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宙
在憑借《地久天長》獲得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之前,“詠梅”是一個對觀眾來說比較陌生的名字。搜索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結(jié)果,更多是古詩詞或書畫作品。而獲獎之后,“詠梅”迅速成為一個“熱詞”——此后說到詠梅,人們應該首先想到的是演員詠梅了。
近兩年,詠梅不僅拿了金雞獎,還在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斬獲一尊銀熊(最佳女演員),成為柏林電影節(jié)史上第三位華人影后。其實,詠梅出生于1970年。在業(yè)內(nèi)所說的“中年女演員失業(yè)”的大環(huán)境下,詠梅的這個年齡,若放在其他女演員那里,難免會產(chǎn)生“絕望”的情緒。但從詠梅登上領(lǐng)獎臺拿回屬于自己的銀熊獎杯的狀態(tài)看,她又有著一股很獨特的勁兒,讓人忘記她的年齡,卻對她的形象與氣質(zhì)留下深刻印象。
很酷很酷的森吉德瑪
詠梅是蒙古族人,原名森吉德瑪(“仙女”的意思),1995年進入影視圈,至今共演過50多部影視劇,卻始終遠離“C位”?!兜鼐锰扉L》是她第一次擔綱女一號?!拔以诘戎鴮儆谖业慕巧N也患?,你也不要急?!痹伱穼懺谖⒉┥系倪@句話,恰到好處地傳達出她這些年作為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不疾不徐,清風拂面。
沒有人想到詠梅真的會拿獎。在此之前,詠梅在國際上沒有名氣,在國內(nèi)所出演的幾乎都是配角,其中最為人所知的,要追溯到2011年的《懸崖》和2004年的《中國式離婚》。因此,2019年,當電影節(jié)評委念出最佳女演員的名字時,經(jīng)紀人遲子尹哭了出來,呼喊與掌聲在瞬間響起。而這位中國女演員沒有哽咽,沒有激動落淚,緩緩道來的感言也十分簡短。握著銀熊獎杯站在麥克風前,她最先想到的是介紹劇組與電影。就這樣,繼第42屆《阮玲玉》的張曼玉、第45屆《女人四十》的蕭芳芳之后,中國的第三位柏林影后誕生了。
當這個消息從柏林傳回國時,人們并不能立馬反應過來。詠梅是誰?媒體對她的報道十分有限。人們只能通過零碎的信息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畫像:一位曾長久沉寂的優(yōu)秀演員,原黑豹樂隊主唱欒樹的妻子。
作為演員,她顯得有些太特別了。她常年不接電話,手機永遠處于呼叫轉(zhuǎn)移狀態(tài),有劇組要找她,也只能通過短信。她溫和的外表下,是辦事說一不二的性格,是從北京騎重機車回老家呼和浩特的瀟灑?!拔业耐庑魏軅鹘y(tǒng)很柔美,但我的內(nèi)心一定是最酷的?!痹伱氛f??幔撬龑ψ约盒愿竦咨男稳?。但那種酷并不只屬于青年時代。當記者問這位昔日搖滾MV女主角、飛馳高速公路的車手做過的最酷的事情時,詠梅想了一會兒甩回了答案:“我得了影后,我還不酷嗎?49歲,這不酷嗎難道?”
結(jié)緣《地久天長》
電影《地久天長》中,王景春與詠梅飾演的一對夫婦失去孩子后,歷經(jīng)30多年的人世變故。詠梅要從年輕時的國企工人,中年寄居福建的鄉(xiāng)村漁民,一直演到面色蠟黃的衰老母親。期間也有人提名過一些更有名望、有閱歷的女演員。但是,“她們都太像演員了?!敝破藙㈣f,“大家看到的還是這個演員本身嘛?!庇谑牵麄円幌伦酉肫鹆藥啄昵霸谖湟纳脚膽蛑嘧返碾娨晞 稇已隆?,想起了劇中飾演張嘉譯妻子的、樸素的、沒有“演員感”的詠梅。
編劇史航從《中國式離婚》開始留意到詠梅以及她身上那種靜水流深的力量?!坝械呐輪T是有光芒的、刺眼的鉆石,有的女演員是像珍珠或者玉一般有光澤的。詠梅屬于有光澤的演員?!逼鋵崳谟鲆姟兜鼐锰扉L》之前,2013年和2014年,詠梅的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承受著巨大痛苦的詠梅在隨后的4年里沒有接過一部戲。為了找到關(guān)于生命和死亡的答案,她把自己每天的生活框定在家里,看大量的宗教和哲學書籍,像上學一樣規(guī)定自己每天的閱讀時間和任務。4年不拍戲,她沒有擔心過表演會出現(xiàn)鈍化,覺得沉淀的這幾年反而讓她達到一個更加純粹的心態(tài),“對我來說,表演其實就是一場理解”。
她準備重新回到舞臺,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環(huán)境變了,猶豫著是否要接一些通俗的劇本。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地久天長》的劇本被送到了她家。劇本里,那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重新回到了30多年前的老房子里。她在做飯,突然聽見放學回來的兒子叫喚“媽我回來了”。她跑到房間里、廚房里看,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詠梅看時一直止不住地流淚?!皫缀蹙筒钜稽c點,我可能就選擇了那個通俗的劇本。但這個劇本來了以后,我就發(fā)現(xiàn),這才是我愿意付出甚至奉獻的。”詠梅說。
“用心靈工作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剛當演員那幾年,詠梅只是將它理解為一個可以迅速掙錢的行當。直到1997年,導演葉京開拍電視劇《夢開始的地方》,詠梅在其中飾演一個配角。經(jīng)費最緊缺時,當時最紅的演員劉蓓也無償前來演出。大伙兒拍完戲,就愛聚在傅彪的房間里喝茶聊天。20多年后,詠梅依然清楚地記得當時傅彪教過她的表演技巧:人物是復雜的,對人物的變化把握不好時,可以畫個分析表。那是詠梅第一次意識到,“用心靈工作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心很重要,這符合詠梅自小接受的教育。自離開家鄉(xiāng)之后,她與父親通過寫信往來,這個習慣甚至在固定電話早已普及到普通家庭中時也未發(fā)生變化。父親是一名電力工程師,熱愛閱讀和思考,有許多興趣愛好。在父親看來,掙錢是一件應該被唾棄的事情,精神財富才是真正的寶藏。他的日子也過得簡單浪漫,平日里熱愛音樂、藝術(shù)與哲學。有一次,詠梅想向父親展示計算機可以打字了,便打了一封家書,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回了家。結(jié)果父親收到信之后非常憤怒,立即給詠梅回了一封信。許多年過去了,詠梅已經(jīng)不記得信上的其他內(nèi)容,只記得父親的一句,不管成為什么樣的人,“你不能沒有真感情”。
其實,詠梅在某種程度上接近著成為父親這樣的人。2004年,《中國式離婚》熱播之后,不斷上漲的關(guān)注度給詠梅帶來了煩惱和焦慮。痛苦來自金錢誘惑,來自毫無真情實意的社交奉承,來自突然躥紅之后對于自我認知的搖擺??傊?,她原本習慣的那些生活規(guī)律被徹底擊潰了,“就是一個巨大的亂”。她決定不再接電話,將電話呼叫轉(zhuǎn)移至中國移動的秘書臺,有短信來就看一眼,更多時候是一天也不碰幾下。家里的固話仍然裝著,但這么多年也幾乎沒有響過。這種習慣一直持續(xù)到今天,“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花精力應付一些事,所以就變得更純粹,一直純粹到現(xiàn)在”。
(選自2019年第3期《人物》,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