奐平清
摘 要:清末民初以來,面對國家危亡的局勢,許多知識分子通過“中華民族”話語和歷史書寫,推動民眾民族意識的覺醒。其中,顧頡剛的民族史編撰思想尤其具有典型意義。顧頡剛最初只希望做與實用和政治無關的學問,其古史辨致力于打破中國“民族出于一元”的神話,這無疑與當時已興起的中華民族話語相抵牾;在“九一八”事變后的民族危亡之際,他自覺地轉向救亡圖存和民族邊疆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并在反思其疑古立場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提出了“中華民族是一個”的理論,強調以此理論為核心編撰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糾正古史材料“言分化有余,言團結不足”的偏頗,以歷史教育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盡管顧頡剛的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編撰事業(yè)并未完成,但其民族史編撰思想及理論自覺意識,對新時代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研究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仍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 顧頡剛;中華民族共同體;民族史編撰;理論自覺
在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中華民族形成了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在近百年來與西方列強的對抗中,中華民族成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①
中華民族在近代從“自在”到“自覺”的轉變,離不開知識分子的學術努力與推動。正如錢穆所言,民國以來中國的學術思想,其出發(fā)點和歸宿都在于“救國保種”。②
在國家和民族危亡的時代困境中,知識分子積極構建“中華民族”話語和理論、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設,這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文化自覺和理論自覺。他們身體力行,以中國通史和歷史教科書編撰等形式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敘事,培育國民的愛國心和中華民族意識。在民國時期致力于編寫歷史教科書的眾多歷史學家中,顧頡剛及其民族史編撰思想尤為典型。作為古史辨運動的領袖人物,顧頡剛最初只想“畢生研究與世無關的學問”,③其古史辨聚焦于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等中國古史神話。但在中華民族面臨危亡的情勢下,他逐漸自覺地轉向救亡圖存事業(yè)和民族邊疆等現(xiàn)實問題研究,反思民族問題上疑古立場的偏差,并結合歷史與現(xiàn)實提出了“中華民族是一個”的理論,此理論也成為其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研究及編撰的指導思想。近十幾年來,顧頡剛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和民族史編撰思想已受到學界較多的關注和重視。
較有代表性的論著如周文玖、張錦鵬:《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學術論辯的考察》,《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黃天華:《民族意識與國家觀念:抗戰(zhàn)前后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論爭》,《一九四〇年代的中國》下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4-1061頁;黃克武:《民族主義的再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時期中國朝野對“中華民族”的討論》,《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4期;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65-281頁;李大龍:《對中華民族(國民)凝聚軌跡的理論解讀——從梁啟超、顧頡剛到費孝通》,《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3期;李帆:《求真與致用的兩全和兩難——以顧頡剛、傅斯年等民國史家的選擇為例》,《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3期;劉永剛:《“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論辯與中華民族理論的建構》,《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
但總體而言,學界對顧頡剛民族思想的評判還存在許多誤解和偏差。探究顧頡剛民族思想的學術演化歷程,討論和澄清這些誤解和偏差,將有助于深入把握和準確評價顧頡剛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
一、顧頡剛中華民族研究的理論自覺轉變
“九一八”事變后的中華民族危機,促使顧頡剛的學術研究及思想發(fā)生了兩方面的明顯轉變。第一個轉變是由不問政治的古史研究轉向關心民族危機與國家前途等現(xiàn)實問題研究;第二個轉變是在民族問題上自覺改變疑古立場與方法,由解構中國“民族出于一元”轉向探索和建構“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并在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編撰等方面貫徹這一理論。
(一)從不問政治的古史研究到民族邊疆現(xiàn)實問題研究
顧頡剛以倡導“古史辨”運動而聞名,其研究興趣集中于夏商周至秦漢的“高文典冊”。在研究志向和治學態(tài)度上,他“從小就喜歡研經(jīng)考史,有志繼承清代學者的考據(jù)之學,所以對于現(xiàn)實問題向少措意”,
顧頡剛:《序錄(一)》,《寶樹園文存》卷四,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頁。對學術經(jīng)世致用持批判態(tài)度,主張學術研究要“跟著興味走”,去掉功利的眼光,做“無用的研究”。
