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
【關鍵詞】中東格局;政治伊斯蘭;世俗化;伊斯蘭教
【DOI】10.19422/j.cnki.ddsj.2021.04.006
在中東地區(qū),伊斯蘭教以其龐大的信眾基礎和兩世兼重的價值取向,成為政治動員最便捷有效的思想工具,伊斯蘭勢力成為中東舞臺上最獨特的政治力量。在學術界,“政治伊斯蘭”“伊斯蘭主義”“伊斯蘭復興運動”等概念看似千差萬別,實際指向的都是同一類事物。中東政治與政治伊斯蘭之間存在著緊密聯(lián)系,伊斯蘭世界的種種結構性問題促使政治伊斯蘭勢力出現周期性復興,而政治伊斯蘭勢力的復興又會對中東政治與地緣格局的變化產生一定反作用。
從縱向角度看,伊斯蘭因素對現實政治的影響呈現“高開低走”的態(tài)勢,大體經歷了一個“波浪式后退”的發(fā)展軌跡。
伊斯蘭教創(chuàng)立初期和四大哈里發(fā)時期(622—661年)是伊斯蘭教與現實政治結合最緊密、成效最顯著的階段。伊斯蘭教創(chuàng)立前,阿拉伯半島各部落間相互仇殺,整個半島四分五裂、一盤散沙。622年先知穆罕默德創(chuàng)立伊斯蘭教后,以伊斯蘭教為精神紐帶,地區(qū)國家建立起超越部族和種族的穆斯林共同體(烏瑪),中東國家的政治和精神面貌由此發(fā)生了革命性變化。有學者指出,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統(tǒng)治十年期間,阿拉伯半島政治生態(tài)發(fā)生了三大轉型。一是阿拉伯部落在伊斯蘭教這一新的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結構下聯(lián)合起來,形成了革命性的伊斯蘭國家。二是皈依伊斯蘭教的信徒接受了作為烏瑪成員的身份,使其與非穆斯林處于敵對關系。三是穆罕默德及其宗教精英明確提出“圣戰(zhàn)”概念,并迅速成為伊斯蘭社會一項基本責任。最值得注意的是,“烏瑪”作為穆斯林的集體身份,取代了傳統(tǒng)的部落忠誠和身份認同,并被提升為一種能夠推進和捍衛(wèi)其海外利益的政治機構。[1]正是憑借這一將信仰與政治、軍事有機結合的特殊優(yōu)勢,阿拉伯人在短短幾十年時間內迅速統(tǒng)一阿拉伯半島,并最終建立起地跨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國。
在此之后,阿拉伯人的命運幾經波折,最后被納入土耳其人建立的奧斯曼帝國。在此期間,雖然伊斯蘭教在政治生活中的主導地位緩慢下降,但仍服務于奧斯曼帝國蘇丹統(tǒng)治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進入近代后,面對經歷過工業(yè)革命且用“堅船利炮”武裝起來的歐洲列強,伊斯蘭世界整體陷入被動局面。為實現富國強兵,伊斯蘭世界主動或被動地效仿歐洲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政教分離和世俗化日漸成為政治主流。然而,政治伊斯蘭從未因世俗主義興起而真正退出政治舞臺。自近代以來,中東地區(qū)的政治伊斯蘭勢力大體經歷了三輪周期性復興大潮。
第一輪政治伊斯蘭復興是18世紀后期至20世紀初。近代以來,面對西方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持續(xù)威脅,中東地區(qū)出現了明顯的伊斯蘭復興思潮。18世紀,阿拉伯半島出現了要求正本清源、回歸經典的“瓦哈比運動”;19世紀,阿拉伯國家倡導宗教改革,主張將伊斯蘭與現代西方文明結合的伊斯蘭現代主義在中東興起,其代表人物是阿富汗尼(1838—1897年)和穆罕默德·阿卜杜(1849—1905年);20世紀20年代,埃及宗教學者哈桑·班納創(chuàng)建穆斯林兄弟會(穆兄會),并在此后不斷發(fā)展壯大,使政治伊斯蘭力量逐漸實現了組織化。
