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鋼
從長篇小說《行色慌張》(2002)到中短篇小說集《閣樓》(2020),仉立國(老長)一直在書寫哈爾濱城市底層民眾的凡俗生活。與阿成的《馬尸的冬雨》、梁曉聲的《人世間》、遲子建的《煙火漫卷》、孫且的《有一個地方叫偏臉子》等描寫哈爾濱的作品不同,仉立國的小說地域色彩并不濃厚,他所寫的是普通人的城市,而不是城市的歷史大事件或現(xiàn)代化景觀。有論者指出,“對那些長久定居于此的人來說,城市在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細枝末節(jié)里”(張定浩《關(guān)于“城市小說”的札記》,《上海文化》2014年第11期)。仉立國所寫的正是城市里難與人言的細節(jié),他長期定居于哈爾濱,城市人生活的苦痛、壓力、無奈等情緒構(gòu)成了他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
讀仉立國小說的第一感覺是壓抑。小說集《閣樓》的第一篇《死亡證明》中,球子的死疑點重重,如果按流行的罪案劇的思路,大致會是家屬申訴,警方偵破案件,最終發(fā)現(xiàn)球子并非自殺,而是他殺。但《死亡證明》所要探究的重點并不在球子的死因,而在于普通百姓開具死亡證明的拉扯過程。如果老康最初順應(yīng)警方的要求,承認弟弟是自殺,那便沒有后來的諸多麻煩。而一旦他質(zhì)疑警方的權(quán)威,他便要面臨“死都死不起”的困境。對權(quán)力機構(gòu)的一再推諉,老康盡管“兩眼已火光四濺,卻奈何不了嚴嚴關(guān)上的屋門”,最終只能把氣撒在公交車上,為了一點小摩擦跟別人大打出手。死無葬身之地的球子讓筆者想到梁鴻的《出梁莊記》中的軍哥,他們都是死無證明的底層人,所不同的是老康想為弟弟開具死亡證明而不可得,興哥則是為了繼續(xù)領(lǐng)弟弟的低保、種弟弟的地而不去認領(lǐng)尸首,證明死亡。雖然親人的態(tài)度不盡一致,但死者無法安息的悲劇卻是相似的。
生活的壓抑和無奈在《殘年》中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如果說《死亡證明》中還殘存著一點盲目的火氣,那么到《殘年》里這點火氣也消失殆盡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城市小說是記載人在城市中慢慢老去的小說,以生命的衰朽來承受時間的流逝?!稓埬辍凡捎昧说谌朔Q的敘述視角,這也是仉立國常用的一種視角。我們看到的是“他”乘坐公交車在城市里游蕩,在人來人往的商場里閑逛,伴著電視節(jié)目入眠,外界的嘈雜更映襯出他老年生活的孤獨冷清,他只是茫茫人海中一個無人在意的孤老頭罷了。第三人稱的旁觀視角,一如時間,冷漠而又強大,讓人無力反抗?!懊刻斓娜粘鰧λ栽缫褯]了多少意義,無非是對前一日的重復(fù)而已”,這是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傷。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是一個貧苦無依的老人。他有一份足以維生的退休金,有一套寬敞的住房,兒女雙全,孫子也已長大成人,雖然老伴兒因病去世了,但又有人幫他介紹了一個老太太,這大概是會令大部分老年人羨慕的退休生活了。他之所以如此孤獨,其主要原因還是在于自私自利,覺得兒子沒本事,害怕兒子搶占他的房子,便不讓兒子搬過來跟他一起生活。對后找的老伴也是如此,他清醒地看到,“她之所以想找一個伴兒,更主要的還是為了尋一個住處和賴以生存的人”,可是,“他更想依靠別人,憑什么讓別人來依靠他呢”,正是這種過于重視物質(zhì)利益的性格,造成了他老年生活的孤獨。其實,時間的流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的光和熱隨著年華老去而消散了。如果只想利己,不想利他的話,那“殘年”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面對這樣苦澀、頹唐的悲劇人生,平凡的市民們怎樣才能排遣生活的壓抑和苦悶?zāi)??如果說時間的流逝不能阻止的話,那么對生存空間的追求或許是排解苦悶的一種方式?!堕w樓》的故事便是發(fā)生在一個相對寬闊的空間里。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房間這個意象在城市文學寫作中頻頻出現(xiàn),陳染的《私人生活》、盛可以的《留一個房間給你用》等作品都對城市人生活的房間進行了細膩的書寫。在如今城市高房價的現(xiàn)實面前,擁有大面積的住房已成為一種奢侈,而閣樓這種戶型能以較為低廉的價格享受充足的空間。但我們發(fā)現(xiàn),寬敞的空間并沒有給主人公帶來精神上的安慰,在一路走上自家房間的過程中,他仔細打量著樓下每一層的鄰居,這一過程仿佛是一個押入牢房的人在觀望獄友,整棟樓就像是一座牢籠,而閣樓不過是最深處的一間牢房。在如今的城市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障壁越來越堅固,《閣樓》里似乎有一種打破這種障壁的努力。孤獨冷清的生活讓主人公對樓下女鄰居生出了莫名的欲望,他竟想制造廚房漏水來引起女鄰居的注意。這是一種生活的壓抑下產(chǎn)生的扭曲的欲望,這種欲望無論多么強烈,都無法帶來心靈的滿足。就如《遮蔽的陽光》中的情節(jié),主人公對女同事充滿了欲望,但當那個動人的軀體送到他面前時,他卻無能為力?,F(xiàn)代化方便快捷的城市生活,似乎使身體獲得了自由發(fā)揮的巨大空間,但恰恰是在城市里,身體的無處安放感更加強烈。越努力描寫欲望,身體的不在場感就越強,欲望寫作也因此顯得空洞、重復(fù),最終無可避免地走向虛無。
總體看來,仉立國的小說集《閣樓》敘事細膩,對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準確生動,對城市人壓抑、無奈生活的描摹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他的寫作冷靜而又節(jié)制,接近于“零度寫作”,恰如巴爾扎克所言,他只是作為時代的書記員,他記錄他知道的關(guān)于城市和生活的一切,但他不負責診斷。但在描寫巨大的、看似不可抗拒的城市生活壓力的同時,仉立國羞澀地把生活的詩意揉入作品之中,就像《哥們兒的陽臺》里的那個畫出的陽臺,盡管情人對它嗤之以鼻,但它確實承載了一個美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