顧頡剛:《自序》,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但是,在“九一八”事變后,顧頡剛目睹“強鄰狂施壓迫”,認識到侵略者借民族、宗教問題分裂中國的企圖,便開始“為挽救民族危亡致力于邊疆和民族歷史與現(xiàn)狀的研究”,
顧頡剛:《〈禹貢〉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編后》,《史學史研究》,1981年第1期。熱心于抗戰(zhàn)宣傳等政治和社會事業(yè)。1932年,偽“滿洲國”借“民族自決”口號在長春成立,這對顧頡剛是一個重大刺激,促使他改變了以往“只是畢生研究與世無關的學問,絕不愿學以致用,免得和政治發(fā)生聯(lián)系,生出許多麻煩”的態(tài)度,繼而認為在國難當頭之際,“我們的態(tài)度有改變的必要,我們的工作再不可對于現(xiàn)時代不負責任了”。
顧頡剛:《續(xù)論“中華民族是一個”:答費孝通先生》,《益世報·邊疆周刊》,1939年5月8日第20期。 “七七事變”后,顧頡剛學術研究的重點更是轉向民族邊疆現(xiàn)實問題,這種轉變表面上是由于抗戰(zhàn)期間流離轉徙、無案可伏、資料空乏,
顧頡剛:《〈上游集〉序》,《寶樹園文存》卷一,第3-4頁。根本原因是在中華民族外患內憂的危機之際,他認識到歷史上的分化政策使得邊疆各族人民在種族及宗教間相互隔閡、相互仇視,乃至同室操戈,為帝國主義者離間分化的成功提供了條件。他認識到民族和邊疆問題的嚴重性后,便自覺地“漸漸放松古代史的工作”,
顧頡剛:《中國邊疆問題及其對策》,《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73頁。義無反顧地做起了錢穆所說的“另辟蹊徑,重起爐灶”
錢穆:《師友雜憶》,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209頁。的工作,致力于民族邊疆問題的研究和促進民族團結的事業(yè)。
關于顧頡剛學術興趣和重心由古史研究轉向民族邊疆的問題,成為近年來學界討論的一個熱點。許多研究者從學術與政治、求真與致用的關系視角分析這種轉變,認為顧頡剛因為民族危機而從“求真”之學轉向“致用”之學,
何卓恩、李周峰:《“求真”與“致用”——“九一八”事變前后顧頡剛的學術心路》,《甘肅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雖然在求真與致用上實現(xiàn)了“兩全”,但仍伴隨著“兩難”,
李帆:《求真與致用的兩全和兩難——以顧頡剛、傅斯年等民國史家的選擇為例》,《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3期。始終存在“徘徊與糾結”。
葛兆光:《徘徊到糾結——顧頡剛關于“中國”與“中華民族”的歷史見解》,《書城》,2015年第5期。這些討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學術與政治的復雜關系,但也陷入一種將學術與政治、求真與致用二元對立起來的偏差,這種偏差又極容易導致一些誤解,如誤以為民族邊疆等“致用或政治的”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無關乎“學術”與“求真”。這種認識與誤解,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長期以來對顧頡剛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與理論缺乏全面把握和客觀評價。在民族問題研究上,顧頡剛反思以前將學術與政治相對立的看法,實現(xiàn)了學術與政治的統(tǒng)一,提出了影響深遠的“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其民族邊疆研究與古史研究也相得益彰,既從歷史的視角揭示了各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和漢化與胡化并存的現(xiàn)象,又在民族邊疆地區(qū)的考察中取得了許多古史研究成果。
(二)從打破中國“民族出于一元”神話到建構“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
顧頡剛出生和成長于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民族危亡時代。因此,與無數(shù)仁人志士一樣,他有強烈的愛國心、責任感和民族主義情感。不過,在五四運動反封建反傳統(tǒng)的潮流中,與許多激進知識分子一樣,顧頡剛的民族主義具有“反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
林毓生:《五四式反傳統(tǒng)思想與中國意識的危機——兼論五四精神、五四目標與五四思想》,《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75頁。特征,其打破“民族出于一元”和“地域出于一統(tǒng)”等中國古史神話為核心的古史辨正是這種“反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的典型表現(xiàn)。
顧頡剛認為,中國的民族或種族本是多元的,民族一元和地域一統(tǒng)等觀念,是戰(zhàn)國以來出于政治需要而建構的,因此他努力推翻帝系所代表的“種族偶像”等各種偶像,解構以六經(jīng)為主的大一統(tǒng)思想。顧頡剛打破“民族出于一元”、否定黃帝的歷史真實性、解構帝系古史系統(tǒng)的疑古立場與觀點,無疑與國家民族危亡背景下借助黃帝崇拜等古史傳統(tǒng)的“中華民族”話語相矛盾??梢哉f,顧頡剛等古史辨派學人或五四激進知識分子在當時的內心糾結,與其說是源于學術與政治、求真與致用的矛盾,不如說是源于其“反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立場與“中華民族”話語之間的沖突。顧頡剛雖然認識到中國古史系統(tǒng)中民族一元、地域一統(tǒng)等傳說或神話是在民族遷徙、沖突過程中人們心向和平的反映,也正是在這種傳統(tǒng)文化觀念與精神的影響下,各族人民在交往交流中走向融合、趨向一統(tǒng),但是古史辨的雄心使得他執(zhí)著于打破中國傳統(tǒng)思想觀念,而忽略了這些思想觀念本身的歷史性及其在凝聚中華民族中的積極作用。如同錢穆所分析的,各民族最先歷史無不從追記而起,難以脫離“傳說”或“神話”的成分,“若嚴格排斥傳說,則古史即無從說起”,何況,“中國古代歷史傳說,極富理性,切近事實,與并世其它民族追述古史之充滿神話氣味者大不相同”。
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8-9頁。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事跡雖茫昧不明,但有關他們的傳說卻并非神話,縱有后人的想象,仍然“充滿著古人的基本精神”。
