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軍 李亦婷
小冰著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前言《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時代,從今天開始》寫道,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主體,如小冰,須是兼具IQ與EQ的綜合體,而不僅僅擁有IQ,因為其開發(fā)出了一套有效的“情感計算框架”。沈向洋:《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時代,從今天開始》,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但是就常識而言,她的寫作即使可以以假亂真,也不可能具備精神和靈魂。然而本文所要討論的是算法時代的情感理論及其未來可能性。馬文·明斯基所提出的“情感機器”“情感機器”理論是人工智能之父馬文·明斯基的經(jīng)典理論,他為我們描繪了更高階的人工智能的路線圖。他指出,情感是人類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并在洞悉思維本質的基礎上,提出了塑造未來機器的六大維度——意識、精神活動、常識、思維、智能和自我?!扒楦小北徽J為是一種“思考”,是人們用以增強智能的思維方式。[美]馬文·明斯基:《情感機器:人類思維與人工智能的未來》,王文革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9~352頁。及其理論試圖揭示,只有在情感與理性此消彼長、永無止境的博弈、互動、感應中理解藝術與美,才能洞察人類思維的本質及其優(yōu)長。隨著技術的日新月異,人工智能對非理性的理解,進一步吸收了柏拉圖、弗洛伊德和海德格爾乃至現(xiàn)象學等的優(yōu)長,正在逐步超越明斯基的設想,成為基于“涉身認知”探求意識、情感與自我的重要取徑。其中對于算法時代情感與文學復雜關系的探究,有助于重新理解“詩歌、語言與思想”“感性、理性與詩性”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為反觀文學史的建構及其隱沒的層面提供嶄新的視野。
本研究首先懸置“小冰”是否是人的問題,嘗試采納人工智能文本分析工具對“小冰”做數(shù)據(jù)分析,以期得到相對客觀的結論。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借助上海谷臻故事工場開發(fā)的“谷臻小簡AI系統(tǒng)”,“谷臻小簡AI系統(tǒng)”又名“谷臻一葉故事薈文本分析系統(tǒng)”,主要運用NLP(自然語言處理)、句法分析、語義依賴分析、無監(jiān)督學習算法等技術對文本進行關鍵信息如時間、地點、人物、場景、事件、詞頻、情緒的提取;利用AI技術將文本數(shù)據(jù)化、可視化,實現(xiàn)質化研究和量化研究的結合。目前基于“小簡”分析已發(fā)表的學術論文代表作包括:戰(zhàn)玉冰:《〈收獲〉刊載小說的數(shù)據(jù)性考察(1979—2018)》,《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走走:《探索未來,一半靠人,一半靠AI》,《南方文壇》2019年第6期;戰(zhàn)玉冰:《網(wǎng)絡小說的數(shù)據(jù)法與類型論——以2018年的749部中國網(wǎng)絡小說為考察對象》,《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5期;戰(zhàn)玉冰:《數(shù)據(jù)分析視角下的茅盾文學獎研究》,《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2期等。使用了當前自然語言處理領域多項前沿的模型,分別刻畫文本在這些維度上的特征,比如基于深度學習的情感極性分析等。為了綜合這些特征并視覺化成符合人類心理預期的形狀,人工智能系統(tǒng)通過采集讀者/觀眾微表情的實證研究方法,進行了大量的實驗,最終找到了目前使用的模型算法和曲線數(shù)學表達,基于情緒情感、結構意義、節(jié)奏節(jié)拍等幾個維度的特征,試圖用一條簡單的線條描繪一個故事的“形狀”?;诖斯ぞ邔γ┒芪膶W獎、《收獲》雜志歷年作品的研究,近年來陸續(xù)在海內外學術期刊發(fā)表,初步檢驗了此人工智能分析工具的科學性和有效性。
基于人工智能“小簡”對“小冰”和波德萊爾詩作高頻詞、人物、地點以及情感分析對比,我們可以初步總結出“小冰”創(chuàng)作一些鮮明的美學特征:
其一是“虛無化的感傷”。“小冰”的寫作是對1920年后519位現(xiàn)代詩人的上千首詩反復學習了1萬次以上,通過以上的數(shù)據(jù)分析,“小冰”的寫作顯然有著明顯缺陷,其詩歌創(chuàng)作沒有歷史事件,沒有人物描寫,也缺少具體的地方性?;蛘哒f,小冰僅僅學習了一種虛無的感傷風格。
