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偉 李 霏

南宋馬和之有《周頌·清廟之什圖》，試圖再現(xiàn)周天子舉行祼禮的場面。畫面上有一件器物（圖1），和聶崇義《三禮圖集注》及楊甲《六經(jīng)圖考》中的一件器物相同（圖2、圖3），即“黃彝”，或“黃目”。

圖1 [南宋]馬和之，《周頌·清廟之什圖·我將》，遼寧省博物館(局部)

圖2 [宋]聶崇義集注，《新定三禮圖》“黃彝”，清康熙十二年通志堂刊本

圖3 [宋]楊甲,《六經(jīng)圖考》,“黃目”清康熙元年禮耕堂重訂本

在聶崇義《三禮圖集注》或“六家舊圖”所引起的爭議中，后代學(xué)者經(jīng)常提及的就有黃目、谷璧、犧尊、簋敦、雀盞等等，對于這些器物，特別是“黃目”，我們不妨稍做討論，于此亦可見宋人古器物研究之一斑。

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九“器用”一條稱：

禮書所載黃彝，乃畫人目為飾，謂之“黃目”。予游關(guān)中，得古銅黃彝，殊不然。其刻畫甚繁，大體似繆篆，又如闌盾間所畫回波曲水之文。中間有二目，如大彈丸，突起煌煌然，所謂“黃目”也。視其文，仿佛有牙角口吻之象，或說“黃目”乃自是一物。

……或曰：“《禮圖》樽彝皆以木為之，未聞用銅者?！贝艘辔纯少|(zhì)，如今人得古銅樽者極多，安得言無？如《禮圖》甕以瓦為之，《左傳》卻有“瑤甕”，律以竹為之，晉時舜祠下乃發(fā)得“玉律”，此亦無常法。如“蒲谷璧”，《禮圖》悉作草稼之象，今世人發(fā)古冢，得蒲璧，乃刻文蓬蓬如蒲花敷時，谷璧如粟粒耳。則《禮圖》亦未可為據(jù)。1[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九，明崇禎馬元調(diào)刊本，葉一正至葉二背。

沈括的判斷，得之于個人訪古、訪友活動中對出土實物的觀察。對《禮圖》中的“黃目彝”“谷璧”“蒲璧”等物提出了批評意見——我們在聶氏書中所見的“谷璧”“蒲璧”全部是禾稼之象，黃目是“以黃金為目”。

沈括否定了禮書中“畫人目為飾”的說法，并依照個人目驗之物對黃目做了兩種解釋，一是裝飾紋樣：“中間有二目，如大彈丸，突起煌煌然?！倍莿e為一物，是像飛廉一類的“神獸”。沈括之所以提出異議，是因為感覺到禮書在器物上畫眼睛的方法非?；闹嚒Ｔ僬?，他看到的應(yīng)該是所謂“饕餮紋”，用他的話講，即“視其文，仿佛有牙角口吻之象”。

沈括提及的“黃彝”“黃目”，歷史上一直爭議不斷，學(xué)者們也有多種解釋，一種是采用音韻訓(xùn)詁的解釋方法，如徐中舒先生曾釋黃為觵，并結(jié)合雞彝、蜼彝等論證，提出是黃彝是“象兕牛角形”之兕觥。2徐中舒，〈說尊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編輯委員會編，《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一分，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一種解釋則針對“黃目”二字，認(rèn)為獸面雙目涂金即為“黃目”，是一種紋樣，而器形則未能確定。還有一種是從器型的角度加以考察，認(rèn)為“黃目”是一種有獨特形制的禮器。本文也主要是從這個角度立論，認(rèn)為“黃目”或為敞口的觚形器。

目紋是青銅禮器中一種常見紋樣，有雙目，也有“獨眼”。雙目往往和獸首組合，獨目則獨立成紋。從考古材料上看，“獨眼”目紋出現(xiàn)的比較早，馬承源先生說：“從商代二里崗期開始，就出現(xiàn)了沒有動物形實體附著的眼睛圖案?！痹谇嚆~器上，一目的紋樣主要表現(xiàn)為三類，即斜角目紋、目雷紋和四瓣目紋。3參見馬承源，《中國青銅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9—380頁。這類獨眼目紋也是我們理解黃目紋的一個重要參考。脫離動物形體獨立的獨眼或雙目，寓意直接而又明確，可以給人警戒、先知先覺或神明在場的心理感受，一如古埃及的目紋。

