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露 張詩亞
【摘 要】苗族賈理的傳承提供了反思少數民族原生形態(tài)教育的新視角。在主流文化尚未大規(guī)模進入前,西南少數民族有各自文化傳承的內容與方式。本文基于黔東南州丹寨縣的田野考察,在歷史語境背景下、從苗族賈理傳承的形式和內容兩個維度論證其補充儒學教化而成為苗族傳統(tǒng)社會內部的“官學”,尤其是賈師辦班授賈形式因其正式性、目的性可視作苗族特色“私塾”雛形。西南與中原同屬一個文化共同體,賈理融通轉化儒家思想,在育人、傳承地方性知識和文化認同等方面發(fā)揮了民族文化的教育功能。于現(xiàn)代社會轉型背景下,重審典型民族文化教育活動有助于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關鍵詞】苗族賈理;“官學”;文化教育;共同體意識
【作 者】龔露,凱里學院副教授,西南大學西南民族教育與心理研究中心博士。貴州凱里,556011。張詩亞,西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400715。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1-0089-0011
一、問題的提出
每個民族的發(fā)展都離不開對自身文化的傳承,文化在傳承過程中又實現(xiàn)其對族群的教育功能。歷史上西南地區(qū)少數民族大多數都沒有在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基礎上創(chuàng)生相應的制度化教育,所以主流文化尚未大規(guī)模進入以前,即基層官學體系健全之前,各民族原生形態(tài)的教育是維護族群發(fā)展的重要途徑,苗族作為西南地區(qū)典型少數民族同樣如此。在清廷開辟苗疆“改土歸流”之后,苗族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社會鼓社—議榔—理老/賈師“自治”與官方治理兩種交織并存的狀態(tài),這為“苗疆”文化提供了生存發(fā)展空間。苗族沒有原生文字,主要依靠口頭方式傳承本民族文化,賈理(苗語Jax Lil)就是流傳在清水江和都柳江流域苗族聚居區(qū)的口頭經典文化,包含苗族文學、史學、哲學、法學、民俗學、自然科學、巫學等地方性知識的“百科全書”“法典”[1]2。賈理在苗族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中處于核心地位,相當于苗族“官學”,從精神信仰到衣食住行皆有體現(xiàn),主要運用于祭祀、儀式和解決糾紛等場合,具有神圣性、嚴肅性特征。本文基于賈理的傳承形式與內容兩個維度闡述其在苗族傳統(tǒng)社會中發(fā)揮的教育功能及其當代傳承意義。
賈理作為苗族代表性“活態(tài)”傳承口頭文化歷來是學界關注的重點。縱觀當下研究成果主要有兩條賈理研究路徑:一是文本分析;二是賈理的功能性角度研究,具體內容集中在這幾方面:首先是從哲學、文學等視角剖析賈理,認為其蘊含豐富的倫理觀、自然觀、宇宙觀,且在行文中運用了多樣化的文化表現(xiàn)手法,具有文學研究價值。[2]二是從習慣法[3]和社會管理角度[4]分析賈理在苗族社會中的功能發(fā)揮,也是賈理研究中的主要視角。相較“靜態(tài)”文本分析,該研究途徑一般通過田野考察“活態(tài)”賈理存在價值。此外也有少數學者討論了賈理的教育價值。[5]三是對賈理相關儀式細節(jié)的描述,[6]以“非遺”視角探究苗族賈理的保護傳承。[7]上述研究從不同學科視角呈現(xiàn)了苗族賈理多樣化的研究價值,為明確本文研究問題提供了重要依據。不過也還存在進一步豐富研究的空間,一方面已有研究多從各自學科,尤其好從法學視角展開探索,割裂了賈理存在的系統(tǒng)樣態(tài),人類學視角全面展示賈理原貌有待加強;另一方面賈理在歷史時間軸中的地位不夠凸顯。因此,本文立足于歷史語境重新審視苗族賈理在民族文化傳承與教育中的價值。
當下賈理流傳的核心區(qū)在丹寨縣,呈現(xiàn)出以丹寨為中心東向雷山、北朝凱里輻射狀。筆者于2018年11月至今非連續(xù)性地在丹寨展開田野考察,盡可能豐富與賈理相關的儀式和傳承活動。文中凡未明確注明出處的材料均來自上述田野考察。文中涉及的賈理代表性傳承人均已在各級官方“非遺”網站中對外公布,所以沿用真名。丹寨縣位于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西南部,地處雷公山西麓、清水江上游。丹寨古名為“八寨”[8]2,苗語古稱“方尤”(苗語fangb yub)“押昂”(苗語yax vangb),“方尤”直譯為蚩尤部落后裔居住的地方,至今丹寨境內仍保留眾多“尤”發(fā)音的地名。據政府官網數據顯示,黔東南州苗族人口占全州總人口43.3%,約209萬,[9]是我國最大的苗族聚居區(qū),丹寨縣苗族人口占當地總人口78.78%,約30萬。[10]相對集中的苗族人口分布為賈理傳承提供了重要基礎。
二、賈理成為苗族“官學”的歷史背景
貴州官學教育發(fā)展起步較晚,此地各少數民族文化補充官學教育的不足而發(fā)揮了重要的“自我教育”功能,賈理就相當于苗族傳統(tǒng)社會內部的“官學”教育。
據明代貴州巡撫郭子章《黔記》:“元以前,黔故夷區(qū),人亡文字,俗本椎魯,未有學也。黔之學自元始,元有順元路儒學,有藺州儒學?!盵11]395“有土司者為熟苗,無官者為生苗”。[12]125由于明代地方官學主要設立在衛(wèi)所,培養(yǎng)對象主要為駐軍和土司子弟,以及極少數“熟苗”精英分子,因此得知所處化外生苗區(qū)的“新疆六廳”官學教育及其薄弱?!懊鹘K貴州共建有府州縣衛(wèi)司學約60所,其中:司儒學8所,府學13所,縣學11所,州學4所,衛(wèi)學24所?!盵13]93其中僅有清平衛(wèi)學、興隆衛(wèi)學、偏橋衛(wèi)學位于生苗區(qū)。與此同時,明朝繼承元代的社學政策,將此作為化民成俗的重要內容。