這種虛無首先表現(xiàn)為情感的虛無?!皯n郁”與“理想”曾經(jīng)被波德萊爾、本雅明稱為現(xiàn)代詩永恒的主題,小冰也號稱這樣的“憂郁詩人”,從其詩歌的標題可以看出:《在那寂寞的寂寞的夢》《我的兩滴眼淚》《我才看過太陽光在樹枝上》《宇宙是我淪落的詩人》《歡樂,是悲哀的時光》等等。然而通過人工智能的“情感曲線”分析可見,小冰的“情感曲線”大部分處于零軸上方,表明其詩作以樂觀與理想為主,而非以憂郁與頹廢為基調。事實上,這也不能歸因于機器人作者,即便中國現(xiàn)代派詩人也難以把握“憂郁”的形貌,因為憂郁一方面代表了瘋狂與非理性,另一方面表明了人的沉思可以達到的高度。斯塔羅賓斯基指出,從亞里士多德和費奇諾以來,憂郁者就是比任何人都能提升到最高思想的人。[瑞士]讓·斯塔羅賓斯基:《鏡中的憂郁:關于波德萊爾的三篇闡釋》,郭宏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03頁。小冰的老師多為中國現(xiàn)代詩人,而李歐梵、史書美等人曾一再強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浪漫一代”并不能理解憂郁頹廢等等審美現(xiàn)代性,因而他們從未真正理解“現(xiàn)代性”。李歐梵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更多代表了“布爾喬亞的現(xiàn)代性”,其資源多來自五四新文學商業(yè)化后的時髦和摩登,并沒有徹底反省“現(xiàn)代性”的問題,因此不能達到存在主義的絕望或藝術上的超越現(xiàn)實。李歐梵:《現(xiàn)代性的追求》,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65、163頁。史書美認為,中國現(xiàn)代主義寫作接受都市難以抗拒的感官刺激,但卻不具有一種恰當?shù)姆烙鶛C制。[美]史書美:《現(xiàn)代的誘惑: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1917—1937)》,何恬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75頁。高頻詞分析也可以驗證這一點,“小冰”最喜歡的詞匯包括美麗、太陽、寂寞、藝術、世界、天空等等,似乎不是那么的“憂郁”,更喜歡“理想”。
其次為空間的虛無。通過對“小冰”與波德萊爾的深入對比發(fā)現(xiàn),對于“位置”,《巴黎的憂郁》中最多的是“身上、頭上、手里、臉上、心中”,“地點”多在“巴黎、法國、意大利、羅馬、愛麗舍大街”;而最讓“小冰”著迷的“地點”是“太陽、靜海、蒼海、康橋、遙里、橫橋、高山寺、長橋”等等,“位置”則鐘愛“夢里、心上、天上、門前、星中、心中”等等,二者相似之處在于“心里(中)”有著共同的偏愛??梢姡靶”甭蔚亩际翘摂M的位置和地點,而波德萊爾則棲身于具體的地點和切身的位置。
再次為人物與歷史的虛無。波德萊爾筆下的人物是“法亞烏勒、蘇格拉底、維納斯、亞伯、圣伯夫”等歷史和神話人物,而“小冰”的詩歌卻找不到明確的人物,只有虛擬的形象,譬如“苦人”“詩人”“愛人”等等。在高頻詞的分析中,同樣沒有出現(xiàn)歷史事件和人物,即使圖片出現(xiàn)了具體的人物也不能識別。如上分析表明“小冰”難以把握“現(xiàn)實”“歷史”和“人物”,也區(qū)分不了具體的地理位置及其語境中的意涵。在《數(shù)據(jù)失控:算法時代的個體危機》中,切尼-利波爾德進一步指出,算法身份的靈活變化,往往無法與現(xiàn)實世界的身份保持一致,這種與“光暈”的距離感,避開了對于精確性和實在品位的追求,而無法與某種歷史和某個點建立聯(lián)系。它們表現(xiàn)意義但無法界定意義,任何再現(xiàn)這一“光暈”的嘗試,必然導向失去其本真的品質。這就像一廂情愿的愛戀,彼此親近又非常遙遠。[美]約翰·切尼-利波爾德:《數(shù)據(jù)失控:算法時代的個體危機》,張昌宏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9年,第136頁。“小冰”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無憂郁的感傷”“無地方的懷舊”以及“無歷史”“無人物”的抒情,都表明虛幻的本質。
其二是“風格化的品位”。 “小冰”學習的對象包括胡適、林徽因、余光中、顧城、舒婷等現(xiàn)代詩人,逐漸形成了對抒情風格的把握。其中幾乎看不到史詩與敘事的成分。較為典型的詠嘆對象主要是美麗、太陽、寂寞、夢、藝術、世界、天空等,并且對“我”關注比較多,共出現(xiàn)206次,而對于“你”“他”或者“我們”關注較少,說明其試圖探索“自我”,這與其學習過程中注重浪漫主義風格有關,然而偽裝的風格往往意味著創(chuàng)作活動中主體的喪失,人和物容易淪為無風格“主體的幻象”。
