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關鍵詞：潁亭 壬辰 癸巳 青城

《潁亭》

潁上風煙天地回，潁亭孤賞亦悠哉。春風碧水雙鷗靜，落日青山萬馬來。勝概消沉幾今昔，中年登覽足悲哀。遠游擬續(xù)騷人賦，所惜匆匆無酒杯。

潁亭，在登封潁水上游。潁水發(fā)源登封，東南流入淮河。本詩寫作時間，或說興定三年（1219），或說正大二年（1225）。詩中情感比較復雜，作于興定三年的可能性不大。此詩解讀起來有些困難。詩人來到潁亭游賞，原本以閑靜心情玩賞山水，但心情突然變壞，滿心的悲哀與煩惱，不知如何排遣。

詩的前四句賞景?！皾}上風煙天地回”，潁上，潁水之上。風煙，這里指風景。天地回，言潁上風景，潁水風濤壯闊，可以回轉(zhuǎn)天地。杜甫《送李八秘書赴杜相公幕》：“巫峽秋濤天地回。”趙彥材解：“蓋言秋濤之勢，可以回轉(zhuǎn)天地也?！薄皾}亭孤賞亦悠哉”，孤賞，獨自游賞。悠哉，悠閑而從容?！扒嗌饺f馬來”，寫山勢如萬馬奔騰而來。古人多以馬喻群山，宋周紫芝：“誰知隔岸山，萬馬日奔赴。”（《送孫求仁官黃岡》）

下四句訴懷。勝概，美麗的景色。消沉，消逝，逝去?！皫捉裎簟庇卸x，一為“多少時光”，如“一片青山幾今昔，百年華屋記生存”（元好問：《高平道中望陵川二首》）;一為“今昔幾”之倒裝，意為“古往今來有多少”，如“流水浮生幾今昔”（元好問：《九日登平定涌云樓故基樓即閑閑公所建》）。此處當為第二義。足，多?！爸心甑怯[”句用《世說新語》“中年傷于哀樂”語意。“遠游擬續(xù)騷人賦”為“擬續(xù)騷人《遠游賦》”之倒裝，“騷人”指屈原，屈原有《遠游賦》。

詩人由前四句的賞美景突然轉(zhuǎn)到了后四句的訴惡懷，是什么刺激了詩人內(nèi)心敏感處，使得情懷轉(zhuǎn)惡了呢？詩人心境不會無故變壞，在心靈深處有著潛在的根基，因外境觸動而誘發(fā)。在詩中尋找，只能是上四句與下四句的銜接處“萬馬來”三字，將原本“亦悠哉”的心境，推向了“足悲哀”。

心靈深處的根基應該是兩個方面的，詩人沒有揭明，讀者不易覺察。第一個方面，如果我們把詩人所在地潁川和眼前景象——群山奔赴如“萬馬來”，與當時詩人的身份結合起來看就明白了。潁川，作為中國古代文化中一種標志性符號，它包含了兩個方面的顯著信息：隱逸（相傳堯讓天下于許由，由不受而逃去。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于潁水濱。事見晉皇甫謐《高士傳·許由》）和戰(zhàn)爭。目前對元好問心情造成沖擊的，是戰(zhàn)爭：“潁川，四戰(zhàn)之地。”《后漢書·荀彧傳》載，荀彧潁川人，“董卓之亂，棄官歸鄉(xiāng)里。同郡韓融，時將宗親千余家避亂密西山中。彧謂父老曰：潁川，四戰(zhàn)之地也。天下有變，常為兵沖。密雖小，固不足以捍大難。宜亟避之”。元好問恰恰是來此避兵的，這無疑很影響他的心情。眼前群山奔赴如“萬馬來”，這是壯美景色，而當時真實的蒙古軍萬馬，隨時可能到來，是元好問要躲卻躲不了的戰(zhàn)爭威脅。這應該是詩人“足悲哀”的一個方面?！皠俑畔痢钡牟恍?，歷史上曾有多少，而眼前潁亭與潁上美景，或許又面臨“消沉”的危險，這無疑引發(fā)了詩人更復雜的思緒。從“遠游擬續(xù)騷人賦”看，襲上心來的“悲哀”，還與他在朝遭受排擠的不愉快經(jīng)歷有關。屈原《遠游》說：“悲時俗之迫厄兮，愿輕舉而遠游?！睍r俗迫厄，在元好問“中年”時，首先應該是興定五年的科場風波，這年元好問中進士，但知貢舉的禮部尚書趙秉文，因大力革除科舉之弊遭到攻擊而“致仕”，元好問憤然“不就選”。再后來，元好問權國史院編修，在國史院因種種不愉快，郁然告歸。這諸多的不如意，襲上心來，他想擺脫，于是想到屈原，效法屈原賦《遠游》。最后一個問題：賦遠游與酒有什么關系？屈原的《遠游》，并非身游，而是“托配仙人與俱游戲”（王逸：《楚辭章句》），是精神進入恍惚狀態(tài)的精神漫游。沒有酒，怎么進入這樣超忽的狀態(tài)？不能賦“遠游”，也無法驅(qū)除心中的悲哀與煩憂。如此解讀，或許可得詩人之心。