清朝又在明朝的基礎上發(fā)展了義學,“貴州的義學和一般的義學含義不同。它是清代由官府辦在少數民族地區(qū),主要招收少數民族子弟的學?!盵14]。清代雍正以前,作為官學教育的社學、義學還僅僅局限于“巨鄉(xiāng)大堡”等行政統(tǒng)治所及之處,義學的教育對象還僅針對土司子弟和“熟苗”之“俊秀者”,可見雍正以前社學、義學并沒有深入貴州腹地,[15]“生苗區(qū)”仍處于“自我教育”階段。清廷開辟“苗疆”設置“新疆六廳”后廣建義學,地方官學教育才逐漸發(fā)展到少數民族的鄉(xiāng)村生活世界,教育對象也擴展到“生苗”族群。但又由于地方起義與官方認為設立義學會“徒啟奸匪之心,難取化導之效”而導致新興教育機構時興時廢,面向苗疆的義學沒有實現(xiàn)“化其獷野,漸知禮義”目的,[16]116~117主要原因為設立義學目的是武力“剿”后的文治安撫與“訓課苗人”,加上農民起義引起地方動亂,處于民族地區(qū)基層的義學時興時廢。乾隆年間溫福出任貴州布政使實行民族歧視政策,認為“且苗性愚蠢,欲其通四書義理甚難,而識字以后以之習小說邪書,則甚易徒啟奸匪之心,難取化導之效。應將苗疆所設各社學已滿三年者均以無成淘汰,未滿三年者屆期以無成發(fā)回,漸次裁撤”[17]455。于是,苗疆在雍正年間勃興的義學很快被裁撤甚至無形取消。乾隆末年在鎮(zhèn)壓貴州各族人民起義后,義學再次作為安撫政策重新掀起興辦熱潮。但此后不久咸同起義經過二十年才被清政府鎮(zhèn)壓,受戰(zhàn)爭影響,義學或廢或毀,學校教育處于停滯狀態(tài),貴州義學又一次跌入低谷。[13]238
至民國時期社會動蕩,國家內憂外患,民族地區(qū)基礎教育發(fā)展再次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換句話說,從唐宋“羈縻”政策、明清改土歸流到民國“新式教育”,“苗疆”經歷了從“自我教育”向官學教育緩慢變遷過程。但由于基礎教育制度不完善、欠普及,使得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民族地區(qū)基礎教育功能主要由相應的文化主體承擔。所以,由于官學教育在苗疆基層沒有實現(xiàn)較好普及,對苗族民眾所起的教化作用有限,然而任何族群都有自己文化傳承內容與方式,賈理就是“生苗”腹地苗族文化傳承的核心。
根據口碑資料得知,清末至新中國成立初期,苗族地區(qū)尤其是丹寨全境學賈、授賈、用賈的風氣仍相當濃厚,人們以懂賈、遵從賈理為榮?!八寄飺狃B(yǎng)恩,念父教賈情?!碧镆翱疾煲灿龅皆S多年逾古稀的老人即使不是賈師也都懂得賈理。因此我們可以將賈理當做苗族傳統(tǒng)社會一種以家庭教育為基礎的“通識教育”形式。目前在出版的賈理文本中幾乎看不到漢語借詞,根據王鳳剛等人考證賈理傳承歷史,當下形成的版本下限至少在距今約三百年前,主要依據一是在賈理《遷徙篇》中敘述的最后一個遷徙定居地,距今也已有二十代約六百年,二是《村落篇》中據若干譜牒資料可以確證建寨最晚者也有11代約310年歷史,三是賈理有述丹寨境內一些在清雍正改土歸流前存在而此后已消失的村寨,但改土歸流后出現(xiàn)的衛(wèi)所屯堡地名則沒有。[1]2由此我們可以將賈理傳承與官學教育在苗疆推行的兩條線平行置于同一歷史時空視角之下進行考察,探索在官學教育處于“缺位”狀態(tài)時,賈理作為苗族傳統(tǒng)教育形態(tài)承擔起的民族文化教育功能,從傳承形式與內容上實現(xiàn)補充儒學教化而成為苗族傳統(tǒng)社會內部的“官學”體系。
三、苗族賈理的教育形態(tài)
賈理教育形態(tài)指賈理在苗族傳統(tǒng)社會中存在的形式與狀態(tài),根據教育活動的組織和制度化水平,相較國家層面教育而言,賈理屬于非制度化教育,它存在于族群公共生活場域和日常生活之中?!罢且驗槠涮烊坏?、極為和諧地寓于人類的一切活動之中,它才是無時無刻不在以最佳的形式,潛移默化地在完成其教育功能,因而也是最隱蔽、最有力、最持久、最具有支配作用的,從而也是最無法從根本上替代的?!盵18]3但如果從苗族出發(fā),賈理因其普遍存在的傳承方式與傳承內容蘊含的儒家思想則可視為苗族傳統(tǒng)社會內部的“官學”。賈理傳承總體上并存自在與自覺兩種狀態(tài),一是以儀式、解決糾紛、對歌娛樂1等生活化為基礎的隨境式傳承活動;二是賈理傳承的自覺形式:主要有賈師辦班授賈、學徒拜師學賈與家族內部親子傳承三種形式。苗族人自古以來采取各種形式自覺傳承賈理是其成為“官學”的關鍵因素。
(一)“官學”形式:普遍存在的賈理傳承方式
田野考察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上半葉出生的老人即使不是賈師也基本都懂賈理,據他們陳述,很多賈理都傳自父輩,白天在田地做活、晚上火塘邊烤火的這些時間都是口授賈理好時機。“漢族不離書,苗家不離《賈》”“此是教子《賈》,此是誨幼理。教子去互市,誨幼務稼穡。教子才聰明,誨幼才懂理”。[1]3因此我們可以推斷賈理在過去的苗族群體中處于“通識教育”地位,同時還是一種閑暇時的主要消遣娛樂方式。因為除了賈理里有眾多精彩的神話傳說故事外,還能為蘆笙會上苗歌對唱提供深厚的“基礎知識”,所以僅從擇偶交友來說,賈理都是傳統(tǒng)社會中每個苗族男青年的“必修科目”。即使到了新中國成立后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如今的許多賈理傳承人都在當時學成,“當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們一大伙人白天種地,晚上就結伴去師父家學賈理,學到夜深還做宵夜吃,大家湊肉湊酒,輪流做飯?!?“我跟父親學成了賈理,14歲才去學堂讀書。”3因此,通過賈理曾經傳承的盛況可得知其為苗族傳統(tǒng)社會中文化傳承的主要載體。
