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國法
(鄭州大學 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國內(nèi)外學界對于符號的討論,主要集中于西方的現(xiàn)代符號認識論,如索緒爾的語言符號論和查爾斯·皮爾士的廣義符號論,這二者對現(xiàn)代語言學、文學闡釋、乃至于語言哲學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索緒爾以語言為研究對象,在能指與所指共同構成的統(tǒng)一體中,把符號設定為一個自身無意義的空符號,完全依賴于社會語言規(guī)約性對意義的植入;皮爾士的形式邏輯思維模式把符號看作是符號、客體和解釋項這個意義三角中的一項,同樣也拉開了符號與意義之間的距離,解釋項成了意義呈現(xiàn)的重要指示。兩位符號學家的共同點在于,闡釋行為是把符號(能指)與客體(所指)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一環(huán),符號自身并不是意義之源。這種符號認識論的優(yōu)點在于,把符號看作一個已知的邏輯起點,然后圍繞符號來建構意義;然而,這種符號認識的不足也十分明顯,即對符號自身意義空缺的人為預設缺乏反思。
若把索緒爾和皮爾士的符號認識論問題向前追溯,可以在18世紀思想家洛克的知識論中發(fā)現(xiàn)關于符號認識論的類似思考。根據(jù)洛克的觀點,符號學主要指的是觀念和語詞之間的關系與意義生成的研究,觀念依賴于語詞,語詞是符號,因此觀念呈現(xiàn)的形式必然是不同的符號體系。盡管洛克把符號分為單義的(simple ideas)、物質(zhì)的(substance)和混合模式的(mixed modes)三類,事實上,符號與客體之間的再現(xiàn)關系的認識仍然沒有得到理想的解決,洛克對語詞作為符號反思的開端仍然是意義,而不是符號。正如美國解構論者保羅·德·曼評價的,洛克建立了“符號作為能指的任意性”這樣一種觀點,但其語言論卻顯然是“語義的而不是符號的”,是“以語詞替代觀念的而不是作為自主性結構的語言學符號的意指理論”(1)Paul De Man.Aesthetic Ideology,Minneapolis/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p37.。
對符號認識的不足也必然導致了某些學科在自身發(fā)展過程中對符號認識的問題頻繁出現(xiàn)。例如20世紀60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生態(tài)符號學,卡萊維·庫爾(Kalevis Kull)把生態(tài)符號學看作是一門研究“自然與文化之間的符號關系”的學問,(2)Kalevis Kull.“Semiotic Ecology: Different Natures in the Semiosphere”,Sign System Studies, 1998 (1), p350.這門學科交叉的特點,“不僅僅是符號學中生態(tài)學在方法或環(huán)境因素方面的應用”,更像“生態(tài)學中的符號學運用”。庫爾的研究切入點在生態(tài)學或符號學兩端搖擺,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認識論混亂,認為“是不確切的表述”,因為“符號學更是一個立足點而不是一整套方法或意識形態(tài)”(3)Kalevis Kull.“Semiotic Ecology: Different Natures in the Semiosphere”,p362.。
從研究對象看,庫爾在理論建構中出現(xiàn)的符號問題有一個致命不足,他從學科理論去探討生態(tài)符號學的世界觀問題,并以此世界觀作為研究方法,因此很容易陷入抽象的理論虛無,懸浮于概念循環(huán)之中,無法真正認識到生態(tài)的符號問題。根據(jù)馬克思唯物主義理論,任何理論都來自實踐,談生態(tài)理論,首先要關注文本內(nèi)的生態(tài)現(xiàn)象,諸如文學與環(huán)境、文學與地理、文學與氣候,人類與動物、與植物、與地球等生態(tài)問題,然后再把這些生態(tài)現(xiàn)象歸入一種理論探討。這種符號認識模式對于詩學研究大有益處,然而對于文本的生態(tài)符號學闡釋卻造成了障礙,畢竟文學文本內(nèi)的關于環(huán)境、地理、氣候等問題顯然都是關于生態(tài)文本的外指稱的討論,而不是關于生態(tài)文本的闡釋研究。這樣就又把生態(tài)符號學問題從庫爾的抽象理論引入了無邊的現(xiàn)實問題,生態(tài)符號學研究成了各種人文社科研究的大雜燴,忽略了“自然”作為生態(tài)符號的零性存在。
零性作為符號的本性存在是不可見、不可說的,那么,任何關于零符號的正相位論證也都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不可能把推理起點設定在一個零位上,去判斷未來的某一個可能性的生成狀態(tài),而只能是從已經(jīng)生成的符號狀態(tài)進行反式推理,從修辭符號的“符號+”結構中發(fā)掘出其零性存在狀態(tài)。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談論關于如何尋找存在時這樣寫道:“只能從先以展開的存在者身上‘聽取’它的存在。”(4)Mainta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2, p179.
