在對資本主義國家的批判中,馬克思不遺余力地揭示所謂普遍的政治利益實質上是資產階級借助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割而掩藏起來的統(tǒng)治利益,因此一切以所謂的普遍利益為名的憲政、法制、鎮(zhèn)壓以及為了實現(xiàn)上述目標的國家機器只能是在捍衛(wèi)統(tǒng)治利益。因此,資本主義國家(現(xiàn)代的國家政權)才被馬克思稱為“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2頁。,才被看作建立在社會經濟結構這一真實基礎之上的“上層建筑”的總和。
20世紀以來,在“詮釋”與“激活”的二重解釋路徑下[4]宋艷華:《馬克思現(xiàn)代性思想研究的出場語境、主要論域與拓展空間》,《中國礦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馬克思的國家學說特別是上述核心觀點被逐步庸俗化。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們,大多認為馬克思關于國家性質的認識是從資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的“實際功能”中抽象而成的,并從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權力運行中“逆向”推理加以反向證成。在這里,“米利班德-普蘭查斯”的國家自治問題之爭進一步將“國家是否是階級統(tǒng)治工具”的解釋層次降低到了具體的政治行為是否具有獨立自主性這一看似真實但卻帶有明顯修正主義的“偽命題”上。馬克思國家學說中的“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結構中的國家被庸俗化為資產階級經濟基礎上的“經濟場域-政治場域”亞結構中的國家。由此,產生了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的“消極功能主義”的國家性質論與結構功能主義的“積極功能主義”的國家性質論,而二者的本質實則是一致的。
對此,布爾迪厄認為應該認真對待馬克思關于國家性質的觀點,他也對上述有限的功能主義解釋路徑提出了激烈的批評?!芭c其糾結于國家自治性與否,不如具體考量某項政策的歷史淵源,思考這一政策是如何出現(xiàn),思考一項規(guī)定、決定抑或辦法是如何達成的,等等。然后,就會立刻發(fā)現(xiàn)自治性(獨立性)的學術爭論毫無意義,其無法做到對于任何條件下的狀況都有效。”[5]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12,p.161.不過,布爾迪厄并未完全跳出“功能主義”的話語框架,他認為國家的確存在某些功能導向,例如“制造認同”就非常重要。因此,布爾迪厄認為,只有否定功能主義解釋路徑,才有可能跨越“國家自治性”的理解困境。他提出的國家“半自治性”并不是一種調和論,而是將“決定與被決定”的“縱向邏輯關系”轉化為“發(fā)揮作用-制約作用”的“橫向邏輯關系”。在這里,布爾迪厄認為存在著占主導性的“象征性場域”——意識形態(tài),他明確指出:“在某種特定哲學傳統(tǒng)中被稱為象征的支配形式實則是基礎性的,我就十分想弄清楚沒有了這些支配形式,任何一種社會秩序——即便是經濟基礎——還能否發(fā)揮作用。換言之,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傳統(tǒng)模式……必須否棄,或非要堅持這一模式的話,也至少要頭足倒置?!盵6]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12,p.161.
無論布爾迪厄的認識是否完整,但馬克思對現(xiàn)代國家的批判確實為布爾迪厄提出國家的政治與文化的本質性解釋提供了基本指引,為他將自己的國家理論區(qū)別于其他當代西方國家理論并巧妙地置于“國家自治性”爭論之外提供了原初的敘事邏輯。