錢穆:《黃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45-146頁。
顧頡剛原以為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等舊神話后,可以通過建立合于理智的新信仰以團結各族人民。但是,在迫切需要通過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加強國民認同與凝聚的國家危亡時刻,他認識到認同與凝聚的思想資源還得從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里去尋求。因此,顧頡剛的學術思想尤其是民族思想發(fā)生了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即從打破中國“民族出于一元”神話的反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轉而強調中國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之光榮的民族主義,“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正是這一轉變所取得的重要理論成果。這一轉變既源于中華民族危亡的政治時局,也是顧頡剛高度理論自覺的結果。
二、顧頡剛的中華民族史編撰思想
顧頡剛在其學術生涯中,一直都很看重史地教育在培育國民愛國主義情感中的作用,尤其注重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的編撰工作。顧頡剛早期的中國民族史編撰由于受其古史辨疑古立場的制約,以打破中國民族一元、地域一統(tǒng)的觀念為中心,尋求中國歷史上各民族的系統(tǒng)與分合;在中國面臨危亡之際,為推動各民族的團結,他改變疑古的民族敘事話語,轉而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中華夷一體和大同思想,以歷史事實證明中華民族的融合過程?!叭A夷一體論”和“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成為其中國民族史編撰的核心思想。
(一)以古史辨疑古為立場的中國民族史編撰及其困境
顧頡剛有強烈的愛國心和責任感。在其致力于古史辨的早期,就表達出希望能研究中國通史和民族史以盡國民責任的意愿。他認為,應將“中國民族是否確為衰老”這一歷史問題作為編纂中國通史的核心,因為盡管“中國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為公認的事實”,但“若換了一種樂觀的眼光看去”,“只要各民族能夠得到相當?shù)慕逃軌虬l(fā)生自覺的努力,中國的前途終究是有望的”,這一問題是“關系我們的生死存亡的一個最重大的歷史問題”。
顧頡剛:《自序》,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一冊,第90頁。然而,顧頡剛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主張必須要打破四個觀念: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地域向來一統(tǒng)的觀念,古史人化的觀念,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他認為在民族方面,中國民族本是多元的,各有各的始祖,而后世出于政治的需要而構建出一統(tǒng)的帝王世系和民族一元論。因此,我們絕不能胡亂承認這類“牽合混纏的傳說”,“我們對于古史,應當依了民族的分合為分合,尋出他們的系統(tǒng)的異同狀況”;在地域方面,實際上在戰(zhàn)國以前只有種族觀念,并無一統(tǒng)觀念,“所以我們對于古史,應當以各時代的地域為地域”。
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一,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02-203頁。顧頡剛指出,在古文籍中,不少民族的信仰和民眾的生活“一向為圣道王功所包蒙”,因此必須要恢復“這些材料的本來面目,剝去它們的喬裝”。
顧頡剛:《自序》,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頁。1926年《古史辨》第一冊出版后,顧頡剛在學界聲名大噪。他與王伯祥于1922年為商務印書館合編的《中學用本國史教科書》未提“盤古”,對“所謂三皇、五帝”只略敘其事。這種處理盡管并不算激進,但該教科書在1929年卻被禁止發(fā)行。戴季陶稱此書否定三皇、五帝,“是一種惑世誣民的邪說,足以動搖國本”。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第5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81頁。1939年,顧頡剛稱當年由于商務印書館急于出版,“這部教科書竟不能稱心編好”,
顧頡剛:《續(xù)論“中華民族是一個”:答費孝通先生》,《益世報·邊疆周刊》,1939年5月8日第20期。所謂“不能稱心”,一個重要方面應該是他當時過于注重揭露古史的造偽,而對古人何以要造出種族同源和地域一統(tǒng)的神話傳說,以及這些神話傳說有何意義等方面的關注和正面評價不夠。
顧頡剛曾經(jīng)認為,通過疑古辨?zhèn)未蚱浦袊攀飞裨捙c激揚民族主義并不矛盾。他在1932年致洪業(yè)的信中稱,“中國人全為黃帝子孫”的說法雖然“有團結各個不同的民族為一個大民族”的作用,但“現(xiàn)在這個信仰已經(jīng)不能存留了,我們應當造成一個合于理智的新信仰,為我民族團結之基礎”。
顧頡剛:《編中國歷史之中心問題》,顧洪編:《顧頡剛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三皇五帝”的說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真史實的障礙”,后人不該“再替古人圓謊”,要使中國人民團結起來,還是應“舉出過去的同化事實,積極移民邊陲,鼓勵其雜居與合作”。
顧頡剛:《顧序》,羅根澤編著:《古史辨》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頁。關于歷史教科書的編寫,顧頡剛早期認為應堅持疑古的立場,他批判舊歷史課本編寫的一大弊病是編者往往厚古薄今,將三代看作黃金時代,這種觀念的害處是青年人讀了用這種觀點編寫的課本,自然不肯做現(xiàn)在的人,社會也因此缺乏生機,所以他主張歷史課本要“使學生知道黃金時代不在過去,而在未來”,在材料的裁剪上,應以“寧可使歷史系統(tǒng)不完備,卻不可使擇取的材料不真確、不扼要”為宗旨。
顧頡剛:《中學校本國史教科書編纂法的商榷》,《教育雜志》,1922年第4期。