基于文本符號的廣義闡釋和生態(tài)符號學發(fā)展中遇到的符號認識問題的需要,我們選取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自然文學《浮現(xiàn)》(Surfacing 1972)和《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 2003),分析生態(tài)符號學的符號表意結構以及修辭場,由此深入發(fā)掘符號論中的零符號研究對于文學闡釋的積極意義。可行性在于,阿特伍德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符號種類,而且她的小說也被國內(nèi)外公認為社會生態(tài)小說,這樣既可以更具體地觀照某一個類型文本中的零符號,同時也可以為生態(tài)符號學在理論建構中出現(xiàn)的關于符號論述的混亂進行深層次地清算。
從文學類型上說,自然文學、環(huán)境文學、生態(tài)文學,都是以描寫人與自然的關系為主的文本,國內(nèi)外學者已經(jīng)對它們之間的異同有過諸多論述,例如美國的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 D. Murphy)就曾想以“自然為導向的作品”(nature-oriented)來涵蓋以上分類,認為自然文學是以“隱含的”方式,而環(huán)境文學是以“顯明的”方式來描寫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5)Patrick D. Murphy.Farther Afield in the Study of 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 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2000, p43.墨菲意圖解決的問題也正反映了生態(tài)文本內(nèi)的符號認識論中的問題。我們把文學作品分為自然的、環(huán)境的、生態(tài)的等諸多次類型文本,屬于結構主義的認識論。這種認識方法對于詩學研究大有幫助,但是,它對于文學闡釋學來說卻顯得力不從心,因為讀者無法真正從某個文本的語詞中發(fā)現(xiàn)某個自然現(xiàn)象描寫是自然符號(對環(huán)境的隱含描寫)或生態(tài)符號(對環(huán)境的顯明描寫),而且這種區(qū)分也沒有必要,因為對生態(tài)文學的文本闡釋不可能也不應該定位于文本符號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而應定位于符號自身的表意結構。
庫爾關于自然的理論定位中也暗含了符號的表意結構方面的一些觀點。根據(jù)庫爾,自然可以分為四個層級:零度自然(Zero nature)是指自然自身,如絕對的荒野;一度自然(First nature)是我們看到的、可識別的、描寫的和解釋的自然;二度自然(Second nature)是我們以物質(zhì)形式譯出來的,如被改變的自然和被生成的自然;三度自然(Third nature)是虛構的(virtual)自然,存在于藝術和科學之中。(6)Kalevis Kull.“Semiotic Ecology: Different Natures in the Semiosphere”,p355.從符號的表意結構看,零度自然即零符號,屬于弱的表意空間,不具有符號結構的時空分析的可能性;一度和二度自然顯然都是生態(tài)編碼化的,其文本身份是文化作用于文本表意的結果,具有較強的表意空間;三度自然是虛構的,不具有現(xiàn)實指向性,其符號結構的表意具有多變性,無法真正在現(xiàn)實世界和文學文本內(nèi)發(fā)現(xiàn)其相互對應的意義。
