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塑造了許多在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陰影下生活的人物形象,無論是施害者或是受害者,亦或二者兼有者,都無法逃離那段記憶帶來的與現實生活的疏離感,他們在戰(zhàn)爭中失去自我,在戰(zhàn)后迷失自我,試圖找回自我。究其原因,除了戰(zhàn)爭本身帶來的傷痛之外,還有一個更宏觀、更本質的原因,即日本文化中特殊的“恥感文化”對于日本人的影響。
關鍵詞:恥感文化;罪感文化;個人身份;文化沖突
石黑一雄是當代英國著名的小說家,與拉什迪、奈保爾并稱為“英國移民作家三雄”。他6歲時隨父母移民英國,雖然那時的他還沒有諳于世事,但童年的這段顛沛經歷對其后來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作品主題有著深遠的影響。1954年出生于日本長崎的他,在早期作品中(《遠山淡影》與《浮世畫家》)將時代背景設定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戰(zhàn)敗的日本,小說中的人們,無論是受害者還加害者,在戰(zhàn)后都不可避免地籠罩在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記憶的陰影中,或逃避或反思,都無法擺脫那段記憶帶來的與現實生活的疏離感。小說中的主人公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表現,都受到一種日本特殊文化的影響,他們對于自己的記憶和行為的認知總會給讀者一種莫名的違和感,造成這種違和感的原因就是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提出的——“恥感文化”。因此,要真正反思那段歷史,了解經歷過那段歷史的日本人心中的痛,就要跳出戰(zhàn)爭本身,在更為宏觀的文化層面進行解讀,這樣或許我們對于石黑一雄早期的作品會有一個不同的認識。
一、恥感文化下個體意識的喪失
恥感文化并不是日本特有文化模式,應該說在東亞受中國儒家文化影響的地區(qū)普遍都具有恥感文化的特征,但是在日本受共同體意識和等級意識的影響,形成了特殊的“恥感文化”。在傳統日本社會中,標新立異者往往會被他人所排斥,下級對上級無條件的服從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個體的意志必須服從集體的意志,這就極易導致個體意識的喪失。
在石黑一雄的小說《浮世畫家》中,主人公小野增二就是這樣一個在戰(zhàn)爭中被集體意志裹挾,最后喪失自我的典型。小野是一位很有天分的畫家,但他的藝術道路并不順暢。他的父親是個商人,對于兒子在繪畫藝術上的抱負嗤之以鼻,不僅在語言上給予毫不留情的打擊和羞辱,甚至將小野的畫作付之一炬;當小野正式走上畫家的道路后,他的老師毛利君又因為其藝術觀念與自己相悖,認為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沒收了小野最得意的畫作,并侮辱他只能“給雜志和漫畫書畫插畫”。這樣的經歷恰恰體現了日本社會中,上級對下級、前輩對晚輩幾乎有著絕對的統治力,日本國民在日常生活中遵守的基于實力和權威的支配與服從已經深入骨髓,而這樣的經歷也對小野產生了極其負面的影響。
