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得水和韓常萍的相識很偶然,朝陽鎮(zhèn)請井得水去講課,給當?shù)氐奈膶W愛好者講一講詩歌。為什么請他呢?原因很簡單,井得水自己寫詩寫了很多年,在圈內小有名氣。另外他愛人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家族產業(yè),董事長是她的親哥哥,家里不缺錢,深知自己的丈夫有“這口累”,便出資在出版社辦了一個“套書號”,讓丈夫辦一個叫《八風閣》的詩歌季刊。在此說明兩點,一是“這口累”屬東北方言,“累”字讀三聲,意思是“這個癮”;二是“季刊”,也就是一個書號,用不了多少錢。出四本《八風閣》,分春、夏、秋、冬四卷,每卷的CIP數(shù)據(jù)是獨立的。說是季刊,其實在出版社那里體現(xiàn)的就是四本名字有關聯(lián)的書而已。至于《八風閣》,有點詩歌常識的人都知道,出自蘇子的詩,所謂“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井得水去朝陽鎮(zhèn)講課,所講內容早已輕車熟路。他最喜歡講的就是兩點:一個是詩歌的“造境”,在他的體會,也就是意境的本質存在,這在詩人本身是最需要主觀性和絕對自覺性的;還有一個,他喜歡說,好的詩歌一定是“意”“表”結合,過于“表象”的詩歌是順口溜,過于“意象”的詩歌是胡說八道。按說他的這套理論,在朝陽鎮(zhèn)已經講過不下七八回了,幾乎年年去講,有時一年還講兩次或者三次,但每次去講,仍然有許多以前聽過課的文學愛好者向他提出許多以前就提過的問題,他認真回答,提問題的人也認認真真地記在同一個小本子上,就像一個公式,人有了公式,也就形成了惰性和慣性。
韓常萍是第一次來聽課。
六月是北方最美的時節(jié),滿目青綠,生機盎然,井得水一點兒也不否認,他的心情很好。新一期的《八風閣》剛剛出版,此時“春季卷”就放在他車的后備箱里。在這一期刊物里,有一個“朝陽鎮(zhèn)詩歌小輯”。朝陽鎮(zhèn)的許多詩歌愛好者的作品位列其上,這也是朝陽鎮(zhèn)又一次熱情邀請他“蒞臨”的主要原因。井得水講課,喜歡背書,所取內容在他看來便是佐證。每每有學生提問,這些佐證便是最好的回答。不管怎么說,他也是有一點年紀的人了,記憶力大減,不如當年那樣“一目一行、一目三行、一目十行”之后便口若懸河。
為了這次講課,他新背了兩段文字。井得水講詩歌,但他所援引的“佐證”皆出自小說,就是一種癖。至于何時形成、如何形成,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別人更無從得知。有時“學生”或朋友問急了,他便顧左右而言他地解釋,說自己潛意識里可能是一個寫小說的,可是小說太難寫了,所以改成詩歌,不承想一寫而成名,博得詩壇留姓名。這于他是鬼話,但對于發(fā)問的人卻深信不疑。
他新背誦的這兩段文字是針對一個叫“名落孫山”的作者的,這個作者就是韓常萍。《八風閣》的“朝陽鎮(zhèn)詩歌小輯”里沒有選韓常萍的作品,韓常萍為此打電話詢問他,口氣當然是有點生硬的,甚至有點氣惱,更甚至有點氣急敗壞。
韓常萍問他:“井老師,你能和我說一說不選我的理由嗎?我感覺你所選的人當中還有不如我的呢。”
說實話,井得水有點尷尬,因為在一個有“職業(yè)操守”的編輯的解題庫里,這類問題真的不好回答。他在電話里沉默很長時間,說:“是這樣,我把這個問題留給時間,我相信時間會給出最標準的答案?!?/p>