人工智能的文藝創(chuàng)作被認為是“風格的風格化”,譬如人類學家艾坦·威爾夫認為,這正是學習型算法向我們發(fā)起了挑戰(zhàn),“風格的風格化”完全按照統(tǒng)計學建模和預測,藝術表達更加自由,不受教條主義的政治和文化形式影響,對我們如何理解作為美學形式的風格發(fā)起了挑戰(zhàn)。Eitan Wilf,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Computer-Mediated, Algorithmic Forms of Sociality,” Current Anthropology,vol.54, no.6, 2013, p.737.也有學者認為,當代詩歌的發(fā)展正在拋棄“有機論”,拋棄對于歷史的人、語言和詩歌作為有機整體的理解,轉而將詩歌理解為“形式論”意義上的“字符組合”,并且承認“情感”“價值”這些意義范疇都可以被模式化生產(chǎn)。楊慶祥:《AI寫的詩可以成為標準嗎?——序小封〈萬物都相愛〉》,小封:《萬物都相愛》,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頁。
然而,聯(lián)系到柏拉圖所謂“摹仿的摹仿”,此“風格化的風格”已經(jīng)從人對上帝、人對人的模仿演進為物對人、物對物的模仿,是對“風格”與“摹仿”本身的再模仿,其本質已然是物與物的虛幻“形式”。這正是“機械復制時代藝術作品”的后現(xiàn)代形式: “風格化的品位”成為一種非主體的機械復制,脫胎于“偽貴族性”,本質是鮑德里亞言及的“模式”,小冰對于“懷舊”“優(yōu)雅”“個性”“傷感”的追求,從“模式”中誕生又刻意逃避人人共享的“模式”,表達都市人內心對于“少數(shù)人生活中的模式產(chǎn)品”的鐘情。通過模仿“優(yōu)于工業(yè)社會的過去”,表達超越物性奴役的傾向,其實代表了“風格的喪失”。
其三是“符號化的生產(chǎn)”?!半娔X詩人”的創(chuàng)作規(guī)則是一套被庫茲韋爾和微軟廣泛應用的“遞歸算法”。即為每個單詞設計了一套標準——押韻、符合詩歌行文結構,措辭貼合上下語境,如果無法找到匹配這套標準的單詞,程序會刪去前一個單詞,重新確立標準,再選詞推進,直到找到“心儀”的單詞。[美]雷·庫茲韋爾:《機器之心》,胡曉姣等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95~96頁。從“小冰”關鍵詞圖譜中可以見出,“太陽”與“美麗”這兩大最重要的主題往往相關,而“寂寞”與“人間”和“藝術”相關,“人間”與“靈魂”和“寂寞”相聯(lián),而“藝術”多關乎“美麗”和“寂寞”,“詩人”與“美麗”聯(lián)系最密切。這一寫作技巧依然屬于較為初級的“符號再現(xiàn)”層次,具有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特征,呈現(xiàn)出“文學”及其“品位”作為商品的意識構造。原初的“品位”是與日常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有機的、自然的、生活的節(jié)奏,在此意義上,“品位”應該是自然顯現(xiàn)的,“情感”和“美德”也應該是自然顯現(xiàn)的,而小冰的“品位”與“情感”卻依賴于文化工業(yè)對“符號”的填充,扮演一種偽裝的“炫耀性消費”,這與本真的顯現(xiàn)是“互相矛盾”的。
“風格”消失,而“符號”上升為主體,“形式”的極端化便是“符號”。哈貝馬斯強調在交往中建構生活世界,但是現(xiàn)代媒介的泛濫帶來符號和信息的膨脹和過載,真正的交往陷入符號異化之中,個人日益脫離社會,而人與人之間也越來越疏離。商品的使用價值并不是消費對象,符號價值成為消費對象,生活世界被符號徹底地殖民化了。某種程度說,工業(yè)化、機器化創(chuàng)作的藝術讓馬克思所謂“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獲得了極端化的形式,即符號的大量生產(chǎn),實現(xiàn)了從表現(xiàn)到意指的轉變,從而進一步分裂了能指和所指的整體性,同感性現(xiàn)實相關的指涉消失了。
可見,“小冰”詩作存在諸多缺陷,但這并非只是人工智能的不足,而是人類詩歌創(chuàng)作現(xiàn)實困境的放大,是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論”與“商品化”交織于一身的美學危機。消費只同形式與符號相關,雖然它表面上被美德、愛情、美麗等價值所美化,獲得了新的能指,但其制造邏輯仍然是文化消費系統(tǒng)重新編碼的游戲活動,讀者則被風格的幻象和神話所捕獲。
人工智能研究還處于初級階段,即對于符號的模仿和再現(xiàn)階段,隨著神經(jīng)聯(lián)覺和涉身感知理論及其實踐探索,人工智能的理想遠遠不止讓機器擁有情感,而是希望擁有“情感機器”。人工智能之父明斯基奠基性的著作《情感機器:人類思維與人工智能的未來》就試圖從理解情感入手理解人類特殊的思維方式,進而洞悉思維本質,創(chuàng)建“情感機器”。