顧頡剛的古史辨并非有意要“動搖國本”,解構中國人的民族認同和民族團結。不過,疑古立場與方法決定了其“學術”研究的結論本身會在政治或社會層面產(chǎn)生一定的消極影響。因此,在“九一八”事變后中華民族危機日漸加深的時刻,顧頡剛開始反思其疑古立場、方法和觀點對民族團結帶來的消極影響,其學術重心和學術立場也逐漸發(fā)生了轉變。他在民族問題上變得慎重和自覺起來,并反思自己之前在《古史辨》中將文化、語言、體質不同的人群都稱為“民族”的問題,認識到“民族”二字不該亂用,并毅然擺脫疑古的羈絆,從學術和實踐兩個方面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設和民族團結事業(yè)。顧頡剛對歷史教育和歷史教科書編寫的認識也相應地發(fā)生了轉變,開始認為歷史教學“要有高尚的目的特殊的使命”,要使青年們“知道過去的光榮,負起承前啟后的責任”,尤其是在受外力壓迫、處境艱難的時刻,中國應該學習西方國家,提倡民族主義,一個民族的歷史應以其“民族精神為中心思想”,這樣自然會使青年人愛國家,“鞏固和團結國家的力量”自在其中。
顧頡剛:《中學歷史教學法的商榷》,《教與學》,1935年第4期。他還強調,政治和教育的工作不同于“同中求異”的純學術工作,必須要“異中求同”,因為“必有同才可以發(fā)生集體的力量”。當前的政治和教育是要培養(yǎng)現(xiàn)代公民,“實在不應當橫梗族類的成見,貽國家以不利”。
顧頡剛:《序錄(一)》,《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4頁。
(二)中華民族危機背景下以民族融合為視角的民族史編撰思想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1932年偽“滿洲國”以“民族自決”為口號在長春成立,1933年內蒙古又在日本鼓動下宣布自治,這些事件都給顧頡剛以強烈的刺激,使他認識到民族和邊疆問題的嚴重性,促使他轉向對民族和邊疆問題的關注。1934年8月,顧頡剛參加平綏鐵路旅行考察團,在百靈廟與德王等人詳談后,認識到“內蒙古自治”實際上是德王等蒙古人受日本人威脅利誘下的投機行動,他們雖然“受漢文化陶冶之深真與漢人無二”,但“民族”的成見使他們有了“民族意識”。顧頡剛因此意識到“民族二字的用法實有就亟糾正的必要”。
顧頡剛:《續(xù)論“中華民族是一個”:答費孝通先生》,《益世報·邊疆周刊》,1939年5月8日第20期。1934年顧頡剛創(chuàng)辦《禹貢》半月刊,希望通過“實地調查”和“考究典籍”以“洞悉邊情”,他認為“民族與地理是不可分割的兩件事,我們的地理學既不發(fā)達,民族史的研究怎樣可以取得根據(jù)呢?不必說別的,試看我們的東鄰蓄意侵略我們,造了‘本部一名來稱呼我們的十八省,暗示我們邊陲之地不是原有的;我們這群傻子居然承受了他們的麻醉,任何地理教科書上都這樣地叫起來了”。
顧頡剛、譚其驤:《發(fā)刊詞》,《禹貢》半月刊,1934年第1卷第1期。隨著實地考察和對邊疆與民族危機的進一步了解,顧頡剛等《禹貢》學人開始自覺地調整方向,“由研究地理沿革而轉趨到邊疆調查”,
童書業(yè):《古代地理專號·序》,《禹貢》半月刊,1937年第7卷第6-7合期?!队碡暋钒朐驴膬热莘秶傻乩硌馗锸窋U展到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宗教和民族關系等方面,多次出版研究專號討論邊疆現(xiàn)實問題。顧頡剛還創(chuàng)辦禹貢學會和邊疆問題研究會,組織開展民族和邊疆研究。他于1935年底擬定的《禹貢學會募集基金啟》中,把編撰《中華民國一統(tǒng)志》列為禹貢學會工作之“最大目的”。
顧頡剛:《禹貢學會募集基金啟》,《禹貢》半月刊,1936年第10期附錄。顧潮編著的《顧頡剛年譜》認為,此啟事為顧頡剛所作(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72頁)。禹貢學會還根據(jù)顧頡剛的設想出版邊疆叢書,該叢書“亟求先儒遺著匯而刊之,俾講邊政者資借鏡焉”。
顧潮編著:《顧頡剛年譜》,第295頁。《禹貢》半月刊及禹貢學會關于中國邊疆和民族歷史與現(xiàn)狀的研究,對當時日本學者借學術研究及話語分裂中國的圖謀給予了有力的反擊。
在近代“中華民族”和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中國思想理論界爭論的焦點之一是如何認知中國歷史上的“華夷之辨”。學者或以種族主義觀念和漢族中心觀闡釋“中華民族”,或者視帝國主義為新夷狄而極力發(fā)揮華夷之別的觀念,以號召國民反抗新夷狄的入侵。顧頡剛則打破種族主義觀念和漢族中心觀,擯棄“內華夏而外夷狄”的觀念,繼承和發(fā)揚中國歷史和文化中華夷一體和大一統(tǒng)的觀念,從中國歷史上疆域走向一統(tǒng)、種族走向融合、意識趨向統(tǒng)一的視角,分析中華民族的形成過程。與之前古史辨的打破民族一元、地域一統(tǒng)的神話、揭示中國民族原本多元的視角不同,顧頡剛開始積極地看待中國古史中民族一元、地域一統(tǒng)等觀念背后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及其在民族融合中的作用。他分析指出,華夏族是夏族、商人、周族和姜族相互融合而成為“一家”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兼并戰(zhàn)爭造成了地域的統(tǒng)一,地域的統(tǒng)一使得“諸夏”和“蠻夷”不同種族的人“真做了一家人”,而各族在心理和觀念上的相互認同,以及各族同種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打破了“各方面的種族觀念”,使得地域的融合與統(tǒng)一更加穩(wěn)固。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對共同始祖的追認,創(chuàng)造了顓頊和帝嚳兩大始祖,后來又創(chuàng)造了共同的祖先黃帝。在戰(zhàn)國、秦、漢之間,造就了兩大偶像:種族的偶像黃帝和疆域的偶像禹。
顧頡剛:《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zhèn)巍?,《史學年報》,1935年第2期。這兩大偶像對各族人民融合成中華民族統(tǒng)一體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顧頡剛從地域、種族和意識融合統(tǒng)一的歷史視角闡釋超越“華夷之辯”的華夷一體論,為中國民族史編撰指明了方向,也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顧頡剛在1937年1月發(fā)表的《中華民族的團結》一文中指出,中國歷史上由于戰(zhàn)爭、征服、移徙和同化,各族的“血統(tǒng)已不知混合了多少次,區(qū)域也不知遷動了多少回”,漢族和其他各族已都有了彼此的血液。因此,中華民族的各種族之間早已是“利害榮辱一致,離之則兼?zhèn)?,和之則并茂”。