羅振玉收藏的一件青銅器就是以黃金裝飾動物的眼睛，他認(rèn)為這就是“黃目”，其《古器物識小錄》稱：

《明堂位》：“（灌尊）夏后氏以雞彝，殷以斝，周以黃目。鄭康成謂黃目以黃金為飾?！督继厣罚骸棒d氣之上尊也?！焙笫馈抖Y圖》黃目，尊上畫人目，而尊之，固可笑也。或又謂當(dāng)以龜目者，亦不可信。予藏父乙甗，三足，為獸首，其目以黃金為之，所謂黃目尊，殆亦以黃金作獸目。異日當(dāng)留意于傳世諸尊，恐必可為吾言之證也。4參見羅振玉撰述、蕭文立編校，《雪堂類稿·甲·筆記匯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3頁。

圖4 夔紋甑（《周原出土青銅器》總ⅠA007）。西周晚期。（出自曹瑋主編，《周原出土青銅器》第5 冊，巴蜀書社，2005年，第993頁）

圖5—1 商晚期方觚(局部)，德國科隆藝術(shù)博物館。Foto Rheinisches Bildarchiv K?ln，陳磊先生提供。

羅振玉說的這件“父乙甗”，器形為甗，圖案為獸首，以黃金涂目，在他這里，黃目很容易等同于“饕餮”，他描述的這件器物非常接近臺北故宮收藏的那件“商父乙甗”。在2005年出版的《周原出土青銅器》，我們可以查到一件夔紋甗（西周晚期器），這件器物的下半部分素面，僅飾有一雙眼睛（圖4），和羅振玉描述的獸首目紋相映成趣。

至于將“黃目”解釋為“龜目”，指的是漢許慎、宋羅愿與清曾釗5曾釗《周禮注疏小箋》云：“祼用斝彝黃彝。黃彝，黃目尊也。元謂以黃金為目。釗按：此說非也。上云雞鳥，下云虎蜼，此獨云人目乎？況前文斝彝亦刻禾稼形，而此乃刻兩人目于尊中與之為列，亦似不類?？肌稜栄乓怼吩疲骸凶?，乃作龜形其上，方悟黃目者，乃龜也。若為人目而黃之，黃乃目病爾。’其說較安?！稜栄判铝x》十六卷引《說文》罍，龜目酒尊?！盵清]曾釗，《周禮注疏小箋》卷三，清同治十年刻本，葉十二正。的說法。

從器型的角度思考，《明堂位》中提到的“黃目”就是灌尊，是行祼（灌）禮時所使用的酒器，而且有獨特的形制。《周禮·春官·司尊彝》中記載：

春祠夏禴，祼用雞彝、鳥彝，皆有舟；其朝踐用兩獻(xiàn)尊，其再獻(xiàn)用兩象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秋嘗冬烝，祼用斝彝、黃彝，皆有舟；其朝獻(xiàn)用兩著尊，其饋獻(xiàn)用兩壺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凡四時之間祀追享朝享，祼用虎彝、蜼彝，皆有舟；其朝踐用兩大尊，其再獻(xiàn)用兩山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6[清]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6冊，第1514頁。

雞彝、鳥彝；斝彝、黃彝；虎彝、蜼彝專用于祼禮，合稱六彝?！吨芏Y》中的“六彝”究竟為何物？這已是一場聚訟千年的爭論，7參見張雁勇，〈關(guān)于《周禮》鳥獸尊彝形制研究的反思〉，《史學(xué)月刊》2016年第3 期，第21—33頁。歷史上對此有象形器和刻畫器兩種解釋，而考古材料則同時支持上述兩種觀點，如徐中舒所言：“蓋現(xiàn)存遺物中不但有象鳥獸諸形之器，即刻畫鳳凰、牛象諸形及以象牙松綠石為飾者亦不少見?！?同注2，第75頁。