庫爾的自然論把三度自然定義為虛構的,卻又把生態(tài)文學看作是可理解的,這是基于學界把生態(tài)文學定位為一種非虛構文本。然而事實上,任何文本首先是語詞的文本,而語詞作為交流媒介是符號,其隱喻性認識作為一種物質(zhì)性早已鐫刻于語詞自身的結構內(nèi),因此,把語詞符號看作是意義單一的符號,很容易導致對符號的強制闡釋。同理,在生態(tài)文本內(nèi),用于構成生態(tài)語義場的各種符號必然也同樣需要闡釋,或者說,生態(tài)意義一定包含于詞語內(nèi),更應該存在于符號彼此的相互關聯(lián)之中。主體走向生態(tài)符號,發(fā)現(xiàn)生態(tài)意義,生態(tài)文本因此就是其生態(tài)意義的呈現(xiàn)方式,是人作為主體的讀者與文本作為客體的存在的關聯(lián)項。然而,生態(tài)文本內(nèi)不存在只有物質(zhì)性而沒有符號性的零度自然物,因為自然的實用性是為了顯示其現(xiàn)實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其符號性是實現(xiàn)其從文本到現(xiàn)實的表意過程,因此,生態(tài)文本內(nèi)的生態(tài)符號是物與符號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不可能是純粹的零符號。
例如,阿特伍德的小說《羚羊與秧雞》中刻畫了一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世界,各種生物都被基因改良,被改良后的人是被叫做“秧雞人”的科技產(chǎn)品。故事里的“雪人”是真正的人,作為現(xiàn)實的人存在于這樣一個科技世界中。當世界最終毀滅于人造的病毒,一切都不復存在時,“雪人”幸存下來了,當然同時存在下來的還有被創(chuàng)造得十分完美的“秧雞人”。他們“漂亮得讓人吃驚”,“每一個人都弄得赤身裸體,每一個都很完美,每一個都有一種不同的膚色”(7)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羚羊與秧雞》,韋清琦,袁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58頁。。“秧雞人”發(fā)現(xiàn)“雪人”與他們截然不同,于是就為人類的存在列出了許多理由:
“雪人”原本是指鳥,但他忘記怎么飛了,他其余的羽毛也脫落了,所以他感到冷,需要另一層皮膚把自己裹起來。不!它覺得冷是因為他吃魚,而魚是冷的。不!它把自己裹起來是因為他丟掉了男人的東西,他不想讓咱們看見。這就是為什么他不去游泳的原因?!把┤恕鄙税櫦y是因為他住在水里,水弄皺了它的皮膚?!把┤恕焙鼙瘋且驗槠溆嘞袼@樣的人都飛過大海去了,現(xiàn)在就剩下他一人了。(8)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羚羊與秧雞》,第9頁。
在這個關于人的描寫中,“秧雞人”力圖為人的存在找出合理的邏輯,如人的全身只剩下頭發(fā)(羽毛)是因為其他的東西都會脫落;人怕冷是因為吃了魚;人穿衣服是因為冷或者丟了男性東西;人長皺紋是水的原因;人會悲傷是因為孤獨?!把黼u人”所找的理由也屬于對人的存在的一種闡釋,是基于人作為符號的科技進步到一定程度后,再回首看待當時人的存在形態(tài)。相比之下,“秧雞人”不怕冷,因為皮膚可以抗紫外線。阿特伍德把兩種狀態(tài)下的人進行對比,如下表:
阿特伍德的故事設定在一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未來,科技人類替代了現(xiàn)在的人類。他在文本內(nèi)采用了不同的語詞來建構不同的“人”的表意結構?!把┤恕弊鳛楝F(xiàn)在的人,是生態(tài)符號,他有頭發(fā),有衣服,有皺紋,有孤獨和悲傷,這些都是構成人的社會性的不同成分。但一旦人成為科技符號,各個語詞就都失去了人類原有的情感,是典型的從生態(tài)符號向科技符號進化的人,如用來描寫“秧雞人”的語詞都是去社會化的。對于原初性存在的人,作者阿特伍德并沒有直接描寫,讀者只能反向推理人的本性存在或者人作為零符號的存在形態(tài),或者說,用于構成零符號的人的各個語詞都是未知的,是非社會性的、非科技性的。我們需要去掉各種“符號+”的語詞,以各種生態(tài)語詞來傳達人與世界的關系,如各種無審美的、無生命的語詞呈現(xiàn)的是科技人的狀態(tài)。符號人的存在都是概念化的,都是對零符號人的存在的“符號+”描寫?;蛘哒f,文本內(nèi)對人的描寫是在概念意義之中涉及了非概念(零符號)的東西。