1.賈師辦班授賈
賈師辦班集體授賈是苗族傳統(tǒng)最高效的賈理教育方式,大家同時學習討論也更易激發(fā)學習積極性,可稱作苗族“私塾”教育“雛形”,具有明確的教學內容、培養(yǎng)目標——成為合格賈師、考評制度——能夠獨立完成某項作賈儀式。傳承苗族賈理是一件嚴肅神圣“遵古訓”的事,苗族賈理傳承人二十世紀在師父的班上學得賈理,當年他們也聽師父說如何在師公那里學習,今天這些傳承人繼續(xù)沿用這一傳統(tǒng)方式。開班之前要舉行拜師儀式,祭司萬事萬藝之神定拉(苗語Ghaot Dins Lax)。授賈過程中需要賈簽,1賈簽共12支,師父在傳授賈理時按照禮俗“一領眾隨”,每誦唱一句就從賈棒上拿起一支,揚過后腦,取完后每誦唱一句又放下一支在賈棒上,結束一則時握住所有賈簽撻一次,完成一次則代表誦完賈理一小段。當下大多數賈理傳承人例如潘玉祥、龍永超、陳炳才等都曾接受過這種教育模式。根據縣非遺辦提供的資料發(fā)現(xiàn)賈師辦班傳授的地方有龍泉鎮(zhèn)、揚武鎮(zhèn)、興仁鎮(zhèn)、排調鎮(zhèn),學徒波及范圍幾乎覆蓋丹寨全境,還有部分臨縣如雷山的學徒。黔東南州文化研究所在集體授賈有代表性的揚武鎮(zhèn)揚頌村、興仁鎮(zhèn)臺辰村、排調鎮(zhèn)岔河村掛牌成立了“苗族賈理傳習所”2,現(xiàn)以賈理省級代表性傳承人潘玉祥舉例說明。
潘玉祥(苗名Seeb Wees Xeix),生于1943年,興仁鎮(zhèn)臺辰村人,初中文化。1981年至1984年與其他9名師兄弟拜本村賈師潘有富為師學賈,1990年至2005年在廣州務工,返鄉(xiāng)后一邊務農一邊做賈師,從他受教育到回歸農民身份、成為當地第一批外出務工人員,年老后再次回到農民/賈師的生活方式,每個階段都刻下了時代烙印。他學賈理的特別之處在于僅跟一位師父、通過四年高強度集中學習獲得,師父潘有富和十位徒弟之間在規(guī)劃賈理學習方面高度自覺自律,幾近“制度化”授賈,與傳統(tǒng)私塾教育無異,可以視作開班授賈的典型。
根據口述資料可以追溯潘玉祥的傳承譜系是楊輦播奢的第四代:第一代楊輦播奢,生卒年不詳,龍泉鎮(zhèn)卡拉村人,精通賈理;第二代楊幺依香,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過世時八十多歲,龍泉鎮(zhèn)卡拉村人,家族傳承學得賈理;第三代潘有富(1911年~1985年),賈理傳授 班習得賈理;第四代就是潘玉祥。“文革”時期賈理被視為封建迷信受到禁止,“到了1980年,所有都包干到戶、責任到人、有吃有穿了,師父講我老了,賈理也只有我會(同齡賈師都過世),農村政策也放寬了,我都八十多歲,如果不教賈理就失傳了。人在世上要講文明、講禮貌、講道德,要曉得做一個人的樣子,人要行善,不能胡來。1981年初就邀學徒開始聚集學賈理,邀得了十個學員?!?十位學員中最終學成賈師的只有三位:潘正云、潘玉祥和潘光武三人。4潘玉祥等十人學賈時間集中在1981年至1984年,1985年3月師父潘有富病逝。潘有富是在“必須把賈理傳下去”強大信念作用下組織開展的傳授班,年老疾病纏身更加促使他和徒弟們披星戴月地學習賈理,萬幸的是在大家共同努力下歷經四年終于學完潘有富能記誦的全部賈理,沒有留下遺憾。按照學習賈理的一般傳統(tǒng)并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傳授,但是潘有富深感上天留給自己的時日不多,于是實行全年學習制度:農閑時白日夜晚都學,農忙時晚上學,十個人輪班值守當“班長”,每人負責班級管理十五天,這十五天當中要通知大家學習、負責大家的伙食,還要照顧師父。
“十個人,只跟一個師父學。我們一個人值班十五天,他身體不太好,照顧他吃、睡、烤火。冬天冷了大家湊錢買碳,我記得那時候一人出一百五十塊錢。他不喝酒,愛抽葉子煙,愛吃甜酒糯米。晚上學到十一點搞夜宵,如果輪到我值班其他人回家后也要繼續(xù)陪他。四年基本上是堅持一直學,如果有紅白喜事不得來都要請假講清楚,十個如果一半不到就停止學習,但是值班的還是要照顧他。晚上八點要到達,每一個晚上。忙時學晚上,閑時天天都要集中學。那時候師父懂得又豐富,個個都想學,文明又道德,又有禮貌,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相當好,個個都有興趣。他說要學就學到底,不能半途而廢,所以四年能學那么多。”1
大師兄潘正云在《賈師傳》的口述記載可窺見當年對師父無微不至的照料:“當時由于師父行動不便,上廁所不方便,我就攙扶他去,并幫他清理下身,衣服鞋子臟了,都是我老伴幫他清洗,每逢趕場,別人都是集市看熱鬧賣東西,我就在家學習賈?!盵19]54因此可以說師父潘有富不畏病魔、堅持授賈的精神反過來也感染了他的十位徒弟四年如一日地學習賈理,最終十位徒弟中成長起來三位優(yōu)秀賈師。潘玉祥秉承師父教授賈理的精神,在2011年也招收了13位學員組成自己的賈理傳習班,每年春節(jié)期前大家務工返鄉(xiāng)后都進行集體授賈,其中有三位已在2020年申報成為縣級苗族賈理傳承人。與潘玉祥一樣,龍永超、李會堂、王啟榮等賈理傳承人都有按照傳統(tǒng)開班授賈。苗族賈理2008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針對傳承活動有相應資助,從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賈理傳承。
2.拜師學賈
拜師學賈相對于集體授賈便是“一對一”教學,這種單獨受教的形式與集體學賈并不沖突,因為有很多賈師既參加過集體學賈,又接受過單獨學賈,歷經不同形式的賈理教育最終才成為“集大成”的賈師。龍永超便是先后接受四位師父教誨才成就今天。