圖5—2 獸面紋觚。殷墟早期。（出自《故宮商代青銅禮器圖錄》，臺北故宮博物院，1998年，第245頁）

圖5—3 獸面紋觚（局部）。殷墟早期。（出自《故宮商代青銅禮器圖錄》，第245頁）

圖5—4 鏤空目雷紋觚（《周原出土青銅器》總0027 1976年扶風(fēng)縣莊白村一號窖藏），西周早期。（出自《周原出土青銅器》第3 冊，第591頁）

圖5—5 目紋觚（《周原出土青銅器》總0093 1976年扶風(fēng)縣莊白村一號窖藏）西周早期。（出自《周原出土青銅器》第3 冊，第591頁）

如果沿用“刻畫器”的解釋思路，再聯(lián)系器物的實際功能，我們或許可以對“黃彝”產(chǎn)生一些新的思考。從功能上看，祼（灌）禮中使用的酒器，無論是雞彝鳥彝、斝彝黃彝，還是虎彝蜼彝，應(yīng)該都是大口或敞口的尊形器，用途是便于溢出“鬱氣”，散發(fā)芳草的香味。馬承源先生講，尊形酒器有“有肩大口尊”“觚形尊”“鳥獸尊”三大類，“六彝”應(yīng)該就在這三種器形之內(nèi)。9馬承源主編，《中國青銅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98頁。按照刻畫器的思路，“雞彝鳥彝、斝彝黃彝”，應(yīng)該是有肩大口尊，而非“象全體之形”的鳥獸尊，這一點在考古材料中也可以得到支持。但實際情況可能遠(yuǎn)比我們的推測復(fù)雜，刻畫尊和象形尊并用的情況可能更合乎實情。

而祼禮中使用的“六彝”，又明顯可分兩類，一類是鳥獸尊或鳥獸紋樣尊，如雞彝鳥彝、虎彝蜼彝，而斝彝黃彝則另為一類。關(guān)于斝形器，經(jīng)王國維《說斝》一文考證，及大量出土器物驗證，基本上已成定論。但“黃彝”或“黃目尊”卻一直令人困惑。

在此，筆者有一個極為膚淺的推測，即“黃彝”或有可能是觚形禮器。這樣講，是因為從視覺樣式上判斷，從觚形酒器中可以頻繁看到脫離動物形體而存在的目紋（圖5），這也是觚形器比較明顯的一個特征。此外，觚的命名本身就存在問題，要理解它的功能，我們還是應(yīng)該把它在此還原為敞口尊形器。容庚先生說：“今之所稱為觚者，其名定自宋人，腹小而口侈，所容不多，飲酒時易四溢；且腹下或有鈴，有端拱之意，與他飲器不類，則觚是否為觚，不無可疑。姑沿舊稱以俟他日之論定耳?！?0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下編第二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06頁。依照這一見解，觚不當(dāng)為實用之飲器，而應(yīng)該是有特殊意義的禮器。在殷墟時代就出現(xiàn)以觚形酒器為禮器的明確證據(jù)，在〈試論婦好墓“銅尺形器”的功用——兼談商周青銅爵、觚的使用〉這篇文章中，我們還看到了銅爵、銅觚與祼禮中所使用的銅柶相組合的證據(jù)（圖6）。11參見何毓靈、馬春梅，〈試論婦好墓“銅尺形器”的功用——兼談商周青銅爵、觚的使用〉，《文物》2016年第12 期，第54頁。