這首詩最受稱賞的，是“春風碧水雙鷗靜，落日青山萬馬來”一聯(lián)，兩句動靜關系的處理、色彩的調(diào)配、柔與剛的和諧，確實難得。出句應是借鑒了黃庭堅“風波春水一雙鷗”和陳國材“碧波春水一雙鷗”，經(jīng)點化而出彩。張養(yǎng)浩《同鄉(xiāng)友宴會波樓》第二聯(lián)“春風碧水雙鷗沒，落日青山萬馬來”，全用此聯(lián)，只將“靜”換成“沒”，后來苦難居上。仔細玩味這一聯(lián)，“落日”對“春風”，完成情緒的轉(zhuǎn)換，不見用力不著痕跡。另外，后人講律詩章法，認為這首詩僅頷聯(lián)對仗，是律詩的一種變格。在我看來，從寬泛的意義上理解，“勝概消沉幾今昔，中年登覽足悲哀”，也可以說是對仗。

《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選三）

慘淡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高原水出山河改，戰(zhàn)地風來草木腥。精衛(wèi)有冤填瀚海，包胥無淚哭秦庭。并州豪杰今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其二）

郁郁圍城度兩年，愁腸饑火日相煎。焦頭無客知移突，曳足何人與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云望眼穿。（其三）

萬里荊襄入戰(zhàn)塵，汴州門外即荊榛。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秋風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其四）

題目《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壬辰，即金哀宗天興元年（1232）。這一年是金朝多難且走向滅亡的關鍵一年。正月，蒙古軍圍汴京，金援軍與蒙古軍戰(zhàn)于禹州三峰山，大敗。四月，金遣曹王為人質(zhì)求和，蒙古退兵。七月，蒙古使者到汴京，令金哀宗去帝號稱臣，金軍殺蒙古使，和議絕，蒙古再圍汴京。“壬辰十二月”，一個特殊的時間，歷史需要記住這一時間。這個月，城中糧盡援絕，瘟疫流行，金哀宗親征河朔，突圍東去，兵敗后退守歸德（今河南商丘）。此即所謂“車駕東狩”。車駕，特指皇帝的車馬，這里代哀宗。東狩，東去巡狩。狩，打獵，也特指君主冬獵。古代皇帝出征、在境內(nèi)巡行，都稱狩，皇帝出逃、被俘，也稱狩，是一種隱諱的表達。即事，就當前事物、情景所感而作。