龍永超(苗名Eet Jenb Bod),生于1966年,揚武鎮(zhèn)揚頌村人。他的學賈歷程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童年時期向父親學習的“基礎階段”;二是結婚之后跟賈師拜師學習的“提高階段”。他一共拜過四位賈師學習,曾經對沒當過賈師的父親產生“懷疑”,經與師父“核對”后發(fā)現(xiàn)父親教的并無不同,這才從心底接受少年時父親教的賈詞。龍永超在二十歲、即1986年遵照當地拜師儀式殺雞正式拜李成芳(約1910年~1995年)為師?!案筛牡馁Z,干河的歌”,李成芳的賈就是從干改學來。當時揚頌到黨期只有小路可走,快走需近兩個小時,龍永超白天干農活,晚飯后打著手電筒翻山越嶺走小路去黨遷學習賈理,學到雞叫再徒步回家時天都亮了。他就這樣不畏艱辛、堅持了兩年,學得賈理中最重要且較長的《掃寨seed vangl》,還有嫁姑娘、接媳婦的儀式念詞,以及木料、木匠和柜子的來源等等,后來因為孩子出生、家庭負擔加重而暫時改做木料生意。
我:黨期離你們家那么遠,您是怎么想到要拜李成芳為師的?
龍:我們是親戚,他是我堂舅,有次他來揚頌做儀式,我在旁邊看,跟著學了幾句詞。我本來跟著父親也學了點,有基礎,一聽就會了。他很高興,說“欸!你搞這個相當快,來我教你,我那邊沒有哪個愛好這個了?!彼娢覍W得快,還在我家住十多天專門教我。后來我?guī)Я舜蠊u去他家拜師,喝了雞血酒,他就正式成我的師父了。學賈理也相當辛苦,像現(xiàn)在吃晚飯了,就走路兩個小時,打電筒去學,學到夜深,雞叫了就回家,回到家睡個把小時就跟老奶2上山做活路去了。我從師父那里學得最重要的《掃寨seed vangl》,那賈很長,學不快,學了半年多,懂了《掃寨》就等于懂了賈理的關鍵。
3.家族傳承
親子傳承是賈理傳承基礎,圍繞優(yōu)秀的傳承人經常會形成特定傳承群體,賈師家族里一般都有懂賈的長輩,甚至許多賈師的父親也同為師父,從小接受賈理耳濡目染的熏陶容易成長為優(yōu)秀的賈師。王啟榮和李會堂都是家族傳承的典型。
王啟榮(苗名Nrix Sid Wangx),生于1941年,排調鎮(zhèn)岔河村人,苗族賈理省級代表性傳承人,所屬苗族支系為“短裙苗”,他的祖父、父親、伯父都先后授其賈理。排調地區(qū)近百年來的祭鼓師主要出自岔河村王氏家,王啟榮老人的祖父王往播(1888~1955)做過三屆祭鼓師,父親王月禎(1919~1963)做過一屆祭鼓師,王啟榮本人也當過祭鼓師,王鳳剛《苗族賈理》中收錄的《祭鼓詞》就是王啟榮所誦。排調地區(qū)苗族鼓藏儀式每13年舉行一次,具有嚴格的儀式程序,對祭鼓師的選擇更是慎之又慎。王氏家族三代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賈師,懂賈之人日漸少去,王啟榮也自嘆“雷山丹寨的賈理,真正的短裙苗賈理只有我了”。由于王啟榮出生在家學淵源的賈理世家,很小就經??吹介L輩們念誦賈理、做儀式、或者是為村人解決糾紛。但正式開始系統(tǒng)學習賈理始于14歲,最先跟爺爺學,爺爺去世后和父親學,父親去世后再跟伯父學,前后持續(xù)了三十多年,直到1988年才正式出師。
李會堂(苗名Wangx Xeed Wees),生于1962年,揚武鎮(zhèn)揚頌村人,初中畢業(yè),苗族賈理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由于其賈師身份受人尊重,又接受過一定程度的現(xiàn)代教育,曾連任五屆村長。根據家譜與口碑資料,李會堂的賈理師承以家族傳承為核心,時間上最遠可追溯至清道光年間的先祖李氏十六代李才萬,傳承到李會堂即屬于李氏二十一代。具體師承關系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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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傳承一輩傳一輩,那時候也沒有電視影響,也沒有電燈,小時候學苗歌,老人覺得我記性好,就傳賈理給我,教我以后做人做正正直直的人,以后講話有信用、也有威信,所以就學了。我和我哥從小就和父親(李仁先)學賈理,十三四歲就正式地跟我堂公(李奉三)學。我堂哥也是賈師,后來又跟堂哥學。結婚后我還跟愛人的舅舅學過(王三保),我們這邊都說‘干也的賈,干改的歌,舅舅干也人,很厲害,他見我有基礎、記性好,又好學,于是專門來我家住了一個月教我賈理。又到二道河寨向徐治榮學得《告多黛榜鬧ghaot dob deeb baox nongs》干野寨學得《襯門保家tik bul ghab doux》。我還跟我們村賈師龍海金1學賈。賈師就是這樣,喜歡教那種已經會賈理了的,就像一年級學生難教,五年級就好教了一個道理?!?/p>
李會堂成為一名賈師與他的家族密切相關,在可追溯家譜的歷史上揚頌村李氏都是賈理世家,濃厚的家族文化氛圍為其奠定了深厚的賈理基礎。據其口述在他個人身上都先后主要匯聚了父親、堂公、堂哥、舅舅、徐治榮、龍海金等人的賈理,而且學習方式是一種非重復、取長補短模式,最后成就集大成的他。從他妻子的舅舅專程來他家居住一個月教他賈理,以及后來仍向本村賈師拜師學賈之事我們也能看得出李會堂是一個天資聰穎、虛心向學的人。
通過分析幾位賈理傳承人得知,成為優(yōu)秀賈師一般需要經歷復雜的學習形態(tài),是綜合性學習結果,其中家族親子傳承為基礎,再根據個人境況接受一對一拜師學習或者參加集體授賈。田野考察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上半葉出生的許多老人都能熟知賈理但不是賈師,因此可以推測過去學賈風氣應相當濃厚,這對于培養(yǎng)出當下這批苗族賈理傳承人提供了優(yōu)渥的家族親子傳承“土壤”。
(二)“官學”內容:賈理蘊含豐富的儒家思想
