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往日》是屈原死后楚國作家景瑳為悼念屈原而作。篇題“惜往日”即取篇首三字,這三字也大體概括了全篇之意。
詩開頭的“惜”字,意為嘆息、惋惜。這一字直貫以下三節(jié)十二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心純庬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沏其然否。
這是說:惋惜你當年得到懷王的信任,受詔命修明憲令法度,而最終因懷王聽信讒言不僅事業(yè)未成,且招致禍患。以下三節(jié)也是順此而言之。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載,屈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本篇一開始即敘說屈原當初受信任草擬憲法之事,似是身臨屈原生平某一遺跡之后因百感交集而作,故開頭部分如同是面對屈原而傾吐心聲?!睹娦颉吩疲骸霸娬撸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薄抖Y記·樂記》云:“凡音之起,由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然之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弊髡哂懈卸l(fā),對屈原在楚懷王前期“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的政治上的作為,給予極高的評價:“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這應(yīng)該是近代以前評價屈原的大量言詞中最準確的概括、最恰當?shù)脑u價。然而這兩句詩是在以“惜”字領(lǐng)起的一大段文字中。為什么呢?詩人不但“遭讒人而嫉之”,關(guān)鍵是國君不辨是非而加罪于屈原。
本篇的深刻處在于指出造成屈原悲劇的主要原因是楚王。篇中對屈原所受不公正待遇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如“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末段“自前世之嫉賢兮”以下四句等,揭露了讒諛小人對屈原的誣陷,但從頭到尾是將矛頭對準楚王的不辨是非和缺乏政治頭腦,如——
“君含怒以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薄案Ⅱ炓钥紝嵸?,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第一段)
“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茅草為藪幽?!薄蔼氎帝斩坞[兮,使貞臣為無由?!保ǖ诙危?/p>
“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泛柎(桴)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保ǖ谌危?/p>
這些全是批評國君任心而為,比如駕著馬奔馳,卻沒有轡銜以控制;乘著竹木筏子順流而下,卻沒有槳楫,任其自漂。因而造成了有思想、有作為的臣子不但得不到支持理解,反而獲罪被疏以致被放?!氨撤ǘ榷闹巍?,對楚懷王的這個批評,反映出作者先進的政治思想。作者同屈原一樣,認為在當時只有改革政治、加強法制才是避免滅亡、走向富強之路?!跋й站蛔R”,便是作者最為痛心之處,以此句作為全篇的結(jié)尾,與篇首“惜往日”的“惜”字照應(yīng),惋惜之情貫穿首尾:惜詩人之不幸遭遇,即是惜懷王之缺乏政治頭腦與見識。作者這樣大膽地批評楚王,一則因為時過境遷,懷王早已死去,時當頃襄王晚年或考烈王之時,已可以看出楚國山雨欲來,國家無力自保,已成滅亡之勢,二則也同作者有較突出的法家思想有關(guān)。