井得水以為韓常萍會有更激烈的質問井噴而出,誰知韓常萍在電話那端“撲哧”一聲笑了,語氣無比客氣而溫柔地說:“井老師,我服了,您真是個詩人,什么時候來朝陽鎮(zhèn),我請您吃飯?!闭f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此事不大,歷時不長,前后不過幾分鐘,但井得水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戰(zhàn)和侮辱。
朝陽鎮(zhèn)請他去講課,他第一個想到了韓常萍,他不知道這個韓常萍會不會來聽課,但不管她來不來,井得水都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復仇機會。他要把這個事件作為一個案例,既可以豐富一下課堂的內容,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報一箭之仇。于是,在“備課”的過程中,他進行了精心的策劃。
他翻檢他雜亂無章的藏書,從中找到一本日本“泛80”作家森見登美彥的小說集《奔跑吧,梅洛斯:新解》,拆了塑封——買了很長時間,一直未讀——胡亂讀起來。先讀首篇《山月記》,開篇文字如下——
“京都吉田一帶有一孤傲學生,他的盛名只有部分相關人士知曉。
“其名曰齋藤秀太郎。
“他住大文字山腳下的法然院附近的一處木結構廉價公寓里。興起時便會順著哲學之道散步,日日醉心思辨。他以香煙、咖啡和臥游為樂,也研究過廁所窗戶上壁虎腳底板的奧秘,還嘗試過蜈蚣泡酒,為此差一點一命嗚呼。他嗜秋刀魚為命,為品嘗秋刀魚的美味,曾在陽臺上架起爐火炭烤,險些將租來的房子付之一炬。
哪怕冒著燒毀房屋的風險,秋刀魚也非吃不可。除此之外,能讓他慷慨傾注熱情的就只有文章了。杯盤狼藉之事在他身上少有發(fā)生,戀愛游戲修取學分這等俗事他也不屑一顧,寫出一部妥斯托耶夫斯基那樣的大型長篇小說,這才是他的目標。他寫了揉揉了寫,心無旁騖。至于讀者,尚無一人。”
這篇小說他并未讀完,“至于讀者,尚無一人”八個字讓他極度興奮,他有點痛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一點讀這個短篇,如果早點讀了,那天回答韓常萍的問題一定會游刃有余。不過,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此次去朝陽鎮(zhèn),在講課開端,他要不點名地提他和韓常萍的這段公案,然后聲情并茂地背誦《山月記》的開篇。再然后,非常寬宏大量地以詩者兼長者的身份及氣度告知在座的每一位,說:“給生活以時間,紡出你們看不見的生命金線?!?/p>
春風得意馬蹄疾。
心情好是必然的。
在去往朝陽鎮(zhèn)的路上,為了表述無誤,他特意用百度查了一下《山月記》的作者——中島敦,日本著名小說家,代表作有《山月記》等。
他因為自己的“嚴謹”,又添了一份對自我的信任和尊重。
如果沒有后來的事兒,他的這次講座可以說是非常成功的。開篇的備受歡迎顯而易見,全場爆發(fā)出長久不息的熱烈掌聲。他也禮貌地站起來,向下邊一行行、一列列期盼的目光頻頻致意。
講座之后是例行的招待宴,在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不大的包房里挨挨擠擠坐滿了一桌男男女女。主辦者介紹當?shù)刈髡?,特意介紹了一位美女——應當是美女,個子不高,梳短發(fā);皮膚有點黑,但潤滑而泛亮;眼睛不大,彎彎的,一笑像下弦月;唇痕飽滿而清晰,說話的聲音略啞,初聽有點像某明星,但細聽要比她更加瓷實,略帶一點金屬音。
主辦者說:“韓常萍,我們鎮(zhèn)的文學新兵。”
說實話,井得水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為此他的臉未酒而熱,汗珠從額角滾滾而下。
韓常萍幽默地說:“井老師也臉紅啊,真是一個可愛的大叔。”
