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君
【摘要】王安石的《傷仲永》屬于論說文,但不是先有論點后舉例子,而是一事一議的層層演繹。與此類似,《游褒禪山記》名為“記”,實則借記游程不斷進行反思,從感性經(jīng)驗得出抽象觀念,推演出七個層次的人生道理,使讀者不但領(lǐng)悟其結(jié)論的深邃,而且享受了思考的過程。
【關(guān)鍵詞】經(jīng)典論說文,多層次演繹,文脈
王安石的《傷仲永》篇幅很短,比起他的許多大塊頭文章,并不見得有多大的分量,卻成為歷史名篇,為什么呢?
文章的目的是議論,但沒有用“論”的寫法,而是采用了一事一論的方法,這在《文心雕龍》中不是屬于“論”的范疇,而是屬于“說”的范疇。不過從文本實際來看,又不完全是《文心雕龍》中的“說”,因為劉勰總結(jié)他那時的歷史經(jīng)驗,主要是從先秦游說之士的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總結(jié)出其主要特點乃是用巧妙的比喻進行說理,謂之“喻巧理至”“飛文敏以濟辭”。從那以后,“說”作為文體,經(jīng)過唐宋古文運動后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像韓愈《師說》和柳宗元《捕蛇者說》那樣的經(jīng)典,并不依靠比喻先聲奪人,而是發(fā)展到從一件事概括出普遍的道理來。
一事乃個別之事,一論乃普遍之理。以個別之事,推出普遍之理,很難不帶片面性。例如,韓信少時曾在強者面前不敢對抗,甘受胯下之辱,不能由此推斷少時缺乏自尊者日后一概有出息。杰克·倫敦初寫小說時經(jīng)常被退稿,后來一舉成名,不能由此斷定經(jīng)常被退稿者將來一定是文學大家?!秱儆馈妨⒄摰那疤崾悄撤N世俗預(yù)期:小時決定論。關(guān)于這一點,有經(jīng)典文獻提供了分析的空間。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第二》中有: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奔韧?,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p>
這個十歲的孩子很有先秦游說之士的急智,自己姓孔,就說自己是孔子的后代,對方姓李,就算是老子的后代??鬃由诠?世紀(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孔融則生活在公元2世紀(公元153年—208年),血統(tǒng)相去六七百年,不論說自己是孔子的后代,還是說對方是老子的后代,皆可謂牽強附會,至于說有“親”,則明顯可能性渺茫。這恰恰表現(xiàn)出孩子豐富的歷史知識儲備和現(xiàn)場敏捷應(yīng)對的能耐。主賓紛紛驚異,但是太中大夫陳韙不以為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意思是小時候有這樣的表現(xiàn),長大了并不一定會有相應(yīng)的水平??兹诜瘩g說:“想君小時,必當了了?!边@個反駁有點人身攻擊,是針鋒相對的,但反駁的前提是對方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種反駁方法在中國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西方辯論術(shù)中叫作“以你的話語來確證我的觀點”。
《世說新語》中的這篇文章暗示了一個道理:人在小時候有不凡的表現(xiàn),并不注定長大了很杰出。但是,該文并沒有從道理上說明為什么。王安石的文章恰恰從道理上回答了這個問題。
表面上看,王安石的文章不過是為《世說新語》“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提供一個新的案例,實際上,他提供案例是為了作為立論的出發(fā)點,進行因果分析。他給出的例子與《世說新語》的質(zhì)量也不同。第一,不是一時現(xiàn)場的應(yīng)對,而是一個比較完整的過程。從小時為詩文的不同凡響到二十歲左右退化為平庸,對比非常尖銳。第二,在敘事過程中提示了兩個原因:父親把他拿來展覽、獲利,沒有讓他不斷學習。
文章寫到這里,一般說來可謂完成了主題。但是,《傷仲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在于王安石意識到這件事只是個別現(xiàn)象,道理很淺白,他要在這一個案的基礎(chǔ)上,進行理念的升華。
許多賞析文章都說到,此文的好處在即事立論,其實關(guān)鍵不在于立論,而在于從具體的、感性的事上升到普遍的、抽象的論,當中要有一個過渡。這個過渡就是“受之天也”,“天”即天分、天資。有了這個普遍的、抽象的“天”,才能把具體的、感性的記敘轉(zhuǎn)向理性的議論。這個“天”的意思是先天的,是自然的遺傳。文章從“天”深入下去,推出另外一個字“賢”,“賢”是屬于人的,就過渡到了“人”。在“天”與“人”的矛盾中推理,沒有用一般化的字眼“高”,而是用了一個相當雅的“賢”字,這里就隱含著其不但是智力而且是品味的高,不但是一般的“賢于材人”,而且在程度上強化到比較極端的“遠矣”。這樣高的天資,這樣“賢”的程度,卻轉(zhuǎn)化為平庸,“卒之為眾人”,淹沒在眾人之中了(“泯然眾人矣”)。作者在這里不著痕跡地把主題提升到中國古典哲學的兩個范疇——“天”和“人”。當然,王安石沒有作“天人合一”的演繹,也沒有作“人定勝天”的闡釋,而是展開了“天”與“人”的相輔相成。光是“受之天”并不夠,還要“學”,即“受之人”,這就不僅僅是狹隘意義上的“學”,而是廣義上的人文傳承。有了“人”學,“天”資才不至于荒廢。
寫到這里,主題已經(jīng)深化。本來可以結(jié)束了,但是王安石不滿足,又將推理向新的層次推進:聯(lián)系到實際,受之于天者不受之于人,結(jié)果是平庸,何況現(xiàn)實中天資本來就不高的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即最后可能連平庸的“眾人”都不如。
王安石寫這篇文章,與《世說新語》最大的不同是,不限于表現(xiàn)一個孩子的智慧,也不僅僅說天資好的人要學習,更主要的是向天資并不高的眾人發(fā)出警示。
