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洪

中古漢人從席地坐改為垂足坐，這種民族重大禮俗的演化過程極其緩慢，起始于漢代，經(jīng)魏晉南北朝過渡期，直至唐宋才最終完成，歷時800余年。

坐姿的演變，乃由多種因素促成，其中最直接的影響，便是高型坐具的使用。西域胡床的傳入，竺國佛座的泊來，無疑起到了關(guān)鍵性作用。

目前所見，古代高型坐具史料，大都來自于我國的西部和中原地區(qū)，而地處東北的高句麗的相關(guān)文物材料，或許受限于零散和交流的不暢，尚未被古代家具研究者所了解和認知。本文對此略作介紹，希望能給古代家具演化史的學術(shù)研究補充一些新的內(nèi)容。

高句麗墓葬壁畫中的高型坐具圖像

高句麗是起源于我國東北地區(qū)的古代少數(shù)民族，其政權(quán)始建于西漢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由朱蒙建國于漢玄菟郡高句麗縣，初期都城為紇升骨城，在今遼寧省桓仁縣境內(nèi)的五女山上。漢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第二位王琉璃明遷都于國內(nèi)城，即今吉林省的集安市。北魏始光四年（公元427），第20位王長壽王遷都于今朝鮮平壤。唐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在唐和新羅的聯(lián)合打擊下滅亡。高句麗民族曾經(jīng)活躍于中國東北和東北亞歷史舞臺上長達700余年，傳28代王，創(chuàng)造了具有本民族鮮明特色的文化。

集安作為高句麗早、中期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長達400余年，以集安為中心的地區(qū)分布著數(shù)以萬計的高句麗各類墓葬，其中高等級的貴族壁畫墓目前發(fā)現(xiàn)36座。這些墓葬壁畫內(nèi)容按題材分為三大類：第一類以社會生活為主要內(nèi)容，有家居、宴飲、歌舞、百戲、出行、狩獵、生產(chǎn)、拜佛、戰(zhàn)爭等;第二類以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神獸為主要內(nèi)容;第三類則以蓮紋、云紋、環(huán)紋、龜甲紋等裝飾圖案為主要內(nèi)容。第一類壁畫數(shù)量最多、年代最早、延續(xù)時間最長，構(gòu)成一部高句麗社會生活豐富多彩的鮮活畫卷，成為我們研究高句麗歷史文化不可多得的圖像資料。

在表現(xiàn)社會生活的壁畫中，繪有高型坐具圖像的有角觚墓、舞踴墓和長川一號墓，其他壁畫墓中尚未發(fā)現(xiàn)。

角觝墓北壁壁畫（圖1），繪高屋帷幔下墓主人家居宴飲圖：畫中左部為男主人，壁畫頭部已損，身著深色短衣、斑點肥褲，兩手相疊、叉腿坐于馬蹄足長條高凳上，畫中右部，有二女次第垂首跪坐于罽氈上，似為妻、妾。圍繞墓主人左右，擺放三只食幾，置弓矢、酒壺等物，妻妾身邊也各有一食幾。

舞踴墓東壁壁畫（圖2），繪屋宇內(nèi)墓主人夫妻家居交談圖：畫面右側(cè)為男主人，頭戴折風冠，短襦肥筲，雙手相交坐于馬蹄足長條高凳上，作聆聽狀。左側(cè)女主人同樣坐在馬蹄足長條高凳上，著長襦長裙，左手上舉似在說話。夫妻二人之間，有一形體稍小的仆人，呈屈膝行走之態(tài)。室內(nèi)置6件食幾，3件為一組，形制兩長一圓，幾足也為馬蹄形。

長川一號墓前室北壁壁畫（圖3），該場景非常宏大，所繪人物眾多，是百戲、角觝、跳丸、戲獸、狩獵、騎乘、縱鷹等多種活動的組合畫面。在壁畫右上部的一棵梧桐樹下，據(jù)早期文字著錄，樹下左（左邊壁畫人物已脫落）、右繪賓客二人在觀賞猴戲，現(xiàn)存右側(cè)人物，頭戴羽冠，坐于馬蹄足長條高凳上，身前置一馬蹄足食幾。