(二)以“暴力”為核心的基礎范疇:韋伯的國家理論布爾迪厄指出,相對于馬克思,韋伯對于國家更為關注,國家理論在韋伯的“自由民族主義”(liberal-nationalist)的世界觀中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從哲學上,韋伯將國家看作西方理性主義沿革的產物;從經濟層面上,他將國家看作對物質力量具有壟斷性的統(tǒng)治合法性的主體;從文化層面上,他將國家看作價值觀的生產機器;而從治理結構上,韋伯則將國家看作基于法制與理性的官僚性企業(yè)架構[1]Andreas Anter,Max Weber’s Theory of the State:Origins,Structure,Significance,London:Palgrave,MacMillan,2014.。在這里,韋伯的自由民族主義國家理論的首要特點恰恰在于其具體討論鞏固了國家的典型類型說。韋伯幾乎從不直接談論國家本身的內容,而是提出了一系列具體的國家形式,如福利國家、憲政國家、強盜國家、文化國家、世襲國家等。正因為如此,韋伯在探討國家本質的時候,就能從多種維度進行辨析。進而言之,在這些維度的背后,支撐國家在這些維度能夠實現(xiàn)其建構性要素的內在支撐則是韋伯所著力凸顯的國家的權力本質,即只有國家才具有的支配性利用組織制度力量實現(xiàn)強制的能力。易言之,就是只有國家有權宣稱其對他人的人身暴力是合法的。對此,韋伯在《經濟與社會》一書中通過另外一個分析過程也得出了現(xiàn)代國家對暴力(武力)的壟斷性與強制管轄和持久穩(wěn)定同等重要的結論。因而,在廣義上,“國家是在某一特定的疆域內——這里的‘疆域’屬于國家的特征——自為地(卓有成效地)占有合法的身體性暴力壟斷權的人類共同體”[2]〔德〕馬克斯·韋伯:《學術生涯與政治生涯》,王容芬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50頁。。由此可見,韋伯所談論的國家就是統(tǒng)治關系的象征性指涉,其具體指向人類群體之間的統(tǒng)治關系,即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在此基礎上,韋伯通過對國家壟斷暴力的繼承性論證與對權力合法性的內在化分型,進一步將“國家”從社會中抽象出來,從階級、政黨、社會地位等角度解釋了國家內的組織化斗爭,從而闡釋了國家是基于權力斗爭的決策導向的組織化形式。
布爾迪厄高度重視韋伯所指出的國家暴力決定性,并將這種以“斗爭”的工具作為解釋國家本質的方法統(tǒng)一稱為“身體主義”。對韋伯的“身體性”國家觀,布爾迪厄持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一方面,他認為韋伯對于暴力等國家的物理力量的關注是必要的,因為暴力對國家而言,是基礎性和前提性的條件。因而,布爾迪厄不同意曼恩、斯科切波、波吉、蒂利等人將國家看作具有共同政治目的的組織形式的看法,認為用暴力機關——軍隊、警察、監(jiān)獄等——解釋國家性質的局限性并不等于他們所反映的國家內階級、政黨、社會地位的矛盾沖突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國家必然是一個圍繞權力的斗爭場域。另一方面,布爾迪厄從韋伯的統(tǒng)治論和合法性理論出發(fā),指出“權力并不僅僅是赤裸裸的權力(身體性權力)”[3]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72.。在他看來,韋伯的身體主義解釋特別是暴力特征論只能說明構建社會秩序的路徑,但無法充分說明實現(xiàn)社會秩序的過程,前者只需要考慮搭建一個足夠堅固的“樓梯”,而后者則需要考量誰以及如何在這個樓梯上“行走”。在布爾迪厄看來,僅僅有暴力——國家的“樓梯”——是不夠的,如果“樓梯”不被用于“行走”而是被“破壞”,那么基于暴力的統(tǒng)治體系將非常脆弱。由此,布爾迪厄指出,象征形式與暴力本質一樣,都是國家的核心本質,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因而他說國家是對“身體性暴力和象征性暴力的壟斷”[4]Pierre Bourdieu,“Rethinking the State:Genesis and Structure of the Bureaucratic Field”,in State/Culture:State Formation after the Cultural Turn,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3.。
(三)隱藏性問題的反身考察:涂爾干的國家理論在經典社會理論的譜系中,涂爾干與馬克思、韋伯同等重要。涂爾干與布爾迪厄同是法國人,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礎、危機意識與國家情懷;特別是深受孔德實證主義的影響,使得他們在思考國家理論時都高度重視法國的政治社會難題與意識形態(tài)斗爭問題。然而,布爾迪厄對涂爾干的直接借鑒卻非常有限,這在無形中產生了一個理論淵源上的隱藏性問題。