顧頡剛:《中華民族的團結》,《寶樹園文存》卷四,第49頁。在1937年4月為禹貢學會所擬的工作計劃中,顧頡剛將“中國內部各族之研究”列為重要方面,他指出,就血統(tǒng)而言,中國民族極為龐雜,“蓋自有史之初,所稱華夏者即與夷狄雜處;秦漢而后,四夷諸族或以降服而寄處中原,或以武力而入主內部,始尚嚴客主之辨,不相混雜,稍久則畛域漸除,互通婚姻,血統(tǒng)遂融而為一”。但“晚近治民族史者,或偏于邊地諸族之源流,或偏于漢族發(fā)展之次第,而于其萃居中原所發(fā)生各方面之影響未能為詳盡之研究,實為一大缺憾”。因此需集合人力分題研究,要深入研究各族在各個時期的“分布之情況,及其在政治上與社會間勢力之興衰起伏,與夫彼此文化交流影響,藉以明了中國整個民族發(fā)展之真象”。
顧頡剛:《禹貢學會工作計劃》,《寶樹園文存》卷四,第237-238頁。這些表述足見顧頡剛對各族間交往交流交融歷史的重視。
“七七事變”后,顧頡剛在西北、西南考察游歷,對邊疆和民族問題有了更加深切的感受,更清楚地感受到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滲透和分裂活動,也目睹了當?shù)馗髯迦罕娨驗椤懊褡濉庇^念而在日常相處中相互懷有成見和矛盾沖突不斷的情形。他認識到中國的邊疆問題“不但是受外國人侵略的問題,而且是一個自己內部的問題”,
顧頡剛:《中國邊疆問題及其對策》,《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73頁。因此便決心要構建一套中國自己的民族理論,借此批判帝國主義者利用學術話語分化我們的民族和領土的荒謬理論,并以此理論促進中華民族的團結。在概念上,顧頡剛區(qū)分了種族與民族,并在“國族”的意義上理解“民族”,種族是就遺傳因素而言,民族是就心理因素而言。他認為中國的種族和文化雖然很復雜,但由于中國從來只有文化觀念而沒有狹隘的種族偏見,所以各族之間經(jīng)過幾千年的互相混合同化,早就沒有純粹的種族和文化了。
顧頡剛:《如何可使中華民族團結起來——在伊斯蘭學會的演講詞》,《寶樹園文存》卷四,第59-62頁。因此,種族和文化的復雜,絕不妨礙其為一個民族(nation)。
顧頡剛:《西北回民應有的覺悟》,《寶樹園文存》卷四,第71頁。顧頡剛也嘗試以“文化集團”稱呼中國的各族,認為辛亥革命以來中國的“五族”之稱,與歷史和現(xiàn)實都不相符。中國實際上乃是漢、藏、回三個文化集團,三種文化雖然來源不同并有差異,但已有逐漸混合成一個大文化集團的趨勢。
顧頡剛:《考察西北后的感想》,《寶樹園文存》卷四,第85-86頁。顧頡剛也認識到,“以歷史事實融合國族”,培養(yǎng)人民的民族意識是時代的迫切需要。
顧頡剛:《西北考察日記》,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0頁。
顧頡剛認為,為促進良好的民族關系和民族團結,應從各族的經(jīng)典中摘錄鼓勵愛國家民族的條目,并給予新的解釋,編成各族共同的通俗讀物;要編輯中國歷史上各族合作的歷史,編寫有功于文化、軍事、政治的各族名人傳記。
顧頡剛:《致陳立夫信:對于隴西回番教育之意見》,《寶樹園文存》卷四,第315頁。他曾多次計劃編寫中國通史,以此加強國民的自信力。他認為要打破各族的隔閡和實現(xiàn)通力合作,一個重要工作就是要創(chuàng)作一部新式中國通史,因為我們要了解中國歷史只能依靠“記事很簡單的教科書”或“卷帙極繁重的《二十五史》”,而這些書“都以漢族的史跡為中心,很容易挑撥各族的惡感”,都“不是今日適宜的讀物”,因此,應編撰一部新的中國通史,“用平等的眼光記載各族的歷史事實”,
顧頡剛:《如何可使中華民族團結起來——在伊斯蘭學會的演講詞》,《寶樹園文存》卷四,第63頁。 “以中華民族全體之活動為中心”,從歷史上證明“中華民族是不可分離的”,從文化上證明“中華民族為一個融化的大集團”。
顧頡剛:《考察西北后的感想》,《寶樹園文存》卷四,第87頁。
(三)以“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為核心的民族史編撰思想
1938年底,顧頡剛在昆明創(chuàng)辦討論邊疆民族問題的《益世報·邊疆周刊》。辦刊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要使一般人對于自己的邊疆得到些認識,要使學者們刻刻不忘我們的民族史和疆域史”。
顧頡剛:《昆明邊疆周刊發(fā)刊詞》,《益世報·邊疆周刊》,1938年12月19日第1期。傅斯年致函顧頡剛責備該刊所登載文字“多分析中華民族為若干民族,足以啟分裂之禍”。
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四,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97頁。傅斯年的責備和勸告引起顧頡剛“極大的共鳴和同情”,再加上“七七事變”以來自己在西北和西南考察的所見所聞所思,隨即完成和發(fā)表《中華民族是一個》一文,以歷史事實論證中國各族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演進與混合,早已沒有純粹血統(tǒng)的民族,而且自古以來中國人只有文化的觀念而沒有種族的觀念,到秦始皇統(tǒng)一時,就開始有“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意識了。因此,“我們對內沒有什么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凡是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在中華民族之內我們絕不再析出什么民族”。
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寶樹園文存》卷四,第94-106頁。此文發(fā)表后反響極大,各地報紙爭相轉載,顧頡剛認為這證明“取消畛域的成見,進于國族的大同”
顧頡剛:《序錄(一)》,《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4頁。是人們共同的愿望。此后,顧頡剛繼續(xù)思考和完善這一理論,并積極謀劃以此理論為核心的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的編撰工作。如在民族史理論方面,顧頡剛總結中國歷史上邊疆民族政策的經(jīng)驗與教訓,認為中國在戰(zhàn)國時華夏和蠻夷已融合,不再有嚴格的分界,根本原因是中國有“只論文化不論血統(tǒng)的觀念”,正是這種觀念和精神,“把許許多多的外族,像上古的蠻夷戎狄,中古的五胡十六國,近古的遼金元,都混起來而成為一個漢族。世界上何曾真有漢族這個血統(tǒng),只不過許多血統(tǒng)的混合的結果而已”,中華民族之所以能發(fā)揚光大,正是靠了這種自然同化的力量。