上述三座墓葬壁畫中出現(xiàn)的高型坐具，從形制上觀察，皆為長條凳面、寬邊板、直立腿、馬蹄形足，樣式完全一致;墓主人坐姿，都是一腿居前、一腿后屈，呈同一種形態(tài)。關(guān)于這三座墓葬的編年，考古學界一般認為角觝墓和舞踴墓為同一時期，或舞踴墓稍晚一點，據(jù)墓葬形制和壁畫內(nèi)容推定，時間在4世紀中葉至5世紀初;長川一號墓則晚于前兩墓，年代約在6世紀初。值得注意的是，墓葬前后年代雖然存在約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跨度，但高型坐具的制式并沒有發(fā)生變化，表明一直在沿用。

好太王陵出土的銅鎏金馬蹄形案足

好太王陵，為高句麗王朝第19代廣開土王談德的陵墓，是一座大型階壇積石石室墓葬，坐落于集安禹山南麓前臺地的一個小丘上，墓葬呈正方形，邊長66、現(xiàn)存高14米，16層階壇，以花崗巖、石灰?guī)r、山礫石、河卵石等多種石材砌筑，建造講究，氣勢恢宏，是目前高句麗13座王陵中唯一一座具有文字物證的王陵。1961年被國務(wù)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4年被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

2003年，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好太王陵進行復查和測繪，偶然于該墓南側(cè)階壇護墳石下的縫隙間，發(fā)現(xiàn)一批早年盜墓者所藏匿的墓室隨葬器物，計有鎏金鏤花幔架、帳鉤、步搖冠、帶形飾、銅灶、鞧飾、節(jié)約、馬鐙等金屬制品，其中10件通體鎏金馬蹄形足具，造型流暢，制作精美，格外引人注目。根據(jù)形制和尺寸，《集安高句麗王陵》考古報告編寫者分為A、B、C三型，其中A形足（圖4）發(fā)現(xiàn)7件，3件完整，4件殘損，足高45、加榫高48.6、蹄寬10.5厘米，榫頭側(cè)視上窄下寬，蹄足后緣略有弧曲。

《集安高句麗王陵>考古報告將三種形制的鎏金足具，一概統(tǒng)稱為“案足”，學界也沿用此稱，未作翔實研究，似乎不妥。從A型足的高度分析，48厘米左右，正與我們今天一般椅子和凳子的坐高相當，是坐姿最為合理的高度，人腿自然下垂，足部平而著地，過高則雙腳離地，失去支撐點，易產(chǎn)生疲勞，過低而大腿上翹，與小腿構(gòu)成夾角，久坐容易導致血脈不暢。比對角觝、舞踴墓壁畫中的馬蹄足高凳，筆者判斷，A型足應(yīng)是高凳之足，而非所謂的“案足”。另外B、C二型足，皆為短足，高25.5厘米和殘高17.7厘米，形體粗壯敦實，乃屬床榻之足。

好太王陵的年代與角觝、舞踴墓的年代大體相當，墓主人生前所使用高足凳造型，也完全一致。A型凳足實物的發(fā)現(xiàn)，具有重要的考古學意義，印證了壁畫中馬蹄足高凳的真實性，并提供了這種坐具在材質(zhì)、尺寸、形制、工藝上的信息。