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大家搶著互相倒酒,彼此布菜,推杯換盞,一派歡顏。酒過三巡,主辦方打趣,把自己的位置與韓常萍交換,口中一連聲地叫著:“美女,美女,你來,我坐在這兒老師喝不進去酒,你過來,過來陪老師多喝幾杯?!?/p>
韓常萍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挨個兒從眾人的后背擠過來,一扭腰就坐到了井得水的旁邊。這種頗為曖昧的玩笑讓現(xiàn)場的氣氛更加輕松。一圈兒酒已經敬完了,酒局進入到單打獨斗的階段。韓常萍給井得水敬酒,井得水痛快地喝了一杯。敬第二杯的時候,井得水有點猶豫,不想韓常萍在桌子下拉住他的手,緊緊地攥著。第二杯酒給喝了,接著是第三杯。從這一刻,倆人的手幾乎一直握在一起,井得水感覺韓常萍的小手柔軟而溫熱。
那天井得水喝多了,在回程的車里,他沉沉地睡了一路。
第二天酒醒,他就接到了韓常萍的微信,先是問好,之后是問身體情況,是不是進入了“一日飲,一日醉,一日病酒,三日不朝”的狀態(tài)。井得水有點頭疼,起身動作大了還犯嘔,但他堅持著用盡量幽默的語氣給韓常萍回了一條微信,說:“廉頗雖老,尚能飯,且一日一遺。”韓常萍回了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他回贈了三朵玫瑰花。
他愛人的公司今天有例會,要求穿正裝。他去衛(wèi)生間,看見愛人一身嚴肅地在照鏡子,左扭右閃的,頗有幾分風情。愛人的正裝是黑色的,白襯衣,小翻領的西服,下身是一步裙,高跟鞋,讓她腰身比平時顯得更纖細了一些。最主要的是長筒襪,肉色的,把愛人的肌膚修飾得格外誘人。井得水突然有了沖動,衛(wèi)生間也不去了,像個小伙子似的,說白了更像個強奸犯似的,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粗暴地扒去愛人的衣服,強按在沙發(fā)上盡情地瘋狂了一把。
這在他們夫妻之間已是兩三年沒有的事兒了,愛人嬌嗔地——這個年紀的嬌嗔實在不美——捶打他,說他弄皺了她的衣服,耽誤了她開會,但眉眼間還是濕潤的。從沙發(fā)上起來,井得水去了衛(wèi)生間,他失去力氣一般地坐在馬桶上,長長地撒了一泡尿,心底泛起巨大的無聊和憂傷,同時還有一點自責和惡心。他承認,在他和愛人的最后一刻,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韓常萍的影子,心里默念的是韓常萍的名字。
井得水寫詩之后有過幾次婚外情。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第一次,對方也是一個詩人,在他的“道德史”上,這一次刻骨銘心。那時他三十幾歲,剛結婚沒幾年,孩子很小,應該是在幼兒園大班。那時最流行的一個詞叫“七年之癢”,他大致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骨子里不愿意更深刻地去承認它、理解它、感悟它。女詩人比他大兩歲,和他是同鄉(xiāng),當時正在鄰近城市的一家文學院進修。他鬼使神差地去看她,一個人坐了三個多小時的火車,每當火車穿過隧洞,他就會想起女詩人寫的一句詩:火車一進入山洞,我的欲望就開始骨質增生。他視這句詩為神來之筆,特別想知道“骨質增生”能給欲望帶來怎樣的痛苦和歡樂,或痛并快樂著。他按捺不住自己,被這隱喻迷惑,他雙手顫抖地給她打電話,說自己想去拜訪她?,F(xiàn)在想來可笑,為什么選擇“拜訪”一詞呢?弄得雙方都很高尚似的。那個女詩人姓房,叫房芳。房芳聽了他的電話,很詩意地,也很哲學地回答:“藍天依舊是藍天,江河依舊是江河,出發(fā)依然是出發(fā),死亡依然是死亡。出發(fā)是死亡的護照,死亡是出發(fā)的證明。”