賈理是苗族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地位相當于苗族的“儒學”,是特定社會結構與文化背景下的思想結晶。由于人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共識和相互融通的倫理觀念,賈理與儒家思想交叉之處是基于人類社會公共理性基礎上的普世倫理,各地區(qū)各民族都面臨具有相似的生活與道德問題。同時,更重要的是雖處“化外之地”,但自秦統(tǒng)一以來,與中原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交融從未中斷。以下將人作為邏輯起點,重點從做人、人與人的關系以及族群社會治理三方面探討賈理內容中體現(xiàn)的儒家思想。
1.關于做人方面
《論語》曰“不知禮,無以立也?!睂γ缱迦藖碇v,賈則為“禮”,懂得賈理是立身做人的基本準則:“彈墨線才造成屋,懂賈理才做成人?!笔紫龋诿缱迦说恼J識觀念中,賈理可以使人達到儒家提倡“智”的境界?!案篙厒魇谧永^承,傳承父輩的賈理,接續(xù)母輩的蠟染筆,傳承賈理就明智,接續(xù)技藝就多能?!盵1]20賈理能夠鍛煉人的觀察、思辨能力,“《賈》拿在手中,理存在胸內,眼力如針利,心智似燈明,明如日出山,亮似月出云,耳能聽四面,眼能觀四方”[1]21。第二,在議榔事件中最能體現(xiàn)“信”,例如定拉神在黑洞中為男子們婚配,有人因牽到丑女為妻反悔,賈理敘述“話再剛剛說,語才剛剛議,榔牛角的血未干,竹簽肉的油還潤。抓著臂就要,拉著手就要,哥要成哥妻,弟要成弟媳,成雙應地久,配偶應天長,緣分注定于暗室,緣分注定于黑洞。只有換牛的市場,沒有換妻的市場,只有換豬的市場,沒有換伴的市場?!@樣,做活才有收。這樣,勞動才有獲?!盵1]447~450言出必行,履行事先的約定,社會才能正常運轉,這與“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20]83表達意思是相通的,只不過賈理通過苗族信仰體系中的定拉神約束個人行為。第三,教人做君子。“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懂得賈理并運用于苗族社會的賈師可以劃歸為“君子”類人。賈師不論是解決地方糾紛還是為別人祈禳,錢財利益皆非所求,而是“做霧罩山沖,做老護地方,不讓船底翻,不讓碓窩偏”的一種追求公平、維護地方和諧的道義精神,很多賈師也因此成為具有地方威望的寨老或鼓藏頭?!爸x他牛工錢,酬他馬工錢。牛工錢不要,馬工錢不收。但求名傳遠,只要譽增高。名為人尊重,譽為世奉崇。”[21]35至今賈師一切活動所得誤工費皆由主人家根據經濟能力隨性而為,在田野考察中筆者從未見過賈師講價行為?!斑@種我們沒有要求,感覺個人做點好事就很值得,從來沒要去要主人給什么東西?!话銕资碌囊稽c點禮信,殺牛一兩斤肉,唱孝歌拿張毛巾,殺豬一斤肉,就行了?!?“以前是一碗米,一塊二,現(xiàn)在又十二塊,或者是三十六,隨便給多給少?!?賈師們至今保持無私奉獻的“君子”精神值得當下發(fā)揚傳承。此外,賈理還教育人們要“寬恕”他人:“氣生氣有消,水漲水有落。人氣三天消,水漲三日落。氣話別計較,氣語別銘心。別丟家庭破,別棄妻子孤?!盵1]226做人勤勞才能富足,不能起盜心,“定拉神就講,定圣神就說:‘日后你們成家,今后你們立業(yè),腳勞腳有吃,手動手有穿。腳勞是辛苦,手動是費力。腳勞才足食,手動才豐衣。勤勞肚子飽,懶惰眼皮泡。不要做狗盜,不要做賊行。”[1]440總之,賈理教誨人成為懂理、會為人處世的好人,其中相當多的思想道德精神與儒家有相通之處,這是基層官學體系尚未健全時、賈理可以作為苗族社會教育補充的重要基礎。
2.關于處理人與人關系方面
人與人關系的處理其實是個倫理問題。我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核心是“倫理本位”,“天地君親師”為五天倫,忠、孝、仁、義、禮、智、信是儒家處理人倫規(guī)則的核心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孔子追求以“禮”為基礎的理想社會秩序,強調君主要做仁君,臣子要做忠臣,父親要慈愛、兒子要孝敬,這種教化在古代社會對穩(wěn)定社會發(fā)展起了巨大作用?!懊缱鍌鹘y(tǒng)文化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特別強調倫理道德。苗族文化的傳承方式,無論古歌、神話或民間傳說,無論理歌理詞、巫詞或佳理辭等,無不充滿著社會倫理思想?!盵22]134在傳統(tǒng)“生苗”社會中,苗族也創(chuàng)生出一種與儒家極其相似、和諧人際關系的倫理觀念,苗族理詞記錄“公公是公公,婆婆是婆婆,父親是父親,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姐妹是姐妹,妯娌是妯娌,叔伯是叔伯,各人是各人,倫理不能亂。要有區(qū)分才能親切和睦,要有區(qū)別才能成體統(tǒng)?!迸c儒家概括性的“君臣父子”相比,苗族陳述了人們主要涉及的血緣宗親關系,二者表達的核心理念相通,都強調人的處事原則源于人與人之間身份關系,才能符合“禮”的需求,“成體統(tǒng)”社會才能安定和睦。賈理為了規(guī)避“兄妹成親”神話而列出嚴厲的兄妹相處禁忌,“央公造人,臘婆制丁。男孩同父養(yǎng),女孩公母生,同一血管養(yǎng),共一娘生育。不許哥娶妹,不準妹嫁哥。不聽古規(guī)說,不信古理申,哥妹犟著嫁,生崽成肉團,養(yǎng)兒成肉塊?!盵23]169在人與人關系中夫妻關系是核心之一,因此賈理中存在大量關于婚姻的賈理,“日月糾紛”非常具有代表性。因月亮越了太陽的鼓樁、跨了他的墨線、玩了他的妻子,最后“才垂首到腳,才低頭認錯,拿錢來謝罪,拿銀來賠禮,謝辱妻之罪,賠辱妻之禮”[1]96以此告誡后人,規(guī)范男女關系。田野考察中賈師也談到“怎樣懂賈理的道理,怎樣做人才成人,與隔壁鄰居、大姨叔伯、夫妻關系男女關系父子關系,怎么處理?!?可以說苗族賈理將人與人相處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通過各種經典案例或文化禁忌形式多方面體現(xiàn)出來,并以儀式及口耳相傳途徑濡化著苗族文化場域的人。