涂爾干在《社會分工》中認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總體上是一種漸進發(fā)展過程,而不是革命性的。在這個過程中,社會分化從小到大、從局部到全體、從低程度到高程度,與“物理性”的分化趨勢同時并存的是由“機械的社會團結”逐步聚合的“有機的社會團結”。在這個由“機械”向“有機”轉變的過程中,國家是唯一典型的、集中的指征,它明顯不同于神話、道德、宗教的無意識聚合,而是自覺的制度性、系統(tǒng)性的聚合。涂爾干強調,對于人類社會而言,“功能的分化是有用的和必需的,但統(tǒng)一性也同樣是必不可少的。不過,統(tǒng)一性并不會自然而然地從分化過程中產生出來,因此,要想實現(xiàn)和維持這種分化過程,社會有機體就必須形成一種特殊的功能,并且要由一個獨立的器官來代替它。這個器官就是國家”[1]〔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318頁。。這個獨立的器官是“發(fā)出指令”的器官,是社會思想的有機組織,是公共利益、社會道德與個人利益、個體道德的交匯所在,發(fā)揮著維系公共和私人價值的作用。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理解,布爾迪厄為何在討論國家問題時并不過多地提及涂爾干了,這主要是因為他認為涂爾干在面對國家問題時,雖然指認國家已經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卻僅僅將其看作一個單純的“對象”,而忽視了人是身處其中的,這就是布爾迪厄認為自己的“象征性場域”與涂爾干的“對象化國家”的截然不同之處。布爾迪厄指出,在涂爾干那里,“國家包含了對象化及其所有對象化手段。它將社會事實當作事物來處理,將人看作事物。這是涂爾干式詮釋的前提性概念”[2]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214.。在涂爾干式的國家面前,一切都是客體,布爾迪厄將此稱為“內在化國家”。因此,國家支配著一切內在的事物,即便是活生生的人,也是“生活于國家之水中的魚”而已。換言之,盡管國家的主體性是“隱喻性”的,但只有他才是唯一的主體。在涂爾干看來,“國家機構的增加、對公共生活的干預與個人權利的增強、自由的擴展是同時演進的。這是因為國家把普遍人格作為自己崇拜的對象,而不是自己”[3]魏文一:《涂爾干社會理論中的國家觀》,載渠敬東主編:《涂爾干:社會與國家》,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1頁。,而此種普遍人格是“國家的主體性”。這就是布爾迪厄所發(fā)現(xiàn)的隱藏的主體性才是國家的天然本性,由此才能真正理解“國家是個體的天然保護者,而且是唯一可能的天然保護者”[4]〔法〕愛彌爾·涂爾干:《國家》,付德根譯,載渠敬東編:《孟德斯鳩與盧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7頁。。雖然布爾迪厄在《論國家》等篇章中對涂爾干鮮有論及,但事實上他在具體論證中卻時常以涂爾干補充韋伯。
簡言之,關于三位經典作家的國家理論,布爾迪厄認為:“它們十分重要,因為這些論說代表了今人做事的自發(fā)方式。我雖然全然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但是它們至少都值得認真閱讀;它們代表了一項宏大的使命與系統(tǒng)的嘗試,這些研究旨在建構一致的、精確的與有意識的路徑。歷史學家對此會不屑一顧,他們會說這是將糟糕的社會理論應用于不良的歷史上。然而,這些理論的優(yōu)點在于,它們并不滿足于將歷史整合起來,而是著力嘗試建構各種系統(tǒng)性模式,由此借助若干關系途徑將相關特征整合在一起,而這些關系路徑是可控的而且能夠借助現(xiàn)實驗證而證成或證偽的?!盵5]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72.
在布爾迪厄看來,他要為病入膏肓的歐洲國家理論體系注射一劑良藥,以解決被“三大當代國家理論爭論”所困擾的“中毒現(xiàn)象”,從而為左翼悲觀主義壟斷下的國家理論提供真正有效的解毒劑。
(一)打破限制:布爾迪厄國家學說的論證過程從社會理論的視角看,布爾迪厄是從“作為制度的國家”開始進行國家的批判性思考的。布爾迪厄認為,將國家制度看作一種具有自主機制和脫離個體的組織化信托主體是無法接受的,而國家的這一制度形象是在“官方”概念體系中產生的,而所謂“官方”就是能夠合法地、象征性地壟斷暴力的機構抑或是馬克思所指明的以“虛幻共同體”之名存在的行動主體(統(tǒng)治者)。在這里,布爾迪厄曾經專門考量了“官員”及其象征性權力問題,其目的在于說明關于國家現(xiàn)實的描述不能成為解釋國家具備相關特征的原因,而必須通過歷史分析的邏輯檢驗。為此,他特別選擇了英國與法國作為例證來分析,通過英法這兩個特殊的國家起源個案透析出一般性命題。在這里,他認為自己至少發(fā)現(xiàn)了特定的官僚體制的起源邏輯是什么以及“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力量”(國家)是怎樣構成的。由此,布爾迪厄才正式提出了斗爭場域就是以利害關系為核心內容的領域,其主要存在于政治領域,而官僚領域是其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形式。