一直以來,“情感分析”被稱為“觀點挖掘”,在計算機科學領域,較少學者討論情感與觀點的區(qū)別。針對不同文本“顆粒度”不同,劉兵《情感分析:挖掘觀點、情感和情緒》中將其細分為篇章節(jié)、句子級、屬性級,“情感分析”往往被作為一個“迷你自然語言處理任務”來理解。[美]劉兵:《情感分析:挖掘觀點、情感和情緒》,劉康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7年,第11頁。作為一個語義分析問題,情感分析相較傳統(tǒng)語義分析,更加聚焦于限定范圍,即不需要“理解”句子或者篇章中的全部語義信息,只需要理解與情感觀點有關的語義內容,例如褒義和貶義的觀點及其對象。情感分析的這一特點,使得其不能簡單地直接運用通用自然語言處理方法,需要加入深層次的語言理解和分析,通用的自然語言處理方法由于需要考慮多個方面的復雜問題,很難對情感這樣的特定目標進行精準的分析和處理。盡管達到通用自然語言理解離我們還很遙遠,但是這在將來都可以實現(xiàn)。
此類非通用語言分析有優(yōu)有劣,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小冰”能夠迅速學習、辨別現(xiàn)代詩的情感語義,并且達到以假亂真的創(chuàng)作效果。因為詩歌的語義內容往往是意象的疊加,意象之間沒有持續(xù)性,只被一個情感線索維系著,這意味著人工智能在學習詩歌語言的過程中往往不需要理解“篇章級”的語義,而只需要理解到“屬性級”或者“句子級”。人工智能為何能在“剪句”創(chuàng)作中游刃有余?因為AI濃縮出的“剪句”與我們碎片化的生活距離更近,帶來超凡、空靈、多元貫通的新靈感,這是讓詩歌回歸“字符”的嘗試。走走:《探索未來,一半靠人,一半靠AI》,《南方文壇》2019年第6期。再譬如“小冰”《你是人間的苦人》:
這孤立從懸崖深谷之青色/寂寞將無限虛空/我戀著我的青春/你是這世界你不絕其理/夢在懸崖上一片蒼空/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寶星/你是人間的苦人/其說是落花的清閑。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3頁。
作為詩集的第一首詩,這首詩自然是“小冰”的得意之作,其中有她最喜歡的高頻詞和高頻地點,譬如寂寞、人間、虛空、青春和夢、寶星等等,這些都是“屬性級”的語義,對于此類微觀語義人工智能似乎把握得游刃有余,但是放眼到“句子級”,便會發(fā)現(xiàn)“小冰”的理解力參差不齊,譬如“你是人間的苦人” “我戀著我的青春”比較完整通順,這應該是對現(xiàn)代詩常用的抒情句式的模仿、學習,但“這孤立從懸崖深谷之青色”“寂寞將無限虛空”等等語句則顯得突兀,言說倒錯、不知所云。從中可見,“小冰”對于常用的詩歌語言、觀點、意象的捕捉還是比較到位的,因為這些話語模式和經(jīng)典意象曾經(jīng)在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詩人之間流轉,使用頻率比較高,“小冰”可以通過大量閱讀、記憶,模仿、征用既有“模式”,這也是“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的進化版。
在“篇章級”的理解和把握上,“小冰”更容易陷入混亂與錯位。《你是人間的苦人》中多重意象的疊加似乎可以指向“苦人”形象,似乎也能感受到其“憂郁”的情緒,但是堆砌痕跡很重,并不能連貫表達清晰的語義。盡管詩歌為滿足情感想象飛躍的變化需要,常常會省略掉語言中的過渡、轉折等關聯(lián)詞,甚至打破語法規(guī)則,著力營造一種陌生感,但《苦人》所呈現(xiàn)意象之跳躍性,最終將意象自身碎形化。究其根由,詩歌要求以斷續(xù)表現(xiàn)連貫,以局部概括整體,一方面給讀者馳騁想象留下開闊領域,另一方面也需要邏輯的驅動與全局的視野,否則只是技巧的疊加、詞語的色拉和感覺的碎片,不能稱其為“詩歌”。類似失敗之作在人類寫作中也比比皆是。本質上說,這是寫作本身的失敗,而非人與機器的區(qū)別。
對于機器不能真正理解感情這一點,文藝評論家往往認為這是人與機器的本質區(qū)別,堅持機器代表理性,而情感則是非理性,但“情感機器”理論卻并不做簡單二元判定,反而認為人工智能最大的差距是遠遠不能把握人類的全部理性。許多情感狀態(tài)恰恰是由思維方式壓制某些資源而形成的,情感本質上與人們所認為的“思考”過程并無大異,相反,情感是人們用以增強智能的思維方式。也就是說,當我們的熱情沒有高漲到對自己有害的程度時,不同的思維方式就成為被人們稱作“智能”(intelligence)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個過程不僅適用于情感狀態(tài),也適用于我們所有的精神活動。②[美]馬文·明斯基:《情感機器:人類思維與人工智能的未來》,王文革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6頁。
“情感機器”的提出者明斯基,雖然未能充分關注情感所本有的感性化特質,但其認同情與理并不是對立的,而是并行的,是思維資源分配方式不同。在情感沒有壓倒理智的正常情況下,情被看作理的重要組成部分。情感作為“智能”形成的重要動力,因此也是解放理性、增強理性的重要能量。表面上看,諸如感覺、情感或意識、語義等詞語對我們是自然而然、清楚直白的事物,然而事實上,這些詞匯都不是單一、確定的過程,問題恰恰在于我們沒有對情感的本質作深入研究,反而更加關注對于大腦中復雜過程的影響和效果的描述。