第二輪政治伊斯蘭復興是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二戰(zhàn)結束后,阿拉伯社會主義和阿拉伯民族主義在中東大行其道,政治伊斯蘭的影響力處于歷史最低點。然而,1967年埃及、敘利亞等國在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導致阿拉伯社會主義和阿拉伯民族主義影響力急速衰落。面對以色列咄咄逼人的挑戰(zhàn)以及美國和蘇聯(lián)在中東的激烈爭奪,中東出現了新一輪政治伊斯蘭復興大潮。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成功與伊朗建立政教合一的神權國家是本輪政治伊斯蘭復興大潮中的標志性事件。該事件在阿拉伯世界引發(fā)強烈反響,甚至出現了極端分子占領沙特麥加大清真寺的罕見事件。1991年蘇聯(lián)解體后,社會主義思潮的退潮促使政治伊斯蘭在中東加速蔓延。1991年蘇丹宣布在全國實行伊斯蘭法,成為中東地區(qū)第二個實行政教合一的伊斯蘭神權政權;1991年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拯救陣線”參加全國大選并在第一輪大選中獲勝,后因軍方反對未能上臺,該國隨后陷入持續(xù)近十年的內戰(zhàn);1996—2001年塔利班在阿富汗建立伊斯蘭政權;2002年土耳其具有伊斯蘭底蘊的正義與發(fā)展黨贏得大選并執(zhí)政至今;2006年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贏得大選并在加沙地帶長期執(zhí)政;2011年黎巴嫩真主黨組閣執(zhí)政。
第三輪伊斯蘭復興潮始于2010年底爆發(fā)的“阿拉伯之春”。在突尼斯,復興運動黨在2011年10月的民主選舉中成為議會第一大黨,該黨總書記哈馬德·杰巴利出任過渡政府總理;摩洛哥溫和伊斯蘭政黨正義與發(fā)展黨在2011年11月的大選中成為議會第一大黨,并在2012—2016年上臺執(zhí)政;穆兄會支持的埃及自由與正義黨候選人穆爾西在2012年6月舉行的埃及總統(tǒng)大選中勝選上臺,一度掌握埃及最高權力;在利比亞,曾經長期被壓制的伊斯蘭勢力乘機坐大,目前位于的黎波里的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就具有濃厚的伊斯蘭色彩;在敘利亞,此前處于非法狀態(tài)的穆兄會重趨活躍,宗教極端組織更是借機發(fā)展壯大。此外,中東世俗政權的垮臺還導致以“伊斯蘭國”為代表的極端伊斯蘭勢力異軍突起,甚至一度獨立建國。有學者感嘆,中東劇變后,政治伊斯蘭的影響力不斷上升,超過奧斯曼帝國解體近百年來的任何歷史時期,也可能超過自1798年拿破侖入侵埃及以來的任何時期。[2]更有學者認為,“阿拉伯之春”正變成“伊斯蘭覺醒”[3]。
政治伊斯蘭運動的周期性復興是內外因素共同促成的。從內因看,政治伊斯蘭興起是伊斯蘭世界內部危機向縱深發(fā)展的結果。中東國家自近代開始走上世俗化道路,將宗教限定在社會生活和個人信仰領域。但伊斯蘭教畢竟具有兩世兼重屬性,其對現實政治的關注不會因世俗化完全消退。伊斯蘭教早期“宗教+政治+軍事”組合模式創(chuàng)造的輝煌業(yè)績,一直令后世諸多穆斯林津津樂道。每逢伊斯蘭世界陷入重大危機,民眾便渴望通過“回歸伊斯蘭”謀求復興。從力量構成看,中東世俗政權長期嚴厲鎮(zhèn)壓左翼力量,處于右翼的宗教勢力則相對穩(wěn)固。政治伊斯蘭勢力雖然處于蟄伏狀態(tài),但始終如“影子政府”一般,對現行權力機構虎視眈眈。穆兄會作為中東地區(qū)影響力最大的政治伊斯蘭組織,其分支機構已遍布阿拉伯世界,并且政治影響力有增無減。當阿拉伯世俗國家出現經濟停滯、貧富分化嚴重、腐敗問題突出等種種社會難題,政治伊斯蘭便會乘勢興起乃至上臺執(zhí)政。