在將一般的國家問題具象為歷史分析中的國家起源問題之后,分析國家起源模式的理論架構而不是歷史模式,就成了布爾迪厄的首要任務。為此,他從兩個主要維度對此加以構建。一是分析當代國家起源的三種主要理論范式:埃利亞斯的“物質主義”、蒂利的“以經濟為中心的物質主義”以及科里甘和塞耶爾的“文化革命模式”。在此基礎上,布爾迪厄指出了上述理論架構的共同性理論遺產,即國家行為的主要作用在于強制性地提供一個共同愿景和基本分工的普遍原則(前提條件),由此確立了邏輯和道德的一致性以及普遍意義和價值共識。在這里,國家不過是組織起來的宏大的制度儀式,借助它可以提供最基本的社會分類以及借助既存的社會分類而灌輸相符的分類原則,而此種共同法則——即關于官方的知識與溝通的結構化工具的整體(如語言與文化)——則與國家結構緊密相關,與那些支配這些共同法則的主體和諧共生[1]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375.。
二是明確提出自己的核心論點。布爾迪厄強調,國家起源模式的架構是一個不同資本類型集中化的過程,這些資本類型包括了物質的、經濟的、文化的以及象征的。這種集中的結果就是出現(xiàn)了一個“元資本”(meta-capital),其能夠凌駕于各種資本類型之上,而且國家是一個以權力為“股本”的斗爭場域,這種權力具體體現(xiàn)在那些能夠被法律具象化的以及具有普遍效力的各種法規(guī)的權力上[2]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375.。為了更加生動地說明,布爾迪厄以“司法資本”為例,闡明了司法資本集中是一種典型的象征性資本的集中化。在他看來,國家的中央權力取代了血統(tǒng),它擁有了“提名”的權力,而這相當于建立了一個以“象征性資本”為標的物的中央銀行,提名就是“注資”的壟斷權,而所有的榮譽、官銜與特權都是借由這種“注資”后轉換為“象征性資本”才能夠被不同的社會主體所占有。布爾迪厄頗為得意地認為,這種國家起源模式的理論架構能夠擊碎現(xiàn)代國家產生的“隱秘感”,國家就是在不斷的“集中化”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普遍化”及“壟斷化”。換言之,也就是所“提名”的范圍越大、象征性資本所能支配的形式越明確,國家的壟斷性就越強,由此,國家的獨立性(獨占性)也就越明顯,這也就表現(xiàn)為既存國家的現(xiàn)實存在及其行為過程。
在“資本集中”邏輯及其集中形式的分析后,布爾迪厄的國家起源模式的理論架構就產生了。他在論述蒂利時就曾指出,蒂利的經濟中心論的物質主義不足為訓,但其選擇英國、法國的歷史有效性分析卻非常重要。因此,在基本的理論架構完成后,布爾迪厄又通過歷史分析來進一步佐證他的觀點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他分別討論了以皇室為核心的王朝國家(dynastic state)中的權力矛盾,揭示了這種矛盾的核心內容是在個人權力與新生官僚階層共存中出現(xiàn)的,因此君主及其家庭、君主及其大臣的權力矛盾是不同的,具有兩種發(fā)聲方式。而在兩種權力矛盾的相互沖突中,王庭逐步衰退、官僚階層所代表的國家制度在對前者產生“反制度效用”后又完成了基于官僚邏輯的制度架構。這就將現(xiàn)代國家推向了歷史的前臺。
現(xiàn)代國家產生的邏輯是一套全新的排除個體權力的集體性安排,這與自由主義所主張的個體主義是明顯不同的?,F(xiàn)代國家的權力邏輯更加廣泛和普遍,不同性質、領域、專業(yè)的官僚階層(也包括專家)在公共領域和公共資源的建構和配置中發(fā)揮著更為關鍵的作用。他們?yōu)榱税l(fā)揮這種作用,設計出了一系列具體的“象征性資本”,并將“提名”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隨著這種“提名”的具象化,象征性資本也就不斷趨向于具體指示,這就在分工基礎上產生了相互保證與互相控制。對此,布爾迪厄曾經對皇家掌印人這一官職進行過考證,探究了其從個體權力轉化為一個具有統(tǒng)治分工的有限授權并產生相應的官僚權威的演變過程。