這個階段的小野在精神上是孤獨的,心靈上是脆弱的,他一方面憤慨父親和老師對自己的壓制,一方面又渴望成為像他們一樣的“權威”,這其實是日本“恥感文化”中,下級面對上級近乎絕對的遵從達到忍耐的極限后的自然反應,即“下克上”。當時日本軍國主義在整個社會大行其道,小野結識的朋友松田向他鼓吹海外擴張、殖民思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最終讓正在尋求精神寄托和藝術出路的小野投身到軍國主義的麾下。他開始用自己的畫筆為軍國主義鼓吹,極力美化對外戰(zhàn)爭,宣揚極端民族主義,鼓動年輕人為了國家走上戰(zhàn)場,為國奮戰(zhàn)。這個時期的小野在事業(yè)上達到了巔峰,不僅成為畫家和內務部文化委員會的委員,而且擔任了“愛國動向委員會”的官方顧問,這些職務使他變成了藝術界的權威。而小野之所以這么做,無非是想尋求當時在日本占主導地位,成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主流的軍國主義的認同。當時他的一個學生黑田,有反愛國主義的傾向,小野將黑田的表現當做是對自己權威的挑釁和背叛,是對國家和民族集體意志的背離,于是向有關部門進行了舉報,將黑田當作背叛者打入大牢,對他百般折磨,采取了從前自己老師對待自己的辦法——燒掉了他的畫作,并將其稱為“反愛國的垃圾”。這時的小野已經選擇性地遺忘了當初經歷過的壓迫,成為鎮(zhèn)壓學生的專制者。
二、戰(zhàn)后個人身份的迷失
憑借在戰(zhàn)爭期間對軍國主義的美化和宣傳,小野在政府的推動下成為名噪一時的畫家。由于他有著崇高的藝術地位和巨大的社會影響,大女兒的婚事一談即成。然而,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在美國占領軍的主導之下,“民主化”運動在日本如火如荼地展開。天皇從神壇上走下,親自去拜謁美國占領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民眾也開始對戰(zhàn)爭的本質進行反思,對軍國主義的批判成了社會的主流,小野原本德隆望尊、一呼百應的地位也隨之喪失殆盡。曾經對他頂禮膜拜的學生和下屬不見了,環(huán)繞在他身邊的朋友走開了,甚至連他的女兒也認為他過去的歷史是一種恥辱,這種巨大的落差讓小野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亟需重建自己的個人身份。
個人身份的建立不能脫離對集體身份的歸屬,在日本恥感文化重視“他者意識”的大環(huán)境下更是如此,一旦個人無法融入集體意識中,那么個人身份也就無從說起。例如,小野兩個女兒的婚事,大女兒節(jié)子結婚時小野正處于事業(yè)的巔峰,因此他只是稍稍示意,親家便立刻同意了婚事;可到了戰(zhàn)后,二女兒仙子卻遭到了男方的退婚,理由則是小野在戰(zhàn)時不光彩的歷史。這對小野的觸動是巨大的,他無法接受一個在戰(zhàn)爭中與自己家世相距甚遠的家庭對自己女兒退婚的事實,更不能接受自己曾經在戰(zhàn)爭中的“榮譽”成為仙子被退婚的理由,這無疑是對自己驕傲的過去的抹殺。為了捍衛(wèi)遭到重重威脅的社會地位、自我尊嚴和家族利益,小野一方面選擇了與他性格和處境類似的紳太郎作為他回憶的參照,尋求心理平衡,另一方面通過回憶對三宅一家進行了種種推測,得出與事實完全相反的結論,尋求自我安慰。記憶就是這樣繞過了真實的路徑,跟隨著小野對過去榮光的眷戀,到達了一個只有小野自己能夠辨識的終點。小野內心的回憶圖像,就像對照片聚焦部分進行了美化、加強、放大和藝術加工。而他所關注的焦點,正是外部世界對他在戰(zhàn)爭期間的行為進行質疑和審查的部分。值得慶幸的是,最終仙子還是得到了一個好的歸宿,這也預示著通過對戰(zhàn)爭和軍國主義的反思,日本的下一代會有一個更好的明天。
三、恥感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沖突
由于戰(zhàn)敗后日本國民生活的艱難和精神的空虛,加之美國占領軍從上而下實施的非軍事化和民主化運動,日本的傳統價值觀和西方普世價值觀產生了巨大的沖突。一部分思想開放的年輕人懷著重建更好的社會的想法,積極接受民主、平等、自由等新觀念。而另外一部分人,尤其是老一輩人,則對這種外部集團帶有強制性的文化入侵帶來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是反感。