這組詩五首，既不寫“壬辰十二月”，也不寫“車駕東狩”，寫的是這一時間和這一事件“后”的汴京城?！昂蟆弊謽酥局?，一個被皇帝拋棄的國都，危在旦夕，只能在絕望中等待最后的破滅。元好問具有強烈的存史意識，這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中。這組詩寫在一個特殊時期：金哀宗東去之后，新年已過，崔立叛變之前。這時汴京城，在蒙古軍的包圍中，被死亡的氣氛籠罩著。情勢如此，一般人顧命不暇，而元好問還用詩筆記錄下當時的情況和自己的心理活動。此后經(jīng)歷城破，囊中之物盡失，一命僅存，又被羈管聊城，顛沛流離，這詩卻保存下來，可以說詩與生命同在，而這組詩是那段特殊歷史最真切、最直接的記錄。第一首說看到車駕匆忙走了，自己也渴望“何時真得攜家去，萬里秋風一釣船”;最后一首說汴京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待下去了，希望能夠盡快離開;中間三首寫這期間的汴京，后人關注的也是中間三首。

先說第二首。第一句“慘淡龍蛇日斗爭”寫天下勢，也是眼前事，化用了杜甫的“干戈雖橫放，慘澹斗龍蛇”（《喜晴》），突兀而起，陰風颯至。“慘?！奔磻K淡，形容凄慘酷烈、天昏地暗。龍蛇，即龍與蛇，用指爭逐天下的雙方?！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劉邦起兵時曾于澤中斬大蛇，有老嫗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shù)?，今為赤帝子斬之?！备哌m《自淇涉黃河途中作》之十二：“屠釣稱侯王，龍蛇爭霸王?！边@里借指金、蒙雙方。日，日日。這句意為：天地因日復一日的戰(zhàn)爭而慘淡無光。第二句“干戈直欲盡生靈”補寫“斗爭”的殘酷。干戈，盾牌和戈戟，這里借指戰(zhàn)爭。直欲，簡直要。盡生靈，滅盡生靈，言戰(zhàn)爭之極端殘酷。第一聯(lián)從大處起，得籠罩之勢，以下接寫天下戰(zhàn)局。

第二聯(lián)上句接首聯(lián)上句，因“斗爭”而“山河改”，下句接首聯(lián)下句，“干戈”不已而“草木腥”。“高原水出”是陵谷變遷的形象表達，用來指社稷傾覆?！对娊?jīng)·小雅·十月之交》：“百川沸騰，山冢翠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边@里化用其意?！吧胶痈摹卑涤枚鸥Α皣粕胶釉凇保ā洞和罚┚湟猓癫粌H國破，山河也“改”了。“戰(zhàn)地風來草木腥”句化用杜甫“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別》）、“三年笛里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洗兵馬》）等句，寫戰(zhàn)爭之殘酷，血雨腥風。以上四句寫戰(zhàn)爭殘酷，以下四句寫人之無奈?！熬l(wèi)有冤”句用神話中精衛(wèi)填海故事?！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卞?，浩瀚的大海。這句表達雖力量微小但誓死復仇的決心。包胥，申包胥，春秋時楚國大夫。吳國攻破楚都，申包胥到秦求救，秦不允，申包胥“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師乃出”。事見《左傳·定公四年》和《史記·伍子胥列傳》。這句說，自己欲如申包胥那樣去哭秦庭求援也已無淚。實是說已無處求援。這聯(lián)說，面對危局，自己雖有精衛(wèi)填海之志，但求援無處，哭亦無淚，這是第三聯(lián)。第四聯(lián)，“并州豪杰今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當今何處找挽救危局的“并州豪杰”，能扶大廈于將傾！并州，古地名，治所在今太原，廣義上并州泛指河朔一帶。并州自古多英杰。莫擬，沒有人打算?！胺周娤戮€”，《資治通鑒》載，后晉出帝開運三年（946）十月，出帝被契丹所擄，駐守并州的河東節(jié)度使劉知遠聞訊，“聲言欲出兵井陘，迎歸晉陽”。井陘，即井陘口，河北井陘東北井陘山上之井陘關，太行八隘之一。這兩句是說，在皇帝蒙難之際，沒有人像并州豪杰劉知遠那樣急難勤王。