布爾迪厄強調,在無數(shù)個相似的過程中,“權力最初集中在少數(shù)個人手中,通過這一過程,權力被區(qū)分開來,并在被支配工作分工中隱含的有機團結所束縛的代理人之間進行分配,這一過程導致了一個相對自治的官僚領域的形成,這是競爭斗爭的場所,其利害關系是對所有其他領域行使的具體的官僚權力”[1]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376.。由此可見,國家在共同愿景和具體分工中經過長時期的演進(集中化過程),其內部社會結構由此產生分化,但分化的社會并不能通過機械的結合而重新組成國家,必須組建一個能夠發(fā)揮力量平衡作用的“官僚領域”。而斗爭則是官僚領域的核心內容與基本屬性,包括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在內的各種公共性與公民性的矛盾關系都要在官僚領域中得以呈現(xiàn)與化解,這就有了“斗爭場域”的基本規(guī)定性。在這個意義上,布爾迪厄認為不要恐懼國家干預,更不應為此而對國家產生“悲觀情緒”。在他看來,干預是一個充滿著豐富意蘊的價值性判斷。借助對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問題的反思,布爾迪厄指出,在一個國家出現(xiàn)政治社會急劇變動時,國家應該敢于伸出它的“左手”,將國家的普遍功能與社會保障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維護公共利益和社會福祉的存續(xù);同時,國家還要顧及自己的“右手”,特別是與以市場自由化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保持清楚的界分,既不干涉也不合作,為此就需要通過對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關聯(lián)性把控。由此可見,國家的“干預”關鍵是在政治和文化場域的干預,而絕不是被抽象化的全面干預。正因為如此,福利國家的建構應該成為“一場真正的象征性革命,這場革命的核心是擴大公共責任而不是私人責任”[2]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377.。
簡而言之,如布爾迪厄所言:“我相信最初的積累……我的全部工作旨在產生一個傳統(tǒng)上與物質相對立的符號唯物主義理論。貧困的唯物主義傳統(tǒng)并不支持強迫,他們很難解釋這種不訴諸強迫的普遍服從,此外,他們也不能理解最初積累的現(xiàn)象……我相信積累的主要形式發(fā)生在象征的層面上?!盵3]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66.由此可見,象征性暴力需要象征性資本的支撐,象征性資本則賦予了權力斗爭的標的,而產生和爭奪這些標的的斗爭場域則是官僚領域。最終,在官僚領域中,保存了象征性資本產生的歷史痕跡及其斗爭的歷史雛形,而維系它們并使得斗爭持續(xù)存在的核心問題就是作為元象征性資本的權力以及圍繞控制權力而產生的具體的斗爭形態(tài)。
(二)完成再生:布爾迪厄國家學說的三維復合范型其一,作為象征性暴力的國家。眾所周知,象征性暴力是布爾迪厄在分析社會統(tǒng)治結構時的核心術語?!跋笳餍员┝Φ幕咀饔弥皇侵圃斐鲆环N幻覺,使經濟資本偽裝自己的形式具有一種內在的、而非僅僅純社會性的價值。”[4]王宏偉:《布爾迪厄簡介》,《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0年第12期。在布爾迪厄眼中,國家就是象征性暴力的產物。他指出,“國家,指的是在特定的領土及其人口合法地壟斷物質性和象征性暴力的實體[an X(to be determined)]”[5]Pierre Bourdieu,“Rethinking the State:Genesis and Structure of the Bureaucratic Field”,in State/Culture:State Formation after the Cultural Turn,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3.。相對于韋伯對身體性暴力的強調,布爾迪厄更加重視象征性暴力。象征性是布爾迪厄提出的原創(chuàng)性概念,它“在一定程度上,不但突破了傳統(tǒng)西方思維模式的主體中心主義和邏輯中心主義原則,也克服了單純限制在哲學領域探討哲學基本理論的舊有框架,把哲學與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藝術、語言學、心理學、人類學等聯(lián)系在一起,具體地針對當代社會文化再生產的中心問題,活靈活現(xiàn)地處理社會行動中各個行動施動者的內與外、主觀與客觀以及作為個體性主體的行為角色和社會整體系統(tǒng)的相互關聯(lián),既避免了抽象地探討哲學理論與方法論問題,又靈活運用了宏觀與微觀取向緊密相結合的廣闊新視野,使社會哲學有可能更恰當?shù)剡m應當代社會極端復雜的變化走向,由此獲得創(chuàng)新的生命力”[1]高宣陽:《論布爾迪厄關于“象征性實踐”的概念》,《哲學研究》2016年第3期。。