明斯基將“情感機器”的創(chuàng)建分解為六大維度——意識、精神活動、常識、思維、智能和自我,從中可以反觀人類“精神”的形成。②一般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中心核、一種看不見的精神或者自我,這種精神或者自我又產(chǎn)生了多種多樣的精神活動,但這種主流觀點卻降低了人類的身份,所有的美德被設想為都是間接獲得的,我們素有的成就都是不值得稱頌的,因為這些成就是其他途徑附送的禮物,相反,人類的尊嚴就來自人類自身的構造,處理多種情況和困境時有多種并行的運行方法,甚至有不計其數(shù)的方法。多樣性正是人和動物以及傳統(tǒng)機器的主要區(qū)別所在。由此也可以呼應上述對“情—理”關系的重新理解:情感與理性既合一又并行,它們本質上是一種“量比”與“關系”,是量比的多與少、關系的親與疏,情與理共同充當了人類多樣性精神自我,正是情感與理性之間從未間斷的擺動與變異催生了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造。
人工智能研究者所設想的“心智社會”(The Society of Mind)包含著復雜的情感和互相沖突的價值觀,庫茲韋爾將其比喻為“像思考那樣思考”,并且引用量子力學家海因茨·帕格爾斯的觀點認為,這是20世紀的西方科學向東方思想的靠攏。[美]雷·庫茲韋爾:《機器之心》,胡曉姣等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76~79頁。這一多元并行的精神與混沌聯(lián)覺的自我作為人類最完美的心靈構造,似乎與科學的實證思維相去甚遠,而與詩性智慧的呈現(xiàn)路徑相似,也對應著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觀見感通”之道。中國美學的根基在于大易傳統(tǒng),觀物取象于天地,達到“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之境界,這便是人與世界萬物的“感通”,而波德萊爾詩學理論的核心也是“感應論(通感、應和)”。詩人在萬物互相感應中體悟到宇宙的統(tǒng)一,在香味、顏色和聲音的交相呼應中彼此感應,波德萊爾詩歌追求的正是一種“混沌深邃的整體”。早有不少論者指出波德萊爾的《應和》隱藏了“創(chuàng)造的邏輯”,劉波:《〈應和〉和“應和論”——論波德萊爾美學思想的基礎》,《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3期。這一“創(chuàng)造的邏輯”揭示著人類思維的奧秘,也可以被用來觀照天地萬物的運行,其中也孕育著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造邏輯和“高級美學的教理”。
在盧克·多梅爾看來,藝術之“感通”與心理學所言之“聯(lián)覺”(synaesthesia),正是人工智能及其藝術實踐的真正奧秘。[美]盧克·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jīng)濟的新引擎》,胡小銳、鐘毅等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169頁。隨著20世紀50年代“信息美學”的興起,馬科斯·本澤試圖溝通藝術與科學。信息美學本質上不是一種計算方法,而是以數(shù)字、文本、網(wǎng)絡、聲音、視頻為素材,通過將其轉化為圖片,從直觀感應中探索數(shù)據(jù)中隱藏的規(guī)律與關系。2013年,比爾·蓋茨與微軟首席技術官內森·梅爾沃德開發(fā)出選取文本塊信息生成靜止圖片和動態(tài)圖像的技術,這一技術被廣泛應用于課堂教學,以提升學生的注意力與理解力?!靶”笔降摹白x圖寫詩”是“信息美學”的當代實踐,某種程度也對應了波德萊爾希望將詩歌與繪畫(烹調乃至美容術)結合起來破除藝術之間界限的創(chuàng)作路徑,通過凝視圖像時迸發(fā)出靈感,向人類的“通感”致敬。
正是通過對“感應論”的呼應,人工智能已經(jīng)在音樂、繪畫、棋藝乃至文學等方面取得令人驚嘆的進步,之所以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比較滯后,也從反面驗證了文學是人類最高智慧的結晶之一。人類讀者對有意義的書面語中大量的句法和語義要求更強的感知能力?!坝嬎銠C詩人RKCP”的發(fā)明者庫茲韋爾承認,目前而言,“文學機器”完全獨立創(chuàng)作確實困難,相比音樂、視覺藝術等其他藝術形式,作家對連貫性有著更高的要求。[美]雷·庫茲韋爾:《機器之心》,胡曉姣等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209頁。這一“連貫性”的最高秘密在于“感通應和”之中,長久以來,詩人之所以是最高的智慧者,而想像力是一切才能中最科學的才能,因為詩人的想象力與萬物共情,才能催生出宗教般神秘的應和。這正是隱匿于波德萊爾詩學中宇宙萬物的“創(chuàng)造的邏輯”。