他瞬間凝固了,像一尊風蝕的塑像,他磕磕巴巴地和愛人撒了一個謊,馬不停蹄地登上火車。他和房芳見面了,也在一起喝酒了。說實話,迄今為止,如果讓他在他現(xiàn)有的生命旅程中,找出一個比房芳更丑的女人,簡直比登天還難。但當時,他不可救藥地被她迷住了,她身上的光環(huán)籠罩著他,他把她的每一句話都奉為圣旨,是女王的命令,女王讓他吃一坨狗屎,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吞咽下去。房芳顯然是在酒后接待的他,頭發(fā)散亂,睡衣的外邊披了一件軍大衣,光腳穿著一雙皮鞋。她手里拿著一支鋼筆,不時地把它叼在嘴上,說話的時候,一邊的嘴角往上扯,仿佛要和眼角的皺紋連成一線。他猜想,她是知道自己這點缺陷的,因為她照鏡子的時候,總是努力微笑著,說:“這是一道無解的幾何命題?!庇谑?,他們又喝酒,喝完酒去騎摩托車——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擁有一輛摩托車,他們騎著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在近郊的大路上飛馳,像兩只收攏了翅膀的鳥兒。然后,他們跌倒了,跌倒在路邊的壕溝里,摩托車的車輪在那里兀自空轉,他們兩個人卻疊加在一起,一個出示護照,一個開具證明。當他們彼此抽離了自己的身體時,災難一般的恐懼包圍著他,他衣衫不整地走到火車站,用了整整七個小時。事后,他長時間拒絕和愛人行房事,并幾次在深夜愛人熟睡的時候,跪在愛人的腳下向她懺悔,又幾次想以書面的方式向愛人坦陳此事,但最終魔鬼的自尊和僥幸的心理讓他漸漸恢復了平靜。他小心地以常態(tài)的善良裝飾自己的生活,但有一點他再清楚不過,他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他是一個有污點的人,而他的污點的證人就是他自己。房芳自殺了,自殺之前焚燒了自己所有的手稿和筆記,她只留下了那支鋼筆,壓在一張紙條上,紙條上寫的是她的遺書,只有一行字——“這曾是我的自慰工具,但我并不想帶走它。”
井得水有點悲傷。
他第二次往自己的污點上涂墨又是什么時候呢?
他自己記不清楚了。
除了房芳,他記不住那兩三個人的名字,但有一點可以記清,那就是每一次經歷同一類事之后,他都會陷入巨大的無聊和憂傷,相伴左右的還是自責和惡心,就像剛剛和愛人完事之后一樣,這種情緒讓他一遍遍發(fā)誓,一定要把自己洗干凈,否則近乎抑郁癥的自虐使他絕望,并使他卑微的靈魂在欲念面前瑟瑟發(fā)抖。
但是比絕望更絕望的是——他又有了下一次。
比卑微更卑微的是——他沒有勇氣拒絕“它”,并且樂于屈服“它”帶給他的充實感和滿足感,以及短暫的幸福感。
“?。∵@是多么微妙的一種心理??!”
他自嘲地又一次原諒了自己。
和韓常萍有了聯(lián)系之后,每天早晨問候形成了例行的禮節(jié)。漸漸地問候里邊帶了內容,韓常萍不時地會把日常的生活照發(fā)給他,并且向他索要他的生活照——更多的時候是工作照,韓常萍說他工作的時候有一種格外的魅力。韓常萍的贊美總會讓他不自覺地調整一下坐姿,竭盡全力地維護這種贊美的權威性和唯一性。
韓常萍給他來發(fā)了一組詩歌,他著重看了一遍。韓常萍在微信里告訴他,這組詩里包括她從前寄來但未被發(fā)表的那兩首,但井得水分辨不出來是哪兩首。井得水突然覺得韓常萍的詩歌寫得不錯,甚至可以說在朝陽鎮(zhèn)那一幫寫詩的人里邊,她的詩歌也是很有特點的。
他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韓常萍。
韓常萍的笑臉變成了一排。
當然,他的玫瑰花也變成了一排。