總結近代中東出現的三次伊斯蘭復興浪潮,共性原因就是中東國家出現了深刻的政治、經濟和安全困境,原有權力體系無力應對挑戰(zhàn)。20世紀70年代政治伊斯蘭影響力上升,很大程度源于世俗民族主義政權在l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中的失敗。[4]當前政治伊斯蘭運動的再度復興,同樣源于世俗政權治理失敗、世俗民族主義崩潰導致的意識形態(tài)真空。[5]換言之,正是中東劇變帶來的權力真空,為政治伊斯蘭復蘇提供了政治活動空間。
從外因看,政治伊斯蘭興起還與日趨嚴峻的外部威脅和西方大國的刻意操縱有關。近代以來,中東伊斯蘭世界始終面臨外部威脅和挑戰(zhàn)。二戰(zhàn)結束后,阿拉伯國家看似贏得政治獨立,實則始終未能擺脫外部安全威脅。在地區(qū)層面,阿拉伯國家在與以色列的博弈中日漸處于劣勢地位,其合法權益和民族尊嚴不斷遭受踐踏。在國際層面,中東石油資源豐富,地理位置重要,歷來是西方大國稱雄爭霸的重點區(qū)域。冷戰(zhàn)結束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在中東行事愈加肆無忌憚,多次發(fā)動戰(zhàn)爭,給中東國家造成難以彌合的災難性后果。
面對以色列和美國的霸權威脅,阿拉伯國家無所作為,由此激起穆斯林的反政府、反西方情緒。在民族主義旗幟號召力下降的背景下,這種尋求自我救贖的強烈情緒很自然地轉向政治伊斯蘭,導致政治伊斯蘭運動此起彼伏。與此同時,中東亂局還為宗教極端組織提供了發(fā)展契機。伊拉克戰(zhàn)爭前,薩達姆統(tǒng)治下的伊拉克原本是與薩拉菲“圣戰(zhàn)”分子絕緣的世俗國家,但美國占領伊拉克后解散了阿拉伯復興社會黨和伊拉克軍隊,導致數十萬人失業(yè)(大部分是遜尼派),為宗教極端組織滋生蔓延提供了契機。伊拉克“基地”組織創(chuàng)始人扎卡維從阿富汗逃到伊拉克,并利用遜尼派的不滿情緒傳播極端思想,蓄意挑起教派內戰(zhàn)。同樣,敘利亞危機促使國際“圣戰(zhàn)”分子紛至沓來,使該國成為所謂的“圣戰(zhàn)天堂”。
政治伊斯蘭升溫還與西方大國的暗中操縱有關。冷戰(zhàn)時期,為了對抗蘇聯(lián)在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擴張以及中東地區(qū)盛行的阿拉伯社會主義和阿拉伯民族主義,美國大力支持伊斯蘭勢力。在美國看來,激進民族主義是一種可怕的威脅。因此,華盛頓曾竭力爭取和拉攏埃及領導人納賽爾和伊朗世俗民族主義者穆罕默德·摩薩臺。在上述計劃失敗后,美國在沙特幫助下制定了一項以削弱并推翻阿拉伯和穆斯林民族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為目的的伊斯蘭戰(zhàn)略。20世紀50年代,納賽爾與埃及穆兄會決裂后,美國利用該組織反對納賽爾。正是受益于美國的政治支持和沙特的巨額資金,穆兄會才得以發(fā)展壯大。[6]埃及著名學者薩米爾·阿明認為,伊斯蘭主義者“服務于帝國主義”。[7]1979年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后,美國與沙特一起,通過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向阿富汗的伊斯蘭武裝力量輸送資金和武器。美國的援助額從1980年的3000萬美元增至1986—1989年的年均6億美元。[8]塔利班等伊斯蘭武裝以及“基地”組織等極端恐怖勢力均在這一時期生根發(fā)芽??梢哉f,以美國為首的外部大國對中東的武力干涉和刻意操縱,對中東政治伊斯蘭勢力興起特別是宗教極端勢力的發(fā)展壯大產生了巨大影響。