第一段從開關(guān)至“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共6 節(jié),回顧當年屈原因受命制定憲令以修明法度、富國強兵,而受到守舊的貴族權(quán)臣的陷害打擊被疏遠,后又被流放。“國富強而法立”,正是就改良政治而言。《史記·屈原列傳》載,懷王命屈原草擬憲令,上官大夫在懷王處誣陷屈原曰“每一令出”云云,則屈原草擬憲令是陸續(xù)公布的,這與先秦時吳起變法、商鞅變法的情形相合。貞臣,忠貞的臣子,指屈原。秘密事,是就屈原曾草擬憲令之事而言?!豆茏印ち⒄酚涊d先秦時制定與發(fā)布憲令的有關(guān)規(guī)定:“憲未布,使者未發(fā),不敢就舍,就舍謂之留令,罪死不赦。憲既布,有不行憲者,謂之不從令,罪死不赦?!薄渡叹龝ざǚ帧菲⑤d:“為法令為禁室,有鍵鑰為禁而以封之。內(nèi)藏法令,一副禁室中,封以禁印。有擅發(fā)禁室印,及入禁室視禁法令,及禁剟一字以上,罪皆死不赦。”可見先秦時國君決定改革既行法令,為秘密之事。《史記》載上官大夫誣陷屈原:“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正是抓住法令之改革體現(xiàn)著君王權(quán)力這一點來陷害屈原,讓懷王由對屈原的絕對信任轉(zhuǎn)變?yōu)榧珊藓痛驌簟6瞎俅蠓虻年幹\之所以能成功,完全在于楚懷王的愚壅。
第二段自“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至“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共8 節(jié),由屈原之死聯(lián)系歷代讒人得勢時賢良受打擊排擠之事,對懷王朝以后楚國同樣政治黑暗的現(xiàn)實以揭露與抨擊。其中引述了六個古人因遇明君而德業(yè)傳世和因遇壅君失望而死的事。“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于庖廚。呂望屠于朝歌兮,寧戚歌而鈑牛?!卑倮镛桑呵飼r虞國人,虞亡,被晉國所虜,做陪嫁奴隸送于秦。后逃跑,被楚國抓住,秦穆公知其賢,以五張羊皮將他贖回,任為大夫。從此穆公得其幫助,成就了霸業(yè)。伊尹,本是有莘氏的陪嫁奴隸,曾做廚師。商湯舉以為相,協(xié)助湯攻滅夏桀。呂望,即姜子牙,輔佐武王滅商建周。寧戚,春秋時衛(wèi)國賢人,經(jīng)商到齊國,一天晚上喂牛歌唱,抒其不遇之感,恰為齊桓公所聽到,知其為賢人,用為輔佐之臣。這四人都賢能有才而身份低賤,因遇明君而成就大業(yè)。以下講到伍子胥、介之推二人的遭遇。伍子胥,本楚人,名員,字子胥,楚大夫伍奢之子。楚平王殺其父與其兄伍尚,子胥逃至吳,助吳王闔閭?cè)〉镁?,又攻楚入郢都,鞭平王之尸。在助吳王敗越之后,反對吳王伐齊,主張進一步滅越。吳王不聽,且聽信了太宰嚭的讒言,逼他自殺。不久后,吳國終于被越所滅。詩中的“后憂”,即指亡國之事。介之推,晉文公(重耳)早年流亡在外19 年,介之推隨行,曾割其股肉給重耳充饑。重耳回晉奪取君位后,封賞同行者,遺漏了介之推。介之推乃與其母隱居綿山。文公派人尋找,他不肯出來,文公想用燒山的辦法逼他出山,結(jié)果他抱著大樹被燒焦。晉文公為了紀念他,親自素服哭祭,并改綿山為介山,封山禁樵,永遠祭祀介之推。由前四人說明賢人得用則國強君安,事業(yè)成功;由伍子胥一事說明能用賢達則事成,不用賢達則事敗;由介之推一事說明君對于有功之臣總會有感激之情,即使當時疏忽,事后也會悔恨和惦念。這正反映了屈原對楚國的政治改良曾做出貢獻,但屈原跳江而死之后朝廷中竟沒有一點惦念、追悔之意的情形,也側(cè)面反映出當時楚國的政治狀況。
第三段開頭說:“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之不可佩?!薄白郧笆馈睉?yīng)指屈原之時。由此看,作者在悲悼屈原之時也聯(lián)系到自身的遭遇,自己的處境與屈原沒有什么不同。所以,“愿陳情而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等,從語氣上說也可以有兩種解釋:在說屈原,又在說自己。詩的結(jié)尾一節(jié)則轉(zhuǎn)到明確悼念屈原上?!皩庝鬯蓝魍鲑?,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辈蛔R,記不住。識:同“誌”,記也。這明顯是惋惜屈原投水而死,而受蒙蔽的君王卻不記取教訓(xùn)。這是否含有詩人關(guān)于自身經(jīng)歷的怨憤之意?至少是作者聯(lián)系到當時楚國的狀況而發(fā)的。