在日本傳統的恥感文化中,整個民族作為一個集體,其內在要求是作為個體得到他人的認同,要和集體中的他人構建一種和諧的人際關系和統一的價值觀念;而對外他們則主要是竭力維持自己民族集體的尊嚴和體面,避免遭受外部集團的譴責和非議。在這種集體意識的作用下,個體的意識是不值一提的,那些對于本民族犯下罪孽和給其他民族帶來傷害進行反思的人,會被認為是對民族和集體的背叛;而為了維護本集體對外的形象,就必須要求集體中的所有人對于他們所犯下的罪行選擇性遺忘,或是用一種“曖昧”的態(tài)度去規(guī)避,因為在他們看來,“他人”這個概念僅僅局限在本民族內,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和道德約束也是如此,其他團體是不在這個評價體系之內的,所以只要整個集體都一致對自己犯下的罪行選擇視而不見,那么罪行就是不存在的,他們依舊是無辜的、有尊嚴的。
明白了這一點,作品中小野對于戰(zhàn)爭的看法和戰(zhàn)后的行為就不難理解了。在小野看來,他為戰(zhàn)爭搖旗吶喊,甚至鼓勵兒子上戰(zhàn)場最后喪命,都只是在盡一個國民應盡的本分,是出于對祖國的熱愛和民族的忠誠。因此,當他聽說平山這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不過是唱了幾首軍歌、喊了幾句戰(zhàn)爭口號,就被激進的青年毆打、唾罵時,所表現出來的不解、迷茫和恐懼,也就不難理解了。然而,小野在內心深處明白這場戰(zhàn)爭的惡劣,自然也知道自己在戰(zhàn)爭期間的畫作產生了怎樣的壞影響。兒子以及許多同兒子一般年紀的年輕人,他們被自己所在的主戰(zhàn)派陣營鼓吹著走向戰(zhàn)場奉獻了自己鮮活的生命,結果這場戰(zhàn)爭是被譴責的,他們的犧牲毫無意義且打上了戰(zhàn)爭罪犯的標簽,兒子的離世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是他一手造成的,小野不能接受這份罪惡感。按照創(chuàng)傷理論的解釋,當人受到精神創(chuàng)傷而無法排解時,大腦就會自動將創(chuàng)傷記憶進行改寫,從而使受創(chuàng)者能夠接受,小野對于過往的粉飾正是如此。他希望通過狡辯來隱藏自己的罪惡,自己在戰(zhàn)爭中犯下的過錯被他刻意淡化了,自己在畫作上的成就、與學生之間的親密情誼,讓他得到精神上的麻醉,而對兒子在戰(zhàn)場被榴彈炸死一事僅輕描淡寫略略提過。
“恥感文化”造就了日本人極端的自尊心,使得他們對外來的嘲笑和批評極為敏感,因而重視他人意見和看法,對人謙虛,注重協調,這是其優(yōu)點;同時,因為過于重視他人的意見和看法,日本人在面對一些大是大非、尤其是歷史問題時,又害怕因為認錯而改變他人對自己的好感。而西方的“罪感文化”則強調個體站在自身良心、道德觀和信仰的角度,對自身行為的自我評價。這種“罪感文化”源于西方人對上帝的信仰,源于《圣經》中對于人類生而具有“原罪”所帶來的天然的贖罪心理。正如《圣經》里說的,否定自身的罪就無法洗清罪惡,勇敢地承認罪孽就會得到寬恕和原諒。因此,西方人對于自身的反省成為一種文化基因烙印在體內,西方文學中以贖罪為主題的作品也是難以計數,如雨果的《悲慘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托爾斯泰的《復活》等,都對如何洗刷罪孽、獲得救贖進行了深刻地反思和探索。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德國對于戰(zhàn)爭的反思相比日本而言,就顯得極為徹底。他們不在乎他人的眼光,而是發(fā)自內心地批判自己犯下的罪行,這從德國眾多的反戰(zhàn)文學作品中得到了鮮明的展示。
(作者:錢全,安徽師范大學皖江學院講師)
[責編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