3.關于族群社會治理方面
社會治理是實現(xiàn)族群內部各功能正常發(fā)揮、社會長治久安的重要手段,賈理同樣體現(xiàn)了“大同”公平公正的社會理想。社會治理有兩個基本向度,一是教化層面上的人格改良與禮樂教養(yǎng),二是管理層面上的法制效率與法治正義。[24]苗族傳統(tǒng)的議榔制度便是屬于社會治理的第二個向度,它依托社會結構中的“三根支柱”[25]得以正常運轉,即鼓社、議榔、理老。在議榔過程中傳承下來的口頭文化議榔辭也屬于賈理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是學界亦有很多人從民族習慣法視角研究賈理的原因,更可貴的是在族群社會治理中存在許多與我國儒家社會治理思想融合相通的地方。儒家的社會治理典范是“大同社會”:“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盵26]248同樣的“大同”追求在賈理“議榔立市”中也有體現(xiàn):“榔嚴食無虞,法厲財無憂。巧人縫給笨人穿,壯人做給弱人吃。天不護獸行,地不護盜竊,誰若做獸行,誰若當竊賊,捆他來對榔規(guī),捉他來給眾人看,捉來給大伙瞧,定拿他來罰榔,定拿他來游場,眾人好以為恥,大伙好以為戒,才不做獸行,才夜不做竊賊,人人安心勞動,個個專心生產,地方才安定,村寨才寧靜。”[1]77~79不僅從對族群的治理,賈理還從與自然萬物相處中體現(xiàn)了“多元大同”思想,“生蟲于草叢,生鳥于樹林,生獸于山上,生魚于水中。生育成百類,繁衍成千種,共生才繁榮,共存才美好”[1]38。“人類住村寨,野牲棲山野,共同建地方,一起立村寨,大家修道路,共同管地方,各地一個樣,寨寨都相同?!盵23]66在苗族人的生活中,平均主義、集體主義、原始共產主義的精神到處體現(xiàn),例如俗語“隔山趕肉,見者有份”“一家有事,大家相幫”。[27]賈理也體現(xiàn)了這種原始的平均主義哲學理念?!敖狡桨敕郑逭椒肿?。平分山砍柴,村鄰互開親,相讓母牛守,女兒互嫁郎。陡處同挖土,平處共開田。”[1]451~452苗族人追求的是“公平正直才長壽,穩(wěn)重求實能安邦”。這些強調公正的社會治理理念與“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具有內在的高度一致性。
以上從個人、人與人關系的倫理以及族群社會治理三方面闡述了苗族賈理體現(xiàn)儒家思想,這三方面并非獨立,而是相互交織的有機整體。賈理與儒家思想在多方面存在融合相通,一方面是因為在人類共有事物的處理上具備普世價值,另一至關重要原因是西南民族文化與中原文化屬同一文化共同體,源于地理上相對封閉使得苗族文化逐漸創(chuàng)生出自己的個性,才會呈現(xiàn)出特有的方式傳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于是在賈理中我們發(fā)現(xiàn)繼承了如此豐富的儒家思想精髓。
四、苗族賈理教育功能
“一個地方文化的所有部分在所有其他部分的運行中都起到作用,并且還認為每個地方文化都構成一個完整的、復雜的機制?!盵28]29賈理是雷公山苗族文化的核心,它既是苗族各文化事項的口頭傳承,又是苗族文化展開的邏輯起點與依據?;诮Y構功能主義觀點,文化是一個整合的系統(tǒng),“習俗和信仰在社區(qū)的社會生活中都起到某種特定的作用,就像活體的每一個器官,在這個有機體的整體生活中都起著某種作用一樣”[29]173。賈理能夠源遠流長至今與它在苗族文化系統(tǒng)中發(fā)揮的教育功能密不可分,而這些功能滿足苗族社會發(fā)展的需求,且構成要素之間相互聯(lián)系作用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賈理文化結構。
(一)作為苗族“官學”的育人功能
賈理作為苗族的“官學”具有雙重含義:一是從苗族社會層面,賈理是通行的“法典”,精通賈理的賈師往往也是寨老或地方精神領袖,所以賈理可以說是苗族的官方教育體系;二是對于我國地方官學來說,賈理蘊含大量與傳統(tǒng)儒家思想相融通的地方,因此從也可以解釋為官學系統(tǒng)在苗族地區(qū)的“本土化”,這一點也體現(xiàn)出中原文化與西南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由于賈理以自在與自覺兩種狀態(tài)存在于苗族社會,育人功能是它的本體功能。賈理不是獨立的口頭語言物質形態(tài),它“化”于苗族人生活的各個方面,潛移默化地塑造著人們的價值判斷、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是每一個苗族人深層次精神追求和嚴格要求的行為準則。在作為學賈者正式學習賈理時,從語言記誦層面感知賈理對個人行為的指導。當回到日常生活情境,長輩幾乎都“通識”賈理,在合適時機利用“古老古代”的經典名言教育小孩可以收到更好的效果,古人所言更有“效力”。尤其是在解決糾紛的場合,“在鄉(xiāng)村里所謂調解,其實是一種教育過程”[30]56。賈師或理老熟練運用賈理中關于做人追求待人以仁、和睦共處等古理古規(guī)化解民間矛盾,“你倆主人家,你倆當事人,心回和平處,意轉到寬處,……要握手商量,要親密相教,共編一只鞋,同搓一棵繩”[31]215。對旁觀者更是一種直觀生動的現(xiàn)場典型案例教育。賈理從世俗領域隨境式地教育人們求善等良好道德品質。同時,在神圣的祭祀儀式場合,通過儀式的反復性習得賈理傳達的地方性知識,又在過渡性禮儀中轉化角色,不斷實現(xiàn)個體的社會化。因此賈理對于個人發(fā)展具有促進作用。
