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陽城城東的東山公墓,依傍山坡建造,山坡下是湖。夏季的時候,荷花鋪滿湖面,時有水鳥和野鴨出沒。山坡頂上大約二十平米的兩間磚房,是守墓人老郭起居的地方。
老郭長得人高馬大,腰板筆挺。黑白相間的絡(luò)腮胡子,因疏于打理,橫沖直撞地在臉上長著。別看他胡子茂密,頭發(fā)卻很稀疏,額頭就顯得更加紅潤發(fā)亮。
老郭整天拎著大水桶,扛著鋤頭,在園區(qū)里巡視。遇到來掃墓的人和他搭話,就停停,閑聊幾句。
去年清明,我和父親來給母親掃墓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大理石墓基和地面接觸的邊緣,有條細小的裂縫。父親很是著急,一個勁兒念叨,“這要下雨把你媽澆了怎么辦?”
“爸,您別急,我這就去找墓園的管理員,花了好幾萬,他們得管?!蔽业穆曇粲行┐?,把老郭引了來。
聽明白怎么回事,老郭說:“等著,我這就去取玻璃膠?!?/p>
不一會兒,他回轉(zhuǎn)來,沒多會兒工夫,就把縫隙用膠粘好。我和父親連聲感謝。
他憨厚地笑了:“謝啥,應(yīng)該的?!?/p>
我趕忙遞過去一根煙,他接過去別在耳朵上,拿起鋤頭和水桶,繼續(xù)巡視去了。
母親忌日那天,我看見他坐在臺階上吸煙,老遠和他打招呼。
“郭師傅,抽煙呢,上次謝謝你啊?!?/p>
他詫異地看著我,“謝我啥?”
“你忘了?清明時你把我媽的墓地修好了?!?/p>
“哦,嗨,這事兒謝啥,應(yīng)該的。剛才也有個謝我的,你們這些文化人可真客氣?!?/p>
“他謝你啥?”我好奇地問。
“他父親下葬的頭一天下雨,我用塊大雨披把墓整個罩上了?!彼唤?jīng)意地說,“我早就忘了這事了。”
我看著他優(yōu)哉游哉地吐著煙圈,心不知怎么的,竟像被什么撞了下。
“郭師傅,你在這待多久了?”
“媳婦去世那年我就來了,七年了?!?/p>
“對不起啊,看我這話問的,惹你傷心了?!?/p>
“媳婦走那年才五十八歲,哎。我在老家給她選了塊風(fēng)水好的墓地,我的名字也用紅字刻墓碑上了……我一直陪著她呢?!?/p>
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哀傷讓我連忙轉(zhuǎn)移話題。
“郭師傅,怎么沒見你之前那兩條狗?”
“讓我送人了……”他的聲音很低,眼里流露出不舍。
“送人干嗎???給你做個伴多好?!?/p>
“倒是能給我做伴,可是也惹禍……”
“不會吧?那兩只狗看起來很溫馴啊?!?/p>
“我的大黃二黃當(dāng)然不咬人了,”他聲音提高了些,馬上又低了下去,“可是一到晚上總偷吃人家上供的供品。”
我本來想說,吃就吃了唄,也沒什么啊,只聽老郭繼續(xù)說,“不該吃的絕不能吃不說,打擾魂靈安寢是有罪的。”
我咂摸著這話的滋味,把沒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第二年夏天,一天半夜,我喝多了酒,打車來到墓園,從門上跳進去,跑到母親墓前大哭,后來竟趴在墳上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我使勁晃晃腦袋,四處看了看。離床腳不遠處有一臺立式風(fēng)扇,底座蒙著一層灰塵,網(wǎng)罩上套著洗得發(fā)白的手工刺繡梅花布罩。床對面方桌上擺著29寸后羅鍋式電視機,旁邊釘在墻上的簡易書架上,參差不齊地擺著幾十本書??繅Ψ胖涣飦y七八糟的雜物。老郭盤腿坐在屋角草席編就的、看不出顏色的蒲團之上,嘴唇翕動。
“郭師傅……”我喊了一聲。
他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表示。
過了兩分鐘,老郭站起來,向空中揮了揮手,“你們該走了,我這來客人了,今天就念到這兒?!?/p>
“你在跟誰說話?”
“來聽經(jīng)的魂靈啊,”他的聲音很平靜,“他們每天都來聽我誦經(jīng)?!?/p>
我的汗毛噌地豎了起來,緊張地四處望了望。
“呵呵,你別害怕,他們不會傷害你的。你剛才和你媽對話你咋不怕?”
我的頭發(fā)倏地也立了起來,感覺瞳孔都放大了。
“我和我媽對話?!”
老郭拿起掛在墻壁上的一串鑰匙,轉(zhuǎn)過身對我說:“走吧,我送你出去。下回可少喝點酒,看你醉的,我把你背回來,你都不知道。你說你大晚上跑你媽墳頭嚎,說答應(yīng)她的很多事都沒做到,讓你媽罵了吧?!?/p>
我緊緊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我媽罵我?罵我啥?”
“還罵你啥?!你媽罵你是渾小子,你爸都八十四了,不在家好好陪你爸,跑這兒亂叫……”
【佟掌柜,本名佟惠軍。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東北小小說創(chuàng)作基地副主任。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小說月刊》《民間故事選刊》《安徽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等刊,多次獲得征文獎項,小說入選多個年度選本?!?/p>
微篇妙品責(zé)任編輯? ?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