政治伊斯蘭運動形態(tài)各異,共同特征就是試圖通過復興伊斯蘭教或將其進行現代性轉換,幫助伊斯蘭世界走出困境。然而,由于種種局限,政治伊斯蘭的興起非但未能緩解伊斯蘭世界的各種問題,反而使伊斯蘭世界陷入更為嚴重的困境。
政治伊斯蘭的興起原本來自中東世俗政權治理困境帶來的“負面合法性”,中東國家治理績效越差,政治伊斯蘭勢力就越活躍。但是,政治伊斯蘭勢力一旦上臺執(zhí)政,很快就暴露出缺少對現代政府常規(guī)政策程序的認識與準備的缺陷,由此導致政治伊斯蘭組織相關領導人在監(jiān)獄或流放時作出的競選承諾很難兌現。[9]政治伊斯蘭勢力掌權使得中東國家面臨的各種困境更加凸顯,這主要表現在兩大方面。
一是加劇中東國家的政治和社會撕裂。道統(tǒng)與法統(tǒng)有機結合,是政治制度穩(wěn)固長久的前提條件。道統(tǒng)為法統(tǒng)提供理論合法性,法統(tǒng)為道統(tǒng)提供制度支撐,二者缺一不可。如果失去道統(tǒng)的支撐,作為法統(tǒng)的政權便只能依靠強力維系。就中東國家而言,其效仿西方的世俗化原則,將伊斯蘭教從政治中剔除,導致自身始終面臨道統(tǒng)與法統(tǒng)分離的困境。過去幾十年來,中東世俗政權憑借強大的國家機器,強行將政治伊斯蘭勢力壓制在附庸地位。
然而,政治伊斯蘭興起打破了中東國家“法統(tǒng)高于道統(tǒng)”的脆弱平衡。伊斯蘭政黨不斷強化內外政策中的伊斯蘭色彩,乃至重新確立沙里亞法對社會政治生活的主宰地位。這種做法對中東國家長期奉行的世俗主義構成巨大挑戰(zhàn),并由此導致教俗矛盾的日趨激化?!鞍⒗骸北l(fā)后,隨著政治伊斯蘭力量升溫,中東國家在政治、宗教和種族上的兩極分化前所未有。在埃及,穆兄會指責世俗團體在2013年7月支持軍方反對穆爾西,世俗團體則指責穆兄會在執(zhí)政期間試圖壟斷權力,控制國家機構。在敘利亞,不同宗教和族裔之間的關系日趨緊張,公民之間的信任程度不斷降低,使通過大規(guī)模動員或公共行動將不同社區(qū)團結起來變得更加困難。[10]
二是加劇中東國家的經濟發(fā)展困境。經濟困境是政治伊斯蘭復興的重要原因之一。過去幾十年來,以埃及為代表的阿拉伯國家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由此導致本土工業(yè)化水平今不如昔,這些國家重新回到了依靠旅游、僑匯、運河通行費、石油等“靠天吃飯”的“地租經濟”。新自由主義政策還導致經濟停滯不前、貧富分化加大、失業(yè)率居高不下,由此使強調社會公平的政治伊斯蘭思潮日趨受到民眾青睞??梢哉f,正是國家經濟衰敗刺激了政治伊斯蘭運動,為其不斷壯大提供了契機。伊斯蘭主義者能夠通過其龐大的慈善網絡,為社會提供一種替代性的伊斯蘭解決方案,并“從幻想破滅的中產階級、沒有未來的學生和其他社會階層中招募人才而發(fā)展壯大”。[11]
然而,由于政治伊斯蘭的優(yōu)勢在于塑造身份認同和解決社會問題,而非發(fā)展經濟。所以,政治伊斯蘭勢力未能給中東經濟發(fā)展帶來光明前景,反而加劇了原有的經濟困難。以薩拉菲派政黨為例,其經濟政策存在許多困難和陷阱。首先,薩拉菲派政黨認為慈善事業(yè)可以取代提供福利的國家機制,國家的作用僅限于保護個人財產和經濟自由,個人應通過宗教慈善(施舍或宗教捐贈)與需要幫助的人分享收入,但這種觀念與現代國家的本質不符。其次,薩拉菲派政黨在經濟框架中遺漏了大量政策工具,非但沒有涉及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也未對改革政策進行詳細的成本評估,并經常提供不可調和的政策處方。此外,薩拉菲派政黨相信宗教道德可以克服國家經濟管理中的困難。