顧頡剛:《中國邊疆問題及其對策》,《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74-175頁。
顧頡剛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后,白壽彝建議應以該理論為重要觀點編寫“新的本國史”,“從真的史料上寫成一部偉大的書來證實這個觀念”。顧頡剛回應稱,要編成這樣一部書并使“中華民族是一個”深入人心,迫切需要大家尤其是青年學者多學習各族的語言文字,以便“能直接和邊地同胞通情愫,并有能力搜集歷史材料”。因為現(xiàn)有的材料“只限于幾部漢文書籍,而這些書的編輯者大都懷著不正當?shù)某梢?,言分化則有余,言團結則不足,用這些材料來做我們的國史,豈不使邊地同胞永與內地隔離”。
白壽彝、顧頡剛:《白壽彝先生來函及頡剛按語》,《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08頁。
顧頡剛在1939年擬定的寫作計劃中,將中國通史和中國邊疆問題的研究與編撰列為“我對于時代之責任”,希望借助中國通史培養(yǎng)“全國人民之新人生觀及其責任心”,編寫“中國邊疆問題”也是“旨在團結國內各部族”。
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四,第244頁。由于時局的動蕩等原因,這些著述計劃未能如期開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顧頡剛的工作主要是研究和整理古史,但他仍念念不忘研究中國民族史料和編寫中國通史的夙愿。他指出,“中華民族為多種民族所結合,中國文化為多種民族文化所薈萃”,但如果要詳細說明各民族“結合和薈萃的情形”,則材料就很缺乏。為了將來匯合各民族的史實編成一部真正的《中國通史》,編輯中國民族史料的“工作是不能少的”。
顧頡剛:《顧頡剛自述》,高增德、丁東編:《世紀學人自述》第一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74-75頁。顧頡剛深知整理與編寫中國民族史的困難,因為許多民族的起源、遷徙以及與其他民族的交往與融合,都是空白。只能盡力用“考古學的方法到地底下去找”或“用歷史學的方法”從零散的文字記載中去尋覓。
顧頡剛:《昆侖傳說與羌戎文化》(1950),《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六,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93頁。顧頡剛還列舉了整理民族史料的基本方面,如確定各民族的人名和地名、編制各民族的歷史地圖、了解古代各民族的組織狀況,這方面的相關記載或簡或無或誤,不能適合研究的需要,必須用極度的耐心去研究,更需要大家的通力合作。
顧頡剛:《顧頡剛自述》, 高增德、丁東編:《世紀學人自述》第一卷,第75頁。
顧頡剛通過看戲、對民間傳說演變的研究以及歌謠的收集整理,深刻認識到戲曲、民間傳說演義故事及其所體現(xiàn)的價值觀對民眾態(tài)度、行為以及觀念塑造的深遠影響,深感通俗讀物在國民教育中會發(fā)揮至關重要的作用。他以《三國演義》為例,說明即使是信奉喇嘛教的蒙古族、藏族群眾,也受其影響,對蜀漢大將發(fā)生了強烈的同情心,在喇嘛廟中塑起了關帝像。
顧頡剛:《如何可使中華民族團結起來——在伊斯蘭學會的演講詞》,《寶樹園文存》卷四,第63頁。顧頡剛因此“發(fā)愿要編出一部中國通史演義,來供應大眾的需要”,并先后安排人寫作此書。1954年8月18日,顧頡剛修改陳懋恒代作的《〈中國上古史演義〉序》,在此序中再次強調歷史演義等通俗讀物的作用,稱該書的完成是自己二十多年的愿望“才算有了一小部分的結果”。
顧潮編著:《顧頡剛年譜》,第411-412頁。1965年11月,顧頡剛在日記中記了他對吳晗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的感想,稱此書“實為我昔日之心愿,而由彼成之。前數(shù)年買來后未暇觀,今當養(yǎng)疴,正好次第觀之”。
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一○,第362頁。
顧頡剛:《考察西北后的感想》,《寶樹園文存》卷四,第86頁。這些例子都說明,“中華民族是渾然一體,既不能用種族來分,也不必用文化來分”。
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04頁。習近平總書記在2019年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指出,我們遼闊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拓的,我們悠久的歷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我們燦爛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我們偉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fā)展、鞏固統(tǒng)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
習近平:《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6、7頁。顧頡剛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分析和現(xiàn)實考察,可以說是這一論斷的學術淵源之一。
費孝通在繼承顧頡剛等人的民族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后,多年來關于“多元”與“一體”、差異性與共同性關系的爭論持續(xù)不斷。這些理論爭論不僅影響學術界民族問題的研究走向,而且也影響到我國的民族關系和民族工作實踐。直到近年來,我國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大戰(zhàn)略思想與科學論斷,才從共同體的視角科學地破解了長期以來關于中華民族“多元”與“一體”關系問題的理論爭論。
王宗禮:《國家建構視域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實際上,顧頡剛和費孝通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和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方面早就做過深入的思考與論述,都強調各民族共同走現(xiàn)代化的道路,實現(xiàn)共同發(fā)展和繁榮,這樣各民族共同性的東西必然日益增加,中華民族內部的融合必然日益加深。
(三)“中華民族是一個”會激發(fā)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嗎?