阿多諾曾指出,“非概念性通過它的含義傳達它的意義,反過來又確定了它的概念性。指稱非概念性……是概念的特性,反過來也一樣:概念作為從屬于實體的抽象單位將從實體脫離出來?!聪じ拍钪械姆歉拍罱Y構的特點,就會結束概念帶來的強制性同一,只要不受到這種反思的阻撓。對于概念自身意義的反思,就是不再把概念外表的自在存在看成一個意義單位”(9)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導言》,《法蘭克福學派論著選集》,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247-248頁。。同理,零符號的存在是不能概念化的,只能從已然概念化了的符號之中去發(fā)掘非概念化的要素,這個過程只能依賴于人的自然心智所可能理解的某種狀態(tài),其自然性也因此反向照亮了文本內(nèi)各種“符號+”的述行意義。例如自然文學和環(huán)境文學所論及的自然生態(tài)性,也正是基于符號的反自然、非自然一說。因此,符號的零性存在是人的認知圖式?jīng)Q定的,而不是一種超驗的存在。自然與人的正相位關系,是通過零性的指引,走向存在的意義,自然與人的反相位關系,也是通過零性的燭照,證明了生態(tài)的意義。
從“符號+”的表意結構看,對生態(tài)符號學的闡釋立足于讀者的體驗,因此了解生態(tài)符號的潛勢是作家勢必要考慮的問題,片面夸大自然之于人的存在意義,會導致自然之于人的符號化作用。由于缺少表意結構的促動,自然就會成為一種純粹的自然存在(如荒野)或者一種人化自然。自然作為符號原本是讀者對自然所形成的認知圖式,自然符號就是一個重要的認識基礎。然而事實上,在自然文學的文本中,自然符號對讀者的吸引都是直接的,而不是間接的、隱性的,讀者對深層次的生態(tài)認識被簡單化了。借用羅蘭·巴特(Ronald Barthes)《神話學》(Mythologies)中的符號論觀點,符號具有雙層表意結構,即第一個符號系統(tǒng) (包括 “能指”和 “所指”)作為一個整體,成為第二個更大符號系統(tǒng)的能指或所指,分別構成涵指符號或元語言符號。(10)羅蘭·巴特:《符號學原理》,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5-58頁。那么,在生態(tài)符號中,第一層面表意結構的能指和所指構成中,自然的零符號是所指,自然作為自然符號是能指,二者是同一性的。自然作為客體符號與讀者的心理或行為模式符號在閱讀過程中相互聯(lián)系,構成了生態(tài)符號的第二層面表意結構,文本的“符號+”表意由讀者的心理或行為模式 (能指)以及該行為模式的意義 (所指)構成。整個文本內(nèi)的符號表意過程是,符號向文本外延伸時,指向其現(xiàn)實價值,符號表現(xiàn)為一種主體設定;符號向文本內(nèi)延伸時,構成符號體系,符號表現(xiàn)為空心的陀螺,沒有固定的意義。零符號的存在卻是作為一種自在的“象”獨立于讀者,是一種現(xiàn)象學存在。
人是符號的動物,因為人需要符號作為交流媒介,那么用以完成符號的意義交流的平臺就是修辭場。其一是,符號自身即意義,這是一種樂觀主義認識論,修辭場內(nèi)只有符號存在,不需要其他關系項的介入。其二是,符號自身沒有意義,只是一個載體,需要借助社會規(guī)約來完成意義的裝載,這是現(xiàn)代語言符號學的通識,但也是符號論的悲觀主義論調(diào),此時的修辭場內(nèi)充滿了各種用以實現(xiàn)符號的意義過程的關系項。這兩種認識論立場都涉及符號認識的標準問題,即我們認識符號的意義是什么,是為了認識符號的本質(zhì)、意義,還是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和意義?這樣,零符號的認識問題就不得不歸為哲學認識論上的名與實的問題,即符號及其構成的修辭場的意義生成問題。