然而,這個概念在學術界充滿了爭議,為了避免誤解,布爾迪厄解釋說:“‘象征的’是在一種我認為嚴格的意義上使用的,……從‘象征的’這個詞最常見的意義來看,人們有時設想,強調象征暴力,就是削弱身體暴力的作用,并(使人)忘記還有被毆打、強奸、剝削的婦女;或者更糟糕的是,為采取這種暴力形式的男人洗脫罪名?!藗儼选笳鞯摹c‘真實的’‘有效的’對照起來理解,就會設想,象征暴力純粹是‘精神的’,并且最終沒有實際作用?!乙诶碚撝杏媒y(tǒng)治關系的主觀經驗的客觀性來代替這種區(qū)分?!盵2]〔法〕皮埃爾·布迪厄:《男性統(tǒng)治》,劉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5—46頁。簡而言之,象征性暴力在理論上是一個“統(tǒng)治關系的主觀經驗的客觀性”范疇。具體而言:第一,象征性暴力的構成需要建立在統(tǒng)治關系之中,統(tǒng)治關系的基礎是特定領域內的相關主體;第二,象征性暴力不是單純的主觀經驗,也包括主觀經驗的客觀性,在這里,身體性暴力就成了象征性暴力的具體維度之一;第三,象征性暴力之所以是非“精神性”的,關鍵在于它不僅具有“主觀經驗”成分,而且存在特定的形式,這些形式在特定的時空與關系中成為一個國家能夠進行政治整合、道德整合等行動的符號形式及其價值意義。由此,國家就能“建立并灌輸感悟力(perception)和鑒賞力(appreciation)的一般形式和范疇、感悟力、理解力或記憶力的社會架構,簡而言之,類型化的國家形式”[3]Pierre Bourdieu,“Rethinking the State:Genesis and Structure of the Bureaucratic Field”,in State/Culture:State Formation after the Cultural Turn,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13.。易言之,象征性暴力是國家的最為顯著的“制度儀式”,是國家之所以能夠作為“硬權力”與“軟權力”的專有工具的融合性機構。
其二,個體內外的國家。在西方政治哲學傳統(tǒng)中,國家是一個獨特的實體,規(guī)模性、抽象性、獨立性是其顯著特征,而國家借助立法、行政、司法等工具來實現(xiàn)自己的抑或支配者的意愿并生產一定的合法性話語作為其佐證。對此,布爾迪厄不以為然。他認為,雖然國家表面上是抽象的,但是它真正運轉起來而為人所感知,則是通過“每個人”而實現(xiàn)的。古典國家學說突出了“公共性”,現(xiàn)代自由主義則將“個體性”從公共性中剝離而確立了個體性優(yōu)先,但這些都是片面的。因為,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即便是最隱私的領域實際上的核心內容也是“公共性”的。在這里,布爾迪厄列舉了出生證明、身份證、入學資格、從業(yè)資格、婚姻證明等“人自己證明自己是一個人”的大量公共性文書材料,由此證明社會生活的一切都是國家建構的,即便是人的思想也不能例外。國家沒有抽象的獨立性,個體同樣也沒有。一個人同其身處的具體國家可能存在著一定矛盾的關系,但是個體性與國家卻共同分享“一致的社會時間”,思維方式、集體記憶、公共時間、生活方式、習俗抑或潛在習慣都深深地植根于每個人自身,從一開始就塑造著身份認同,區(qū)別之處僅僅在于身份認同存在不同模式。布爾迪厄通過學校的語言學習內容,強調那些語法形式、詞典形式、拼寫規(guī)則、教學建議、語法教學模式、拼寫讀本等等都是要求一個正確的個體能夠從事相應的“正確的事情”[4]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21.,而這也是國家效應的外在表現(xiàn)??傊?,國家并不是個體之外的特殊存在,更不是與個體相對抗的獨立實體。這種“個體內外的國家”具備了三種明顯的功能:“一是診斷認知功能,即指認某個人或事的內涵以及與之可能相關的潛在的人的身份;二是治理話語功能,即提出人們所需要遵從的指令、要求、規(guī)約與方案等;三是表示指證功能,即人們在特定范圍內必須承認的真實發(fā)生的事情?!盵1]Pierre Bourdieu,In Other Words,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p.136.