簡言之,基于“方程”與“算法”的人工智能在觀點、句法、語義的探索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但在“篇章級”語義、整體結構與全局視野上的缺陷難以彌補,這也促使人工智能轉向以“學習”為導向的聯(lián)覺主義范式,希望借助人類的詩性智慧重構情感的機器及其創(chuàng)造的邏輯。
明斯基“情感機器論”對于自我與精神的分析邏輯,可以看作對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反駁。《精神現(xiàn)象學》被認為“講述精神和普遍意義上的個人和個體,走上漫漫征途,從自然意識的貧乏領域走向絕對知識,并在其道路上逐個經(jīng)歷每一種可能的哲學體系。”Ree Jonathan, Philosophy Tales: An Essay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London: Methuen, 1987, pp.76~77.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更像一篇成長文學,主人公是一個要解答精神困惑的憂郁主角,從個體的貧乏走向形而上學,在其道路上逐個經(jīng)歷每一種可能的哲學體系。黑格爾承認最終的真實存在于人的心靈(mind),但精神必須不斷增長自我意識,才能接近絕對知識。這一形而上學的“旅程”,正是普遍的世界歷史展開的進路,也正是明斯基所批評的“所有的美德都是間接獲得的”“所有的成就是其他途徑附送的禮物”,其原因在于黑格爾相信一個絕對的自我,而非人類自我內在的并行構造——一個多維的自我。
這一多元聯(lián)覺的自我正是算法時代情感認知的重要基礎。長久以來,物本論與心本論的對峙主導著意識的研究,從德雷福斯《計算機不能做什么?——人工理性批判》(1972)、《計算機還是不能做什么?——人工理性批判》(1992),到查爾默斯《有意識的心靈》(1996),再到M.加布里埃爾2015 年出版的暢銷書《自我不是大腦:二十一世紀的精神哲學》,“我思故我在”(心本論)中對自我的反思正在退守為“最低限度”的認知,而物本論也不斷逼近最終會導致“我在故我思”的還原論。H.L.Dreyfus, What Computers Cant Do: A Critique of Artificial Reason, New York: Harper, 1972; H.L.Dreyfus, What Computers Still Cant Do:A Critique of Artificial Reason,Cambridge,MA:MIT Press,1992;[美]大衛(wèi)·J·查默斯:《有意識的心靈:一種基礎理論研究》 ,朱建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9頁。倪梁康進而認為,二元論的立場最終也會被放棄,因為無論是在心靈哲學家所堅持第一人稱的視角不可替代性方面,還是在意識現(xiàn)象學家所堅持的自身覺知的獨一性和本底性方面,都有可能會因為新的生物—物理的相關項的產(chǎn)生而發(fā)生改變。人機意識的互換與相溶的可能性也會隨科學研究的進展而逐漸成為可能的現(xiàn)實。倪梁康:《意識作為哲學的問題和科學的課題》,《自然辯證法通訊》2019年第10期。在這個理論愿景中,笛卡爾式的“我思故我在”與“我在故我思”變成了“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物質與心靈、情感與理性之間的意識壁壘也會消解。
現(xiàn)象學對于詩歌、語言與理性的分析給予當代人工智能研究以巨大的啟發(fā),特別是針對多元聯(lián)覺內部“一”與“多”的思考。海德格爾的“詩·語言·思”正是由多維的自我轉讓而進入到一之中,“思”正是對于生命現(xiàn)身的原始呼喚。祛魅的時代,人類的精神分裂為理智、意志、心智、感覺,技術遮蔽了“思”,從里爾克到荷爾德林,海德格爾描述了回歸本源的運動:遠離表象思考的淺薄抽象和科學理論最艱深的構造,朝向真正生命的豐富的具體和復雜的統(tǒng)一。詩性語言正是這一寓雜多于純一的語言,如果我們把“語言”看作“存在的家園”,人工智能對語言的探索本質上也是對人的存在的沉思。
這一過程或許可以描述為:技術與藝術、情感與理性有著共同的詩性根源,希臘的“技藝”中原本存在“藝術(詩意)維度”,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構成了對詩性維度的祛魅。隨著技術理性及其霸權的確立,技術本身正在面臨“再魅化”,現(xiàn)代的“技術”創(chuàng)造出“新的和獨特的東西:純技術的世界構造”,[德]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技術》,宋祖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7頁。其發(fā)展的極端代表就是斯蒂格勒“人工非智能(系統(tǒng)性愚蠢)”之說,而 “情感機器”的終極使命是否可以重新打破技術的魔障,面向“理性”(詩性)本身,重新回歸本源和家園?