一般來說,符號與客體之間的關系可以分為三種:(1)一對一的關系,是名即實的關系,名即意義;(2)一個客體與多個符號之間的關系,是現(xiàn)象學存在中的認識論;(3)一個符號多個客體,這是符號的概念化的科學功能。文本內(nèi)的符號多屬于第二種情況,即一個客體如何被修辭化為多個符號的問題。如下如示:
客體→符號化1——對象1
客體→符號化2——對象2
客體→符號化3——對象3
這里的客體需要經(jīng)過不同的符號化的過程才能化用為對象,因此其認識過程是認知性的,這是根據(jù)人的認知程度來決定的。語詞是符號,而符號需要闡釋,所有符號的功能顯然不是陳述,只能是述行的,符號化后的客體作為符號,其“符號+”的表意結構是靠各種轉義手段來實現(xiàn)的,對符號的闡釋只能是取其各種語詞符號的表意結構的交叉來暫時指涉意義。
對于零符號來說,各種義素的出現(xiàn)是由于闡釋的需要才出現(xiàn)的,其運作機制仍然類似于一種“場化效應”。零符號是各種符號意義生成的原發(fā)動力,促動了整個場內(nèi)各種義素之間的相互作用,但是,零符號的修辭場不是符號論中的根本性問題,而是構成性的元素問題。零符號有向“符號+”運作的潛勢,這也就導致了通常意義上的符號認識都是從語法或者修辭的認識論進入符號的意義討論之中。然而這里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人作為主體其認識依賴于自身的知識構成,客體的顯現(xiàn)也不是事實性的存在,而是隱喻性的幻象,因此人對符號的認識都是或然性的,所形成的知識也只是或然性的,這就必然導致在符號的意義論中,在語法認識和修辭認識之間,我們的闡釋缺少了一個批判邏輯。例如,符號的語法意義來自我們對于符號的本質(zhì)、符號之間的關系等,符號的修辭意義來自從一個主體到另一個主體的意義傳遞過程中符號設定的規(guī)則或條件。這兩種情況下,符號所擁有的可以生成政治的、倫理的、宗教的、文化的意義的可能都來自語詞的規(guī)約性。或者說,符號理論的原初性不在于符號,而在于闡釋者交流的邏輯需要,這是一種目的論邏輯(teleological logic)。
例如,阿特伍德《浮現(xiàn)》中塑造了一個典型的“零符號”的人。小說的表層講述的是女主人公跟情人喬以及一對夫婦回自己家鄉(xiāng)尋找過去的故事。小說女主人公從城市回到故鄉(xiāng)的森林中,不斷尋找先前的生活,但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塊陌生的地域”(11)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浮現(xiàn)》,蔣立珠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頁。。她很失望,最后完全拒絕了正常的生活,甚至于家鄉(xiāng)的一切都成了禁忌,她更愿意過著原始人一樣的生活。國內(nèi)外眾多論者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把女主人公解釋為一個女權主義者,把小說看作是社會生態(tài)小說。墨菲就曾認為《浮現(xiàn)》小說中有一個“帶有神奇的、環(huán)境的性格改變過程”(12)Patrick D. Murphy.Farther Afield in the Study of 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 p32.,這是因為故事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于,文本一開始就存在著美國侵略加拿大的國家意識,但后期轉向?qū)γ绹诩幽么蟾笝嗍降馁Y本剝削及對兒時賴以生存之土地的破壞的擔心,故事最后女主人公也并沒有脫離文化奔向理想的、自由的自然,而是帶著對待生活的全新的環(huán)境意識重回文明世界。