在第二首做全局的掃描之后，第三首落實下來做具體描寫，從詩人自身的感受寫來。

首聯(lián)“郁郁圍城度兩年，愁腸饑火日相煎”，點明困居圍城已兩個年頭。金天興元年（1232）三月，蒙古軍圍汴京，攻城十六晝夜，城內(nèi)外死者以百萬計，四月和議成，圍解。五月汴京大疫，七月再度圍城。十二月，哀宗出逃。郁郁，憂傷，沉悶，心情壓抑。“愁腸饑火”，圍城絕望無奈，故言“愁腸”;城中食盡，忍受饑餓煎煞，是為“饑火”。這一聯(lián)寫圍城中的慘相和百姓的苦難。元好問在圍城中度過新年，困居中生活之艱難，用“日相煎”三字概括?！叭障嗉濉碧犷I以下三聯(lián)，分別從三個方面寫“相煎”，展示詩人精神的痛苦。

第二聯(lián)寫無人為國謀，讓人絕望?！敖诡^無客”句用焦頭爛額與曲突徙薪之典，事見《淮南子·說山訓》漢高誘注?！逗鬂h書·霍光傳》所載較詳：“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灶直突，傍有積薪?？椭^主人，更為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灼爛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錄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鄉(xiāng)使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請之。”移突，“徙薪”與“曲突”之省略。突，指煙囪?！案鼮榍弧笔钦f重新把煙囪做成彎曲的。這句是說，金朝缺乏有先見遠謀之臣，不能防患于未然?！耙纷恪奔赐现_緩步行走，用《后漢書·馬援傳》事。馬援率軍南征五溪，“三月進營壺頭（山名，在今湖南沅陵東），賊乘高守隘，水疾，船不得上。會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為室，以避炎氣。賊每升險鼓噪，援輒曳足以觀之，左右哀其壯意，莫不為之流涕”?！肮泊奔赐仓\，用南朝宋劉裕事。東晉安帝時，桓玄篡逆，何無忌勸劉裕除桓玄復興晉室，“高祖（劉裕）托以金創(chuàng)疾動，不堪步從，乃與無忌同船共還，建興復之計”（《宋書·武帝本紀》）。這句是說，當此危難之際，沒有人像馬援那樣盡力，沒有人像劉裕那樣謀劃復興大計。上下兩句，“無客”句說文不能謀，“何人”句說武不能戰(zhàn)，如此金朝還有什么希望？這是絕望之“煎”。

第三聯(lián)：“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北拦恚烙诒兄怼！痘茨献印ふf林訓》：“（戰(zhàn)）兵死之鬼，憎神巫?！备哒T注：“兵死之鬼，善行病人，巫能祝劾殺之?！薄霸蓖霸?。地行仙，佛教所謂十種仙之一，語出《楞嚴經(jīng)》，這里當借指地仙，猶言人間神仙，比喻閑散享樂的人?！缎挛宕贰るs傳·張筠》：“筠居洛陽，擁其貲，以酒色聲妓自娛者十余年，人謂之地仙?！庇种燠汀讹L月堂詩話》：“劉幾筑室嵩山，號玉華庵主。每乘牛吹笛，使二妾和之，人目為地仙。”這兩句說，戰(zhàn)場上“兵死鬼”日益增多，享樂的“地行仙”故態(tài)不改，如此現(xiàn)實，使人悲憤，是憤恨與無奈之“煎”。

最后一聯(lián)寫到詩人自身：“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云望眼穿。”元好問南渡后初居三鄉(xiāng)，后徙登封，在汴京西南?！叭隆狈菍嶋H時間，用杜甫“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春望》）句意?！奥淙展略啤钡涑鎏諠摗对佖毷俊吩姡骸叭f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崩钌谱ⅲ骸肮略疲髫毷恳??！贝司浠闷湟?，言其窮困中思念家人。孤居圍城，親人信斷，牽掛與擔憂，是懸望之“煎”。第二三聯(lián)心憂天下，第四聯(lián)悲嘆家身。自身的孤苦和對家人的牽掛，也煎熬著詩人的心。三重煎熬，把“日相煎”落在實處。