文章雖小,但是三個層次的推理在邏輯上層層深化,環(huán)環(huán)緊扣。這個警示是很理性的,同時在道理中又蘊含著情感。有賞析文章說,文章的題目是“傷仲永”,全文卻沒有一個“傷”字。然而筆者認為,這個“傷”字,不僅僅在仲永一人,也不僅僅在警示天資高的人,而是警示天資并不高的人,這就包括了絕大多數(shù)的人。沒有超凡的天資,又不受學于人,連成年仲永那樣平庸的水平都達不到,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
最后一句“得為眾人而已耶”,用的是反問句,情感色彩比較濃,可謂情理交融。這篇文章一事一議,本來很可能陷于片面。作者不是先有論點,然后舉例。這樣的做法,思維是靜止的、僵化的。本文是在敘事后概括出觀念來,在推理的過程中,一步步從容推導(dǎo),從前一個論點推出下一個論點,把最重要的警示放在最后。這樣一來,思維就不是僵化的,而是活躍的,在敘事與分析之間演進,不斷深化。
王安石的小型議論文章,往往采用這種方法。例如著名的《游褒禪山記》雖題為“記”,似乎是游記,如果立意僅僅是游記,就很煞風景:“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日:‘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王安石此文之所以經(jīng)典,并不以目接景奇為務(wù),而在其內(nèi)心的反思,文脈的層層深化。游山不過是個引子,是特殊的、具體的事情,而反思卻是普遍的人的心理。自己明明知道,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見愈奇,且“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卻頂不住眾人之議。出來以后,有人怪罪(咎其)“欲出者”,王安石卻反省自己“余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游之樂也”。
這是文脈的第二層次,表現(xiàn)了王安石責己嚴、責人寬的品格。文章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滿足于游記享山水之樂的水準了。而這僅僅是個人的反思,王安石將其當作反思的臺階。
文脈進入第三層次,對個體經(jīng)驗進行超越,問題提升得既有歷史的高度,又有經(jīng)驗的廣度:
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
這就是說,不僅僅是山水的游歷,而且遍及對草木、蟲魚的觀察,都能在認識上有所得,更重要的在于,這是古人的普遍經(jīng)驗。從當時人來說,“古人”這樣的泛稱比之王安石這樣一個“今人”要權(quán)威得多,可信性就強得多。提高到這樣的層次,本來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游記的傳統(tǒng)預(yù)期,但王安石是個思想家,他并不滿足于此,而是要由此順理成章地將文脈推向第四層次,得出一種更帶哲理l生的結(jié)論:
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使夷近和險遠的矛盾轉(zhuǎn)化的條件是“有志”。在艱難險阻面前有志氣、有毅力,才可能將逆境轉(zhuǎn)化為順境。這個論點不難得到論據(jù),例如漢光武帝夸他部將耿弁的名言“有志者事竟成”。一般的文章到此可卒章顯志了,但是王安石的文脈/思辨并沒有結(jié)束。有了志氣,就能頂住眾人的輿論優(yōu)勢,“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王安石的精深在于,于他人無問題處,把文脈推向了第五層次,“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光是有志氣、有毅力也不一定行,還要有相當?shù)纳眢w素質(zhì),要有足夠的體力。這樣是不是就一定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呢?
文脈的第六個層次衍生出新的觀念:即使有體力,如果“隨以怠”,沒有主見,也不行。文脈最精彩處依然不在于此,而在于第七個層次:就算有志氣、有體力、有主見,也還不一定能成功,但是,“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只要盡力了,即使不能成功,也無怨無悔,這就是他最深邃的心得。
文章層層推進,經(jīng)歷了七個層次,得出的結(jié)論與“有志者事竟成”相反,顯然更深刻。當然,這里有王安石作為一個改革家的內(nèi)心密碼:只要盡了最大的努力,不顧“眾人”的反對,不理其譏笑,即使改革不成功,也是無怨無悔的。
兩篇文章,都以記事為基礎(chǔ),從直接的、個人的經(jīng)驗提出問題,提升為理性的觀念,又將觀念層層分析,將論點有序深化。既有先敘后議,又有夾敘夾議,更有議中推演觀感與思緒并進,如此筆墨,有誘導(dǎo)讀者隨作者思緒神游之妙。
與此文同為經(jīng)典,常常入選中學語文課本者還有蘇軾的《石鐘山記》。從立意上講,其異曲同工之處在于,蘇軾實地考察,先以為酈道元所記為誤,后來反復(fù)深入調(diào)查方知古人不誤,最后得出結(jié)論: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蘇軾所寫情節(jié)比較曲折,文字也比王安石瀟灑,但是就思想深度而言,應(yīng)該說比之王安石略遜一籌。
此等經(jīng)典論說文從具體經(jīng)驗到抽象觀念,從文脈層層推進深化觀念的方法,在中學寫作教學中具有很切實的典范意義。它不像中學議論文流行的說法,先有論點,然后組織與論點一致的事例進行“論證”。這樣的“論證”是不可靠的,因為選擇論點一致的材料,就意味著排除與論點不一致的材料,那就注定是片面的,這樣的方法充其量只能起說明作用。而以《石鐘山記》為代表的經(jīng)典,則是從具體經(jīng)驗得出抽象觀念,然后一層一層提出條件的限制,排除可能的片面,深化論點。這樣得出的結(jié)論,不但可靠,而且?guī)е伎嫉倪^程,讀者不但領(lǐng)悟了結(jié)論,而且享受了思考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