隨著政治伊斯蘭得勢,中東教派矛盾日漸升溫。沙特與伊朗的地緣爭奪助長了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的教派矛盾。圖為2021年3月8日,沙特主導的多國聯(lián)軍空襲也門胡塞武裝軍營,該事件至少造成3人受傷。
政治伊斯蘭本質上是一種右翼思潮,這使其無法提供一套切實可行的改革方案帶領中東國家擺脫新自由主義泛濫帶來的經濟困境。過去幾十年來,政治伊斯蘭勢力對中東地區(qū)阿拉伯社會主義進行了激烈的攻擊和批評,指責其為無神論國家構建的混合物,是侵入穆斯林社會和政治的“特洛伊木馬”。[12]相比之下,即便是最激進的政治伊斯蘭組織也很少反對資本主義或敵視市場經濟。他們回避對市場自由化和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批評,聲稱自己代表整個社會,所以避免使用會凸顯社會階級差異或社會沖突的方法。究其原因,主要是這些組織的成員結構日趨向中上層和富裕階層傾斜。正是這種演變使埃及穆兄會不愿參加2011年1月反對穆巴拉克政權的抗議活動。不僅如此,穆兄會還驅逐了組織內部持不同政見并走上街頭的年輕中層干部,為那些支持新自由主義政策、渴望在埃及政商精英中占據一席之地的高層人士鋪平了道路。在2012年總統(tǒng)選舉中,穆兄會支持的自由與正義黨主席穆爾西被視為經濟政策最自由的候選人,他的競選綱領被稱為“復興計劃”,即呼吁埃及恢復戰(zhàn)略性經濟部門的私有化。穆爾西執(zhí)政的一年中(2012—2013年),新自由主義市場理論成為穆兄會經濟計劃的核心。有研究顯示,2013年上半年埃及發(fā)生了超過4500起抗議活動,其中大多數抗議活動是出于對穆兄會相關政策的不滿。[13]事實表明,自2010年底中東劇變以來,政治伊斯蘭勢力上臺并沒有使中東國家的經濟出現明顯改善。
現代中東的主權國家體系本質上是英法殖民者強加的結果。一戰(zhàn)結束后,英法根據此前秘密達成的《賽克斯—皮科特協(xié)定》,將原本完整統(tǒng)一的阿拉伯世界分成若干“委任統(tǒng)治國”,造成中東地緣版圖碎片化。因此,阿拉伯世界許多領導人和民眾始終不認可、不接受這種外部強加的主權體系,并試圖顛覆和重塑地區(qū)秩序:一種是根據“阿拉伯”紐帶重塑阿拉伯世界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另一種是根據“伊斯蘭”紐帶重組中東格局的伊斯蘭主義。政治伊斯蘭屬于第二種類型。他們從《古蘭經》和宗教教條出發(fā),認為現代民族國家有悖于伊斯蘭基本原則;國家主權是有限的,唯有真主才擁有絕對主權;穆斯林社會的共同利益高于國家利益。政治伊斯蘭的終極夢想就是重建穆斯林共同體“烏瑪”。
事實證明,無論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風靡中東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還是此后興起的伊斯蘭復興運動,都未能成功重塑地區(qū)秩序,反而加劇了地區(qū)認同危機?!耙粦?zhàn)后建立的中東主權國家缺乏歷史合法性,所有中東國家都無一例外地試圖在國家主權之上強加一種身份。但無論意識形態(tài)、宗教、王朝還是權力中心,這些嘗試都失敗了,并常常導致分裂和教派緊張?!盵14]阿拉伯民族主義衰敗后,政治伊斯蘭一度試圖通過重建宗教身份構建新的地區(qū)秩序,但就像阿拉伯民族主義一樣,政治伊斯蘭引發(fā)了人們對暴力運動橫掃國家和邊界以及自由經濟的恐懼。[15]