本篇出于悼念屈原,而敘說屈原遭遇,主要表示了對屈原的同情。從語言上說,同屈原的《離騷》等作品一樣,以香花香草比喻賢能,以一般野草喻凡庸、奸佞之徒,如第二段中“使芳草為藪幽”,“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尤其“芳與澤其雜糅兮”一句更是直接用《離騷》成句,可以看出作者對屈原作品的熟悉和學(xué)習(xí)屈原表現(xiàn)手法的情況。王逸誤以《惜往日》為屈原之作,屈原不至于將自己的詩句照搬在另外一篇中(個別重復(fù)者,除前人將作者誤斷為屈原的情形之外,有的是文字竄亂所造成)。第三段中比喻多一些,如“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姆母姣而自好”,前兩句以香花喻賢才,后二句以女性容貌之美丑喻人之德行。以“無轡銜而自載”喻治國沒有法度規(guī)章,也很有新意。但總的來說,風(fēng)格上較為平實,引述歷史人物說明賢能之人遇到圣明君主便能建功立業(yè),遇到庸君常常性命難保的事例較多,有如韓非子的散文,體現(xiàn)了一個具有法家觀念作者的文風(fēng)。
自清代吳汝綸《古文辭類纂評點》以來,不少學(xué)者認為本篇多用屈作文意,甚至套用屈作原文,對其評價不高。其實,這正是戰(zhàn)國末期楚國文學(xué)受到屈原影響的表現(xiàn),所謂“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好辭而以賦見稱”(《史記·屈原列傳》)。因之,它同《悲回風(fēng)》《九辯》《遠游》《惜誓》一起使我們看到先秦辭賦由屈原向漢代賈誼、東方朔、嚴忌、淮南小山等人過渡的情況。
關(guān)于本篇作者的問題,是研讀本篇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以前一直沒有能夠徹底解決,所以就這個問題再做一補充說明。
《惜往日》收入《楚辭》的《九章》之中,但《九章》與《九歌》不同。《九歌》是屈原所作的一套祭神歌舞辭,雖然在流傳中也增入應(yīng)用功能相近的篇目,但總體上能看出本為一組歌舞辭,主體部分作于同一時間,而《九章》則作于不同時期,這已是今日學(xué)者們的共識,王逸所說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所作之說,已無人相信。這實際上已打破了“組詩”說。
認為《惜往日》《悲回風(fēng)》非屈原之作,南宋以來一直有人論及。南宋初年李壁過秭歸謁屈子祠作《漫記》,指出伍子胥“籍館鞭王尸”,“于楚乃梟鴟”,屈原不可能詠嘆他,已懷疑此篇和《悲回風(fēng)》非屈原所作。南宋魏了翁《鶴山渠陽經(jīng)外雜鈔》卷二錄其文,也表贊同,肯定“追吊屬后人,文類玉與差”,《惜往日》《悲回風(fēng)》應(yīng)為宋玉、景差(瑳)之作。明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更指出:“《惜往日》云:‘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侗仫L(fēng)》云:‘驟諫君而不聽兮,任重石之何益?是豈屈子之口語耶?蓋必唐勒、景差之徒為原而作,一時失其名,遂附入屈原耳?!辈⑶乙餐瑯犹岬搅司艾?。曾國藩在其有關(guān)文字中幾次說到《惜往日》非屈原所作,《曾文正公全集·讀書錄·楚辭》部分說:“余讀屈原《九章·惜往日》亦疑其贗作。何以辨之,曰:不類?!彼^“贗作”是言非屈原之作;所謂“不類”即思想上、風(fēng)格上與屈原之作有明顯的區(qū)別。他在其《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表示了同樣的看法,舉“寧溘死”以下二句言“此不似屈子之詞”。曾國藩門下吳汝倫在其《古文辭類纂評點》中也談了這個看法,就“恐禍殃之有再”一句評曰:“豈屈子語!”近人陳鐘凡、陸侃如、聞一多、劉永濟等均從作品內(nèi)容方面,證其非屈原所作。曹道衡《評〈關(guān)于屈原作品的真?zhèn)螁栴}〉》節(jié)引了“何貞臣之無罪兮”二句和“臨沅湘之玄淵兮”以下四句說:
在這段文字中,屈原已經(jīng)“遂自沉”和“卒沒身”了,哪里還能賦詩?如非相信有鬼,恐怕沒法子叫已死的屈原來寫這篇《惜往日》了吧!“遂”和“卒”分明是已經(jīng)完成了的話?!僬f這里的“貞臣”“壅君”等辭和文句本身,都顯然是第三者追述之口氣。(《光明日報》1956年4月1日)。
胡念貽的《屈原作品的真?zhèn)螁栴}及寫作年代》對有關(guān)問題做了更為深入細致的分析(《先秦文學(xué)論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
詩中說“臨沅湘之玄淵”而沉,乃據(jù)傳言籠統(tǒng)言之。屈原初放后兩次沿沅水上游轉(zhuǎn)至湘水上游,沿湘水而北上,但他是投湘水的支流汨羅江而死的,言投湘水尚可以說通,言投沅水則非。也可見作者應(yīng)是楚都遷于淮河流域以后的作家,對屈原投水的具體地點等一些細節(jié)尚不是很清楚。聯(lián)系全詩內(nèi)容看,為屈原死后楚國思想上與屈原相近的作家所作,可以肯定。
聯(lián)系前人之說,再根據(jù)全詩的思想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以及篇中某些詞語的運用,可以確定本篇的作者。
宋玉之作善于寫景,且往往借景抒情,在表現(xiàn)個人心理方面細膩而生動。此篇學(xué)習(xí)屈原手法也以香草喻君子,情感強烈,但多直白之語,不夠含蓄蘊藉,則非宋玉之作。
“申旦”一詞,《思美人》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敝祆渥ⅲ骸吧辏匾?。今日已暮,明日復(fù)旦也?!蓖翳プⅲ骸暗?,天將曉也。申旦,猶言累日也?!标憰r雍《楚辭疏》云:“申旦,達旦也。”然而《惜往日》云“孰申旦而別之”,是以“申旦”作明白解,此顯然誤解屈原之意。宋玉《九辯》“獨申旦而不寐兮”,用法與屈原同,也可以證明《惜往日》非宋玉所作。
唐勒《論義御》《遠游》《惜誓》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道家和神仙家思想,而《惜往日》所表現(xiàn)出的是法家思想,可見也非唐勒所作(參趙逵夫:《唐勒〈論義御〉與由楚辭向漢賦的轉(zhuǎn)變——兼論〈遠游〉的作者問題》,見《屈原與他的時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
從各方面來看,《惜往日》應(yīng)如宋代李壁和魏了翁、明代許學(xué)夷之推斷,為景瑳所作。今題為景瑳作。
楚國在威王至懷王朝有大臣景翠,楚威王七年(前333)曾率軍至魯齊之地,懷王十一年參與五國伐秦之事,十七年(前312)春以上柱國的身份領(lǐng)兵圍了屈服于秦的韓國的雍氏之地。懷王二十二年(前307)秦拔韓宜陽,景翠以執(zhí)珪之爵、上柱國之身份領(lǐng)兵往救之。懷王二十九年(前300)接任景鯉為令尹之職,“楚令景翠以六城賂齊,太子為質(zhì)”,可見其主張聯(lián)齊抗秦,與齊國關(guān)系較好。在垂沙之戰(zhàn)以后,莊蹻起事、楚國危難的情況下,重修齊楚之好,屈原也重返朝廷??磥砭按湓趦?nèi)政改革上是支持屈原的(參趙逵夫:《屈原時代楚朝廷內(nèi)兩派斗爭的主要人物》,見《屈原與他的時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楚懷王時又有深于計謀、善于用兵的名將景陽。計其時,景瑳應(yīng)為景翠、景陽的子孫輩,因而思想受其影響,也悼惜屈原的遭遇。
景瑳之名,《史記》作“景差”,《漢書·古今人表》作“景瑳”,以作“景瑳”為是?!稘h書》寫成后不久就有人作注,文字保留了原來的寫法,《史記》長時間在民間傳抄,書寫多有改易。司馬遷《屈原列傳》中言景瑳同宋玉、唐勒一樣“好辭而以賦見稱”,“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而終莫敢直諫”。宋玉《風(fēng)賦》《大言賦》《小言賦》中提及,與宋玉一起侍于頃襄王之側(cè),應(yīng)主要生活于頃襄王(前298—前262)、考烈王(前261—前237)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