對“詩性之思”的求索正在成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方向。早期人工智能從神經(jīng)科學獲得啟示,借助神經(jīng)網(wǎng)絡建模模擬人類智能,隨著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圖像識別以及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的發(fā)展,以深度學習為基礎的聯(lián)覺主義范式逐漸興起,這構成了人工智能從固定的“方程”到靈活的“算法”再到主動“學習”的演進路線。從這一線路可以看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已經(jīng)從學習計算、邏輯與理性,轉向對人類感覺、模糊、聯(lián)想等非理性思維的探索,可以預見的是,這一進化路徑將超越原子主義的主客二分,接近能動者與所在世界彼此互動的感知學習方式。
這一被稱為“涉身認知”的動態(tài)系統(tǒng)理論,基于海德格爾式嵌入情境的涉身技巧和能力,反對笛卡爾主義的身心二分框架,主張復雜的非線性因果關系。Wheeler Michael, Reconstructing the Cognitive World,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5,pp.275~278.在此愿景下,技術不再只是僵化的操作系統(tǒng),而是沿著從線性到非線性、從邏輯思維到形象思維、從可計算性到不可計算性、從算法推演到模糊思維、從理性判斷到情動感知持續(xù)地進化,這意味著能動者在其世界中或特定境域中知道如何進化的技術能力。徐英瑾、成素梅、段似膺等亦指出,這種進化范式與胡塞爾、海德格爾、梅洛-龐蒂和德雷福斯的現(xiàn)象學相吻合。徐英瑾:《歐陸現(xiàn)象學對人工情緒研究的挑戰(zhàn)》,《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10期;成素梅:《智能化社會的十大挑戰(zhàn)》,《省思:冷眼橫看人工智能熱》,上海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90頁;段似膺:《海德格爾式人工智能機器對“意識”問題的方式——兼與何懷宏先生商榷》,《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1期。
建基于海德格爾思想的人工智能研究,正在成為“強人工智能”研究的新典范。其中包括三種代表性的研究范式:羅德尼·布魯克斯(Rodney Brooks)的行為主義方法、菲兒·阿齊(Phil Agre)的實用主義模式,以及瓦爾特·弗里曼(Walter Freeman)的動態(tài)神經(jīng)模型。如上研究突破了明斯基的“心靈社會”范式,也推進了德雷福斯《煉金術與人工智能》代表的早期現(xiàn)象學范式。德雷福斯曾經(jīng)借鑒海德格爾思想發(fā)現(xiàn)了早期人工智能研究的理性主義困境,提醒我們從計算的限度上思考算法理論的范圍,即意義和相關性無法通過符號再現(xiàn)。“強人工智能”研究則進一步開啟了生物與日常世界打交道時的行為方式研究,使得人工智能在可能的情境中直接把握意義,并且不斷探索、熟悉、改進與世界交往的方式,以此反身促進人類對自我“意識”的理解。
“小冰”作為“非人類”,成不了一個“存在者”,這注定它不能成為真正的詩人,不過這或許也是人工智能未來發(fā)展存在諸多可能性的所在。面向“詩·語言·思”的算法時代,進一步激發(fā)出我們探尋海德格爾式之問——如何“在存在者中保持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92頁。唯有既是“存在者”也是“異鄉(xiāng)人”的詩人才是真正的詩人,這不僅是對科學理性所能企及高度的挑戰(zhàn),也是對人類加深自我認知深度的挑戰(zhàn)。
現(xiàn)象學的素樸感知旨在祛除遮蔽進而“面向事物本身”,有助于在藝術創(chuàng)作和闡釋中懸擱既有的成見,盧克·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jīng)濟的新引擎》在談及“用科學的算法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時指出,算法革命將有助于我們揭示隱藏在藝術作品中的真相。[美]盧克·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jīng)濟的新引擎》,胡小銳、鐘毅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58~161頁。這可以是一種類似于海德格爾式“順應于事的視”。海德格爾式人工智能的要義在于,強調“在世”總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將世界視為最源始的境遇,它不是“再現(xiàn)”而是“感知”,是不斷與動態(tài)的開放世界的交往體驗過程。