政治伊斯蘭因素在中東格局中凸顯,客觀上加劇了中東“教派沖突+地緣爭奪”的復雜局面。在過去相當長時期里,中東多數國家的教派矛盾并不突出或至少不是主要矛盾。然而,隨著政治伊斯蘭得勢,中東教派矛盾日漸升溫。沙特與伊朗的地緣爭奪助長了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的教派矛盾。在敘利亞、也門、黎巴嫩等國,處處能看到兩大教派矛盾激化的痕跡。“沙特和伊朗之間的競爭,推動了遜尼派和什葉派的極端主義,加深了整個地區(qū)的危機?!盵16]土耳其也打著宗教旗號進行地緣擴張,導致中東國家間矛盾更加復雜,不確定因素明顯增多。
此外,政治伊斯蘭興起對宗教極端運動的發(fā)展構成了影響。歷史表明,壓迫往往會導致激進主義。年輕人感到既沒有被政府代言,也沒有被任何其他伊斯蘭或非伊斯蘭運動代表,沒有政治形式表達自己,他們很可能會尋找激進伊斯蘭運動作為替代方案。[17]2010年底“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穆斯林兄弟會”“光明黨”“復興黨”等溫和伊斯蘭運動風光一時。但隨著穆兄會受到嚴厲鎮(zhèn)壓以及中東亂局向縱深發(fā)展,溫和伊斯蘭勢力黯淡退場,崇尚恐怖暴力的宗教極端勢力后來居上,其中的代表性力量就是“伊斯蘭國”。宗教極端勢力興起既是中東局勢不穩(wěn)定的產物,也是激化中東教派矛盾和惡化地區(qū)安全形勢的助推力量。中東劇變后,此前一度元氣大傷的“基地”組織死灰復燃,并在利比亞、馬里、埃及西奈半島、敘利亞等“三不管地帶”設立據點,聲勢日益壯大?!耙了固m國”的興起更是將整個西亞北非地區(qū)的極端勢力連點成面。反恐問題又成為中東的新難題。
政治伊斯蘭興起與西方的壓迫和操縱直接相關,因此政治伊斯蘭勢力對西方世界感情復雜。一方面,西方國家經濟富足、軍事強大,是伊斯蘭世界竭力學習和效仿的榜樣。而且,在經濟全球化時代,伊斯蘭組織堅持西方倡導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其商業(yè)利益與西方緊密綁定。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在中東推行霸權主義,侵蝕伊斯蘭世界合法權益,又使政治伊斯蘭具有強烈的反西方屬性?!耙了固m主義從一開始就反對現代西方體系和在阿拉伯與穆斯林社會建立的秩序?!盵18]對伊斯蘭主義者來說,“十字軍東征是一種連續(xù)不斷的歷史進程,除非伊斯蘭取得最后的勝利,否則這個問題就無法得到解決?!盵19]
由于缺乏切實可行的反霸權主義之道,部分政治伊斯蘭勢力的反西方情緒最終被宗教極端組織利用,演變?yōu)橐晕鞣狡矫駷槟繕说目植酪u擊?!盎亍苯M織將打擊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作為首要目標,針對西方大張旗鼓地發(fā)動恐怖襲擊,并最終策劃實施了“9·11”事件,促使伊斯蘭與西方的沖突演變?yōu)椤白晕覍崿F的預言”。正是在這次恐襲事件后,美國借機在中東接連發(fā)動兩場反恐戰(zhàn)爭,公開在中東推行“民主改造”,導致伊斯蘭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深重災難。同樣地,2014年異軍突起的“伊斯蘭國”不僅沒能重振伊斯蘭世界的榮光,反而使伊斯蘭世界更加動蕩分裂,讓伊斯蘭距離復興越來越遠。需要指出的是,“伊斯蘭國”謀求獨立建國、破壞中東現有地緣版圖的行為符合美國竭力使歐亞大陸持續(xù)內訌分裂的戰(zhàn)略目標。因此,“伊斯蘭國”適度攪局非但不會損害美國的戰(zhàn)略利益,反而會使中東更加分化,讓弱小的海灣國家更加依賴美國的力量,也為美國武力介入中東事務提供了借口。
迄今為止,政治伊斯蘭仍是塑造中東政治的重要因素。在阿拉伯世界,以穆兄會為代表的溫和伊斯蘭組織仍具有頑強生命力。在阿拉伯世界之外,伊朗的政教合一神權政體至今穩(wěn)固,宗教對政治的影響不言而喻;土耳其正義與發(fā)展黨繼續(xù)執(zhí)政,并在國內外推行伊斯蘭化政策。此外,以“伊斯蘭國”為代表的極端勢力雖然已經式微,但仍在頻頻制造恐怖襲擊事件。