第四首，詩人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安慰自己的心靈。他希望戰(zhàn)局翻轉(zhuǎn)，絕處逢生。戰(zhàn)爭之所以稱作“風云”，就因為戰(zhàn)局往往變化莫測。杜牧《題烏江亭》詩云：“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被孟虢^地逢生的人都懷有這樣的心理，元好問也一樣。不過元好問有自己的思考。

第一聯(lián)，“萬里荊襄”句是說，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到天興元年（1232），金與蒙古在今湖北、河南交界一帶數(shù)次大戰(zhàn)，金兵主力喪失。荊襄指今湖北江陵、襄陽，泛指這一帶地區(qū)。“汴州門外”句，指蒙古進圍汴京，城外一片荒蕪。荊榛，荊與榛，都是灌木，泛指叢生灌木，荒蕪殘敝。曹植《歸思賦》：“城邑寂以空虛，草木穢而荊榛?！边@兩句說，因荊襄戰(zhàn)敗，汴京被圍，成為戰(zhàn)場，滿目荊榛。詩人回顧戰(zhàn)爭歷程，為自己尋找立論依據(jù)：汴京被圍，是因為襄陽之變（其實是三峰山之?。?，“萬里荊襄入戰(zhàn)塵”使得“汴州門外即荊榛”。在金人看來，三峰山之敗是偶然的，因為戰(zhàn)前金軍占有明顯優(yōu)勢。有偶然之敗就沒有意外之勝嗎？

第二聯(lián)就是基于這樣的思維所做的推想：以哀宗的雄才大略，一旦神龍入水，定能播云弄雨。何況他已沖出重圍，出離池中，在更廣闊的天地，當有機會施展雄才，恢復故國。蛟龍，傳說中的兩種動物，居深水中，蛟能發(fā)洪水，龍能興云雨，用來比喻風云人物?！度龂尽菚ぶ荑鳌份d：“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窬鄞巳?，俱在疆場，恐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也?！彬札埵?，困于池中，一旦得云雨則能興其風浪。當時人們相信金哀宗乃有為之君，有重整河山的希望，李俊民《和王李文襄陽變后》二首其二：“蛟龍不是池中物，燕雀休嗤壟上人?！奔创艘?。蟣虱，虱子和虱子的卵，是極細微之物。“蟣虱臣”比喻芥微之臣，唐盧仝《月蝕》詩有“地上蟣虱臣仝告愬帝天皇”之句，這句是“地上蟣虱臣空悲”的混裝，是詩人自喻，說自己這樣卑微之臣只是空自悲哀而已。與神龍般的皇帝相比，自己卑賤而微小，悲哀只是小人物的悲哀。在詩里，他似乎已經(jīng)模糊了幻想與真實的界限，戰(zhàn)局的翻轉(zhuǎn)好像真的那么可期。這一聯(lián)對金國的復興寄予希望，其實不過是自慰。他甚至已經(jīng)在設想復興后，懷念挺身而出救難的英雄。令他失望的是，這英雄今在何處呢？這是第三聯(lián)，其意境似真似幻，有些像李商隱，給讀者的理解帶來了一定困難。

“喬木他年懷故國”是“他年懷故國喬木”之倒裝?！肮蕠鴨棠尽闭Z出《孟子·梁惠王》：“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古人在都城外種植樹木，因此用喬木象征故國?！皢棠尽边@里隱指拯救國難之“世臣”。這句設想戰(zhàn)事平定，金國復興，那時追懷今日，懷念故國，懷念為國赴難的舊臣?！耙盁熀翁帯本溆锰普炎凇镀兴_蠻》詞句。唐乾寧三年（896），李茂貞犯京師，昭宗被華州韓建迎至郡中。他登樓西望，思長安而不得回，作《菩薩蠻》詞云：“野煙生碧樹，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nèi)中?！边@聯(lián)意思是，救難之臣，他年會被懷念，而今在何處呢？現(xiàn)實是沒有人起而救難。顯示了詩人對于時局，在幻想的希望與冷峻的失望之間迷茫。