(二)地方性知識的傳承
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有別于普適性知識內涵,美國文化人類學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明確提出并深入闡釋了地方性知識,他認為地方知識的地方性“不僅在于空間、時間、階級及其他許多方面,更在于它的腔調,即對所發(fā)生的事實賦予一種地方通俗的定性,并將之聯(lián)結到當地關于‘可以不可以的通俗觀念”[32]250。還涉及在知識的生成與辯護中所形成的特定的情景(context),包括由特定歷史條件所形成的文化與亞文化群體的價值觀,由特定的利益關系所決定的立場和視域等。[33]這既指涉某種具體地方知識形態(tài),更是革新性的知識觀念。相對于一個國家中的主流文化而言,各少數民族的文化基本都成了地方性知識,是各少數民族在某一地區(qū)與自然的相互作用過程中所形成的認識和智慧結晶。[34]賈理便屬于苗族在西南特定自然人文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結合本民族歷史發(fā)展而創(chuàng)生的一種地方性知識,據賈理的存在形態(tài)主要涉及生活方式、價值觀念、風俗習慣、原始宗教信仰等等,囊括苗族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說賈理具備苗族文化核心地位。
知識傳承也是不斷對人濡化、教育的過程,賈理作為苗族屬性的地方性知識流傳至今,一代代苗族人儀式和祭祀中獲得本民族的精神信仰,在日常生活中習得基于自然環(huán)境產生的山地稻作生產生活技能方面知識。例如,雷公山苗族把“稻”稱為“Nax”,賈理敘述了遷徙的先輩融合干支與苗族“二十八宿”制定歷法苗甲子“噶進”(苗語ghab jenf)[1]74從宏觀上指導農事生產與日常生活,至今苗族聚居區(qū)流行生肖與地支相配、將鄉(xiāng)鎮(zhèn)趕場日期固定在某個生肖日的生肖場,這是我國傳統(tǒng)生肖文化在西南民族地區(qū) “活態(tài)”傳承的典型案例。[35]賈理還詳細講解開春之后犁田、栽秧、秧苗成長和管理以及秋收的過程,以及關于季節(jié)與時令方面等知識,例如將四季劃分為冷熱兩季?!耙荒晔?,一月三十天,一天十二時辰,一夜有十二時刻,六個月是冬天,六個月是夏天。”還有關于苗族日常用到的度量衡,賈師運用賈理經典解決糾紛的方式方法也成為重要的族群社會治理的地方性知識??偟膩碚f,賈理承載的多樣化地方性知識是苗族人在長期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斷積累升華的文化成果,有效促進了兒童的社會化進程。傳承賈理的意義不僅是一種口頭文化的傳承,更是以賈理為載體的苗族地方性知識對擁有相同民族文化心理場的人的教育。
(三)文化認同教育
文化認同是人類對于文化的傾向性共識與認可,并形成支配人類行為的思維準則與價值取向,表現(xiàn)為對其文化的歸屬意識。[36]4關于文化認同教育則是在一定社會背景下發(fā)生的,將文化、特別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內涵、價值取向、行為規(guī)范等作為教育內容,在一定的人際關系中促使個體對文化的認可和贊許的導入式教育認識和實踐活動。[37]34苗族創(chuàng)生了“賈理”文化符號,反過來賈理在傳承的過程中也濡化了苗族人,增強了該族群的文化認同。文化都是在不斷吸收其他文化精華基礎上發(fā)展起來,我國傳統(tǒng)地方官學體系雖沒有在“生苗”區(qū)得到健全發(fā)展普及,但西南民族文化與中原文化同源異流屬于一個文化共同體不可否認,“賈理化”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與當下仍流行的苗族生肖場就是典型案例,因此傳承賈理同時具有雙重意義上的文化認同教育功能。一方面促進了人們對苗族族文化的認同,另一方面也增進了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共識與認可。加強中華民族的團結,從長遠和根本來看是增強文化認同,建設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在田野考察中還發(fā)現(xiàn)很多外顯的苗族文化細節(jié)值得我們深入挖掘以培養(yǎng)共同體意識。例如很多丹寨苗族的堂屋中央墻壁貼紅紙書寫四個大字:孔子之位,可以說該現(xiàn)象直接呈現(xiàn)了“共有精神家園”。同時,賈理里掌管萬業(yè)萬藝之神定拉被賈師翻譯成客話也稱作“孔子”,還言“各行各業(yè)都有他的孔子”1,這些現(xiàn)象以“活態(tài)”形式闡釋了苗族文化的源頭在我國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同屬于一個文化共同體?!笆褂孟嗤瑸槲幕?、遵循共同的文化理念、秉承共有的思維模式和行為規(guī)范,是文化認同的依據?!盵38]苗族人對賈理的認同,表層是對自我民族文化的情感傾向性認同,深層次更是對賈理融通的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所以,賈理傳承具有文化認同教育的功能。
五、結 語