圖6 婦好墓，臺西M35 平面圖（出自自何毓靈、馬春梅，〈試論婦好墓“銅尺形器”的功用——兼談商周青銅爵、觚的使用〉，《文物》，2016年第12 期，第54頁）

圖7—1 內(nèi)史毫豐觚（同）（出自吳鎮(zhèn)烽，〈內(nèi)史毫豐同的初步研究〉，《考古與文物》，2010年第2 期，封三）

圖7—2 內(nèi)史毫豐觚（同）銘文

圖7—3 內(nèi)史毫豐觚（同）拓片

李濟(jì)先生曾講：

觚形器與爵形器的普遍存在，并成了一對分不開的伙伴，這一結(jié)合遵守一種極嚴(yán)格的匹配律：有一“觚”必有一“爵”，有二“爵”必有二“觚”；M331 的三件觚形器，雖只有一件三足的爵形器相伴，卻另有兩件四足爵形器作陪，故算起來，仍是照一一相隨的例，同時這也可以證明，在功能方面，四足爵與三足爵大概沒有分別。12李濟(jì)，〈記小屯出土之青銅器〉，《中國考古學(xué)報》第三冊，民國37年，第79—80頁。

爵和觚組合使用，其背后有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最后形成了具有特殊含義的組合，即《周禮》中所說的：“秋嘗冬烝，祼用斝彝、黃彝，皆有舟。”這里的斝彝與我們習(xí)慣上所認(rèn)知的“爵”是同一類器物13與觚一樣，所謂的“爵”，其命名也存在著很多問題，參見李春桃，〈從斗形爵的稱謂談到三足爵的命名〉，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九本第一分，2018年，第47—117頁。，黃彝則為刻劃或鑄造有目紋的敞口尊，而且極有可能就是“觚”。

觚形酒器是禮器，且僅可能用于祼禮，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們可以舉出一個帶有銘文的、明確用作祼（灌）禮的觚形器——西周早期的內(nèi)史亳豊（禮）觚（圖7），這件器物圈足內(nèi)壁鑄銘文14 字：

圖8—1 何尊 （《陜西金文集成》0745）西周早期。高39cm，口徑28.6cm，重14.6kg。（出自張?zhí)於髦骶?，《陜西金文集成》? 冊，三秦出版社，2016年，第99頁）

圖8—2 何尊銘文拓片

這件器物是典型的“觚”形器，高圈足，腹部和圈足鑄有四道扉棱。中間有一目紋，以松石鑲嵌。器物自銘為“同”，如鼎、斝一樣，是一個象形字——把“同”解釋為“爵”，古代經(jīng)師一直有此說法，但器形一直不明，從這件“內(nèi)史亳豊（禮）觚”來看，宋代學(xué)者所說的“觚”就是古代經(jīng)師所說的“同”。

觚從實用的飲器到用作祼禮的禮器，期間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引用考古學(xué)者的看法：“銅觚產(chǎn)生之前，就有木觚、陶觚、漆觚等，早期的觚形器無疑是飲器……從中商、晚商直到西周時期，銅觚腹部越來越細(xì)，口沿外侈成喇叭狀，高大精美者飾通體的扉棱。如果仍用其飲酒，要做到酒不外溢盡飲到口中，幾乎是不可能的……殷墟到西周早中期之時的銅爵、觚最主要的功能是‘禮器’，用于各種祭祀、禮儀場合，許多功能都是象征性的?！?4同注11，第56頁。

“觚”形器上有獨立的目紋，而且用于祼禮。如果回到“六彝”的語境，雞彝、鳥彝、虎彝、蜼彝都是“鳥獸尊”或“鳥獸紋尊”，斝彝器形已經(jīng)明確，那么，剩下的用作祼禮的“黃彝”只能是前面提到的用作祼禮的“內(nèi)史亳豊（禮）觚”這一類酒器——至少在邏輯上應(yīng)該如此吧。

各種“同”字形的尊，如何尊（圖8），以及尊的變體——“觚”，應(yīng)該最接近祼禮中的“黃彝”——何尊上的銘文記載也提到了祼禮。

以上是筆者對“黃目”的粗糙猜想，我們在器型、銘文上做了推論，最后還想就“黃目”圖案略作闡發(fā)。呂大臨在《考古圖》中著錄了一件“祖丁彝”，其釋文中說：“上為兩目，中為兕牛，下為兩冊，純作畫像，時方尚質(zhì)故也。至周有黃目尊、犧尊，蓋法始于此，而分以名尊，廣備禮乎?！?5呂大臨提到的“兩目”，在薛尚功和黃伯思那里被釋為“瞿”字，但《宣和博古圖》對此進(jìn)行了質(zhì)疑，稱“商器以父銘者多矣，瞿則莫詳其為誰”?！段髑骞盆b》卷十五卣一“商瞿卣”一條，“則引《竹書紀(jì)年》注，定瞿為武乙之名”。這種解釋，或許忽視了上古社會圖像存在的獨立意義。（圖9）