從符號認識論看,如果弱化環(huán)境因素對修辭場的影響,把更多的關系項引入這個生態(tài)場,可以發(fā)現(xiàn),女主人公從尋找失蹤的父親到尋找失蹤的母親,從遠離城市到遁入荒野,她作為一名女性可以與生活中所有的被動角色同化為一個類別項,變成一個符號,不同的只是不同符號體系內(nèi)的分類,或者說,女主人公是一個客體卻擁有諸多符號,而事實上她是一個徹底的零符號的代表,各種關系項都只是她存在的附加項。此小說的表意結構可以概括如下:
(1)符號+環(huán)境:她厭倦城市,回到家鄉(xiāng),但家鄉(xiāng)的發(fā)展也讓她無法忍受,找不到心理安慰,尤其故事最后(第23章-第26章),她開始尋求一種原始生活。
(2)符號+婚姻:她的情人喬多次向她求婚,她都拒絕了,因為她不想結婚,也不想要孩子,因為婚姻就像枷鎖讓她感到恐懼,“那會成為他滿足的根源,將會成為我的勉強的不情愿的犧牲”(13)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浮現(xiàn)》,第104頁。。
(3)符號+語言:她不信任語言,因為她無法通過語言向自己的情人喬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我理解得很慢,解釋得十分糟糕,這是語言的障礙,我本該使用我自己的語言?!?“對語言的使用無能為力,因為它不是我的語言。”(14)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浮現(xiàn)》,第130頁。
(4)符號+職業(yè):她不想像別人那樣工作,因為“在學校里,你不得不做和別人同樣的事情”(15)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浮現(xiàn)》,第60頁。,現(xiàn)在她也不想委屈自己了,但是因為“不得不出賣點什么以求生存”(16)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浮現(xiàn)》,第58頁。,她才選擇更自由的工作,做個書本插畫師,因為畫面感的視覺更能滿足她傳達信息的需要。
(5)符號+宗教:她需要宗教,但宗教已今非昔比,“神力會保護我的,但它不見了,它已經(jīng)筋疲力盡,就像一顆臭蛋或畫十字一樣不起作用?!?17)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浮現(xiàn)》,第218頁。
女主人公在整個故事里都是以“零符號+女性”的結構出現(xiàn)的,因此女性符號成為了眾多學者關注的焦點,然而她想作為人的符號以其本性而存在卻被忽略了。整個故事里,她都在設法擺脫各種諸如婚姻、宗教等理性或者邏輯性的東西,這些社會符號捆綁在她身上構成了一個次于女性符號的三級符號。在故事的符號修辭場內(nèi),代表現(xiàn)代生活的城市和家鄉(xiāng),代表婚姻的情人,代表人的本性和社會之間張力的宗教、職業(yè)等等,都是構成修辭場的一個另端,對女主人公構成了一種修辭壓力,迫使她去接受這種社會現(xiàn)實,但她卻以零符號的必然性存在屏蔽了一切,讓原本代表女性的符號向零符號更進了一步,成為人的零符號存在的代表。
可以這樣認為,對女主人公的任何一種闡釋都是從諸多符號中選取一個類別作為批評的認識邏輯起點,并進而對相關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批評,這是典型的對符號學進行闡釋的社會認識論。把“符號+”看作是理解文本符號的起點,顯然也是由于亞里士多德、康德等形式邏輯思考的模式仍然牢牢控制著我們對符號的認識,18世紀的數(shù)學模式、20世紀的科學認識論模式延續(xù)到今天,其先天預設符號體系的認識論模式更深刻影響著現(xiàn)在的人文科學研究,人們忽略了任何理論和哲學知識都首先來自生活。任何文本內(nèi)的符號首先只能是非現(xiàn)象的、非數(shù)學的,唯有發(fā)掘出零符號與社會其他關系項所構成的修辭場,才可以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符號意義的逆生成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