結合歷史文獻與田野考察發(fā)現(xiàn),賈理在官方教育缺位時作為苗族的“官學”體現(xiàn)族群教育價值,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與逐步發(fā)展的官學并存共生,一同發(fā)揮育人、地方治理等重要職能。賈理之所以能成為“官學”,第一,賈理是在苗族傳統(tǒng)社會結構“鼓社—議榔—理老/賈師”背景下創(chuàng)生的文化核心符號,賈師與懂賈之人受到人們尊重,從價值取向上確立了賈理在苗族傳統(tǒng)教育中的“官學”地位。第二,從普遍存在的賈理傳承方式分析,具有自覺意識的賈理傳承主要有辦班傳承、家族傳承和拜師學習,苗族賈理代表性傳承人一般都綜合接受了這幾種傳承方式。除此之外還有自在的傳承,例如賈理儀式上的隨境式傳承等。第三,賈理蘊含了豐富的儒家傳統(tǒng)思想,是中原文化在西南民族地區(qū)的“本土化”,從內容上可稱之為被“苗化”了的官學,在育人、傳承地方性知識和文化認同等方面都發(fā)揮了民族文化的教育功能。
西南與中原屬于一個文化共同體,苗族賈理“活態(tài)”傳承了歷史上中原與西南文化交流的結晶,當代賈理傳承對于新時代增強文化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實踐意義。現(xiàn)代化浪潮席卷世界每個角落,改變了傳統(tǒng)社會原有的結構和運行機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軌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tài)。在外延和內涵兩方面,現(xiàn)代性卷入的變革比過往時代的絕大多數變遷特性都更加意義深遠”[39]4。對傳統(tǒng)的批判否定造成文化上的斷裂,引發(fā)文化認同危機?!岸Y失而求諸野”,我們可以通過對民族文化再審視,汲取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民族地區(qū)“活態(tài)”傳承能量,從中增強自我認識以提升文化自覺和認同,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培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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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 LI: THE "OFFICIAL SCHOOL" SYSTEM IN THE
TRADITIONAL MIAO SOCIETY
Gong Lu, Zhang Shiya
Abstract:Jia Li's inheritance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to reflect on ethnic groups' original ecology of education. Before the large-scale introduction of mainstream culture, the southwest ethnic minorities have their own contents and ways of cultural heritage.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field investigation in Danzhai County of Qiandongnan Prefecture, in the background of historical context, demonstrates how Jia Li has become the "official school" in Miao traditional society through supplementing Confucian education from the form and content dimensions of its inheritance in Miao society. In particular, the teachers'classes on teaching Jia Li can be viewed as the embryonic form of Miao's special private school due to the teaching style's formality and purpose. The southwest region and central region of China both belong to a same cultural community, and Jia Li has integrated and transformed Confucianism and played its educational functions on ethnic culture though educating people, inheriting local knowledge, and promoting cultural identity. In the background of modern social transformation, re-examining typical ethnic culture-education activities will help to enhance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Keywords:Jia Li of Miao; "official school";culture education; community consciousness
〔責任編輯:李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