圖9 “祖丁彝”及釋文（出自[宋]呂大臨，《亦政堂重修考古圖》卷四清乾隆十七年（1752）黃氏亦政堂校刊本，葉二十二正背）

尊、彝上的黃目，是刻人目為飾，寓意為提前查知鬼神的降臨。如果夸張地講，黃目尊或許僅指有眼睛圖案的觚形酒器，而“黃”或有可能是指制作的工藝，即器物整體呈金黃色（圖10）?！抖Y記·郊特牲》中說：“黃目，鬱氣之上尊也?！笨追f達(dá)疏：“祭祀時列之最，在諸尊之上，故云上也?！标P(guān)于黃目尊“察知神明”的含義，裴度〈黃目樽賦〉即有非常好的說明，我們不妨讀一下全文：

圖10 父乙觚，西周早期

黃目樽賦

（以“清廟之氣，所以禮神”為韻）

圣人之制祭也，因物達(dá)情，比象配類。盡內(nèi)心之享禮，定黃目之彝器。居樽之上，察神之至。黃其色，保純固于中央；目以名，洞清明于幽邃。將以贊禘祫，報天地。成形而百代猶傳，遍祭而萬靈具醉。懿夫周禮盡在，殷薦孔明。郁鬯馨而外達(dá)，湛醪華而內(nèi)清。濩落為用，昭彰表誠。自可配于龍勺，焉取儔于兕觥。當(dāng)其霜露盛時，金石奏廟。告虔之始，在物居要。動明酌而曼醁騰光，澄舊污而圓規(guī)納照。且《禮經(jīng)》所紀(jì)，象設(shè)有以。首瑚璉之序，助宗廟之美。體含宏，足擎跽。從祝之獻(xiàn)，而如鼎之峙。精氣皎于外飾，黃潤艷于通理。嚴(yán)敬而挹，且見夫爵盈；明德之歆，詎聞乎罍恥。若乃籩豆并置，陶匏共陳。亦可以備觀光之祭法，攄素懷于蠟賓。酌其中，諒明明之取義；華其睆，將屬屬以交神。至于夜燎之時，宿設(shè)之所。含霜若麗夫金質(zhì)，導(dǎo)氣更宜夫桂醑。自合禮于宗彝，匪齊名于杜舉。是知純嘏將降，明禋在茲。達(dá)臭陰于勿勿，駐靈駕之偲偲。尚禮然也，明王用之。方今樂和同，禮無體。粢盛式務(wù)，郁器光啟。客有習(xí)于聲詩，愿奉樽而觀禮。16[清]董誥輯，《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七，清嘉慶內(nèi)府刻本，葉三背至葉四背。

裴度的賦文，值得我們重視，在古典文化中，詩賦一類代表的是“活的傳統(tǒng)”。

黃目尊和犧尊為《周禮》所設(shè)定，帶有極強的“觀念性”。可以想見，這類器物在形制、紋樣上必然會延續(xù)殷商器物的信息，而殷商器物的固有意義同時也會疊加、附著到周人的禮器上。如此一來，“觀念”和用以表達(dá)觀念的器物之間就存在著一種緊張關(guān)系。比如，依照《周禮》，黃彝上的目紋應(yīng)該是“人目”，但實際存在的各類禮器中，都是人目、獸目、“神目”混用，夏、商時期久已流行的各種目紋在周代觚、甗一類禮器中同時存在。同樣，漢以后的學(xué)者對“黃目”的解讀也存在著類似困惑。之所以有千差萬別的解釋，還是因為各類實物和頭腦中的觀念難以準(zhǔn)確對應(yīng)。宋儒也是如此，翟耆年《籀史》中提到，徽宗政和癸巳（1113），“獲黃目尊于浚都”，從這個被特殊記錄的事件可以推想觀念與圖像準(zhǔn)確匹配的難度。在西方，早期基督教美術(shù)大量沿用古羅馬的異教圖像，給觀看者、研究者帶來的也是同一種困惑。