近現代以來,由于傳統(tǒng)宗教與外來思潮理論不能解決伊斯蘭世界面臨的種種結構性問題,政治伊斯蘭在衰落與復興之間循環(huán)往復,并最終被基于世俗化的外來制度和思潮取代。然而,政治伊斯蘭的回潮,沒有為相關國家和中東地區(qū)的穩(wěn)定提供可行的方案,還往往引發(fā)地區(qū)戰(zhàn)爭、宗教壓迫和經濟停滯。
政治伊斯蘭運動頻頻登場與退潮,逐漸耗盡了伊斯蘭勢力的政治能量,導致政治伊斯蘭呈現“波浪式后退”的特征。在可見的未來,中東還會出現伊斯蘭復興運動,但其規(guī)模和影響力將會逐漸減小。2019年“阿拉伯新聞”(Arab News)委托輿觀調查網(YouGov)針對中東北非18個國家所作民調顯示,在整個阿拉伯世界,大多數人反對用宗教來謀求政治利益。黎巴嫩和伊拉克兩國反對伊斯蘭政黨的呼聲最為強烈(比例分別達到74%和73%),絕大多數人(伊拉克68%、黎巴嫩65%)認為如果將宗教與政治分開,全球沖突將會減少。
當前中東政治伊斯蘭勢力影響力下降已是不爭的事實。2019年6月埃及前總統(tǒng)穆爾西去世,但該消息在埃及公眾中幾乎沒有引起波瀾。穆爾西死后,埃及、阿爾及利亞和蘇丹的街頭抗議主要針對社會不公、邊緣群體困境、青年失業(yè)以及對柏柏爾人的立場、阿馬齊格語地位等一些爭議性問題,不具有政治伊斯蘭色彩。即使在教派沖突嚴重的伊拉克,宗教在政治中的重要性也在下降。過去兩年來,伊拉克南部什葉派聚居區(qū)發(fā)生了反對什葉派政府的抗議活動,抗議者的主要議題是青年就業(yè)、公共服務不足以及大規(guī)模腐敗問題,對政教關系和教派矛盾只字未提。突尼斯在2019年舉行的總統(tǒng)選舉中,由伊斯蘭政黨復興運動黨支持的候選人未能進入第二輪選舉。[20]盡管如此,在中東地區(qū),政治伊斯蘭影響力的下降是個緩慢而長期的過程,這股力量仍將在中東政治中發(fā)揮不容小覷的影響。
(責任編輯:蘇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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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同[6]。
[16] 同[6]。
[17] Sherin Gharib,“After the Egyptian Spring: Mainstream Islamism and the Move to Radical Movements,” January 2021, https://www.ispionline.it/it/pubblicazione/after-egyptian-spring-mainstream-islamism-and-move-radical-movements-29016.
[18] Ibrahim M. Abu-Rabi ed, The Contemporary Arab Reader on Political Islam, The University of Alberta Press, 2010, Introduction.
[19]勞倫斯·賴特著,張鯤,蔣莉譯:《巨塔殺機:基地組織與“9·11”之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95頁。
[20] Hillel Frisch, “Is Political Islam Declining in the Middle East?” October 2019, https://besacenter.org/perspectives-papers/political-islam-dec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