有一天,韓常萍發(fā)微信說:“聽說你喜歡吃果兒,什么時候來吧,我?guī)闳ムl(xiāng)下采摘。先是杏,然后是李子,然后是海棠,老秋了還有香水梨和小山桃?!?/p>
他說:“那不得去好幾趟?!?/p>
韓常萍說:“來唄,我又不嫌麻煩?!?/p>
他說:“哎呀媽呀,那幫鬼還不得把我喝死?!?/p>
韓常萍說:“你不會不告訴他們,就咱倆?!?/p>
這話里就藏了話了,井得水想了半天,沒敢直接應,只回這兩個字:“哈哈?!?/p>
對方回的是:“呵呵?!?/p>
井得水準備在《八風閣》的“秋季號”上給韓常萍發(fā)一個小輯,照片、簡介,加上至少三十首詩歌,然后再配上他親手寫的一篇評論,他知道自己的理論根基并不扎實,就有意開始惡補。他去圖書館、書店找來大量的詩歌評論家的種種文字,從中尋找靈感和一些彰顯文章力度的詞,比如吊詭、蹈雪、靈魂缺失、向度、維度、精神層面、物質對調……這些詞匯讓他產生了一種幻覺,他覺得自己對詩歌的認知和釋解上升了一個空間,而且這個空間與時間是并行的。
七月初,韓常萍告訴他,杏子下來了,再不來就落了。
但他覺得他還沒有準備好。
七月末,李子下來了,韓常萍告訴他,李子尖兒紅了,甜酸適度,等都熟透了就不好吃了。
但他覺得他還是沒有準備好。
其間,他們微信往來頗為密集,有時半夜也會發(fā)了一條。內容無外乎:“你睡了嗎,有點想你了?!币淳褪恰懊疵磭}!”“抱抱!”話已然說到這種地步,兩個人想達到的關系以及關系的程度可謂一目了然、心照不宣。所以不必再掩耳盜鈴、一葉障目,至于守株待兔、刻舟求劍,那簡直是真真切切的故弄玄虛、自相矛盾了。
八月中旬,韓常萍說:“我們山里最好的季節(jié)來了,而且海棠到了最好吃的時季,我盼著你來,去山里的小屋住,我陪你好好喝點,往死里弄。”
顯然“往死里弄”是雙關語。
至少在井得水聽來如此!
井得水去朝陽鎮(zhèn)了,他不是第一次去朝陽鎮(zhèn),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去朝陽鎮(zhèn),而且今后去朝陽鎮(zhèn)的頻率也許會比以前更高。他沒有給朝陽鎮(zhèn)的朋友們打電話,而是“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韓常萍在約好的地點等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戴著一個大散檐兒的帽子,手腕上纏了一塊裝飾用的小紗巾,因為沒穿高跟鞋,她又顯得矮了一點,但玲瓏感頓生。她笑靨如花,看見井得水之后,還踮起腳后跟兒遠遠地沖著他招手。
井得水五十歲了,但此時他忘記了年齡,他也伸出有些肥胖的手,小跑著向韓常萍逼近。他想擁抱一下韓常萍,韓常萍巧妙地側身躲開了,人是躲過了,眼眸卻顧盼流離地看著他。人在笑,笑容里有對他的到來的接納,也有對他“注意公共場合,人言可畏”的提示。井得水一下就明白了,為自己的莽撞產生了一點小小的心虛。
他們打了一輛車,大包小裹地向韓常萍所說的山里進發(fā),路上的風景并不能引起井得水的注意,他現(xiàn)在的心里只盼著目的地快點到達,到達之后他們想辦的事情就都順理成章了。
那真是一間山里的小屋??!
井得水這么想。
他們是下午三點多到的,此時陽光正好,身在山林之中,暑熱沒有那么重,又因小屋的前面有一條小河,水的流動又給人平添了涼爽的暗示。小河上有橋,由兩根原木并搭而成,一根木頭入地略深,一端的枝丫上生出新的嫩芽。小屋的柴門半掩著,一只鳥佇停在上邊,但是他們的突至打擾了它的清靜,它歪著頭看看這些陌生的訪客,“啾啾”兩聲表示疑問之后,一振翅,撲棱棱地飛走了。
韓常萍說:“買了有幾年了,才花了一千多塊錢。平時不怎么來,有時心太煩,就自己來住兩天?!?/p>
井得水問:“你一個人?”
韓常萍點點頭,說:“一個人?!?/p>
井得水左右看看,又問:“荒郊野嶺的,不害怕嗎?”