最后一聯(lián)“秋風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說自己雖然衰老，但大亂年代，還會有用于世，天下還需要我。華發(fā)，花白頭發(fā)，言衰老。滄海橫流，指海水泛濫，喻時局動蕩。晉殷仲堪《答桓玄論四皓書》：“天下，大器也，茍亂亡見懼，則滄海橫流?！币枰?。這句是說，大亂年代，時代還需要我。設想重整河山，自己還會出力。晉范寧《谷梁傳序》：“孔子睹滄海之橫流，乃喟然而嘆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是不是元好問太過天真呢？不是。在絕望中，人總是需要信念的支撐，哪怕這信念是夢幻般的。從組詩的第五首看，他心里明白，這希望是虛無縹緲的。

這組悲涼之作，歷代不知感動了多少人。其沉雄筆力，不知征服了多少人。清人沈德潛說：“遺山詩佳者極多，大要筆力蒼勁，聲情激越。至故國故都之作，尤沉郁蒼涼，令讀者聲淚俱下。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之類，于極工煉之中，別有肝腸迸裂之痛。此作者所獨絕也?！保ā端谓鹑以娺x·遺山詩選》卷首批）趙翼則說：“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shù)聯(lián)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如車駕遁入歸德之‘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保ā懂T北詩話》）這類詩，發(fā)揮杜詩精神，繼承杜詩傳統(tǒng)，為元好問贏得了崇高的詩史地位。

如果說這組作品有什么不足，那就是用典過多，造成理解的障礙。詩句費解，便是缺陷。

《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

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骎骎。只知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華表鶴來應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

沈德潛評元好問金亡之際詩：“愁慘之音，皆淚痕血點凝結而成。”（《宋金三家詩選·遺山詩選例言》）這樣的作品，豈止是血與淚？僅僅有血與淚，不足以成就經(jīng)典。除了血與淚，更重要也更有價值的，是以卓越的見識做深刻的歷史反思。癸巳四月二十九日這一天，元好問跟其他金廷舊臣一起“出京”，被驅(qū)趕到青城。這短短幾里路，卻是他們命運懸崖式的跌落。在此歷史時刻，元好問寫的詩如果只有血與淚，那也太淺薄了。汴京一破，盡管流亡朝廷還在，金朝已名存實亡了。國滅之際，一個有思想有見識的人，不僅僅只感受亡國之痛，更會反思亡國之因、亡國之漸。這首詩正是如此。

癸巳，即金哀宗天興二年（1233）。這年四月，金汴京守將、西面元帥崔立向蒙古軍獻城投降。四月二十九日，蒙古軍將金朝舊官羈押出京，暫居南青城，幾日后（五月三日）北渡河羈管聊城。元好問在其中。出京時，元好問寫了這首詩，記錄了這個慘痛而哀傷的時刻。

禍福往往起于毫忽。當征兆初萌時，人們多不在意。待禍端已成，悔之已晚。“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骎骎?！笔丘B(yǎng)患之初。這兩句可以看作是跨句倒裝，本為“當時初捐宴賜金，塞外南牧已骎骎”。當時，何時？海陵王正隆元年（1156），距金太祖立國的收國元年（1115），僅僅41 年，金立國剛幾十年，就在與蒙古的戰(zhàn)爭中失敗求和，以“宴賜”名義，向北方邊境各部輸送大批錢物，《金史》多有“宴賜北部”“宴賜諸部”的記載，“初捐”的時間在海陵王正隆元年。章宗明昌二年（1191）起，五年一宴賜。當時正當所謂“大定明昌五十年”的“盛世”。以“宴賜金”的妥協(xié)方式換取邊境的安定，那絕對是養(yǎng)虎遺患。而那時的蒙古，已經(jīng)“南牧已骎骎”，野心勃勃。此時雙方的力量對比，整體上無疑是金強蒙弱。但金之朝野，對“南牧骎骎”的蒙古缺乏足夠的警覺。南牧，南下牧馬，實指游牧族南侵。賈誼《過秦論》：“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斌V骎，馬疾速奔馳貌。陸機《挽歌》之一：“翼翼飛輕軒，骎骎策素騏?！边@里以馬奔馳之疾形容蒙古擴張之快與野心之盛。