近代以來，西方學(xué)者對中國青銅器中“黃目”及“饕餮紋”亦產(chǎn)生過興趣，而他們所給出的解釋恰好反映了西方藝術(shù)史學(xué)科成立之初所秉持的“一元論”氣質(zhì)，17蔡元培曾提到過的德國美術(shù)史家“侯耳氏”——弗里德里?！は柼豙Friedrich Hirth]在《論中國藝術(shù)中的外來影響》[über fremde Einflüsse in der chinesischen Kunst]中，援引《西清古鑒》中的饕餮紋做了一個判斷：“……在依據(jù)古代獻(xiàn)祭儀式的目的而發(fā)展起來的某些形式的器物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某些反復(fù)出現(xiàn)的裝飾，決不能宣稱它們借用自一個更早期的外來文化，正是由于那個緣故，必須認(rèn)為這些裝飾是真正的中國的。有這樣一種裝飾以一種風(fēng)格化的、類似貓科動物的作怪相的面具的形式出現(xiàn)在所有這些器物的較大一面，它是怪物饕餮的再現(xiàn)，暴食的象征，它的出現(xiàn)是要告誡他否則會面臨什么，以此提醒圣器的主人保持儉樸的生活?！比欢ダ蚀摹ぞS克霍夫[Franz Wickhoff]卻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釋，他說：“希臘的眼形花瓶，它們的傾斜的眼睛類似于東方臉型的眼睛，因此完全可能對中國人很有吸引力。于是中國人在每一個條紋中都畫進(jìn)了這雙眼睛，用波曲紋填充表面， 眼形花瓶同樣表明了這種文化傳播所發(fā)生的時代：它們可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jì)下半葉，在這個時期雅典土陶器出口處于顯著的高潮?！本S克霍夫接下來的判斷更令人吃驚：“希臘器皿的大量出口也引起了西方的伊特魯里亞藝術(shù)的風(fēng)格變化，在東方產(chǎn)生了中國藝術(shù)。倘若現(xiàn)在我們在對中國的全面考察的過程中在那里和在意大利一樣發(fā)現(xiàn)了黑像花瓶的碎片，這并不會令我驚訝。因此是雅典藝術(shù)長驅(qū)直入傳到中國，賦予這個遙遠(yuǎn)的民族以風(fēng)格?！痹谶@里，我們只要說兩點事實，就足以對維克霍夫奔放的想象力加以約束，一是中國迄今沒有“和在意大利一樣發(fā)現(xiàn)了黑像花瓶的碎片”，二是中國青銅器 “黃目”“饕餮”紋樣出現(xiàn)的時間要遠(yuǎn)遠(yuǎn)早于公元前6世紀(jì)下半葉，也就是說，希臘的眼形花瓶完全是“黃目”“饕餮”紋樣的變體，甚至“它們的傾斜的眼睛類似于東方臉型的眼睛”。前引希爾特、維克霍夫的文字均出自維克霍夫《論藝術(shù)普遍進(jìn)化的歷史一致性》。Wickhoff, Franz.“On the Historical Unity in the UniversalEvolution of Art”(1898).German Essays on Art History.ed.Gert Schiff, trans.Peter Wortsman, New York,1988。中文譯文均采自范景中主編，《美術(shù)史的形狀》，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03年，第261—264頁。正是在這篇文章中，維克霍夫提出了世界美術(shù)史研究的綱領(lǐng)——與當(dāng)代英國藝術(shù)史家約翰·奧奈恩斯[John Onians]截然相反的綱領(lǐng)——即，人類視覺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具有歷史的統(tǒng)一性，西方藝術(shù)與遠(yuǎn)東藝術(shù)具有共同的源頭，都可以追溯到希臘藝術(shù)，我們知道，和維克霍夫秉持相同信念的就是他的同事阿洛伊斯·李格爾[Alois Riegl]，而后者在日本和中國的影響要更大。這部分就不在正文中論述了，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看一下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