韓常萍說:“心里又沒鬼,怕什么。”
井得水想想也是。
他定下心神,又仔細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才發(fā)現(xiàn)離這間小屋二里之遙,有一個人口不多的村落,偶爾有一兩聲馬嘶狗吠傳來,讓人明晰地感覺到煙火氣的存在。再轉身看眼前的這間小屋,前面有園子,里邊種了各種菜蔬,繞房四周種了各種各樣的果樹,數(shù)一數(shù)有幾十棵之多,棵棵碩果累累,枝條垂地,不得不用木棍支著。
井得水自言自語:“世外桃源。”
韓常萍沒答他的話,一個人拎著東西去開門,井得水見狀也急忙行動起來,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包裹被運至室內,各種吃食也安放在相應的地方。在這些吃食中,以熟食為多,一個最沉的包袱里是四瓶白酒和幾十罐啤酒。需要現(xiàn)做的食材有排骨、苞米、土豆,應該是做“一鍋出”用的。韓常萍干活麻利,進了屋就開始收拾,她扎了圍裙,帶著套袖去井里打水,倒入洗衣盆中,那些啤酒被“叮叮咚咚”地倒在里邊,看一眼牙根兒都會發(fā)涼。之后,她提了一個筐去園子里摘了豆角、茄子、黃瓜和辣椒,嘩啦嘩啦地洗凈,端在灶臺上,各備所用。
看韓常萍干活,井得水身上的燥氣減了不少,他承認自己現(xiàn)在的口欲大于性欲,肚子里的酒蟲子一拱一拱的,把他的口水都拱出來了。
這間小屋不大,按照老式的說法是兩間房,土木結構的,進屋就是灶間,再進去就是正屋,靠南窗是土炕,炕上擺著一個木制的炕桌??勘笔抢鲜降拇蠊?,柜上的老式花樣都有些模糊了。柜上有一個膽瓶,里邊插了一個大大的雞毛撣子,再有就是散落的幾本雜志和書,還有一個干癟的葫蘆。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顯然是女人住過的屋,除了泥土及苫草的陳腐味兒,還有一絲女人彌漫于此的馨香。
韓常萍在灶間喊:“井老師,你看看喜歡什么熟食,往桌子上撿,飯菜說好就好,一會兒咱就開喝。”
這句話讓井得水有點激動,他忙不迭地找盤子,拿碗筷,往桌子上放了一盤雞爪子、一盤豬頭肉,轉身看看灶間冒出的蒸汽,又摸摸自己的肚子,衡量著夠了,便去拿白酒,擰開一瓶,“咚咚咚”地倒?jié)M兩碗。韓常萍那邊也快,急火硬功,黃瓜、雞蛋醬、排骨燉茄子、土豆、豆角,滿滿當當裝了一盆。
剩下的就是喝酒了。
韓常萍凈了手,盤腿上炕坐好,端起酒碗猛地喝了一大口之后,笑瞇瞇地看著井得水,讓井得水不由得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情景。他伸出一只手,放肆地和韓常萍隔空握著,另一只手端起酒碗,一仰脖兒全干了。
韓常萍問他:“井老師,曾看過你的一首敘事詩,說你的表哥得了癌癥,臨死之前你帶他去洗澡,想給他找個按摩師,讓他享受一下?!?/p>
井得水感慨說:“是的,可是他不敢?!?/p>
韓常萍說:“后來他死了?!?/p>
井得水突然想哭。
韓常萍說:“后來,你帶那個女孩去了江邊,你想代替你表哥完成一個儀式,一個關乎死亡又與死亡無關的儀式??墒恰?/p>
井得水擦了一下眼睛,說:“我出現(xiàn)了幻覺,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是透明的,骨骼和神經清晰可見……”
韓常萍執(zhí)瓶倒酒,一瓶酒兩下就倒空了。
他們又起了第三瓶。
一瓶酒只能倒兩碗。
第二瓶酒在碗里,第三瓶酒在那里佇立著,像一個衛(wèi)士,也像一個監(jiān)酒員。
韓常萍問井得水:“那天你來講課提到了《山月記》?!?/p>
井得水頭腦不渾,他有點興奮。他拉著韓常萍的手,讓她坐到自己的這一側。坐在她身邊,他沒松開她的手,就像那天她沒松開他的手一樣。
他說:“是啊,中島敦開篇即說,‘京都吉田一帶有一孤傲學生,他的盛名只有部分相關人士知曉?!蓖nD一下,又說:“其名曰齋藤秀太郎?!闭f完,用手刮了一下韓常萍的鼻子,十分親昵的樣子。
他們開心地喝完了第二碗酒。
第三瓶酒倒?jié)M。
韓常萍問:“井老師……”
井得水打斷她,強調說:“叫老井。”
韓常萍嫵媚地笑了一下,叫了一聲“老井”就接著說:“那《山月記》的結尾,你還記得嗎?”