第二聯(lián)：“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灞上是地名，即霸上，在西安市東、灞水西高原上，故名?！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載，文帝到霸上、棘門勞軍，各營將官均自往迎送，文帝直馳而入，唯細柳周亞夫營地，戒備森嚴。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 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贝私柚附疖姕o散松懈狀態(tài)。神州陸沉，指中原淪陷。神州指中原地區(qū)，這里指金之故土?！瓣懗痢毖躁懙爻料菟?，比喻國土淪陷?！稌x書·桓溫傳》：桓溫“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把缳n金”的失誤，“真兒戲”的渙散，對“南牧骎骎”的失防，終于導致“神州陸沉”的后果?！爸恢薄罢l謂”，是強調(diào)未能見微知著的失策，而非對結局的驚奇與意外。詩的前四句二十八字，以高度的形象概括，勾勒了一部亡國簡史。如此筆力，堪稱非凡。事已至此，悲哉痛哉！

詩的后四句寫亡國之痛。但此時的深痛大悲，哪里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第三聯(lián)“華表鶴來應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因為其情無可言說，其痛無法描述，只能引用典故，以設問的方式來述說：假如丁令威看到此時的汴京城，他“應有語”，但他會說什么呢？華表是樹立在廣場或路口處的標柱，上有橫木。陶潛《搜神后記》載：“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銅盤人去”典出《漢晉春秋》，指漢武帝在京城長安造金銅仙人，上有承露盤。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序》：“魏明帝青龍元年（應為青龍五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逼湓娪芯洌骸翱諏h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便昃┏瞧?，金名存而實亡。元好問和金銅仙人一樣，國亡且被迫離開國都，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兩句用典，表達難以言說的哀傷?，F(xiàn)實絕不僅僅是“城郭如故人民非”的變遷，那是天翻地覆，天崩地坼，“何不學仙冢累累”足以表達此時的心情嗎？遠遠不足。那又如何表達呢？無以言表?！皯姓Z”但無法想象他會有何語。故國傾覆，自己又被迫離開國都，連無心的金銅仙人還“憶君清淚如鉛水”，何況有情的人，此時此刻，何以為懷（何心）呢？豈止是“清淚如鉛水”？其痛其悲，難以描述?！皽I痕血點”，不足以言其深痛大悲。除了痛與悲，詩人的內(nèi)心還有什么？還有無奈、失落，和徹底的幻滅。

亡國是一個無法接受的現(xiàn)實，可又不能不接受?！芭d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天意從來高難問，也不會因人的不能接受而改變;而那兩度見證亡國的青城，依然如故，人間的悲劇還會上演，青城還會繼續(xù)見證。青城當指南青城，原為宋代齋宮名，在南熏門外，為祭天齋宮。元好問自注：“國初取宋，于青城受降。”宋、金兩次城破國滅，青城都曾見證。劉祁《歸潛志》載：“大梁城南五里號青城，乃金國初粘罕駐軍受宋二帝降處，當時后妃、皇族皆詣焉，因盡俘而北。”《金史·哀宗本紀》：“天興二年四月癸巳，崔立以梁王從恪、荊王守純，及諸宗室男女五百余人至青城，皆及于難。”詩題“出京”，結句卻是“留著青城閱古今”，多么奇特的結尾！它展示的是詩人之眼“通古今而觀之”（王維語）的大境界。

詩的題目是“出京”，“癸巳四月二十九日”是個特殊日子，表明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離京，而是國滅人去的重大歷史事件。當此國難之際，追思導致今日“出京”的歷史成因，是出京所思。如此“出京”，何以為懷！是出京所感。所思，成一部亡國簡史;所感，寫一腔亡國之痛。讀這首詩，我們感受的不僅僅是千鈞筆力與高超技法，更有史學家的卓識、哲學家的深邃、詩家的真情。這些都凝聚于八句五十六字之中，成就了中國詩史的不朽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