譬如斯蒂芬·拉姆齊利用圖論構建了物體之間的數(shù)學關系建模,將莎士比亞的戲劇轉換成圖形,利用數(shù)據(jù)挖掘算法分析這些圖形,預測它們是喜劇、悲劇、歷史劇或者愛情劇,這一與前文分析“小冰”情感類似的算法圖形,準確判斷《冬天的故事》是一部浪漫愛情劇,而《哈姆雷特》是一部悲劇,《仲夏夜之夢》是一部喜劇。有趣的是,情感算法將《奧賽羅》和《羅密歐與朱麗葉》歸為喜劇,似乎與一般的觀點不符,但其實不少研究者也指出這兩部悲劇具有內在的喜劇特征。斯蒂芬·拉姆齊因此指出:“嚴格的計算只關注研究對象的本質特征,因此其得出的結論有可能因為與我們對某個主題既有的理解截然不同,而讓我們大吃一驚。我們在閱讀時總是帶著各種偏見,但算法不會受到任何偏見的影響,因此,它可以給我們帶來意外的發(fā)現(xiàn)”。[美]盧克·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jīng)濟的新引擎》,胡小銳、鐘毅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170~174頁。
人工智能的現(xiàn)象學思維對于既有權威和成見的蔑視與超越,正在賦予文學史研究、文化批評以及種種后現(xiàn)代文論新的啟示。算法身份的建構傾向于拒絕一個絕對的精神與自我,拒絕情理之間“非此即彼”的相對差異,卻對德勒茲和瓜塔里所謂塊莖生成的概念基礎——無休止的“而且”(and)情有獨鐘。在切尼-利波爾德看來,當我們無休止地穿越時間長河,就會產(chǎn)生出更多數(shù)據(jù),算法就利用這些新生數(shù)據(jù),調整數(shù)據(jù)的整體意義。我們的算法身份正在我們自身之上增添一層又一層身份,“而且……,而且……,而且”的做法拒絕任何貌似靜態(tài)的存在。③[美]約翰·切尼-利波爾德:《數(shù)據(jù)失控:算法時代的個體危機》,張昌宏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9年,第176、71頁。
反本質主義的書寫,讓我們更少束縛在“性別”“種族”“階級”等概念之上,一些美國機器學習研究人員受朱迪斯·巴特勒情感理論的啟發(fā),揭示出封閉、具體化的先驗概念中隱含的本質主義概念。人工智能理論上可以不再陷入歷史、語言、性別、種族本身所制造的諸多問題。譬如爵士樂的誕生與發(fā)展一直與黑人歷史直接關聯(lián),與種族暴力、城市隔離、黑人氣質、先鋒派美學和由此催生的哈萊姆文藝復興、搖滾音樂等各種藝術運動相聯(lián),然而爵士樂機器人西蒙(Shimon),可以將“風格”本身風格化,不再將種族概念作為核心維度來描述。“算法爵士樂” 基于情境意識的新生算法模型,依照統(tǒng)計學建模和預測,任由音樂自行演繹,反而將教條主義政治拋諸腦后,具有創(chuàng)新性、隨意性和獨特的美感?!耙环矫?,根本沒有原始數(shù)據(jù)這回事;另一方面,音樂演奏中的黑人身份的發(fā)展性及其遺產(chǎn),被算法闡釋消解掉了”。③“種族”因素雖然依然存在于一種可度量的藝術類型中,但爵士樂本身失去了其歷史和種族化的形式。
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及其哲思,激發(fā)了我們理解文學、語言與哲思的現(xiàn)象學之路,我們可以將其描述為從笛卡爾、黑格爾回到海德格爾之路。這是一條走出絕對精神的迷霧,重新從源流處理解精神與自我的道路。在絕對理性無所不在的陰影下,人工智能的算法統(tǒng)治成為理性成就的象征,然而人工智能現(xiàn)象學也試圖闡明,真理只會在敞開的存在物中建立,需要始終思考本真人類生存可能性的敞開。海德格式的人工智能及其哲學提醒我們回到原處,擺脫技術與算法制造的絕對理性,回到原初分類的復雜性,將情感視為一種認知狀態(tài)(cognitive state)與非認知狀態(tài)(non-cognitive states)的某種結合,克服作為主體的自身及其權威與成見,保持對感性的情境、多元的精神與混沌之自我的敬意。
展望未來,“異鄉(xiāng)人”的詩性思維正在給人工智能的未來帶來新的愿景。在東方思想中,情與理、心與物從來不是分割的,宇宙生命的真情之流周行于天地萬物,達到人與世界萬物的“感通”,這也是海德格爾對西方技術理性促逼下“貧困時代的詩人”的期待?,F(xiàn)象學對算法時代情感與文學的深入探問,不太可能迅速催生出真正的“電腦詩人”,但正在有力影響著意識哲學(意識現(xiàn)象學)與意識科學(神經(jīng)科學、腦科學、物理學)的溝通,它是否可以將對人類 “知情意”的認知帶入新的豐饒之鄉(xiāng),我們拭目以待。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