井得水皺了下眉頭,做沉思狀,半晌,搖搖頭說:“實在記不起來了?!?/p>
韓常萍笑得更加嫵媚了,她親了一下井得水,說:“我記得,你想不想聽?”
井得水也親了她一下,說:“想聽?!?/p>
于是韓常萍也背誦起來,文字如下:
“這時候李征又恢復了先前自嘲的語氣,說道:‘如果我是個人的話,其實理應先央求你這件事才對??墒潜绕痧嚭械钠迌?,我首先牽記的居然是自己微不足道的詩名,所以我這種人才會墮落為獸身啊!
“李征接著又叮囑道:‘袁傪,你從嶺南返程途中千萬不要走這條路,因為那時我說不定會錯亂到連老友都認不出來而加害于你。分手后,你走到前邊約百步的那座山丘時,請朝這里回望一眼,我會讓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模樣,這不是想向你夸示我的勇猛,而是希望你看到我丑陋的形象之后,再也不想路過這里看到我?!?/p>
井得水深感疑惑,小說的主人公不是叫齋藤秀太郎嗎?怎么到了結尾又叫李征了?
他一時語塞。
第四碗酒斟上的時候,井得水微微有點醉態(tài),他于學問之類也已不感興趣,他只想把先前那件事情完成。他的手放開了韓常萍,繼而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的大腿上有很多毛,像一只貓科動物。
韓常萍問他:“你真的想那樣嗎?”
井得水說:“想,非常想。”
韓常萍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后,退到炕頭的墻壁上,她的背依著那些糊墻用的舊報紙,如一則待發(fā)的新聞。她開始慢慢地除去上衣,裸露了自己的上體。本來,井得水是端起酒碗準備沖刺的,但當他看到韓常萍的胴體的一部分時,驚得嘴大張起來。
韓常萍的胸被切除了,代之的是疤痕和縫合疤痕的蜈蚣一樣密密的針腳。
“這,這……”
井得水的酒驀地全醒了。
韓常萍說:“我也一樣,希望你看到我丑惡的形象之后,再也不想路過這里看到我。”
井得水“啊”的一聲一躍而起,繼而破窗而出,他手腳著地,迅疾地奔跑,一躥躥過了木橋,再一躥隱入林木。他就這樣急速逃遁,尾巴直直的像一根提防韓常萍追趕而來的哨棒。井得水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蟲,他后來只記得,他從山中小屋奔至朝陽鎮(zhèn)客運站的時間,正好也是七個小時。
韓常萍的“小輯”流產了,因為《八風閣》已自動???。
井得水也決定不再寫詩而改寫小說。
他寫的第一篇小說叫《面包》,開篇是這樣的:
“1985年12月的最后一天,再有幾個小時就是新年了。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對舊年的無限依賴和自責,對新年的殷殷渴望和自省。胡安·魯爾福努力地坐起身子,伸出手臂,把臺燈調到更暗一些。‘你還好嗎?他自言自語,‘我希望你恥辱地活著。他說的是安納克萊托,他自己一部短篇小說的主人公,一個被一群婦女似狂若癡般地擁戴并請求冊封為圣徒的人。他實際上是一個靈魂的罪犯,亂倫的無賴,奸淫的老手?!阋彩?,令我惡心的人!他又說。這一回,他說的是佩德羅·巴勒莫,克馬拉村的統(tǒng)治者,一個莊園主和酋長,在他的欺詐下,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婦女們誰都難逃他的蹂躪,他的私生子多到連他自己都不認識了?!?/p>
作者簡介:
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吉林省作協(xié)全委、小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長春市作協(xié)副主席。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在《十月》《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散文》《小小說選刊》《鴨綠江》等幾百家國內外報刊上發(fā)表文學作品40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筆記》《一個人的春天》,散文詩集《渡口集》,短篇小說集《少年菊花刀》《沒有門窗的房間》,小小說集《青春比鳥自由》《杭州路10號》《秋夜》《美麗的夢》《百合花布》《世界的那端》等60余部。其中《杭州路10號》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一等獎; 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2018年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另獲得過長白山文藝獎、君子蘭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獎項。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