有學者以“徘徊與糾結”分析,顧頡剛在抗戰(zhàn)時強調“中華民族是一個”而不是繼續(xù)疑古,認為這是因為在特別需要國家認同的時代,如果繼續(xù)堅持“瓦解同一歷史的古史辨思想”就“不合時宜”,歷史學家難免受時代和政治的影響,但一旦現(xiàn)實情勢有所改觀,其“原本的歷史意識”就會卷土重來。葛兆光:《徘徊與糾結——顧頡剛關于“中國”與“中華民族”的歷史見解》,《書城》,2015年第5期。對于這種評論有幾個相互聯(lián)系的問題需要進一步討論澄清,一是顧頡剛民族思想的轉變是否出于理論自覺;二是在全球化的和平時代,是否還需要強化國家認同;三是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否會激發(fā)民眾的排外民族主義情緒。
關于第一個問題,從前文的分析可知,顧頡剛民族思想的轉變是高度理論自覺的結果,這種轉變,不是使其“糾結”,反而是化解了其“糾結”,其中華民族思想充滿著“歷史意識”;關于第二個問題,在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除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民族主義作為一種“輔助性的社會結合力”的精神資源,有其積極的社會整合作用。蕭功秦:《中國的大轉型——從發(fā)展政治學看中國變革》,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420頁。當前,中國的一體化和國家認同還受到宗教極端勢力、民族分裂勢力、暴力恐怖勢力以及國際反華勢力的威脅,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強化國家認同仍是今天的緊迫任務;第三個問題涉及“中華民族共同體”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系。與富于擴張與沖突的西方民族主義相比,中國的民族主義是反應性民族主義。當代西方霸權國家對中國和平崛起的各種打壓,是激發(fā)中國民眾的民族主義的根本原因,正是外部壓力迫使中國人團結起來,這與一百多年前中國面臨的形勢有相似之處。歷史證明,歐洲中心主義的民族國家定義,并不符合中華民族形成的實際和中國的國情。近百年來西方的殖民主義、極端國家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等思潮,成為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催化劑,也是造成很多國際性問題的重要原因”。費孝通:《“美美與共”和人類文明》,《群言》,2005年第1-2期。與西方文化中強烈的“文野之別”及其所導致對立與沖突相比,中國重文化而輕種族的“有教無類”等傳統(tǒng)文化觀念,促進了中國各民族的歷史融合過程,造就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正如顧頡剛的分析,中國各民族之所以在歷史過程中融合成為中華民族,是因為“我們只有民族文化的自覺而沒有種族血統(tǒng)的偏見,我們早有很高超的民族主義”。顧頡剛:《中華民族的團結》,《寶樹園文存》卷四,第49頁。在中國的歷史里,“只有民族的偉大胸懷而沒有種族的狹隘觀念”。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寶樹園文存》卷四,第105頁。因此,構建和完善中華民族理論和話語體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還需要多從“中國傳統(tǒng)”著手努力。李大龍:《質疑、繼承與發(fā)展——費孝通對中華民族理論闡述的重要貢獻》,邢廣程主編:《中國邊疆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皟蓚€共同體”理論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共產(chǎn)黨政治智慧在新時代的結晶。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觀念和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歷史經(jīng)驗,一定能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應有的貢獻。
結 語
近代以來,中國學者在國家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自覺自愿地投身于挽救危亡的歷史洪流中,承擔起學以致用、報效國家的使命。其中,歷史學家顧頡剛的學術思想及其轉變尤為典型。綜觀顧頡剛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的演變與形成過程,他受民族危亡時局的刺激,并在“中華民族”話語興起的趨勢中,學術志趣從終生只想從事純學術研究轉向關注民族邊疆現(xiàn)實問題,從打破中國“民族出于一元”神話轉向建構“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從反傳統(tǒng)文化轉向重傳統(tǒng)文化。同時,他深切認識到當時社會人類學既有民族理論的局限與狹隘,主張從歷史的角度而不僅僅從現(xiàn)狀研究民族邊疆問題,注重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華夷一體和大一統(tǒng)觀念在中華民族形成中的作用,強調利用這些傳統(tǒng)思想資源和“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編撰中國通史和民族史,以此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盡管顧頡剛最終未能實現(xiàn)編纂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的志愿與計劃,但其民族史編撰思想(包括民族理論、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編撰的思想與主張)及中華民族研究的理論自覺意識,為以后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對后世的中國民族理論、中國通史和民族史編撰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重新審視顧頡剛的民族思想及相關的歷史評價,全面深入地把握其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及民族研究的理論自覺,對于加強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仍有重要啟示價值與指導意義。
責任編輯:孫久龍