高型坐具源流及高句麗坐姿習俗

高型坐具最早起源于古代埃及、希臘和西亞一帶，公元前一千紀左右真吉爾里出土墓碑上刻畫的北敘利亞女王的椅子形象，高足、高背、置有扶手，形制已經(jīng)非常完善了。在我國漢代以前，沒有椅、凳這種高型坐具，只有床、榻、枰、筵之類的低矮坐具，席地跪坐是當時正規(guī)的坐姿?？脊刨Y料顯示，垂足高坐在東漢初露端倪，今存四川東漢墓出土的一塊“西王母坐像”畫像石，西王母正面分腿坐在折曲高足的長條凳上，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高型坐具資料。考古學者楊泓認為：“自西漢張騫通西域，開通了中西陸上交通的‘絲路以后，中西文化交流日益擴大，漢朝的人士自然也會接觸到西方的高足坐具。”東漢末年，隨著各國、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和人口的遷徙流動，西域少數(shù)民族的胡床傳入中土，作為一種新奇坐具，開始在內(nèi)地流行。胡床又謂交床、繩床，俗稱馬扎，斂之可挾，放之可坐。史籍《后漢書·五行志》有這樣一條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睗h靈帝對胡人的生活方式很感興趣，由于他的積極倡導，京都的達官貴人競相仿效，興起一股漢人追逐胡俗之風，胡床便成為宮廷一些人起居中的新寵。因為胡床便攜，魏晉南北朝軍中較為流行，成為高級指揮將領(lǐng)休息的專屬坐具，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自新》載：“淵在岸上，據(jù)胡床，指麾左右，皆得其宜?！焙苍谒逄泼耖g廣泛普及，發(fā)展成為一種日常坐具，杜甫寫有“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抒情詩句。

東漢印度佛教傳入我國，佛像及佛教信徒的跏趺坐和垂腳坐，是另一個影響中古漢人坐姿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在十六國到南北朝時期，西北新疆、甘肅地區(qū)的寺院中出現(xiàn)大量肢體裸露以垂足坐姿為主的造像，敦煌莫高窟北朝時期壁畫中也出現(xiàn)諸多垂足高坐的人物圖像，從第9窟、257窟、285窟壁畫圖像看，高型坐具有禪椅、長凳、方凳（圖5）、雙人胡床（圖6）、筌蹄等多種形制，人物坐姿也呈盤腿坐、垂腿坐、交腿坐等多種形態(tài)，這些都潛移默化地影響到當時人們的家具形制和起居方式。魏晉南北朝時期，誠如美學家宗白華所言：是我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然、極解放、最富有創(chuàng)造性、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胡漢文化的融合以及佛教的傳入，在文化和生活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開始出現(xiàn)了高足坐具，人們終于可以解放雙腿，由席地而坐向垂足而坐轉(zhuǎn)變。

文獻有關(guān)高句麗人行為習慣的記載，稽諸《魏書·高句麗傳》《南史·高句麗傳》《北史·高麗傳》，見有“坐則跪，好蹲踞” “立則反拱，跪拜曳一腿，行步如走”“拜則曳一腿，立多反拱，行必插手”等簡單的文字描述，未見高句麗人有垂足高坐的記錄。結(jié)合高句麗壁畫中人物跪坐遠遠多于垂足坐的現(xiàn)象，可證席地跪坐應(yīng)是高句麗民族普遍的起居習俗。以高句麗是殷代商人后裔的觀點來說，席地而坐是商人的起居方式，這種坐姿習俗一直被高句麗民族保持下來，也合乎歷史邏輯。

上述材料表明，高型坐具僅限于在高句麗個別君王和部分貴族的居家中出現(xiàn)，其他高句麗貴族壁畫墓中，不乏盤腿坐矮榻和跪坐罽氈席的圖像。家具是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垂足而坐是對傳統(tǒng)席地而坐的反叛，高句麗貴族生活中出現(xiàn)的垂足高坐現(xiàn)象，無疑具有思想觀念變革的內(nèi)涵。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中古時期坐姿坐具的演化，魏晉南北朝時期，先于西部地區(qū)展開，進而波及內(nèi)地，流行范圍主要在中原一帶。由此涉及的問題是，高句麗的高型坐具，在公元4世紀中葉的角觝、舞踴墓中就已出現(xiàn)，從時間上看，與敦煌北魏壁畫中的高型坐具基本相當，甚至還要早一些，屬于家具和坐姿變革的早期文物材料，那么，高句麗貴族生活中出現(xiàn)的高型坐具，究竟是從外域傳來還是由本土自造呢？這一問題，值得深入思考并努力作出明晰的詮釋。

（責任編輯：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