其三,“自我實現(xiàn)-行動性”的國家。在政治現(xiàn)象學意義上,國家有一種特定的存在方式,即國家是一個“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國家確實沒有具體化的“存在物”,而是在人們的觀念中形成的一個以具體的“部門”“官僚”“公職”等權力載體構建的“力量場域”,它在表象上是一個個“法律虛構”,在觀念上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效應”,在話語中是一個集體指認的“對象”。正因為如此,布爾迪厄指出:“國家是一個有依據(jù)的幻象,之所以它是實際存在的,是因為人們相信它是存在的。通過協(xié)商共識而達成集體確認,國家這個虛幻的實存是存在于大量的具體現(xiàn)象之中的,如學歷、職業(yè)資格或規(guī)劃。進而言之,人對國家所能觸碰的一切都基于此。國家這個神秘性存在通過此等影響與集體信念而存在著,而且這些影響是植根于集體信念之中的?!盵2]Pierre Bourdieu, 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21,pp.122-123.對于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而言,布爾迪厄的這一看法具有一定的積極的補充性意義,有效地消除了物質性暴力(硬權力)與觀念性暴力(軟權力)之間的隔閡,而只有國家才能實現(xiàn)二者的有機統(tǒng)一,即合法性象征性暴力。在此基礎上,正因為國家在客觀上成為上述這些象征性權力資本的“中央銀行”,在人們的觀念和話語中就逐步形成了以國家為符號的“國家拜物教”,國家所展示的這個“場域”是“所有社會生活可以流通的一切‘信托貨幣’的現(xiàn)實,這就包括了教育資格、合法性文化、國家邊界的觀念或對國家的迷戀等等”[3]Pierre Bourdieu,On the State: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9—1992,Edited by Patrick Champagne,Remi Lenoir,Franck Poupeau and Marie-Christine Rivie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4,p.10,pp.122-123.。
如果國家僅僅是一個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那么其還未能超越“意識形態(tài)效應”的舊觀念。因此,布爾迪厄進一步論證國家行為即產生自我實現(xiàn)的具體機制問題,由此使國家具體化。進而言之,國家不僅僅是一個規(guī)劃與設定“象征性資本”的虛幻性實存,而且它可以通過一系列手段——比如,身份設定、頭銜設置、官方聲明,以及相關的保障性安排——來做出相應的定性判斷,并由此或引導、或強化、或否棄相關社會生活中的分歧與差異。為了實現(xiàn)上述目標和使命,國家就需要一些代言人,在這里,布爾迪厄并沒有關注警察、軍人等傳統(tǒng)的國家權力代言人,而是特別關注“教師”。在他看來,身處學校之中并進行“學業(yè)評判”的教師正是“國家”的最真實的代言人。
總之,布爾迪厄筆下的國家是權力場域的典范,是象征性資本的中央銀行,也是象征性暴力的集中實踐。申言之,“象征性”實際是一種文化性質的符號體系,因而布爾迪厄的國家學說從本質上看就是一種話語結構。在這個意義上,國家正是一種語言的象征性暴力。顯然,“語言的象征性暴力不同于物質的、露骨的、赤裸裸的暴力,它是以非常講究的論述策略以及各種符合社會和說話規(guī)范的‘文化’方式顯露出來,并發(fā)揮作用”[4]高宣揚:《論布爾迪厄關于“象征性實踐”的概念》,《哲學研究》2016年第3期。。正是借助對國家的全新界定,布爾迪厄提出了一種經驗社會學的話語機制,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權力場域中的隱喻機制。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應該高度重視布爾迪厄國家學說的兩大話語效應:一則是將國家的萬能性置于一個普遍多樣的權力場域中,二則是將國家的強大功能置于一個以基本認知為核心的斗爭過程中,將之視為異化和客觀化的實體。它們共同指向了當代國家在諸階層、道德與價值的起源方面的系統(tǒng)解釋。由此,國家就通過諸多象征性的文化過程,將國家的諸種重要性的行為過程結合起來,實現(xiàn)了一種解放性的國家學說,將傳統(tǒng)的國家理論中權力和統(tǒng)治的顯性機制轉化為一整套隱藏機制,并由此作為挑戰(zhàn)國家內主體抗爭與斗爭、國家間競爭的基本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