On Gu Jiegangs(顧頡剛)Thought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Centering on? Compiling National History
HUAN Pingqing
(Center for Studies of Sociological Theory and Method,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Since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facing the national crisis, many intellectuals have devoted themselves to promoting the awakening of peoples national consciousness through the discourse of “Chinese nation” and historical writing. Among them, Gu Jiegangs thought of compiling national history is of typical significance particularly. Initially, Gu Jiegang wanted to do academic researches which has nothing to do with practicality and politics, his “Discussion of Ancient History” was devoted to breaking the myth that “the Chinese nation was monistic”, which was contradicted with the rise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discourse at that time. When the heavy national crisis took place after the “September 18 Incident”, he consciously turned to study the national salvation and national frontier realistic problems. At the same time, basing on rethinking his skepticism about ancient history and combining Chinese history with reality, he put forward the theory “Chinese nation is unitary”. He emphasized that this theory should be used as the core to compile Chinese general history and national history, correct the bias of ancient history materials that “overemphasizes division and ignores unity” so as to cultivate the sense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by means of history education. Although Gu Jiegang did not complete the compilation, his thoughts and theoretical consciousness of compiling national history are still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strengthen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and to build up the consciousness of “of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in the new era.
Key words: Gu Jiegang;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compile national history; theoretical selfconsciousness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0.0030
收稿日期:2020-12-23
作者簡介:徐健,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德國近代史。
① [德]威廉·亨利?!ね呖狭_德著,谷裕譯:《一個熱愛藝術的修士的內心傾訴》,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3頁。
② ?作為文學的浪漫主義以及浪漫派哲學是德語文學界和哲學界的經(jīng)典話題,而國內史學界對浪漫主義的研究則并不多見,且大多聚焦法國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前后德意志民族主義運動的復興,本文將普魯士改革與浪漫主義運動結合起來研究,在國內尚屬首次,將斯泰因作為浪漫主義者加以研究更是第一次。本文受到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的《世界主義與民族國家》(Cosmopolitanism and the National State)、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保守主義》(Conservatism)以及施米特(Carl Schmitt)的《政治的浪漫派》(Political Romanticism)的影響。梅尼克在《世界主義與民族國家》一書中對亞當·米勒(第七章“1808—1813年間的亞當·米勒”)和斯泰因(第八章“1812—1815年的斯泰因、格奈森瑙與威廉·洪堡”)思想的分析,曼海姆對德國早期保守主義的精辟論述,以及施米特對政治浪漫派的深刻批判,對筆者有重要啟迪。
③ [德]卡爾·施米特著,馮克利譯:《政治的浪漫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
④ 學界常以1806年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解體為界,將浪漫派分為前期和后期。前期是情感的迸發(fā),表現(xiàn)得燦爛而活躍;后期則轉為深沉的思考,尤其是對與民族精神相關的政治問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